Chapter 6 · 花飞雪

花瓣若雪。

最甜暖的瞬间。

最薄凉的一夜。

——By Silence

1

几乎只是淅淅沥沥的几场雨,温度便同步DOWN到了相当的低度。

突然有一天,你在说话时发现,眼前竟然有白色雾气升腾扩散。

你想起,夏日烈焰已被凌厉风势裹挟逃亡,就连干枯枝头的垂死树叶,也已经消失不见很久了。

于是你知道,这便是冬天了。

有阵子没上来,顶楼天台早已被枯朽的梧桐树叶层叠覆盖。

那些刚从枝头垂落的尸体打着旋儿在顶层集合,欢欢喜喜相拥而眠,仿佛只有用如此厚重的取暖方式,才能抵御让人感觉颓丧的冬天。

一天一天,一息尚存的叶片覆在陈暗晦涩的老叶子上,等着与前辈们的尸体一同风干龟裂,化为风中斑驳尘埃。

或是,在某一天的清晨醒来,发现昨夜的北风又把自己拐到另一片陌生的所在。

韩天曜一脚踏上去,树叶发出“喀嚓” 的断裂声响,绵软的触感下竟是秋叶喧嚣盛大的坟场。

“戚竟默的事,不是答应让我去办吗?”韩天曜直冲冲地向天台边那列少年走去。

十来个黑衣少年保持静默,在扶栏边站成一排。他们正要上前阻止,为首的眼镜男生摆摆手,示意不要干涉。

突然刮起一阵风,叶子发出飒飒**。傍晚的天气如同被吹熄的蜡烛,刹那暗沉。韩天曜走到离眼镜男生五十厘米的地方停下,双目迥然逼视着他,颇有点香港黑帮片里对决场面的调调。

“容思维,你怎么出尔反尔?”韩天曜说。

原来,“容老大”的名号是“容思维”,一个文气十足的名字。

一旁的男生正要喝止韩天曜的无理语气,容思维再次摆摆手:“是你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吧?”

“我,我怎么没有?”韩天曜愤怒地涨红了脸,“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吧,我正努力慢慢接近她的。”

“呵呵,”容思维扶了扶眼镜,轻声哼笑,“可是这进度有点太慢了。我们等不及,所以找人帮帮你……”

猝不及防的,韩天曜半步冲上前,一把拎起容思维的制服领子:“远景山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周围几个男生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韩天曜扯开,分别架住他两边的胳膊,他再动弹不得。

容思维整理整理被扯皱的衣领,甩下一句话:“这故事总要有**起伏,不然就不好玩了。主角既然按兵不动,那就只能靠反角来推动了。下一个桥段,还会更精彩,敬请期待咯。”

然后,他一招手,一对人马跟着他迅速撤离顶楼天台。留下出离愤怒的韩天曜,手足无措地站在孤零零的夜色里。

夜风啸叫得更为惨恻。

入冬以来第一场大规模寒流,今夜便要降临人间。

2

赶回家才发现,背上和脖颈间竟然出了一层细汗。纵然在正午时分,也是不满十度的气温。

冬日阳光下的蔷薇苑静谧轻柔,墙头的干枯藤蔓如泥塑般工整封存,像是早已存在千年的寂寥样子。难以捕捉半点烟火气息,明橙光线中的废弃堡垒。

戚竟默摘下围巾,脱掉外套,顾不得喝上一口水,赶紧去厨房热饭热菜。本来她可以像顾染一样,中午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午餐。可是妈妈要晚上才下班,早上临出门前把午饭做好,戚竟默中午回来加热,然后再去端给顾之安。

这跌跌宕宕的大半年跑下来,似乎印象中的每一餐午饭都吃得热烘烘,急匆匆。

有时候这一路跑得满头大汗,再被炉灶上的油烟熏得反胃呕心,哪里还有什么吃午饭的胃口。把顾之安用过的碗筷洗刷收拾完,她便喝一杯凉开水,再赶回学校里上课。

而冬天里,戚竟默又要顶着沙尘和冷风在外面小跑。一路冻得脸上的皮肤都僵掉,脚心和背心却是汗涔涔的,很长时间才能阴干。

每一天的中午,都像完成一场气喘吁吁的长跑比赛。

从夏到冬,她终于习惯。

戚竟默把餐盘放在顾之安画室的门口,轻轻敲门,“顾叔叔,吃中饭了。”

