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是光一样的少年

生命里叫做曾经的那块区域存在着那样一个少年,他身上有阳光的气味,干燥而凛冽。

曲城。曲城。曲城。曾经我无与伦比的喜欢叫这个名字,现在这两个字却变成某种符咒,我如同无法见光的妖精只能仓皇躲避,一旦碰触身体里就一阵绞痛,然后虚脱般空洞。

曲城是个略显纤弱的男孩子。身材过于瘦,皮肤白皙胜过许多女孩,唇色有种不自然的鲜艳,头发在阳光下微微显黄,软软地贴着额头。夏天喜欢穿白衬衣或白色棉T恤,能够看见清瘦而漂亮的锁骨,冬天穿黑风衣或者深色羽绒服。他初二那一年转进我所在的班,从此闯入了我的世界。

一开始我并没有太注意他,准确的说我不会去注意任何人。作为重点中学的初二学生,学习几乎已经成了人生中的唯一,因为学校为保证升学率要分快慢班,每个人都心中有数,一旦进了慢班就等于被放弃。所以为了能分到快班,他们把头埋进试卷里,仿佛只要盯着看就真的会蹦出个“黄金屋”,“颜如玉”,他们为每一次分数的涨落欢欣或沮丧,表情丰富而迥异像极了一出话剧,可台词却总是相同的。甚至有一次我去厕所,听到旁边隔间里有细碎的哭声,探过头发现班上的一个女生正流着泪面目狰狞的将一张试卷撕碎。然而,在前一节课的课间我刚刚听到她和她最好的朋友说:“你一定比我强的,以后考到好学校别忘了我。”我看着他们之间的游戏觉得有趣,却不愿参与。我是一个坏学生,所以我才能有幸做一个旁观者。什么友情什么爱情,都敌不过简简单单红笔写下的两个数字,白天的奉承和夜晚的哭泣同步发生,互不干扰。有时候我会想这仅仅是初二啊,初三呢,高三呢,他们嘴里所说的未来会不会投下一颗炸弹,然后“轰隆”一声灰飞湮灭,一了百了。

与这样兵荒马乱的环境相比,曲城是极度安静的,安静到会让人忽略掉他的存在。他自从转进班里就是这个样子,每天按步就班来上课,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用功,看不到得与失,甚至看不到时光的仓促流逝。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我们同排,有一次我上课睡着醒来已是课间,睁开眼睛的瞬间越过中间空了的几个桌椅看见阳光不偏不倚洒在他的身上,头发折射出的光点射进我的眼眸,耀眼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

这个人不应该存在于这样的空间。当时我心里突然冒出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只不过我们想到别人,大都只是脑中一闪而过的片段,往往没有什么实际根据,也疲于去深究。因为说到底,那是别人,就如同我们习惯性地凭第一直觉来将人分敌友,即使日后发觉错了,也不会因此而干扰到自己的生活。可是同为人类,经历的事情总有一部分会重叠,我们总能够由别人而联想到自身,然后从对比演变为回忆,这过程就显得漫长许多了,甚至有些自怜自艾或者不自觉的夸大矫情都属正常。人人都知道人是无限自私的生物,却还是把“最讨厌自私的人”挂在嘴边。这本来就是一个必须以自我为中心的矛盾世界。

假如说曲城不适合存在于这个空间,那么我不知道该将自己置于何地。在这样一所市重点中学,我的存在就像一袭华美旗袍上虫咬的洞,即使再小,破的地方再无关紧要,在穿的人眼中都是不应该存在的,就算看不到也会时时刻刻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一件破了的旗袍”,然后就开始浑身不适坐立不安。我就是这样一个突兀的羞耻的存在。最想要让我认清这点的是我的班主任,那个自认教学手法一流的女老师对于我这个害她永远拿不到奖金的罪魁祸首恨得咬牙切齿,每次在楼道单独遇见时都会用白眼狠狠翻我,然后高傲的踩着高跟鞋“嗒嗒嗒”从我身边走过。除了她,还有年级组长,政教处主任,甚至校长都不约而同表现出对我的关注,那个只有在领导检查或是运动会才会露面的老头,念起我的处分来竟然用起了普通话,使我不禁怀疑那个说不清“四”和“是”的人是不是他。

我真正成为整个学校都认识的人是初二开学的那天,当我顶着一头紫发走进大门,视线立即暴雨般汹涌着朝我袭来。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都同时将头转过来,升旗手将旗子升到一半也停下了。一直到我乖乖的站在队伍最后面升旗仪式才又继续进行起来,但那些视线依旧急切的想要聚拢在我身上,尤其是男生们眼睛里放出的兴奋的光。在这样的情形中几支想要洞穿我的利箭根本毫无作用。借用已经不记得是哪个人给我的情书上写的一句话——“你就像皑皑白雪中的一抹艳红”,虽然我当时恶心到想吐,但心中却还是认可了他的劣质比喻。那时的陈梦在他们眼中就像是一只耀眼的蝴蝶,他们远远的看觉得它是那么美,花纹奇异,颜色稀有。但当他们走近就会看到其实它依旧有丑陋的绒毛和触角,翅膀上有溃烂,和蛾子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它就是一只伪装手段低劣的蛾子。

