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 清瞳痣

要如何才能对你,念念不忘呢?

把你镌刻成春日飞花。

编织成不落梦境。

把你轻点成瞳仁深处,灵魂尽头的——

一枚红痣。

是不是就能对你,念念不忘呢。

——By Silence

1

天光微亮,戚竟默便起身忙碌。

她用新鲜黏米饭包裹脆嫩黄瓜条和肉松,在外面裹一层海苔,再用锡箔纸紧紧包起,锁住不散的热气。然后,她将这一粒粒银白如宝珠精致的饭团排列在保温盒里,旋紧顶盖。

她从衣橱里拿出叠得平整的绛红色毛衣,有微薄的樟脑气息。像呵护着娇嫩花瓣一般,她把毛衣套进塑胶袋,平铺着放进行李包中。

然后,她去狭小浴室沐浴洗漱,用毛巾慢慢擦干湿发,换上簇新衣装和鞋子,让自己看上去晶莹又精神,宛若墙垣上微微吐露的白色花蕊。

一切准备停当,太阳才刚跃出地平线,正要将璀璨丝线投向人间,催生出万象更新的景气。

她推开家门,冬日早晨的沁凉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二零零九年一月一日的早晨。

戚竟默长久期待,悉心准备的这一天。

带着给你的礼物,她这就要出发了。

2

驶向城市深处的公交车,有寥寥无几的乘客。

戚竟默坐倒数第三排的靠窗位置。

窗外正冉冉的新年光线在她身上覆盖金色棉被,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暖意从心中升腾洋溢,连手心都沁出细密汗珠。车厢有节奏地摇摆晃动,是让人心生宁静的节奏。

戚竟默靠着窗,沿途风景如一帧帧POLA相片,轮廓模糊,色彩迷离,不经意出现诡异暗角和曝光过度。在她的瞳仁中疾驰倒退,印记不留。

长达两小时的车程,她毫无准备地跌宕进绵延梦境中。

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照人的梦魇。

人生凝结成倒退快放的无声映画,一幕幕情景穿梭脑际,演得绚烂真切。

飞雪连天的顶楼天台,纠结成群的黑衣少年。无人畏惧瘆人天气,如野兽回归自在旷野。有人打闹,有人讪笑,有人是面红耳赤的嘴脸。

红叶斑斓的远景山,身体下坠时的无助感觉。突然空降的有力双手,拉扯身体对抗地心引力,然后是重获生命的喜悦。

穿着白衬衣黑制服的少年,站在十级台阶的上面。他看着她的表情有些生气,又绞缠着羞涩的可怜。然后他一步跳过自己身边,转瞬消失于茫茫人间。

光影暗淡的水滴酒吧,缭乱晃动的暧昧人影。隐约有人走过来,点一杯甜腻的拿铁。格子间里的自己旋转忙碌,几乎快晕眩的每一夜。

窘迫狭小的空间,突然停电的那一夜。冷空气从窗缝嗖嗖灌入,将房间注满冰水一般的感觉。自己抱膝瑟缩在床边,依赖收音机里的温暖声线度过漫漫长夜。

暖风沉醉的春夜,距离遥遥十米的蔷薇苑。月光下的遗址荒凉一片,却似在隐秘处闪烁引诱光辉,提醒她不可忘记,这是他们的年少誓约。

……

然后,那么多人的脸,竟然在她从来未能铭刻的瞳仁中清晰再现。

韩天曜倔强的脸,连若衍微笑的脸,周人麒局促的脸,体育老师气结的脸,训导主任堆笑的脸,酒吧老板肥硕的脸……

匆匆一瞥,或无数次遇见,都被她待遇无差地尽数忽略。

而此时此刻的梦境中,生命中重要的或是客串演出的那么多张脸,竟如激光镌刻成的蓝光影碟,逐帧幻变,纤毫毕现。

终于,时光卷轴铺展至三年前,那个弥散血液腥味觉的盛夏暗夜。

梦中的戚竟默甚至不敢呼吸,几近颤抖地静候那一场天崩地裂。

“喀嚓”一声响。

却如同电闸跳了电,梦境里只剩漆黑一片。

戚竟默满头汗水地惊醒回魂,公车的喇叭里正传出亲切的女声:

“各位亲爱的乘客您好,公交52路已停靠终点站‘仁山监狱站’,请所有乘客带清您的行李物品,从后门下车。感谢您乘坐公交52路……”

迈出车门的瞬间,城市远郊的北风穿越幽深山脉,裹挟着沉积千年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那风声犹如洞悉一切的烈烈真言,神秘知会她——

这从未有过的空梦,是要你与无声的过去,来一一告别。

而眼前,则是恍若隔世的一切。

3

52路公车终点站是一栋低矮的方型水泥小屋,在浮泛着土黄色灰烬的旷野中孤单站立,如同战争中被弃守的据点,独自坚守这不甘被遗忘的阵地。

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山野,这站台,这荒凉气象,几年来的面貌从未改变。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规划里,唯有这一块地域像是被遗忘在光阴之外,从未进入过任何市政规划中。只因隐匿在这片荒凉山脉背后的,便是关押着城中重刑犯的仁山监狱。