里面却没有呼应。

她又敲门:“顾叔叔,天气凉,饭菜一会就要冷掉的,你趁热吃吧。”

要是以往,画室里的男人要么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放在那里好了,我正忙着。”要么,则是心不在焉地“唔”一声。

可是今天,画室里却没有一点反应。

戚竟默的脑海中浮现出顾之安瘦削苍白的脸颊,长期不见天光的作画生活让他脸上并无太多颜色,惟有一层蜡黄,经年不散地浮游在面孔上。时值隆冬降温天气,不会一个人在冷如冰窖的画室中忘记开暖气,出了什么意外吧?

又是一层冷汗袭上额头,戚竟默什么都来不及多想,一下打开画室的门。

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顾叔叔,在吗?”

似乎画室里并没有窗户,或是用厚厚的窗帘将光线结结实实地阻隔在外,而走廊另一侧的光线穿过房间到达这里,已经变得很是微弱。

仍旧没有人回应,眼前一片黑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房间里横七竖八的轮廓,似乎堆放着很多架子和画框。

“我开灯了喔。”戚竟默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淡橙色的白炽光将黑暗驱散。果然,屋子里并没有人,四处堆叠着画架、画板、画框,画布,各色用完的颜料罐和报废的油画笔。空气中,则是混合着体味、饭菜味和油画颜料的古怪味道。

戚竟默吁一口气,正准备离开,脑海中却出现了顾染的脸,那张交织着崇敬与憎恶的脸轻声说:“那家伙,在画画方面,是个天才……”

第一次看到白雪覆盖下的蔷薇苑,竟是在顾之安的画作中。

惨淡的夜,凋零的叶。阴沉纷扬的连天雪花,将一切视线阻隔模糊。矮墙上,屋檐上,空地上,堆积的雪饱满垂坠,仿佛只消盈盈一握便会流出冰水。遗世独立的蔷薇苑在凄厉风中确如坚强的盾,保护着居住在其中的子民们。你看见那窗口微微透露着荧光,想必灯下是爸爸在辅导孩子功课;而屋后正在风雪中呼哧喘气的炊烟,则是妈妈正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

因为一点萤火,一抹暖雾,因为几个人不离不弃的守候,这幅画作的凄清寒冷便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便是坚守的温暖。

低头看油画的右下角,顾之安的签名旁边是这幅画作的名字。

叫做,《甘,愿》。

旁边的一幅作品,则是满眼葱茏的颜色。地点应该是蔷薇苑旁的一株梧桐树下。

正是盛夏时节,满树璀璨的绿如绸缎般铺展开来,有明亮光线透过层叠树叶,为它们镶上金色的边。浓密树荫下,是短衣短裤的少年,正聚精会神地盯住树干上的一只蝉。

“七岁的那一年,捉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夏风,阳光,蝉鸣,少年跃跃欲试的身手,这一切被定格在画布上,某一瞬间,鼓瑟齐鸣,喧嚣无限。

这幅作品的名字叫做,《少年短如暑假》。

戚竟默放下手里的画,一时间竟然恍了神。

果然并非是妈妈和顾染的盲目崇拜,顾之安的画作有股奇异又美丽的芬芳力量。虽然是大片抽象的涂抹,却仿佛沾了魔力的栩栩如生,有着咄咄逼人的生命力。

不知在这个画室里逗留了多久,戚竟默的眼神被一帧帧精妙的作品所感染。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未经允许就贸然闯了进这个长久以来的禁地,万一被顾之安碰个正着,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转身正要离开,却不小心蹭到一块遮蔽在画布上的帷幕,暗红色天鹅绒落下,是让整个房间都熠熠生辉的明亮白色。