因为学校规定在校期间必须穿校服,冬天是肥肥大大的运动服,白底绿条,夏天是短袖T恤,黑西裤。正是爱美的年纪,一些女生宁愿在夏天也穿冬天的校服,只为将自己漂亮的带蕾丝或是樱桃图案的衣服穿在里面,等待机会展露出来。也有胆大的男生在家用染发膏自己染头发,大都是黄或红,阳光下深一块浅一块,被老师发现喝令当天必须染回来,否则不许上课。可想而知,为了效果如同杂志模特而将底色先染成白再上紫色,穿黑色衬衣或抹袖衫,牛仔短裤,一只耳朵上扎了三个耳洞,另一只扎在耳廓上,戴当时还没兴起的巨大手环,甩一下就可以掉落,这样的我坐在教室中是怎样会让人战栗的耀眼。男生们经过我身边时都会先满怀希望的放慢脚步,做出举动或神情等我反应,当我不理不睬视他们为空气走过后再冲着我的背影不大不小的“哼”一声,有可能再补上一句“操,装什么?!”毫不在意地将自己也鄙夷了进去。

或许所有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还没被劝退,早在初一刚开始不久我就因为一次打架事件被叫到过教导处。那次我一拳打到同班一个男生脸上,手上戒指与手腕相连的铁链干脆的划破了他的眼角,他捂着脸张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鬼。我想他一定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看起来瘦小得连他一半都及不上的女生居然真的会动手,我笑着扬起手让他看,“对不起,我是断掌,打人会比较痛。”最终他几度扬起的手都没有落下,只是这大概和那些“不和女人动手”的君子理论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被我震住了。当我知道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老师后我笑了,那男生坐在教导处的角落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被问到为什么打架时,我看了一眼他,他转头看窗外。

“没什么。”我耸耸肩。

“没什么?!”主任对这样的回答显然很吃惊。

不过我已经不打算再重复了,低下头发现不知怎的居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如果一定要追究,那可能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可以称为事情的起因,但是能够说出起因的事情大概就还没有严重到没有转圜余地的程度。真的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或许人们更希望能把起因淡忘。比如说我妈妈的死,谁能告诉我起因是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么?说起这次打架其实纯属偶然,我只是课间从厕所出来经过旁边男厕时无意听见了里面的对话。那个男生和同伴说,“她这样的能进这学校还不是仗着她爸是这儿的老师。”于是我倚着墙等他从里面出来。

这一整个过程中最最有趣的事是,前一分钟还跟他聊的津津有味的那个同伴,看见我以后独自走得飞快,甚至都没等得及看我的拳头落下去。

我真的是凭自己分数考到这所重点中学的,虽然我也知道眼前这样的自己根本拿不出半点令人信服的证据。可是小学的那六年,学习确实曾是我生命中的重心,陈年是最清楚不过的。但是当我将想报这所学校的意图表达给他,他很委婉地表示过反对。当然,我没有听。结果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我就看清了陈年的顾虑。毫无尖锐棱角,温吞如水的他,面对流言蜚语完全不懂辩驳,直到我初二那年他终于还是辞职去了别的学校任教。根本无法解释是怎样从踏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就突然丧失了学习的气力,那个年纪还没办法看清很多东西,只感觉心脏负荷太多,已经超载到无法运行。可所谓的负荷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就如同一团怎样也拨不开带有腐烂腥气的水藻。

是在过去很久,久到我已不能再回头看时,我才了解到这一切都来源于我性格中先天的某些特质。因为畏惧所以不愿用力,冷漠却又依赖性极强,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占有欲。一旦决定某种形态,即使是错也不愿重头来过,喜随波逐流。从某种方面而言是软弱又易退缩,可偏偏又拒绝任何人的帮助,不惜以伤害别人来维持自身的残缺。这些的这些在之后的岁月里表现的淋漓尽致,一次一次将我推入命运的夹缝,却又支撑我继续苟且存活。

我记得清楚,我和曲城第一次正式交谈是在初二即将结束的时候。那天还跟前几次一样,班主任一个电话打给正在上课的陈年,于是他安排完那边就匆匆赶过来。站在他曾经待过的办公室,面对曾经的同事,谈论的却依旧是我分不分流去读职专的事。