人世间的种种罪孽在这方圆几十亩的隔绝地点凝聚成张牙舞爪的邪恶气场,年复一年,挥之不散。

从公交车终点站到仁山监狱,徒步仍有近半小时的距离。

荒郊山野的人间一月,自是苦寒不堪言。戚竟默穿着最厚实的及膝棉衣,也要拉低帽檐,用围巾紧密缠裹**在外的脸。

实在担心海苔饭团经不起这寒流侵袭,虽然外面包裹了锡箔,也装进了保温饭盒。戚竟默便拉开棉衣拉链,将饭盒抱进温热的怀中。隔着毛衣和内体的体温层层蔓延,一直暖到饭盒内壁。狡黠的风从敞开的衣缝中浇灌进去,全是透骨的寒。

她不知道这样的微薄体温还能维持多久,还够不够支撑到把这份温暖亲手交付她手中。

寒冻天气尚且不算什么辛苦,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喁喁独行的凄楚。

绕过站台,这一段冗长荒凉的碎石子路,通向山脉的最深处。

一路上人迹罕至,只听见山谷中呜咽凌厉的风,陪伴着自己细碎的脚步声。远郊的温度比市区要低上好几度,而原本和暖的光线也在这诡谲地带彻底隐匿不见,抬头望去尽是乌云片片。

谁都知道,前方的城,是罪孽深重的所在,是被驱逐流放的乱世,是与世隔绝的囚牢。

而脚下的这条路,是通向罪恶深渊的不归之路。就算再良善单纯的人,也会感觉步伐愈加沉重,前路无限迷蒙。

这暗不见天日,被诅咒封印的路。

这孤绝的,不归的路。

戚竟默走得手脚冰寒,内心深处似有漫天飞雪。

极目远眺,荒芜一片。

突然,有古怪声响,从百米开外的身后延宕而来。

窸窸窣窣。

极似有人迈着轻微且细碎的步子,碾过碎石地面。

她心生一惊,即刻回头。

却只见是北风漫卷着尘埃,打着旋儿撩惹着路旁的琐屑。

发出毫无悬念的微小声响。

却也在这空旷天地间,被放大成让人闻之色变的诡谲。

戚竟默吁一口气,心跳却是无法抑制的紊乱。

她仍旧不放心地侧耳听。

呜咽山谷中,那低沉鸣泣的,是饥饿逡巡的野狼?

还是前方的罪恶之城中,无从扩散的哀号?

她心头一凛,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然而当她再次前行,身后那可疑声音竟又同步响起。

原本沉缓谨慎的步伐,也跟着加速了频率,演变成肆意的尾随。

甚至那脚步的烈度也越来越强,由原来的“窸窸窣窣”扩张成毫无顾忌的“噼噼啪啪”。

仿佛在凶狠叫嚣着最后的警告:任你自由地逃跑,最终只会被我捉牢。

于是,她根本不敢再回头看。

她甚至不确定在身后紧追不舍的,究竟是心怀不轨的歹徒,还是饥不择食的猛兽。她不知道会不会这一回头,吞没她的便是无从招架的灾难。

而此时,天光却奇异地暗了又暗,仿佛是追踪者的身型扩张成巨幅幕布,铺天盖地向她压迫而来。

漫无边际的恐惧感几乎快让她窒息。

戚竟默死死抱住怀里的保温饭盒,拔足狂奔。

终于,惨白冰冷的高墙屹立前眼前,灰黑色的电网密布空间,那苍凉死寂的建筑此刻在戚竟默的眼里,竟演变成最温暖安全的归属。

她感觉有欣喜的泪从眼眶溢出来,被迎面凌厉的风瞬时瓦解,挥散成空气中的分子。她试图呼向监狱外的巡查人员求救,刚张开嘴却呛进了满口沙尘。

她跑得如此之快。

如同脚下蹬着履云之靴,如同任何负累都没有随身携带。

她抛开天空,流云,沙土,碎石,抛开光阴和声线,抛开纷争和回忆,抛开萦绕心头的所有恐惧感。

是的,她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她终于听不见紧随身后的脚步声。

然而,逆风而来的突然一声唤,却让她在下一秒钟丧失魂魄,心跳不再。

“小默……小默,别跑!是我……”

声音如魔咒一般。

让她瞬间被原地冰冻,再也动弹不得。

风声凝结。脉搏静音。呼吸停歇。

所有可能的干扰分贝,悉数被她赶尽杀绝。

她屏息凝神,用尽全部力气去捕捉游离天地间的这几枚断续音节。

却仍难以确认,这声音究竟是源自遥远天际,还是毗邻人间。

不,不可能。

定是幻听,定是破灭。

仿佛能体恤到她艰难的认定,那声线清了清喑哑的喉咙,提了提丹田的气息,再次心有不甘地试图将她唤醒。

“小默,真的是我。”

啪嗒——

左手挽着的行李包掉在地上。

是我太思念你,竟让这凶险的世界,盛绽出耀眼的奇迹。

让这离别后的一千个惦念日夜,终于幻化成重逢的眼前。

她慢慢回头,泪流满脸。

云卷云散的天空竟流溢出一道春日光线,如豪华舞台上投射的一道追光,炯炯打在离她十米开外的地方。

在那里,站立着一个青年。

邪风劲卷着尘埃将他的身型打散变形。

充溢眼中的泪水让他的面容凹凸不清。

是黑了?

更瘦了?

头发变长了?

胡子拉碴了?

衣衫苍老了?

连站立的姿势,都变得局促而不再熟悉?