斑驳砖墙上,蹒跚满枝头,是一树树开得绚烂的白色蔷薇花儿。就如那个初夏时节,戚竟默第一次在炫目光线下看到的那一树花火一样。大朵大朵的花瓣在阳光下饱满展开,仿佛用尽全部力气在同时喧腾着,只要再过一秒钟,世界便会颠覆,灿烂再无可能。于是,便似歇斯底里地吐露尽最后的芳华。

花树下,立着一个女子。不算倾国倾城的姿色,却是从容美好的神情。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在春天的光线下动人明媚。轻柔发丝垂过耳朵,伏贴安静地垂于肩头。她身穿淡蓝色及脚棉布长裙,赤脚穿一双白球鞋,就那么静默美好地屹立着,宛如一株已经立了五百年的纤细柳树。早已和蔷薇苑的花朵泥土融为一体。

最引人注目的,是女子右耳上别着的一枚娇艳欲滴的,红蔷薇。在那一丛洋洋洒洒的白蔷薇中,显得尤其明朗妩媚。

如红蔷薇一般,盛绽在一片白色花海,是冷傲孤绝,不可一世的高贵姿态。

这样霸道的美感让这幅作品以王者之姿屹立在顾之安的画作中,显得尤为突出。

戚竟默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神随着画笔的每一处落脚点仔细欣赏,不忍蹴读。

她是谁?

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可曾知道,自己在另一个男子的眼中,竟然是如此深不可测的美丽?

她若是知道了,定会万分欣喜地把这幅画捧在怀里,挂在阳光里。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都能铭记住自己的青春,曾经灿烂得如此令人震撼。好让全世界的男人女人,都投来艳羡嫉妒的目光,却对这份美永远可望不可即。

怎么忍心,就让这份动人神采湮没在这不见天日的灰烬尘埃中呢?

戚竟默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右手,想要抚摸画布上女子的脸颊。

那温润如水般饱满的脸颊,究竟要蕴含多深的爱恋,才能刻画得如此漂亮?

“你在干什么?”身后的声音猝然响起,戚竟默被吓一跳,正伸出的右手猛地一惊,又收了回来。

听声音就知道,一定是顾之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

“对……对不起,顾叔叔。”戚竟默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她准备随时抱头逃窜,躲避顾之安的责打。

出乎意料的,顾之安却没有暴怒地把她轰出去。相反的,看到戚竟默翻出的那幅画,他的眼光竟然柔和起来。

“喔,你看到了。”此时的顾之安如蜕却陈旧皮囊后焕发新生的爬行类生物,完全变成生涩清纯的少年,他竟然微微有些腼腆,脸颊是红了又红。

“顾叔叔,真不好意思,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戚竟默连忙道歉。

“没事,看到就看到吧。平时不让你们进来不是不给你们看,而是……”他环视了一圈挤挤挨挨的画室,“这一屋子的画,是我剩下的全部宝贝了啊。”

没等戚竟默开口,他又接着说道:“还有这蔷薇苑。我这辈子几乎都没怎么离开过这里,一辈子都在画着蔷薇苑。它的院落,它的屋顶,它的冬春夏秋,它里面住着的人……可惜啊,一直说是要拆迁,虽然我一直在想办法,但也许,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吧……”

看着眼前自说自话的顾之安,戚竟默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一个抱着回忆,抱着梦想过了一辈子的男人,人到中年却被突然告知,你赖以生息几十年的家就要没有了,你抱着取暖的回忆没有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你的生命也没有了。

“顾叔叔,这幅画……”

“没错,画里的女人,是顾染的妈妈……”顾之安把那幅画捡起来,轻声吹气拂去尘埃,凝视着画卷的眼神无限温柔,“这是她二十岁那年,嫁来蔷薇苑的时候,我帮她画的,那一年冬天,她生下了顾染。”

“那……”戚竟默踌躇着该不该问,还是开了口,“后来呢?”

