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和一个人在一起就是那么简单

每到冬天我都会回想起我和绍凯在离城下火车的那个除夕夜,那是我生命里最冷的冬天。

离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大马路上满是泥泞,人少的小道还都是冻得死死的冰凌。鞭炮已经放过一轮,空气里有浓重的火药味,鞭炮碎屑和泥水混在一起显得更加肮脏,只有一些人家窗户上挂的灯笼才把夜幕映出一点点应有的喜庆。人们这个时候应该都团聚在屋子里看春节晚会吧,所以仍在街上徘徊的出租车才显得特别寂寞。

从下了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安到发抖,陌生的空气,陌生的道路,陌生的人……绍凯身后背着吉他,右手提着我的包,左手拉着我的手,我跟着他跌跌撞撞向前走,脚下经常打滑几度要跌倒。心中满满的不确定和空落无着让我根本想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来,进来。”走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快餐厅门口,绍凯一把把我拉了进去。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坐在收银台里面发呆。看见我们进去,不太情愿的站了起来。

“我不饿……”绍凯把买的汉堡塞到我手里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喂,你呢?你也一直没吃东西啊。”

“你快吃吧,管我干什么。”

“不行,要不然我也吃不下去。”我转身要再去买,绍凯站起来愣是把我拽过去,按在椅子上,“限你十分钟吃完。”他的语调让人完全找不到温柔的部分,冷淡又蛮横。可是我的鼻子却突然一酸,只好转头不看他,把汉堡使劲儿往嘴里塞。

事实上我们在快餐店里待了二十分钟,并不是我没有吃完,而是绍凯一直都不动,直到我忍不住推了推他,他才对我缓缓说出一句话:“你后悔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你、了!”我一字一顿的说完,站起来往外面跑。

“喂,你别跑!”绍凯飞快地追出来,只是他的手还来不及拉住我,我就脚下一滑摔到了地上,膝盖撞在冰上疼得麻木,“你……来,起来。”

他试图拽我的两条胳膊将我拉起来,我狠狠打开他的手,“滚,你走你的,我怎么样用不着你管。”

绍凯站在原地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慢慢蹲下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想要披在我身上。

“我不要!”

大概是我的态度真的惹恼了他,他又把外套穿上,我以为他真的要丢下我了,没想到的是他硬生生的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塞进了怀里,“那就只能这样了。”

“你……”因为猝不及防,甚至连抵挡的姿势都准备不出来。那个时候我和他其实也就是比陌生人稍稍熟一点,可是我没有挣开他,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僵了。绍凯把我死死裹进他的怀里,毫不吝啬地将他的温度传给我,竟让我在片刻有了安心的错觉。

在后来更加漫长的日子里我渐渐发觉这就是绍凯的特质,他就如同一个发热源,只要你要就不会停止供给,哪怕他也寒冷到极点。也许是感觉到我也在紧紧回抱着他,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别怕,我在。”

快餐店门口就有一个电话亭,绍凯看了看我的腿,让我先去里面坐,我不肯。

“你怎么这么倔呢?!”他一边无奈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按上面的号码打了过去。大概半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停到我们面前,一个男生冲出来和绍凯抱到了一起,然后又互相给了对方一拳。

他们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吓了我一跳,可是我实在是太累了连一点情绪波动也不想再提起,禁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喂,你没事吧?”绍凯的声音却让我不得不清醒过来,那个男生也站到了我面前。

“没事,有点累。”

“这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兄弟,孙亦。”绍凯给我介绍完,又转过头向人家介绍我,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这……”

“我知道,不用说,”孙亦很了然的把绍凯往旁边一推,“你好。”

我当然知道他以为的是什么,但我竟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解释,只好点头回应:“你好。”

那一晚,孙亦把我和绍凯安排在一家旅馆里。“那你们先睡,明天我再来找你们。”孙亦说完冲我摆了摆手,然后又和绍凯说了几句话,像他来时一样迅速的走了。我想他也急着要赶回家吧。

我知道孙亦只开了一个房间,幸好还是个双人间。我坐在其中一张**有些不知所措,谁知道绍凯直接在另一张**躺下,连衣服也没脱就睡了。

我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被一直在血液里不停折腾的疲倦打败了,我枕着自己的包,抱着被子昏睡了过去。一直到太阳光亮得受不了,我才张开眼睛。第一秒映入眼帘的就是对面**绍凯的睡脸,那一刻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可是心里却仍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小心翼翼的下床走进卫生间,想到肯定没有热水,可是我还是拧开了淋浴。我需要一个密闭的空间安静一下。

洗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门被推了一下,幸好我插了门闩。

“我在里面,你能等会儿吗?”