可是——

当她再次捕捉到他的睫毛他的眉眼。

当她终于辨认出他的眼神他的视线。

当她和他,四目相接。

她分明认得——

黄沙绝尘处,漫天风波里,站立着的,是她十七岁的白衣少年。

她满心狂喜地张开嘴,发出颤抖断续的低唤。

“顾染……”

她看见他张开双臂,正要偿还她所有的想念。

——嘭!

他却如绵软偶像,毫无抵御地应声倒下。

倒在离自己不足十米的碎石路面。

笑容瞬间冰冻成灾。

狂喜瞬间魂飞魄散。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逢的拥抱在眼前灰飞烟灭。

然后,是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韩天曜,手里举着一块石头,从顾染身后跳出来。

“这个该死的跟踪狂,终于被我搞定了!竟默,你不用怕了!”

他冲着惊愕失魂的戚竟默,无比自豪地笑起来。

仿佛,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终于能全力保护,自己深深喜欢着的女孩。

4

仁山监狱探视间。

好像在无数肥皂剧中看到的那样,这不过是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

与一般的居家房间所不同的是,探视间里没有任何让人感觉舒适的气氛。冰冷暗淡的水泥墙面和地面,用生锈铁链反复加固的厚重铁门,整个房间里没有看得见风景的窗子,只有一个不足半平米大小的气窗,孤单地垂悬于西面墙壁的顶端,遥遥透露进一丝光线。似乎是要给人以重生的希望,却只会让人觉得,自己离逃脱升天越来越遥远。

探视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几把椅子,垂悬于头顶的日光灯投射出惨白光线,发出意味不明的“嗡嗡”声。有两名狱警,沉着脸在墙边站立,如木偶一般从不发出任何声音。

隐约能看见,有幽浮的小尘埃在空气中轻颤,弥散着腐朽和发霉的气味。

除此以外,整个探视间仅剩死一般的绝望结界。

而二零零九年新年第一天的探视时间,是史无前例的,有三个探视者,在等待着同一个囚犯的见面。

方桌的左边,坐着形容羞赧的韩天曜,他显然不习惯这过于紧绷的环境,抑或是刚刚发生的事件,让他如坐针毡,面色难堪。

中间坐着的,是神色迷离的戚竟默,她正沉浸于某种虚幻的梦境之中。忽而面露微笑,旋即又化为失神,仿佛是在回味,又像是在验证。反反复复,在这反差感强烈的空间里。

最右边,则是右手捂着脑袋,脸色苍白的顾染。紧张、忐忑,还有期待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他隐约是在矛盾着的,仿佛是在等待一个结局,又担心终于到来的真相会让一切归于幻灭。

或许是长久的离散让人无法适应太快,或许是古怪的环境将别后心情全都冲散。

三个人竟全都沉默无语,怀抱着各自的心事,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仿佛经过了长达一个世纪的等待,门口终于有了声响。

“章蕙兰,你家属就在里面,快进去吧。”

原本背对门坐着的戚竟默连忙起身,回头张望着声音的方向。

而眼泪,已经再一次难以抑制地汩汩流泻。

铁门刚一打开,一个女子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飞奔进来,她直直地扑向戚竟默,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小默……”

“妈……”

母女二人就在这冰冷暗淡的探视间里,紧紧拥抱在一起。

多久了?

有多久了?

从上一次天寒地冻天气赶来见你,已经有多久了?

我们再不能依赖搀扶着一起生活,已经有多久了?

狠心把我独自遗弃在这荒凉人世,已经有多久了?

她们再难抑制心中不平的情绪,相拥着呜咽哭泣。

“小默,这一年没见,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妈妈看着戚竟默哭得肆意的脸,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嗯,妈,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收到了吧,我考上常中了。”戚竟默仍旧抽噎不止,脸上的表情哭哭笑笑,“我一切都挺好的,读书,打工,把自己养活得好好的。”

“唉,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是妈不好,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妈妈拉着竟默冰凉的手反复摩挲,眼泪又掉下来,“你看,这手冻得冰凉的,还要你这样的天气里大老远的跑来看我……”

“妈,大过节的,应该高兴才是。你看你,又瘦了,是不是还是晚上睡不好?你一定要当心身体,别让我担心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肉松饭团,你快点趁热尝尝。”戚竟默让自己努力笑出来,一口气说了很多。

然后,她转过身拿起桌上的保温饭盒,打开盖子,拾起一粒余温尚存的饭团,揭开锡箔,递到妈妈面前。

妈妈终于笑了,她接过来咬了一口,然后说:“好吃。”

有袅袅热气从她的唇边散逸,这是戚竟默的体温。

“对了,妈,我还有礼物要给你哦,是我和好朋友一起给你挑的,”戚竟默信息地打开行李包,掏出那件她一路以来都妥帖保护的礼物,“你身上的衣服太旧了,难看死了,看看这件毛衣喜欢不?”