“哦,他妈妈本来体质就不好,生下顾染后落下了一身的病,在**躺了几年,然后去世了。”顾之安面无表情地拿绒布把画重新包好,放回原处。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于己无关的陈年往事。

是啊,顾染都已经长成挺拔茂盛的谦谦少年,这段多年前的爱断情伤,早该消散于猎猎宇宙中,化为天边星,山间风,深刻却遥远的印记。

可是,她所认识的顾染,为什么双眼深邃得总像紧锁着一座雾气笼罩的湖泊?任日光再璀璨,也是深不见底的寒冷。

无法温热的,彻骨寒冷。

“顾叔叔,快吃午饭吧。我回学校了。”

这个懦弱却长情的男子,在戚竟默的心中,多了几分对他的尊重。

然后,她又想起上一次顾之安和顾染之间的争执。

为什么上一次的顾之安,提到顾染的妈妈,是满眼的仇恨与鄙视。而这一次,面对着画像中晶莹美好的女子,双眼中却满是温柔心事?

也许,画画的男子都该是这般敏感放肆吧。

他们的执念便是:画出来的你是什么样子,你便果真是如此。

3

隔着一条马路,戚竟默看见有人在对她招手。

“这里,这里啦!”那双手拼命招呼,还是那是一身白色校服,“竟默,过马路小心点哦。”

戚竟默也扬扬手,迎着冬日煦暖的光线,她的嘴角划出一道向上的弧线。

“昨天收到你短信,还真是蛮意外的。”连若衍很自然地挽起戚竟默的左手,像随处可见的任何一对感情很好的小姐妹。

“哎,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戚竟默连忙道歉。

“啊,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你不大会去主动约别人啊。”连若衍笑,“我平时也不大逛街的,周末天气这么好,能出来逛逛也不错。”

“嗯……”戚竟默局促地点头。

每个女孩子的青春期,都会有各种类型,深浅不一的朋友们。

无话不谈,知根知底的,叫做闺蜜。

志趣相投,相聊甚欢的,叫做死党。

共同进退,目标一致的,叫做搭档。

有福同享,成群结队的,叫做玩伴……

不同层次、风格的朋友充盈在每天的生活里,分享私密的情绪,不满的愤怒,或是午餐的花色,明星的八卦。

因为朋友的存在,我们找到了对这个世界孜孜探求的同盟军;因为朋友的存在,我们在走得很辛苦的时候,还可以有肩膀靠,有人分担你的抱怨和眼泪。

戚竟默还是有些不太习惯,生活中会出现的“朋友”这个角色。

很多年来,她的世界便是独一无二的喁喁独行。

看到一株花,她自己欣赏;想要流眼泪,就把头仰起来;觉得闷了累了,心里重复说了一万遍的话最后还是烂在心底。

从未想过会和谁在周末下午手挽手闲散逛街。

她怎么会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个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冰淇淋的好姐妹呢?

但她不敢奢望。

长久以来,在大多数同龄人眼里,自己显得另类怪诞。

是的,是有人说她漂亮,但大多会冠上“冰冷”这样的形容词。

围绕在她周围的蜚语流言从未歇止过,女生之间很奇怪的嫉妒心,添油加醋地让她在所有人眼里被妖魔化成一个“混乱、不堪、心机”的女孩子。

很多惺惺相惜的好感,尚未步进,便夭折在其他同学“哎,戚竟默啊,听说她不简单哦,还是保持点距离好了”这样的好言奉劝中。

或许有人想要走近过,但从未有人敢走进她的生活。

之前的韩天曜,是第一个没有缘由便对她好的男生。

而现在的连若衍,则是更为难能可贵的,第一个同性朋友。

从第一次遇见的远景山,到今天自己主动约她,爽朗,热情,直接,正是一直以来阴沉冷淡的自己,最缺乏的品质。

连若衍走在她的身边,肆无忌惮大侃特侃老师的八卦糗事。哪怕自己只是听着,也会觉得原本**的情绪在她的按摩下慢慢放松,明朗。

很舒服,如氧气,也像白水,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样子。信任感在一次次的交往中逐步加深,终于让戚竟默在心底认定。

是啊,如果可以做朋友就好了。

一直一直做朋友,就好了。

“对了,你短信里说,要给你老妈挑件毛衣?”连若衍从一排衣服中拎出一件,“这件感觉怎么样?”