我得到消息过去时陈年已经在了,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我站在门外听见那个平时都不愿正眼看我的女老师操着一口刻意得不自然的普通话说:“陈老师啊,跟您我是真不好意思开口,而且您说的这些我也明白,哪个家长不是为自己孩子好。可是陈梦就算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也肯定考不上高中啊,快点去学点技术性的东西对她也是条出路。”

又是这一套,听得都可以背下来。我把门推开,她看到我就立刻住了嘴,想变脸色却碍于陈年在,只好僵硬地转过去不看我。

陈年手背朝我向外挥了挥,“梦梦,你先去上课。”

“不就是分流吗,我早就不想上了。”

“你先走,我和老师还有话说,你快上课去,”看我依然站着不动,他提高了一点声调,“快去啊。”

我撇撇嘴,退出去,顺便把门狠狠拍上。抬起头却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条件反射的用手去撑开距离,那个人也向后跳了一下。

“对不起……”我看了看他那标志性的苍白脸色,摇摇头说,“没事!”转身朝教室方向走去。

“哎!”没有想到曲城会叫住我,“你还是等下课再回去吧,刚才你没有请示就出来老师说……”

“不会再让我进去是吧,”我在心里暗暗好笑,这有什么值得吞吞吐吐的呢,“那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有点事,请假。”

“那我在外面等,你进去帮我偷听他们说什么怎么样,”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的样子,我撇了撇嘴,“我爸在里面。”

说实话,当时我确实是开玩笑的。但曲城却信以为真,用尽他笨拙的撒谎技巧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不过他从办公室出来时我早已逃课离开了学校。

他哪里会知道,我对那所谓的偷听内容根本不报任何期待,数一数已经超过五回,老师磨破了嘴皮,陈年依旧不同意让我分流。期待这东西太过奢侈了,它证实着心中的需索,是生命强度的重要指标,它不适合我。

在外面晃到晚上才回家,无论我逃课逃去哪儿,我都没有彻夜不归过,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陈年才坚持我还有救。打开门就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电视没有开,白炽灯将屋子照出惨淡的白,太过安静以至于透出凉气来。“爸”字已经咬到齿间声带却突然停止了震动,我垂着双手站在门口没动,右手中指上的铁戒指不知怎的突然硌疼皮肤。

“梦梦,你到底想怎么样……”陈年终于开口问我,在我听来却更像是一声没有句点的叹息。

我低着头走向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以后没有转回身就说:“明天早晨不要叫我,我自己会想好怎么做。”关上门就仿佛分割为两个世界,我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原地闭着眼睛站了两分钟,然后将自己像一袋面一样扔到**。

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或者说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这是我连做梦都会问的问题,只可惜那个姓周的老头依旧不会回答我。

第二天醒来时差十分五点,外面的天还有一些暗,可是陈年已经起床了,从门底下的缝隙我看见他来来回回走动的影子。侧过身闭上眼睛,虽然睡意全无却依然不想坐起来,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我眼角滑落。

一直躺到七点,听见陈年出门的声音我才坐起来。其实他临走前在我门前徘徊我是知道的,可正当我忍不住想要起来开门时他却离开了。换好衣服洗漱完毕才七点半,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上面摆的还剩一点点温热的稀饭,以及面包和荷包蛋,迟疑着拿起来咬了一口,眼泪突然冲破堤坝涌了出来,嘴里的东西吐到桌子上,看起来那么恶心。

陈梦,你到底想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午还是去了学校,因为前一天包还落在教室。走进操场发现班上正在上体育课,女生跑八百米,男生跑一千米,没有跟体育老师打招呼我就直接跑了起来。班上跑步最快的那个男生每次都可以拿满分,但我觉得大概那是因为他185的身高,腿长的先天优势。我始终紧追着他的后面跑,也不知道他已经跑了几圈,第三圈时他似乎是发现了我跟着他,突然加快了速度,我拼命地在他后面跑,感觉风从两边掠过去,耳朵什么也听不清。虽然渐渐还是没了体力,到达终点时忍不住跪在地上,但我却以后来者的身份跑了女生第一。

“喏,”我正坐在地上气喘不止时突然有一瓶水伸了过来,顺便一个影子挡住了阳光,抬起头惊讶的看见曲城的脸,“刚跑完不能喝水,这是体力饮料。”

“我没事,我用不着。”

“你跑得好快哎,刚才老师还夸你呢。”他没有理会我的不领情,在我对面蹲下说。

“夸我?”居然还有人愿意把夸奖浪费在我身上,“我说,你跑完一千米也面不改色的吗?”

“我没跑啊。哦,请假了。”

又请假。我在心里想,嘴上却没有说出来,“那你那瓶水……”

“我看你快跑完去小卖部买的啊,你喝点嘛。”说完他把瓶子塞到我手上,我低下头把脸转向一边。

“对了,昨天……”他干脆坐到了我旁边,“昨天你怎么走了?”