她把毛衣从袋子里掏出来,在妈妈眼前展开,绛红色羊毛衣衫挑染起这暗淡的房间,惹起惊艳一片。

“好看……好看……”反反复复多少次,擦掉的眼泪又涌出来,妈妈拼命点头,“妈妈喜欢……小默,以后别给妈妈乱花钱了,反正妈妈下半辈子也没机会穿出来了……”

“妈!”戚竟默打断妈妈的哽咽,“不许你这么说!你不出来我怎么办?我还等着你回家呢!我天天都在等你回家……”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母女二人再次紧紧拥抱。

二零零九年的第一天,一年只见一次面的章蕙兰和戚竟默,似乎把这一年来彼此惦念的别离心情,全部变成眼泪,在彼此的深深拥抱中,化作永恒。

“呵,顾染,你……终于回来了。”

在方桌的另一侧坐定,章蕙兰仔细打量着对面静默不语的少年。

长达三年的流离生活在原本清秀白皙的少年身上,自然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风霜。

眼前的他一直低垂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看她。

“这些年,你还好吧?”章蕙兰的语气和软轻柔,如同在抚慰受伤的孩子,“这三年来,每一年新年的时候,竟默来看我,我都会问她,你在哪里,有没有跟她联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深吸口气,章蕙兰又按捺住流泪的冲动,她接着说:“这孩子啊,每一次都哭着说你不要她了,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说,不会的,顾染不会不要这个家的,他是个男子汉,这个家要靠他来支撑起来呢。”

然后,她看着戚竟默,脸上竟然露出了打赌胜利一般的孩子气:“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终于,顾染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噙满泪水:“阿姨……我……”

章蕙兰看着眼前的少年:瘦了,黑了,皮肤粗糙了,侧脸上有烙刻苦难的疤痕。虽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仍是她值得骄傲的孩子。

她对他点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原本沉默不语,低头犹疑的戚竟默,突然抬起头:“妈……”

终于能将全部勇气尽数鼓起,下定决心要努力面对苍白的记忆。

她握住妈妈的手说:“妈,我想顾染有权利知道全部的真相,我们……告诉她吧。”

妈妈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刹那间消失血色,眼神四处漂流,惊慌失措。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妈……”戚竟默握紧她的手,眼神中满是恳求。

是的,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作为顾之安的儿子,他有权利,他也必须知道,三年前,就在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他知道了全部真相。

再去断定,他的回来是否值得。

再去决定,自己究竟是留下,还是离开。

“不……不用说了……”顾染的声音喑哑低沉,他缓缓摇着头,“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前两天回到蔷薇苑,正好碰到一个老邻居,他告诉我,阿姨在这里……”

戚竟默转过头,吃惊地看着身边的男子。

三年未见,他再也不是那个留着毛茸茸平头的稚气少年。他的头发长了许多,越过额头,遮蔽眉眼,再也无法看清,他心中深邃的一切。

“顾染……你……你都听说了?”戚竟默心怀愧疚,忐忑地问,“你不怪我们?”

顾染微微仰起头,额前的浓密刘海轻滑一旁,他突然笑出声来。

只是,那笑是苦涩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是饱含着歉疚和迷茫的笑。

然后,他再次慢慢摇着头:“顾之安做了那样的事,只能说他是罪有应得吧……而我,可以怪谁呢……在这一场灾难中,我才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逃兵。”

“顾染……”戚竟默看着他,感激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三年的流离失所,究竟让他变成了怎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存在呢?

抑或是,那遍体鳞伤的痛,早在他亲生母亲离开的那天,就已变成他身体里无法抹煞的空洞。

那些美丽轻佻的好日子,一懂事,便结束。

“蔷薇苑呵……那个地方快拆了吧?这辈子,我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里了吧……”章蕙兰喃喃自语,仿佛跌入了无限深邃的回忆。

听见她这么说,顾染的手指微微震动,他的眼神中散射出坚定勇敢的神采:“阿姨,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有些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交代?

什么事?

怎样的交代?

还有怎样的隐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戚竟默满心疑惑,她看看顾染,又看看妈妈,眼神中祈求着一个答案。

章蕙兰摇摇头,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看着这一双儿女:“傻孩子,我什么交代都不要,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我便已经感恩满足。”

“嗯,妈,你放心,我会的。”戚竟默点头。

章蕙兰又对着顾染,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顾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要代我好好照顾小默。你知道她眼睛的状况,我担心以后会恶化。所以,请好好守护她,再不要让她经受半点伤害。”

顾染终于勇敢迎向她的眼神,他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好……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回去吧。”章蕙兰舒出一口气,长久以来垂悬心头的隐忧终于消散,她甚至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你们不用太担心我,这样的日子我早已习惯。一年还是只许来看我一次,知道了吧?”

然后,她终于把头转向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默不语,却已听得泪流满面的韩天曜。

“这是谁家的傻孩子,怎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是竟默的同学吧,谢谢你来探望我,也祝你新年快乐。”

5

走出仁山监狱的大门,虽然眼眶中仍有依依不舍的眼泪,戚竟默的精神,却已然振奋了不少。

还记得第一次来,临到分别的时候她和妈妈哭得几乎瘫软,死死抱住不肯松开。然后,她被狱警架着走出来。

去年的这一天,妈妈的瘦弱憔悴让她忧心,她知道她是舍不得自己,不忍心把自己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流放于纷扰人世。

而这一次,顾染的出现终于让妈妈稍许恢复了些元气。

虽然每一次见到妈妈,她都会拼命说些杜撰的美好,成绩进步了,又交了什么朋友了,生活中有多少人在帮助着自己。尽管她说得有声有色,然而她知道妈妈并不相信,妈妈不会天真到会以为,一个成年女子都活得期期艾艾的纷扰世界,她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能够轻松应对。

直到她看到顾染。她终于可以,不再怨怼不安地生活在那道高墙之中。

这一年仅有一次的团聚看似稀少,却是支撑她们生命之泉的甘甜源头。

而下一次,又是间隔三百六十五天的漫长日子。

在这奇妙的轮回人间,又有多少故事将会离奇上演?