“哦。”绍凯含糊的答应了一声,然后我听见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迅速的收拾完从卫生间出去,正巧碰见绍凯回来。

绍凯刚刚想要再说什么,敲门声止住了他,打开门却不见人进来。

孙亦进来看见我,立刻招手,“美女,早上好。”

“你小子怎么还这样啊,从小看见女孩就叫人家美女,到现在还不改。”绍凯拿起桌子上的空烟盒朝孙亦扔过去。

“你反应用不着这么大吧,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啊。”

我将头转向窗外,不打算加入他们两个的谈话,但是这样的沉默好像就代表我默认了我和绍凯的关系。好吧,也许从与绍凯上火车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活在这个世界里既然一定要与人构建关系网,那么这种关系会更加显得有温度一些吧。

当然,同时,也最脆弱。

大年初一孙亦带着我们跑了一整天,原本是想租房子,但转了几家中介之后发觉,这对我们来说负担太重了。

“啊,对了,”关键时刻孙亦突然想起来,“我倒是有个地方能让你们随便住,就是……”说着他看向我,明显是有所顾忌,“那房子原先是我外婆住,最后我外婆也是死在了里面。但是是正常死亡啦,好像是心脏病突然发作吧,我怕你们女孩害怕这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听见来源于我心里的“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身体里的黑洞,吞噬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离城的冬天怎么这么冷,用力呼吸竟然只会带来五脏六腑都结冰的错觉。

“你很冷吗?谁叫你一大早用凉水洗澡的,”绍凯好像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伸出手贴了一下我的额头,“不烧啊。”

“我没事,就是有点怕冷。孙亦,麻烦你了,我们就住你说的那里。”

绍凯诧异地看了看我,然后笑出了声。

我知道,他认为我在逞强。而我心里在想的却是,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鬼怪。

我怕的只是无处不在的太过相似的真实,怕它们硬生生拖我进回忆的陷阱。

“喏,就是这儿了。”坐了好一会儿车,最后到了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全部都是四合院似的平房。孙亦带我们走到一个大铁门前,用钥匙打开领我们进去。一共有三间屋子,里面有极简单的家具。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到处都是厚厚的灰。我踮起脚把墙上小小的窗户推开,灰尘立刻扬起来。虽然陈旧但却比我想像的好很多。

“你们两个去买点东西回来,这儿我收拾。”拉开随身背的不大的包,里面是全部行李,掏出本子撕下一张纸写了些必需品,交给绍凯,“给。”

“你一个人收拾?”那两个人异口同声。

“难不成我还要指望你们帮什么忙啊,不想再住几晚旅馆的话就快点去,”突然想起来最重要的事,从包内层翻出钱,“我带的钱比较多,先用我的。”

“你自己留着用吧,”绍凯没有接,拉孙亦转身出去,“那我们一会儿回来接你吃饭。”

像铅笔画一样灰而静的陌生院子,终于只剩下我自己,陡然而生的空白让我有时间去想这短短两天中发生的事。可是我能够记得的只有登上火车前最后望见的安城,万籁俱静,无星无月的天空将人们罩在无形的屏障之中,而我却在一片安逸里选择逃离。然而在火车上时睡时醒的一天一夜后,我终是将自己抛向了崭新的生活。

它不美好,不安全,甚至没有归属感,但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我所选择的。我以为假如从一开始就不去寄托希望,那么现实就将会反还更多的绝望。只是我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命运。它在我即将跌落谷底粉身碎骨的时候扔给我一条绳索,而一直以来在逆境中生存的惯性促使我紧紧抓住了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并不是我,因为我的心里应该非常不屑于那根绳索的才对。

从下午三点一直不停地收拾到晚上七点,终于把三间屋子都擦干净,院子也扫了扫,泼上了水。我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竟然睡着了。只可惜也就刚刚睡了一小会儿就被开门的声音弄醒,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抬头看见绍凯站在面前。

“你们回来了啊,我是在哪儿……”

“你到底怕不怕冷?居然在院子里睡觉,”绍凯俯下身,一条胳膊环过我想要抱我起来,“先回屋子再说。”

“不用,我自己……”想站起来却发现没有力气,只好任由他把我放到房间里那个只有铁架子和木板的**。

“早知你这样给你带点吃的回来算了,省得折腾,”绍凯想了想回头对一直站在门口的孙亦说,“要不然改天吧,今天实在……”