一时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脑袋卡了一下才继续运转,“觉得待不下去。”

“其实我也没听到什么,我在那他们说话就有顾忌,尤其是老师。不过,我刚进去时有一句听得很清楚……”

“什么?说啊,我又不会怪你。”我脸上笑着,手却不自觉的在塑料瓶上握紧。

“老师说‘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教孩子的’。”

我沉默的拧开手里的体力饮料,仰起头喝了两口,却没有感觉体力有所补充。把瓶子放在一边,手撑地站起来,阳光太耀眼了,让我突然有点眩晕。

“喂,你没事吧?”曲城大概是看见我闭上了眼睛,也赶紧跟着跑过来。

“没事,低血糖,”我闭着眼睛没有张开,“你知道吗?我就是讨厌他那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就是讨厌他那副样子!”

“可是……那还不是因为你。”

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瞬间全世界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这样说也许不准确,应该更像是只有你自己近旁的空气被换成了真空。温度,声音,所有介质都隔绝出去,你看着面前光鲜的一切都变成放映机内与自己没有关系的跳帧画面。我睁开眼睛看着曲城,我想我应该打他一巴掌的,可我的身体不由得我支配,手脚沉重的像是被灌了水泥。

“对不起……”他小声说。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说得对,”抬起手再次遮住眼睛,“你说得对。”

晚上回到家陈年还没有回来,他在带初三,有时候会赶上晚自习当班。我躺在沙发上看着掉了皮的墙发呆,脑子里滚动的全部都是白天的对话。

假如没有我,陈年或许还可以结婚,他会有个幸福的家,有一个既听话成绩又好的孩子。

假如没有我,陈年永远不用在同行面前低头,不用被资历尚浅的老师趾高气昂地责难。

假如没有我……妈妈应该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应该还很幸福的在一起吧。

“喀嚓”,门锁转动的声音将我的意识唤醒,站起来打开门,陈年看见我愣了一愣,“不是说过你自己在家时把门从里面锁上吗?”

“我忘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他把包放在桌上转身就要去厨房,“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饼干什么的,别吃太多。”

“算了,我去煮点方便面就得了,”我拦住他,“哦,对了,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给我找个老师吧,不过我大概要重头补,有没有用我可不保证。”说完我将头转向煤气炉,后背朝向外面。

曲城说:“你为什么不再试试看呢?反正不可能比现在再坏了。”

他说,你为什么不试试呢?为什么不呢?

梦里面是极致的阳光,笼罩在它下面的一切都清晰得毫发毕现。篮球场上的男生汗水像自来水一样往下流,喜鹊扑打着翅膀飞离枝头,破掉的玻璃落了一地碎片在墙上反射出七色光点。可是在梦中我看不到我自己,只看到一只凭空伸出想要握住太阳的手,光从指缝穿过,变成模糊了边缘的黑洞。黑洞中间慢慢浮现出的是曲城的脸,他的头发肤色瞳孔全部是近乎透明的白。

“喂……”我想要叫他,却找不到发声的位置,有蝉鸣一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拔节般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集。直到我又忍不住想要叫他,声音突然连成一条尖锐而冰冷的线,和宣告生命终结的那一瞬如出一辙。

“啊——”惊醒之后赫然发觉自己正死死抓着心口处的睡衣,脖子后面一层粘稠的汗。窗帘静静垂着,些微光影打在墙上一动不动,反而让一切更像是幻觉,只有我的呼吸声在这样的深夜显得真实而骇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融合了所有阳光与希望,却又自然而然的清醒而尖锐。我一直都想问一问曲城,可是直到最后我也没有问出口。

投之亡地而后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我初三时贴在墙上的话。

所有学科中我最恨的是英语和物理,最有自信的是语文,我想我骨子里对文字之类的不反感大概是出于我一直都不太相信的遗传基因。在我家那间老偏单里一切都发了黄,透着幽幽的陈旧气味,只有陈年屋里那个几乎占整面墙的书柜永远显得洁净明亮,仿佛可以像爱丽丝一样由它进入另一个世界。陈年嗜书如命,那种依赖出自天性,任何后天兴趣养成都是比不上的。他每天除了上课批作业备教案几乎手不离书,中外文学名著,科学艺术类概论或杂文,甚至一些受学生追捧的通俗小说他都会涉猎,每一本看完的书他都会用A4纸包上封皮,然后在正面用黑色钢笔规规整整的写上书名和作者名,分门别类摆进书柜的格子里。在我之后的人生中,每次在街上看见那种盗版书店或者是超市里被人翻烂扔在架子上的新书,都会自然的想起陈年对书的洁癖。