站在猎猎呼啸的北风中,新年第一天的冬日暖阳已经西斜。

光线在仁山监狱凛冽残酷的建筑和城郊绵延苍凉的山脉之间,投射出一道归路。

所谓归路,便是回家的路。

三年来的第一次,戚竟默在夕阳西下的时分,能够踏上回家的路。

路的尽头不是空洞冰冷的房子,是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只因身边,有一个温暖踏实的存在。

三个身型单薄的少年,一路上走得沉默不语。

这相隔三年一无所知的离散时光,这铺天盖地纷至沓来的太多真相,只会叫人无从问起,更无从说起。

北风打着旋儿呜咽而过,似乎在低诉着缭乱人间的爱断情伤。

“对了,”戚竟默回想起什么,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韩天曜,谢谢你。”

“啊?”韩天曜以为自己的鲁莽行为会惹恼戚竟默,没想到竟等来她喜出望外的一声感谢。

他登时乱了方寸:“没……没关系……”

而走在最右边的顾染也接过了话题:“其实,是你一直在暗中保护着竟默,对吗?”

“呃……实在对不起,今天后脑勺那一下把你害惨了。”回想起刚刚自以为是的当头一击,韩天曜又羞愧得满脸通红,“我,我以为你是蘑菇会派来跟踪竟默的,所以……”

“蘑菇会?”戚竟默皱眉,“真有那个传说中的男生地下组织?”

“嗯,是的。”韩天曜点头,然后他无比歉疚地道歉,“其实……我一开始是接受了蘑菇会的任务,才试图来接近你的……对,对不起!”

“哦……”

戚竟默抬头望着前方的路,她的眼神迷离看不出喜怒神气。

韩天曜突然有些惊惶失措。

曾给她带来那么多困扰和痛苦,而自己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她会怎样想呢?

会看不起自己吧?

会当机立断,一脸嫌恶地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吧?

意料之外的,戚竟默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他,突然笑了:“没关系。”

韩天曜的脸上是喜出望外的绯红,他高兴得一时语塞:“真,真的?”

“嗯!”戚竟默点点头,“反正,这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些有关伤害和欺骗的记忆。

都不重要了,那些喧嚣而恶毒的流言真相。

那一次看到你嘴角倔强的瘀痕,我便看见了一个良善单纯的你。

那才是最本质的你。

就在那一刻,我便决定,将所有的龌龊全部忘记,放心原谅你。

“谢谢你,竟默。”韩天曜为她的大度温暖动容,“我已经退出蘑菇会了,不会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你相信我。”

“嗯,那就好,”戚竟默点头,“你自己要当心,我担心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

“现在学校已经在查这件事了,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韩天曜说,“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蘑菇会要盯上你?你什么时候得罪他们的人了吗?”

“……”

戚竟默在脑海中苦苦检索,却翻阅不出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她摇摇头。

“那就怪了,”韩天曜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他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刚才阿姨说你的眼睛?我就觉得奇怪,刚认识你时总觉得虽然我们见过好几次,你却总像认不得我一样。还有一次,你竟然把我和周人麒弄错了。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没事的,竟默的眼睛没什么太大问题。”顾染接过韩天曜的话。

“没关系,别担心,”顾染扶了扶戚竟默的肩膀,终于对她绽出昔日的明朗面容,“竟默,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保护你。”

“顾染……”戚竟默抬头看他,年少时的恋恋真言终于在风中成长拔节,换来今天的这一句誓言。

眼看这一条碎石小路已经走到了尽头,52路公交车正在前方等候着启程回航的时分。

通往家的旅途,温馨的下一程。

韩天曜却突然一拍脑袋,夸张大叫:“哎呀!我忘记一件重要的事了!我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先走吧!我坐下一辆车回去好了。”

然后,他便一溜烟地跑远了。

“啊?在这个鬼地方,会有什么事要办?”看着他跌跌撞撞跑开的背影,顾染摇摇头。

夕阳余晖终于快要缓缓散尽,城市郊区的冬日夜空,正要将蓝天白云,置换成清澈繁星。北风也呼啸得愈发凛冽,隐约夹杂着山谷中野兽的浅吼低吟。

这一整片天与地,正要沉堕进万劫不复的永恒沉睡。

却在某一个瞬间,遥遥传来少年的痛哭流涕。

随即,又是他自言自语,故作坚强的小孩子脾气。

“韩天曜!不就是失个恋嘛,哭什么哭啊!真不像个男人,怪不得戚竟默不喜欢你。要我是女生,我也会选择又坚强又酷的顾染大哥啊!好啦,快点擦干眼泪上车吧!这可是末班车了,你是想冻死在这里,还是喂狼崽啊……”

抬头看天空,此刻的他终于深刻明白。

星星点点的微薄关怀,又怎能暖过穿透云层的七彩光芒。

并非先来后到,无关优胜劣汰。

当她的心里住进一个人,便很难再有空隙,来留给另一个人改朝换代。

执恋一个人的她看似孤单,其实拥抱着回忆笑得灿烂。

只因她的心,早已被填满。

这是少年韩天曜,那尚未破土,便无疾而终的,浅白初恋。

6

——竟默,你怎么不说话呢?

——嗯?说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

——嗯……不问。

——为什么?你就不想知道,我都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哪些事?