“有什么事啊,别管我,我没事。”

“出去吃饭,顺便认识点朋友。算了吧,你今天够累了。”

“我跟你们去。”

“你……真是……”绍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手放到我头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要不然你先睡一会儿?”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将我定在了原地,竟有点不知所措。绍凯是个好人,也许就是轻易的就确认了这一点我才会有和他一起离开安城的冲动,同样的,哪怕只是这短短的相处时间我也能发觉他是个不算讨厌的人,是个温暖却不懂得表达的人。我努力微笑着说,“我饿了,想快点吃东西。”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又一次被我逗笑了。

“哎,你怎么这么容易笑啊?”

刚刚那只温柔的,满是安抚的手轻易地将我的头拉向他,紧接着他吻住我的嘴。这一系列动作太过迅速,我只能睁大眼睛,脑子里唯一能反应出来的,是当他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时,他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抱紧了我。

这是与年少羞涩的亲吻完全不同的,属于成人,充满侵略性的吻。我正觉得缺氧到将近窒息,他突然放开了我,冲门口一直佯装看天的孙亦很随意的耸了耸肩,“走吧。”

背对着绍凯,我咬着嘴唇死死闭了闭眼睛,然后站起来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

在一家火锅店里我们见到了阿毛和小哲,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彼此并不会太生分,不一会儿就聊得热火朝天。原来是孙亦知道绍凯有想组乐队的心,特意给他介绍来两个人,一个会架子鼓一个会电子键盘。

“那你们现在住哪儿?”绍凯问。

“他们跟你们一样,”孙亦把话接过来,“所以我正好想,你们那儿有富裕房间,干脆大家搬到一起住得了。”

“行啊,那就这么定了。”绍凯似乎很高兴,一只胳膊揽着我,“大家住一起没问题吧?”

我微笑点头。

反正所有的事都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自顾自发生着,早已脱离我的预想几光年,我也懒得挣扎,接受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想要清净的生活,居然一下子又涌出这么多人,我终于开始相信,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由一拨又一拨的他人构成的。

尤其是在知道了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故事后,我更加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

那一晚生命翻天覆地的巨变,包括从一个女孩变成女人。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闭着眼睛,极力想要压抑自己的痛楚和喘息,却还是在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叫出了声。当一切结束,绍凯沉默的擦着床单上的血迹,再一次靠过来吻我,我清楚的感觉到那是发自内心的。

只是——如果可能,我宁可他永远都是逢场作戏。然后戏演完,就可以不回头的各奔东西。

几乎只用了三个月我就彻底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像从前一样笑,一样说话,我无比厌恶自己这样强的生命力。绍凯他们开始接一些商家的活动驻演,赶上节假日的时候会有一段活儿很多,但有时候也可能几个月没有收入。我们的生活一直只是尽力保证过得去,甚至于一开始的时候连这样也无法保证。

这个社会永远不会是一个美好而公平的地方,它最善于的是让人顺从它。天真的人变得复杂,热情的人变得冷漠,纯洁的人变得肮脏。它也习惯造就食物链,富人压榨穷人,商人欺骗顾客,甚至于各个职业间也有贵贱的区分。

像绍凯这样的人也许是最不适合这个社会的,他天真,他鲁莽,他倔强,最重要的,他还善良。假如他是去打工,每月拿稳定的工资还好,但是他偏偏要搅入最最混乱,没有保障的领域。

一开始看到他身上有伤回来我还没有太在意,后来次数多了我才意识到不对劲,可是无论问他们谁,说的都是统一口径的谎话。为此我还和他吵过,让他管管自己的脾气,每次他都嘻嘻哈哈的一带而过。

纸包不住火,即使是刻意掩埋的火线也有被点燃的那一天。只是我没想到过后这么久我才会知道真相,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绍凯面对的是什么。事实上绍凯给他爸爸送完葬处理完家里剩下的事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还是不好,我经常会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实在觉得这样不行,我就跑过去蹲到他对面。

“喂,你不说话好冷清。”

“我没不说话啊。”

“是是是,你说了,‘好’、‘嗯’、‘对’、‘行’、‘没事’,能不能再多点?”

“我没事,”绍凯摸摸我头顶,“真没事。”

“你看你看,又是这句,”我扭身坐到他旁边,故意张大眼睛嘟着嘴逗他,“跟我学。”。

“真丑。”

“哎,还没人说我丑呢。你笑笑嘛,我这样,人家都会笑的啊。”

“还有谁?”绍凯被我这句话惹笑了,“除了我还有谁?”