“唔,好像,有点太花哨了。”戚竟默摇摇头,妈妈不会喜欢的。

“哦……其实最好让妈妈自己来挑啊,试穿一下看看效果最好了。”连若衍想起戚竟默说过她现在一个人住,于是又补充,“可以约你妈妈出来啊。”

“……”戚竟默愣了一下,停止翻拣手里的衣服,轻声数,“嗯,她出不来的。”

“啊?哦……”连若衍恍然大悟,“是她现在老公不愿意你们见面吧?这男人,也真够小气的……你也不想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是吧?”

“不是……我妈妈她……”戚竟默紧紧咬着嘴唇,她决定把实话说出来。

告诉她的朋友。

“你这小子,我观察你很久了,一直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小店里突然起了纷争,看店的阿姨揪出一个人,一边大声嚷嚷着,“这是中年女装店,你一个大小子,躲在模特儿后面瞎捏瞎摸什么!”

被揪出来的男孩子害臊极了,也不解释,就一直用手捂住脸。

“你捂着脸做什么?是不是手里还藏着什么东西,快给我放下来!不然,我要报警了!”

阿姨掰开他捂着脸的手。

“韩天曜?!”连若衍先认出他,两步走上前,“阿姨,他是我们同学,陪我们过来的。”

“哦……”阿姨放开挣扎中的韩天曜,“陪同学买衣服也别这么鬼鬼祟祟啊,害我以为是变态狂。我就说嘛,挺帅的一个小伙子啊……”

韩天曜面红耳赤的,冲她们点点头,“嘿嘿”笑了两声。

“你干嘛啊?”连若衍上下打量他,压低声音说,“怎么会在这儿啊?”

“呃……我,我来逛街……”韩天曜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敷衍。

“你逛女装店啊?你有易装癖啊?”连若衍斜眼瞅瞅他,“不会是跟踪我们吧?”

韩天曜却不再搭理她,他转向戚竟默:“你好,好久不见了。”

“嗯。”戚竟默点点头,眼睛里却是深不可测的情绪,看不出天晴或下雨。

她礼貌地回应:“你好。”

“呃……”韩天曜突然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在熙攘嘈杂的女装店里。

连若衍瞅瞅两个人:“感觉好奇怪啊!不会是我打扰了你们吧?要不,我先告退了……”

“不。”戚竟默说。

“哦。”韩天曜说。

“啊?”连若衍摇摇头,“好吧。电灯泡去隔壁买奶茶,你们有什么话随便说,不要客气啊。”

一排穿着艳俗女装的塑料模特,虎视眈眈盯着气氛尴尬的男生女生。

“最近怎么样?”是韩天曜没话找话的开场。

“还好的。”戚竟默潦草敷衍。

‘“哦……”又是无以为继的尴尬。

耍宝不见了,冷笑话不见了,嘘寒问暖不见了。这些不联络的日子,终于将彼此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细微默契,倒退着碾过去,将点点萌芽,碾成荒草丛生。甚至越过两个人最初的起点,向完全背离的反方向,毫无预警,无法节制地滑落下去。

于是,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是彼此一无所知的空白。

“你约的那个连若衍逛街?”像是想到了什么,韩天曜终于又开口,语气中有酸溜溜的味道。

“嗯,是啊。”戚竟默并不否认。

“干嘛约她啊?”韩天曜竟然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你跟她很要好吗?”

“很好?你什么意思?”戚竟默很是生气,“她是我朋友,不可以吗?”

“你还是别跟她做朋友了,她,她……”韩天曜涨红了脸。

他想到了那一天的远景山,他总觉得戚竟默不慎失足,然后连若衍突然出现,这二者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可是,他思索了半天,却找不到任何证据,也推断不出什么结论。

他有点恼羞成怒:“反正你离她远点就是了!”

对于他的指手画脚,戚竟默却并没有生气。她抬头看着韩天曜,眼神里终于抽离了最后一抹光泽:“是,离远点,永远一个人站在角落,不需要任何朋友,对吗?”

“不,不是!”韩天曜被她的眼神刺痛了,有太多不能说出的秘密沉积在心底。

不是这样的,不是,他总觉得连若衍的动机不纯,她的接近别有用心,不怀好意。

可是……可是,难道能说自己是抱着百分之一百的单纯,去成为你的朋友吗?