——不着急啊,明天,后天,大后天……你慢慢跟我说吧。要说到你声带肿胀,哑不成声才可以。

——哦。那我有问题要问你。

——就知道。

——这几年,你有没有很想很想我?

——没有吧。

——为什么啊?

——因为某人的气场实在很强,强到我睡觉吃饭念书打工的时候,都像个跟屁虫一样,无处不在啊。见不到一个人才会想念吧,可我分明时时刻刻都和你在一起啊。

——竟默……

——我有点困了,顾染,把你肩膀借我。

——嗯,到家我叫你。

——这样,你就再也不能趁我睡着的时候,自己偷偷溜掉了吧。

7

冬夜里无处藏匿的风,从陈旧变形的窗户缝隙里,狡黠窜入。

隔断出来的小小房间,只开着一盏橙黄色台灯,旁边的黑色收音机里,依旧是临近午夜时分的好听男声。

……今天是二零零九年的新年第一天,想知道收音机前的你,在这样的一个特别的假日中,是和谁一起度过呢?

我想,这即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你应该会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做了最特别,最有意义的事情吧?因为这是万象更新的第一天。

至少,对于我来说,这过去的一天当中,我见到了最宝贵的你们,我最亲爱的听众们。

昨天是《城市夜放》开播三年来的第一次听友见面会,感谢那么多如约而来的朋友们。当然,也有一些朋友,因为种种原因,今天失约了。虽然大家心里有些遗憾,但不会怪你。

我相信,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你一定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存在。还有什么能比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

在这临近午夜时分,送你这首五月天的《天使》。

如果你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天使,请一定记得要收藏好她的那一双羽翼哦。因为,她会甘愿为你坠入人间,成为最幸福的凡人。

各位朋友,新年快乐,晚安咯……

轻柔的音乐声响起,床边的戚竟默心生暖意。

彭澍宇,谢谢你。

谢谢你这三年来,在每一个清冷夜晚,用声音化作丝线,用电波传递温暖,陪伴我度过最难熬的那些时分。

真的,真的,如果没有你,我想我早已在任意一个空寂的夜里,一个人孤独死去。

只是,请原谅我的失约。

并非有意爽约,也不是故意欺骗。

我甚至,连送给你的新年礼物,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是我亲手编织的一条围巾,装在了工整的牛皮纸袋里。

在我正出门的八点钟,我却突然犹豫了。

我想起了三年以年,也是一样的天寒地冻,冬天的夜。

也是一样值得纪念的特别日子。

我也同样准备了一件亲手制作的礼物。

为那个少年的十七岁生日,亲手编织了一副手套。

只是为什么呢?

原本生活里的一切都是甜暖美好,可所有的幸福都在那个冬天之后,乘着光速逃逸出我的世界。

于是我想,是命运在提醒我吧,提醒我不要贪心太多,提醒我不要靠得太近,提醒我暧昧的眼,并不能把幸福看得真切。

是命运在提醒我吧,提醒我,相见,不如怀念。

彭澍宇,我还可以给你写信吧?

把我那些不愿告人的小秘密,把我看到的一片风景,遇到的某个奇迹,幻化成拙稚的诗句,在那无忧轻盈的子夜星空下,一字一句说给你听。

说给,我的好朋友们听。

书桌上的小闹钟,时针指向二零零九年一月一日十一点五十八分。

这有如神迹一般的二十四小时,上苍着实赐予了她太多太多。

这一天之内满满当当的幸福,竟神奇地将她此生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哎,不哭不哭,今天的眼泪都已经快要泛滥成灾,总是哭鼻子,会把幸福吓跑的。

突然,她想到什么,然后拿起手机。

“若衍:今天去探望妈妈了,一切都很顺利。你说今天要去见的重要的人,也见到了吧?祝你新年快乐。还有,告诉你哦,韩天曜他跟踪我是担心我出事,其实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们四号一块吃午饭吧,我想你也会和他成为好朋友的。晚安。竟默。”

她按下“发送”键。

然而,直到分针越过十二点,手机也没有再响起来。

可能已经睡了吧。戚竟默想。

有氤氲的水汽从虚掩着的门缝蔓延进来。

然后,有一个湿乎乎的脑袋把头探进里间来。

仿佛四年前的炎热夏夜,那个留着平头的小子,贼兮兮地推开门,然后嘻嘻一笑:“我是又香又甜的大西瓜,只给听话漂亮的女生尝。”

戚竟默忍不住地笑:“又有西瓜要自投罗网了,是不是?”

“西瓜没有,疼得快裂开的脑瓜倒是有一个,”顾染推开门,身上穿着有些嫌小的棉质睡衣,挤眉弄眼的走进来,“韩天曜这小子,下手可真够狠的呀。”

“呵呵,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接受他的追求呢,”戚竟默故意气他,“他还真是个让人有安全感的好男生。”

“哎呀,小朋友不可以早恋的!我这个做哥哥的,是绝对不会允许的!”顾染竟然嘟起嘴,大男生也撒起了娇,“你就不要气我了,我头疼死了。”

“好啦,快点过来,帮你涂点药膏。还好现在是冬天,否则你总这么脏,肯定要感染得脑袋都烂掉!”戚竟默吓唬他。

“那我就……哇!”

顾染突然抬头,双目圆瞪,舌头拖出来老长,双手也摆成利爪状,大声叫着吓唬她。

“别闹了啦!”