就是因为陈年的关系,所以当同龄的孩子还在像看动画片一样看《西游记》的电视剧时,我已经读完了四大名著,遇到读不懂的文言文部分,陈年也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讲解给我听。初一开学之后的第一次作文作业我就得了全班最高分,但是想必除了那本被收在抽屉底层的记分册没有人还会记得。

那天我高兴的拿着修改好的那篇“92”分作文去给语文老师看,却在办公室门口听到几个老师正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闲聊着什么。她们在说的是,我的这篇文是不是陈年帮的忙,然后又渐渐过渡到我的入学和陈年有没有关系。那是我在学校第一次听到这种的话,也许确实是有被误解了,被否认了,依旧毫不气馁并且更加勇于证明自己的人,可惜我不是,我只会迅速的在外层罩起坚硬的壳子。

那之后我再没有交过作业。

“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呢?嗯……或者说,怎么样你才觉得开心?”曲城在正式开始帮我补习英语后,曾经这样问过我。我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话来回答,只好反问,“你呢?”

“其实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每天就都没有不开心的理由了吧。”

“哎,你这么悲观的啊,”我听了以后忍不住笑出来,“人不可貌相啊。”

“喂,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没想到他竟然和我认真起来,“我们像现在这样过每一天,总会觉得一天过完还有一天,所以今天浪费了也没什么。可是事实上我们连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都无法预料,也许哪一天我们过马路时突然就被车撞了,或者哪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有什么不治之症。那些因为飞来横祸而死的人,都曾经认为自己有和普通人一样长的寿命啊。”

这样的一席话,出自一个那么年轻,看起来那么阳光的男孩子,听得我不禁有点走神。说实话,连陈年都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假如只是想强调珍惜时间珍惜生命的重要性的话,这样说是不是太夸张太阴暗了呢。“那如果照你这么说,也可能产生另一种想法啊,”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把我想说的说出来,“既然随时都可能死,那么不如及时享乐,或者什么也不干,等着就好。假如每个人都这样想的话,还不只剩下世界大乱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啊?”这一次换成他不理解。

“就是有可能啊,比如……我。”我无所谓的笑着,却不自觉的低下头。曲城也不再说话。

陈年帮我找的是一个已经退休的老教师,他一并帮我补习数学、物理和化学,而英语则一直没有安排。我知道陈年需要考虑的方面很多,他很清楚我本身对于英语有强烈的抵触,又毫无基础可言。如果拜托一个熟人,就很容易引出不必要的问题,但如果在外面找家教他又不放心。

是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才正式请曲城来教我,在那之前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永远在班里排名第一的英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有些人一辈子住隔壁,但也只是知道彼此是邻居而已,但兴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点燃关系这根导线,之后的发展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我和曲城,从我们第一次说话之后,他这个人就在我的生命轨道中留下了痕迹,并且随时随地都会出现。

当我从那群人手里逃出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曲城诧异的脸。“你怎么了?!”他看着我问。

“没事,给我找个地方,我这样没办法回家。”我摸了一下下巴火烧火燎的地方,没有摸到血,心里顿时安稳了一大半。

其实我只是希望曲城能够带我去个他经常去的店铺或者哪个同龄朋友那儿,我只是需要时间平静心绪并且编出个合情合理的谎话。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直接把我带到了他家。

“喂,你干什么?”知道面前的门是他家后我立刻转身想走,他拦住我。

“我干什么?你莫名其妙把我拉你家来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找地方吗?我家最好啊。”说完他就抬手按响了门铃。

“你?!”我真的希望能够马上消失,他不会清楚我心里有怎样的慌乱,甚至超过刚刚面对那群危险的人,“如果你家人看见——”门却在这时迅速的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虽然已经是中年,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人底子。我低着头在心里默默想,这肯定是曲城的妈妈,因为不只容貌甚至连气场都一模一样。

“妈,”果然——“这是我同学,找我问点学习上的事。”

“行,快进来吧,来。”曲城的妈妈侧身让我们进去,我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进来啊。”曲城伸手把我拉进了屋里,我只顾惊惶,居然没有立即挣开他。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好像一直一直都在重复说“麻烦您了”。突然感觉自己变成拔了刺的刺猬,不惜任何代价愣是佯装成了乖顺,还诚惶诚恐的害怕自己的丑陋会吓到别人。

该怎么形容这家人呢,虽然话都不多,却能明显感觉到彼此间那种紧密,气氛自然而然的热闹。他们看儿子带这样一个奇怪的,身上还带着伤的女孩回家,居然什么都不问,更没有用奇特的眼神打量我。他们找药给我擦,并且二话不说就在饭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吃饭,所以也是第一次感觉吃饭成了一项任务,我不知道是该吃快还是该吃慢,夹菜只敢夹靠近自己的这一盘。后来曲城好像发现了,默不作声的把盘子换了一个位置,我将头压得很低连头都不敢抬。

“爸妈,其实……”吃到中途曲城突然有些支支吾吾的开口,“陈梦家今天晚上没有人,能不能让她在咱家住一晚。”

“不用!真的不用……”我差点跳起头,却只能顺着他的谎话编下去,“我爸只是回来晚,没关系的。”

“这样啊,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在家确实不安全,”曲城的爸爸先开了口,但是我却看见他有点面露难色,目光在房间里徘徊了一圈,大概是在想还有哪里可以睡人,“妈妈晚上也有工作吗?”