韩天曜动了动嘴唇,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哦哟,两个人要含情脉脉地对视到什么时候啊?”连若衍抱着奶茶冒出来,“我离着老远就看到火花乱溅了,到处都是小红心哦。”

“我,我先走了。”韩天曜转身。

“等一下。”戚竟默却叫住他。

然后,她从包里摸出一叠人民币,五张十块钱,一共五十块,递到韩天曜面前:“谢谢你。”

“啊?”韩天曜摸不着头脑,“干嘛给我钱?”

“秋游的费用,不是你帮我交的吗?”戚竟默把钱往前递了递,“本来我是不去的,张老师说有同学帮我垫了,我知道一定是你,虽然你没跟我说。已经很感谢了,快收下吧。”

“真的不是我啊!”韩天曜吃惊地连连摆手。

“那个……我说……”连若衍塞给他们默一人一杯奶茶,然后不好意思地点头,“你们别争了,是我帮你垫的,我那天正好在年级组办公室……本来不想说的,这钱真不用还我了,要不拿它一起去吃KFC吧……哈哈……”

“啊……”

戚竟默和韩天曜目瞪口呆地看着连若衍。

神神秘秘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4

平凡人家该有的样子。

堆满杂物的客厅,收不了几个台的老式电视机,用得很旧污渍斑驳的椅子,搁着水瓶脸盆还有油盐酱醋的方桌,便是全部的家当。

哪里是平凡人家的样子,倒是有点像大户人家的杂物间。

没有开灯,戚竟默径直走进在客厅角落里僻出来的小房间,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一点。十二月的凉风穿过散发着霉味的楼道,直往门缝里钻。塑料板隔开另一个空间,当然也阻挡了一部分寒冷的进攻。

属于自己的这个小房间,远比夏天时可爱温馨。

点亮台灯,打开收音机,泡一个热水袋,再捧着一杯热茶,便是一整夜的温暖。

“每晚十点到十二点,城市夜放,彭澍宇陪你夜色中静谧绽放。”黑匣子里的男声低吟浅唱,如一曲优雅的低音提琴,在寒夜中点燃一丛温热火苗。

看了Silence的信,我想说的是,我不能为你解读,什么是朋友,什么是真正值得去珍惜的友情。我只知道,很多的情绪不能贪图一时之欢,有太多真相需要时间去沉淀。有时候最看不清自己的,往往就是人自己。浮光掠影固然美不胜收,但究竟是湖泊还是沼泽,一切都要等到风平浪静,明月万里。

就对你说这么多,送你五月天的这首《纯真》。

干净清透的吟唱,就这么响了起来。

是啊。

也许,真正的友情,不是临时起意为对方买一盒牛奶;不是心血**时毫不顾虑对方感受地说奇怪的话;不是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一句哗众取宠的冷笑话;不是突然来,又突然走,没有任何理由的进攻和弃守。

是吗?

也许,真正的友情,该是在自己遇到困难时,默默支持却不吭声的帮助;该是一个人走夜路时,不由分说的陪伴;该是在自己空洞无聊时,一路说说笑笑陪着走;该是,你滑落悬崖时,突然伸出来,用力拉你一把的那双手。

我知道,自己不该对很多事情怀抱希望,然后失望。

可是,曾经的我,是多么感谢你给过我的光亮。纵然,那是在光线满格的夏天,你仍是那一束最耀眼。

而此刻,零度天气天寒地冻的此刻,温暖稀薄孤单蔓延的此刻,又有另一个人,另一份关怀,陪我在冬天里一起走。

我从来不是怕寂寞的人。

也从来不能记住什么。

所以,韩天曜,谢谢你。

然后,我们是不是该说一声:再见。

5

花了一个月时间编织的手套,终于赶在顾染的生日前完工了。

戚竟默挑了藏青色的毛线,深邃又耐脏。她选择了半指的式样,这样的话,顾染在画画时,写作业时,都可以戴着这副手套。给他一个冬天妥帖温暖的保护。

这天晚上,戚竟默很细心地煮了面。而妈妈照例晚下班,顾之安则破天荒地出了画室,和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吃得沉默,没有人提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更不要说蛋糕和蜡烛,甚至连顾染自己都可能不记得吧。因为他在三分钟内就稀里哗啦地扒完了碗里的面条,回了自己的房间。离开饭桌时,顾之安不屑地“哼”了一声。