如同回到了心无城府的那一年,两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拨开他后脑勺上浓密的黑发,戚竟默在创口上轻轻涂上一层金霉素药膏。

坐在身旁的少年有些刻意地发出“嗤嗤”的喧嚣声。

她知道,这是他在幸福地炫耀,炫耀着自己对他的宠溺。

距离他是不满半米的距离,少年身上混合着香皂和体味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想起,曾经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那一天,是她刚随妈妈搬到蔷薇苑,遇见那个在阳光下穿着白背心,蓝裤衩的笑笑少年。

那一天,是她在辛苦工作的午后睡着,他拿着冰冻西瓜,来与她一同分享的懵懂夏天。

那一天,是她在毫无遮蔽的房间里无奈垂肩,是他抱来好看的白色窗帘。她站在凳子旁边,他为她踮起脚尖。

那一天,是家里突然停电,她第一次骑上他的肩,在夏天的屋檐下笑得萤火虫全都飞不见。

那一天,是他为她砸一记拳,搏一次命。她在灯下,帮他把脚上的伤口细细清点。

那一天,是痛哭失声的他,终于抱住满眼温柔的她。然后,他的嘴唇,轻轻覆盖在她此生再也无法抹去的,那一夜。

……

那么多那么靠近的时间,两个灵魂于时光深处交叠重合,如此轻盈地覆盖掉余生残存的日日夜夜,却再也不会厌倦。

然后,戚竟默听见顾染突然说。

“小默,我回来了。”

8

新年假期过后的常乐中学,却并没有太多欢庆喜悦的气氛。

虽然假期让人感觉甜美,但接踵而来的,便是压力沉重的期末考试。

又是一道筛选,又是一道关卡,残酷竞争让每个学生都苦不堪言,却又无力推翻政变,便只能终日挂着世界末日一般的惨淡嘴脸。

上午的第三节物理课,戚竟默却坐在课桌前走了神。

只因为从三天前到现在,连若衍都没有回她的短信。

是手机停机?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戚竟默有些不放心,她又把手伸进课桌,摸出手机,偷偷给她发短信:“若衍,前几天收到我的短信了吗?中午一块午餐吧?竟默。”

一分钟之后,手机突然发出震鸣声。

终于回短信了。戚竟默把手机拿起来,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竟默,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傍晚六点,高中部顶楼天台,不见不散。”

认识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交换过手机号码,戚竟默埋怨自己的粗心。

那么,韩天曜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戚竟默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也找不到任何线索细节。却突然发现,她已经错过了老师对满黑板物理题的分析讲解。

而直到戚竟默一个人吃完午饭,她再也没有在常中校园里碰到那个曾经的好朋友,连若衍。

愈发昏沉的黄昏六点,天空快要血色殆尽。

风已经开始呜咽回旋,校园内外沉寂一片。

戚竟默沿着楼梯走到顶层,然后攀爬上直通天台的消防梯。

一个人打开顶盖有些艰难,她费力推了好几次,终于把它挪开。

戚竟默一个人站在天台上,发现天上人间,四周寂静一片。所向披靡的夜风更加嚣张,无所畏惧地凌乱了她的头发。而越来越黯淡的天光,几乎让她什么都看不见。

从未曾有过的巨大恐惧感,突然毫无缘由地向她袭来。

“韩天曜……你在吗?”

戚竟默张嘴呼唤,凄厉夜风却将她的声线吹得魂飞魄散,惨淡一片。

突然,借着残存的天光,她隐约发现天台的西北角落,闪过一袭熟悉的白色衣衫。

“韩天曜,是你吗?”戚竟默向着那人慢慢走进。

“韩天曜,我叫你呢。”戚竟默在离他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你找我什么事呢?”

“哈哈,果然是目中无人的冰山美女啊!”白卫衣突然发出狂放的大笑声,他信步向她欺身靠近,“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是谁啊!我就真的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之前恐惧的预兆终于有了落脚点,戚竟默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不,不是,他不是韩天曜!

“你的表情看上去很失望嘛!是不是发现不是你的意中人,难过的不得了啊?”那浪**声音继续逼近,“你就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这同样纤瘦的身型,这一模一样的白色卫衣,这似曾相识的声音——

“周人麒,是你。”戚竟默终于辨认出眼前的这个男生。

“喔唷,终于认出来我来了啊?你说你这是演戏呢,还是眼睛真这么不好使呢?好歹我们也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交道,你不至于把我忘得这么彻底吧?”周人麒的声音中有着深深的愠怒。

“不,不是,我的眼睛有些问题。”戚竟默只得继续向后退。

“问题?什么问题?”周人麒逼问。

“是我从小就有的一种病,叫脸盲症。”戚竟默深吸一口沁凉空气,稍稍稳定自己的情绪,“通俗一点说,就是看不清别人的脸,而所有人的脸,在我的眼中,都是一模一样。”

脸盲症,又叫面孔遗忘症。

其实这种病症在世界上非常普遍,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也较为多样:有的人是看不清别人的脸,有的人是对所有人的面部特征失去判断,有的人则是当时能辨认出来,而一旦看不见观察对象,原来获得的印象便立即在他们的脑海中清除。