我知道这是在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每一个人都会这样问,他绝对绝对没有想过要伤害我。可是我仍旧是语塞,有些不礼貌的用沉默将话题硬生生截断。

“好了,我吃完了,这样吧,晚一点我送她回家。”关键时刻曲城站起来,我看见他冲我使了个眼色,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一直到进了他的房间,看着门关上,我才终于舒出一口气。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舒服,早知道这样我不会带你来的。”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习惯。而且……你家真好。”

“哪里好?”他笑。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过了一会儿曲城又尝试着开口,“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如果你想问我妈妈的事,不用吞吞吐吐的,我根本没见过她,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想问这个。”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些,反而有些慌乱,“虽然我也听过一些关于你家的事,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要打听。我是想问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放学不是和李思思一起走的吗?”

“你也看到了啊,没什么,不过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差点把我卖了。”

说起李思思,她大概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的女生朋友。或许是不安全感作祟,不只我,每一个初到新环境的人总会很容易和第一个对自己表示友好的人建立友谊。李思思就是在初一开学第一天主动和我说话的那个人,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我走得非常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没有附和过别人的话。就这一点,我在心里已然非常感谢。虽然我天性疏离,从没有像别人一样和她做过那些朋友之间都会做的事,一起听一副耳机或者分喝一瓶饮料,但假如提到朋友这个词,我第一时间也只会反应出她的名字。

但是李思思还是和我不一样的,她的性格开朗活泼,又十分会讲话,和其他女生关系也很融洽。我实在不敢确定她提起朋友这个词会不会想到我,但是假如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就不错了,我从不奢望太多。

所以我真的很后悔让她认识了沈超,从她见到沈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的关系再也无法维持。只是一直到最后我才察觉,已经晚太多了。

沈超是附近一所三流高中高一的学生,长得高又胖,但因为家里有钱,总是买很贵的衣服,隔几天就学明星换一个发型,显得还不算难看。我第一次逃课进网吧时老板给我开的机器在他旁边,他的烟灰缸放得离我很近,我很不舒服的一个劲儿揉鼻子,然后就是冲着电脑桌面发呆。那个时候我不会玩游戏,不会聊天,旁边他的屏幕上是热火朝天的战斗场面,他带着耳机狠狠的砸键盘,嘴里不时嘟嘟囔囔骂几句。

“你看什么啊?!”大概是我看得太久,他终于扭过头来问我,因为带着耳机所以声音不自知的大,周围人一下子都看过来。我不服输的一把扯下他的耳机冲着他的耳朵大喊:“我没看什么!”好多人都笑了起来。

沈超有点发傻的看着我,突然痞了吧唧的笑了一下。“怎么?我教你玩?”

“好啊。”

从那之后我和沈超总是在网吧见面,虽然从来没有约定过时间,但是我每次去却都能遇到他。

“你是不是住在这里?”我确实是问过他,他瞥了我一眼,一句“关你什么事”就把我噎了回去,从此我再不问他任何问题。沈超玩网络游戏很有一套,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在这方面可以算是才能,当然这样的才能同样是花很多的钱堆积起来的。

起初他家知道他的情况对他依旧纵容,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有个好爷爷”。沈超是他家三辈单传的孙子,他爷爷从小对他宠溺,一套“男孩子淘气点才聪明”的老观点让他变得肆无忌惮。但是终于有一天他爸妈决定不再给他用不完的钱,而他又不想去找爷爷要。我想他父母是知道他在这点上的倔强的,所以才想用这个办法逼他回头,可是却彻底将他赶到了绝路。

第一次看见沈超劫低年级的钱时我真的有点吓到,但是很快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没有阻拦他,也没有和他说话,只是从他面前快步走过,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我。在我心里,我和沈超不过是无聊的人遇到无聊的人,带着恶趣味的开始,所以根本没必要多么郑重其是。只不过从那天起我再没有去网吧找过沈超,几天后他居然找到了我的学校。

“哎,这段时间怎么没来啊?”他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就往右。他身上浓重的烟味让我恶心。

“我不想去了,不行吗?!”