除非迫不得已的时候,这对父子互不理睬,已经有很长时间。

估摸着大人们都已经睡下了,戚竟默把手套在棕色纸袋中包好,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粘在纸袋外面,她敲了敲顾染的门,然后飞快地闪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是想给顾染一个惊喜。

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惊喜,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是十七岁还是七岁,收到惊喜礼物那一瞬间的表情,是最让人满足的快乐。

顾染值得她用一个月的心思去制造一个惊喜。

她想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你,关心你。会记得你的生日,为你准备礼物和长寿面。如果愿意的话,一辈子都可以在这个最寒冷的季节,收获一份来自家人的温暖祝福。

等了许久,隔壁却没有动静。戚竟默又蹑手蹑脚走出来。走廊暗沉一片,装着手套的纸袋还是孤零零地躺在黑暗里。戚竟默走过去拾起纸袋,轻敲顾染的门:“顾染。”

里面没有回应,虚掩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正对着门的是顾染的书桌,台灯亮着,正发出橙色的光线。

戚竟默光着脚丫走进去,把礼物搁在顾染的书桌上,正要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却看见书桌旁的画架上,是一张未完成的素描稿。

尽管是笔锋稚嫩的半成品,戚竟默却认得出画中的女子:清瘦的身段,姣好的容颜,细软垂至前胸的微蜷头发,右耳上别着的耀眼红蔷薇,以及及膝长裙和白球鞋。

这不是……顾染的妈妈吗?

可是,顾染怎么会一个人在深夜,画自己母亲的肖像画?顾叔叔不是说,顾染妈妈在生下他后不久,就去世了吗?顾染应该没有见过那幅画,对自己的妈妈也不会有很深的印象吧?

画纸上碳素线条构筑的女子,却逼真得像要迈开步子走下来。

该是饱蘸多少思念的画笔,才能让画中人有如神迹般美好妥帖。

你一定很想她吧。

那么。

即便是远在天国的你。

也要记得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这是,他在这个冬天,收到的最温暖的生日礼物。

他一定能听见。

6

雪是在三点零三分的时候落下来。

那时候,正是下午第三节课,枯燥乏味的物理课,听得戚竟默恹恹欲睡。

她看一眼时间,然后扭头看向窗子。在眨眼的瞬间,她竟然看到有白色絮状物翩然落下。

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后有更多的同学发现了天空中的雪花,于是教室里出现了小声的**。

有人用笔戳戳自己的同桌,然后指指窗外。有人对着隔着走道的好朋友使使眼色,然后努努嘴。有人在纸条上写“我想和你一起堆雪人”,然后拜托同学传给靠窗坐着的长发女生。

连物理老师都只能干咳两声,然后说:“大家都知道,雪其实就是水由液态变为固态的形式,那么还有一种常态时什么呢?谁能回答我?”

然而谁会理睬这么弱智的问题呢?每个人的情绪都随着越来越大的雪花而逐渐走高,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只等下课铃一响,好扑进这白茫茫的天地中,肆意玩耍。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戚竟默拿起来看。

“下雪了耶!放学等我哦,带你去一个超赞的地方,看雪景。连若衍。”

往常六点钟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只是今天,因着天地间白色耀眼的反光物,这时的天光尚未暗淡下来。

雪是越下越大。很快地便装点枝头,覆盖草地,把屋檐埋葬成很好看的形状。在这个城市的冬天,雪并不算少见。只是,今年似乎来得特别早,节庆一般的欢腾气氛便提早降临到人间。