在脸盲症患者中,那一神经路线的某些通道似乎被切断。大脑扫描显示他们的颞叶和枕骨脑叶都有损伤,而大脑的这两个区域就主要负责面部识别。

目前脸盲症仍属于医学难题,科学家们表示,现在还没有任何的治愈方法。

刚学会说话不久的戚竟默便被发现患上了脸盲症。因为她几乎看到每一个男人,便会叫他“爸爸”,并哭喊着要“爸爸”抱,要“爸爸”带自己回家。

这样听上去几近荒诞的病症,却如假包换地跟随了戚竟默整整十七年。

“笑话!我还没听说过这么搞笑的病。你就把我当傻子唬我玩吧,还脸盲症,我看你是目中无人症!”周人麒已经恼羞成怒,歇斯底里狂吼起来。

“没,我没骗你。”戚竟默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天台的边缘,再也无路可退。

“好!你说你脸盲症,你说你看不清我,那我靠近点让你仔细看看,看你能想起什么来吗?”周人麒把头凑到戚竟默眼前,恶狠狠地盯着她,“友情提醒一下,“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口旁边的那一条巷子里。”

经过那一道狭窄的巷弄,向右拐便是自己即将就读的高中了。

昨天夜里,戚竟默打工的“水滴”酒吧举办了一场叫做“告别夏天”的特别派对,她忙到很晚才回家休息。早上醒过来,已经过了七点钟。因此,她特地选择了这条小路,想抄近道去学校,否则一定会迟到。

可是,前面的路口,好像聚集着几个不良少年,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算了,不管了。戚竟默加快脚步。

经过那几个男生身边的时候,有人对她吹起轻佻的口哨。

另一个人说:“美女,要不要一起去玩。”

戚竟默没有理他们,正要拔腿跑开,却被一只手拽住了书包带。

“嗨,美女,很高兴认识你。”那家伙竟然还故意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绅士姿态。

戚竟默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干脆:“放开。”

后面的家伙贼心不死地继续纠缠:“美女,交换个电话号码吧!”

正当他嬉皮笑脸地想要靠过来时,戚竟默突然回头,“啪”的一个巴掌扇在那人脸上。

那群小混混全都被她突然爆发的强悍惊呆了,被扇耳光的那个男生更是呆若木鸡地傻站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

趁着他们的镇惊状态,戚竟默拔腿狂奔,迅速逃离现场。

直到她跑到了百米开外,那帮小混混才发出轰然大笑,中间那个男生的脸颊,更是阴阳怪气地红一阵白一阵。

他恨恨地说:“我周人麒搞不定的女人,一定会被我搞死。我们走着瞧!”

已经到达安全地带的戚竟默,一直到十分钟之后,双手双腿,还是忍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是你……”戚竟默终于认出眼前几近扭曲的面孔,原来已经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想起来了是吧?哎呀,可真是不容易啊。”周人麒发出奸计得逞的狂笑,“你认出我那么不容易,我搞定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为了搞定你,我发动蘑菇会所有兄弟去收集你的资料。为了游戏让更好玩一些,我装孙子去接近那个韩天曜,骗他加入蘑菇会,然后逼着他去调查你。因为不方便我出面,我让容思维那小子一次又一次去恐吓那小子,可他就是倔得要死,不肯配合。没办法啦,只好把那小子的女朋友连若衍也拉下水,让她去接近你,跟你做好姐妹,然后……”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周人麒说出的一切,让戚竟默难以置信。

“当然!”周人麒完全沉浸在这种残虐的快感里,“比如,在远景山,是容思维故意推你,然后连若衍来救你,这样你就会对她产生好感啦,把你的小秘密们都告诉她啦。还有,那写在黑板上的流言也是我搜集到情报之后,让连若衍偷偷去写的……”

“但是后来啊,我发现我根本就没得玩了,太没意思了。而且,韩天曜那小子又嚷嚷着退会,容思维和连若衍又始终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呢,所以我只好把他们……”周人麒伸出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

“你把他们……怎么了?”戚竟默颤抖着问。

“哎呀,不是真的杀了啦!韩天曜这小子嘛,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好把他揍一顿完事。至于容思维和连若衍嘛,我就把他们早恋啊,抽烟啊,在酒吧卖啤酒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通通告诉我爸我妈了。我爸说,可能不会给警告处分,但是特优生的名牌大学推荐名额,是肯定不会给了吧。”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周人麒得意地哈哈大笑。

“你爸你妈?”戚竟默不解。

“哦,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妈是常中有名的铁血老师,跟容思维一个姓,所以大家都叫她容嬷嬷。我爸呢,就是常中的校董啦,人称周董。哈哈哈,他们的绰号都好拽啊……”周人麒笑得越来越张狂。

怪不得什么蘑菇会,一直都在进行着秘密活动,学校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着。

怪不得这些同学,全都如此轻易地被周人麒控制着。

“所以我说,不要得罪我,否则你会被我玩得很惨哦!”周人麒抬头,故作遗憾的表情,“本来还想告诉我爸你在酒吧打工的事呢,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可惜认识你没几天,你就不干了……否则,肯定还蛮好玩的。”

……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大片密云将天空层叠覆盖,呼啸风声在厉冬的尾巴上继续锣鼓喧鸣。

戚竟默站在天台边缘,早已无路可退。

漆黑一片中,除了终于苍白的真相,她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前方周人麒的可怖表情。

看不见身后半米外的边缘悬崖。

看不见这暗淡的校园,是否还有一星半点的灯光没有熄灭。

而在这混沌人间,就连最微渺的希望……

她也看不见。

——你不要再过来了。

——有种你跳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