“行,来来,过来陪陪我——”说着他拉着我往学校前面的一块空地走,手握在我手腕上无比用力,我清楚自己是怎么也挣脱不了的,只好强装镇定的由着他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

“沈超,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我的手腕已经被他握出一层汗,可是他还是不放开。正在这时有两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男孩朝我们走过来,沈超伸出腿挡住他们的去路。

“别等我动手,身上有钱就拿出来。”那两个小孩看见他明显吓坏了,不过又不甘心就这么把钱都给他。我清清楚楚看见他俩把手插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才掏出几块钱,小声地说:“我们真没钱了。”

沈超当然也不信,他刚要开口我把那两个小孩手上的钱接过来,对他说,“就这样吧。”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等那两个小孩走远,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一幕多么像一出排好的戏啊,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如果警察来抓,你算同犯吧?”沈超依旧是那副痞子样儿。

我站起来,又被他一下拉下去,“你……”

“就陪我待会儿,一会儿就让你走。”他歪头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无赖?”

“我什么也没觉得,我和你又不熟。”我并没觉得我的话有哪里不对,但是沈超却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的脸好像在想什么,过了几秒他点点头笑了一下。

第二次被沈超拦住是一天放学,我和李思思一起骑自行车往家走突然就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朝马路对面看了一眼,然后对李思思说:“你先走吧,我有点事。”谁知道她却坚持要留下来等我,我想了想也就没再阻拦。

“你又干什么啊?”我和李思思推车过马路。

“你朋友啊,”沈超越过我冲李思思笑了一下,“你还有朋友?”

“你管呢,没事我走了。”

“借我点钱吧。”

“你自己不是有办法搞来钱吗?再说了,你乖乖回家不就好了嘛。”

“你就说你借不借吧,不借就走。”沈超也不耐烦起来。我骑上车就走,突然发现李思思不见了,我回过头诧异的发现她站在沈超旁边没有跟我离开。

那一刻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可是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你又不认识他,理他干什么?”我对赶上来的李思思说,“你知不知道,你借给他一次,之后他就会有十次二十次。”

“有你这么说朋友的吗?我看他是真缺钱啊。”

“朋友?”我笑,“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先走了,拜。”正好走到平时告别的路口,我挥挥手就往右边拐了,没听见她的答话也没感觉有什么奇怪。

真正发现李思思和沈超有了更深层的关系,是从她自己嘴里。假如一个人开始不由自主的提起另一个人,无论是夸赞还是咒骂,都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在她心里开始占有比重。一开始我还天真的以为她只是没见过那样的人,过过就会讨厌,直到她问了我那个问题,我才意识到事情比我想像的严重得多。

“陈梦,你知不知道沈超喜欢你啊?”

说一点没察觉肯定是假的,就是因为察觉了所以才愈发想要躲远一点,没想到李思思居然这样直接问我。

“我不知道,我和他也不怎么熟。”

“喂,别这样啦,我觉得他人蛮好的啊。再说,你们之前不是一起玩过很长时间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顾作惊讶的问。

“就是有一次……也没什么啦……”李思思立刻支吾了起来,我看着她一副想要欲盖弥彰却又忍不住想要和全世界分享的样子,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只好也直接了当的提醒她,“反正我对他没兴趣,我劝你也少跟他来往。”

“你真的不喜欢他?那……”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劝告,“我喜欢他。”

我想当时我是被这个变化弄得措手不及了,所以最后才从心底的五味杂陈中升华出了一种类似怅然若失的表情。但是李思思却误解了我表情的含义,她不明白我所想的“失”是什么。

恰巧今天我和李思思都没有骑车,一起朝车站走,走到学校不远处一个胡同口时她突然说她知道一条小路,比较近,我也没想什么就跟着她一起进了胡同。一直走到最里面我看到胡同尽头墙壁的同时也看到了沈超,还有总是跟他一起的那一帮人。我顿时明白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李思思。

“你紧张什么,我就是想找你和我出去玩玩。”沈超嬉皮笑脸的走过来揽我肩膀。

“你滚开。”我向后退了一步。

“做我老婆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你们真无聊,”我看了站在一旁的李思思一眼,转身要走,一个人过来挡在我面前,“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跟我走。”沈超拉起我胳膊往外走,我突然用另一只手一拳打过去,然后趁机撒腿就跑。后面第一个追上来的人一把把我甩到墙上,脸蹭到凹凸不平的石头当即一阵刺痛。沈超走过来,眼睛里开始有不甘心,“厉害啊,居然会动手。”

“想不想再试试?”我扬着头看他,可再一次挥过去的拳头却很轻易的被他架住,强压下心里的慌乱,我抬脚使劲儿朝他膝盖踢过去。

很幸运的,这一次后面再没有人追过来,可是我还是用尽全力跑。直到跑出胡同看见曲城的脸,才突然感到安心。

“那你以后怎么办?”听完我避重就轻,极尽简略的讲述之后,曲城依旧一脸担心的模样。

“只能自己小心些喽,反正我爸给我请了老师,以后我可能不经常去学校。”

“请了老师啊,那就好,其实有些课还是挺简单的。”

“那是对你而言好不好!”