因着下雪的缘故,学校在三节课后便提前放学。偌大的校园很快人去楼空,徒留下空地上几个形状各异的雪人。

然而高三年级却仍要坚守到六点钟。

于是,当戚竟默在教室里写作业到双手冰冷时,终于看见连若衍站在窗外,对她招招手。

白色校服中的连若衍和这冰天雪地一般洁白耀眼,笑容却是百看不厌的温暖。和朋友分享的快乐,便是两份微薄的温暖,在这冰天雪地间,绽放出大大的快乐。

“来,用力,一,二,三。”

在连若衍的口号下,戚竟默和她同时发力,推开了覆盖在消防楼梯上的顶盖。头顶上方马上出现一块小小的天空。仰着头看,白色雪片纷纷扬扬,争先恐后往这一方空隙中涌来。

“没想到吧?这天台还能上来。”连若衍先双手一撑,爬了上去。

戚竟默点点头,随后跟了上来。

对于大部分女生来说,要推开沉重的顶盖并不容易,况且一直有传闻说,天台是常中不良少年少女的根据地,因此,很少有人会上来。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教学楼顶的天台,是传说中的风光无限好。

站在开阔天台,仿佛离天空只有一尺之遥。视野可及之处,均是纷扬苍茫一片。没有天边,没有楼群,没有飞鸟和光线,只有猝不及防的白雪,扑闪着翅膀企图封锁你的眼帘。

“真美……”虽然风大得难以开口,戚竟默还是由衷地赞叹,“真想大吼几声……”

转身看旁边的连若衍,却似被冰冻一般木然呆立。

“怎么了?是不是太冷了?那我们下去吧。”

“不是,好像有人,”连若衍把手指放到嘴边,做噤声手势,“你听……”

侧耳细听,竟真有几个年轻男子的吼叫声。

“不好了,不会是小混混在火拼吧?我们还是走吧。”连若衍拉拉戚竟默,压低声音说。

然而,戚竟默却定格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屏息细听。

纵然北风呜咽,风雪连天,她还是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高低粗细的争吵声中,有一个分贝,是属于韩天曜。

她听见他说:“这游戏真的不好玩,戚竟默太难搞定了,我向她表白了,可是,我真的把不定她,我也没办法啊……”

眼泪猝不及防喷涌而出,在脸上划出如冰河般绝望的痕迹。

连若衍瞪大眼睛看着她:“竟默,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太冷了,我们下去吧。”戚竟默摇摇头,她不想再听到韩天曜令人作呕的声音和求饶。

她宁愿这一声喧嚣被遗弃在风雪中,被冰冻成琥珀,然后消亡于人间。

下去的时候,连若衍望着声音的来源,嘴角上扬成一道弧线,依旧温暖的弧线。然后,她小心合上天台顶盖,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天与地,仿佛从未如此安静过。

天台的另一端。

两个男生在漫天风雪中冻得直哆嗦,却仍然努力架着怒不可遏的韩天曜。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韩天曜的嘶吼,很快湮灭在凄厉的风雪之中。

“怎么样?”一直背对着他的容思维转过身来,脸上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其实我倒是不想怎么样,但是不知道蘑菇会的新任会长会不会答应你哦。”

“哦?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又这么不肯配合新任会长的工作……”容思维朝身后看去,像是在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容思维继续说:“那么,就只能破例允许你提前退会咯。从此以后,蘑菇会的一切活动,都与你无关。”

然后,他对那两个男生招招手,示意他们放开韩天曜。

筋疲力尽的韩天曜跌坐在雪地上,瞬间模糊了踪影。

7

雪。

下雪了。

没有要停的样子呢。

妈妈,你看见了吗?

顾染呢,你在的地方是雨雪霏霏,还是终日晴明?

我的棉衣够厚实,围巾够温暖,靴子结实得一点都不会渗进雪水。

我门窗关好,热水袋泡好,热茶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

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么冷呢?

那透骨寒意,从心脏中心蔓延扩散,冷冻手足,迷离双眼,冰封住我的味觉和听觉。

这样也好,就让我与世隔绝。

可是,你看。

透过微光看出去,那空中盘旋飞舞的雪花,像不像风起时的蔷薇苑。

皎洁花瓣,飞扬挥洒。

曾经是,那么明亮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