自然而然就调侃起来,仔细想想发生了这种出乎意料甚至可以说惊险的事,却没有留一点点阴影在心里,这时候反而还能轻松的交谈,真可以算奇迹。说话间曲城从书包里掏出英语题册开始做,我惊讶地发现他下笔飞快,“哎,你英语这么好的啊?”

“凑合啦。”

“你帮我补英语吧,我可以让我爸付你家教费啊。”

“啊,不行,我不会教别人,”他停下笔转回头来,“再说怎么能收钱啊。”

“那这样,你不教会我,我不付钱。我保证我是天底下最难教的学生。”

“这样啊……好吧,不过我也有条件。你只要开始学了就要好好学,否则就是在耽误我的时间。”曲城煞有其是的伸出手来,“成交吗?”

虽然心里很没有底气,但是怎么听都觉得他话里有挑衅的味道。哼,谁怕谁啊。我伸出手和他握住,“就这么决定了。”

“你这样回家怎么说啊?”差不多八点的时候他开口问我。

“说摔的咯,没事,又不严重。”我看了一眼表,“不早了,我该走了。”

“搞什么,没带钱坐什么车啊。”司机是个中年女人,尖酸的甩了这么一句给全车人听,却还是踩了刹车。

我跳下去,跑回已经走出几步的曲城面前,吓了他一大跳。“你怎么……”

“你有手机吗?把号码给我。”

“你就为这个啊,”曲城一副很无语的表情,“又不是以后见不到。好,你记着,137***。”

“好了。拜拜。”我记下来以后冲他摆了摆手,却被他拉住,“干什么?”

“礼尚往来你应该懂的吧。再说,你是不是还得再等一趟车?”

我木木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空****的车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哦……”

又等了二十几分钟,车来了,“那……再见了。”

“再见。”曲城的脸即使在晚上看起来还是非常白皙,他轻轻笑了一下,却让我感觉有些不真实。车已经停到面前,我迈上台阶,车门关闭的一瞬好像又听到他的声音,“我觉得你黑头发会比较好看。”

猛地回过头,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最后我找了很多理由,比如“长时间染头发对身体不好”,“觉得麻烦了,黑色省事”等等,终于又将头发染回了黑色。回到家时,陈年只是放下了手里的书看了我一会儿,随后点点头说:“这样挺好看的。”连陈年都不会听我说什么理由,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想用它们掩饰什么。

但是镜子里的那个人虽然有一些些陌生,却真的很好看。“她”低下头看了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面标题为“曲城”的信息内容写着——“明天我去你家”。

曲城来时陈年在学校上课,他进门来时脸色不太好,扶着门框一直喘气。“喂,你会不会太夸张,六楼是有点高,可我每天也是这样上来的啊。”

“我家是一楼……你又不是没去过……”

“你这是缺乏锻炼,以后常来就好了,”我拉开一把椅子自己坐,然后指着旁边一把,“老师请坐。”

“你以后能不能去我家?”

“不要,我不习惯去别人家。”

“你不是觉得我家很好吗?”

“是,但是……你就当我触景伤情,不行吗?”我原本是半戏谑口吻说的,表情也是装出来的。但曲城却当了真,我看着他那种略带悔恨的手足无措,扑哧一声笑出来,“骗你的啦!我很会骗人,你要当心。”

“咳,你头发真的染回来啦?”曲城显然有些窘,立刻转移了话题,“你这么久不在学校露面可以吗?万一算旷课,你可就惨了。”

“啊,坏了,我真的没请假,怎么办?”

“你……算了,以后我帮你请好了。”

“今天讲过去时……”曲城坚决的不再理睬我,开始用题整治我,“记得,我讲过之后会出很多很多的题,直到你百分百做出来为止。”

“你这是公报私仇!”

“一般过去时态:表示过去某一时间所发生的动作或存在的状态。谓语动词要用一般过去式。时间标志是:yesterday,lastweek……”

“我讨厌你!”

“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孩一样?”曲城终于受不了我的精神不集中和吵吵闹闹,扭过头看我,“你以前不是这样吧?”

“哪有……”我低头将视线转移到桌面他的笔记本上。很漂亮的连笔钢笔字,在那个年纪很少有人真正会写连笔,经常是想写却写不好,最终将字练得跟草书一样。我就是这样子。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会啊。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但我还是忍不住魂游天外。

在整个灰暗而混乱的初中生活最后,我迎来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阳光,它不知不觉融化了我坚硬的外壳,不知不觉改写了我命运的轨迹,不知不觉让我不再愿意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叫曲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