我无法掩饰的失了下神,然后立刻假装生气的背过身去,“看来不用担心了,还会吃醋呢。”

“你从前的男朋友一定特别好吧,”他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肯定特别疼你,是不是?”

“绍凯……”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向后倒在他的怀里,“你对我最好,真的。”

他低头用脸贴了贴我的额头,小声说:“笨蛋。”

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枕边留了一张纸——“我们出去了,看你睡的像只小猪一样就没叫你,自己记得吃饭。”

你才像猪呢,字写得跟小学生一样。我在心里对着一张纸反击,嘴角却开始牵起笑容。围着被子坐起来,外面的天气看起来很好,那么一会儿去超市买些吃的吧。这样想着我将刚才那张纸反过来,在空白的一面潦潦草草写上一些话。

曲城:

我现在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吧,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一定是你怕我寂寞才会让他是时候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你走之后原本什么也不相信的我开始相信命运,缘分,灵魂,相信你依旧在很幸福的地方,也许真的只有先去相信才有可能成真吧。这也是你教我的。

曲城,其实我已经慢慢开始减少想起你的次数了,只是有一些习惯还没有改掉,有些时候恍惚以为你还是在的,可时间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最近的这段时间好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现你在我心里的存在,也许也包括绍凯,甚至有几个瞬间我会觉得他什么都知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往往我们越想欺瞒越以为不可能知道的人,却越是洞若观火。

离城你从来都没有来过吧,起初我觉得它是个灰色的死寂的城市,但是时间越长我越觉得它内里有着很强烈的暗涌,冷漠的只是外壳。或许我也可以爱它,习惯它。

我希望不久之后我就可以有回去看你的勇气,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我想要笑着到你面前,也许他会和我一起也说不定。曲城,祝我幸福吧。

我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你。

——陈梦

是到离城之后我才知道有超市免费购物车这种东西,也终于发觉曾经的自己对生活是多么一无所知。原来有许多许多人这样生活,她们为了省掉一块钱的公车费即使冬天也宁愿站在外面等只有整点才会发、又经常有变动的免费车;她们不在乎售货员尖酸刻薄的话语和不屑的眼神,总是把很贵的散装糖和坚果偷偷放进口袋,还不忘尝上几个,她们经常拿完东西不出几步又觉得不值得,随手扔在任意一排货架上,麻烦了理货员。如果把她们放到电视里公诸于众,就是每个人都会讨厌的典范,吝啬至极,世俗,刻薄,好攀比,又因为比不上而满心仇富,她们唯一懂得的绝技就是生存。可是她们才是生活的最佳代言,是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甚至是我们正在或是已经成为的人。

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一家超市的免费车会到,每次我都和一些老太太或是中年妇女一起坐,时间什么别扭什么格格不入就都通通变成了习以为常。有一次车上有对母女吵架,看起来十几岁的女儿脸上满是不耐,埋怨妈妈非要坐这个车,“就是一块钱嘛,要不坐这个咱都到了,等这么半天,至于吗?!”

“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她的妈妈大着嗓门数落她,突然转头看到了坐在斜对面的我,指着我对她女儿说,“你看看人家姑娘。”

我有点尴尬的笑笑,“阿姨您别这么说,我以前也这样。”

“我看见你好几次了,都是自己,一个人住?”

“……嗯!”随口应付了一下,“打工,在这租的房子。”

刚刚还和自己女儿剑拔弩张的老妇人立刻“啧啧”了起来:“年纪轻轻,真不容易。”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僵硬地牵了牵嘴角把头转向了窗外。

超市里面的菜要比外面市场略微贵一点,但是看起来确实新鲜又干净,所以偶尔也会买一点。我拿袋子装了些番茄和黄瓜,鸡蛋是一定要在外面买的。路过卖面包的地方,我停下挑了几个放到篮子里,一定要让他们仨养成好好吃早点的习惯,至少出门要随身带上一点。

我喜欢在超市到处乱转,反正回去太早他们也回不来,还是要一个人。超市入口靠左手边的地方是图书音像区,我把篮子放在脚边,随手翻看起架子上的书来。其实并没有仔细的去看书名作者,只是本能反应拿了最触手可及的一本,翻开来,空白的扉页上印着的四个字赫然映入眼帘,我的视线被吸住久久不得动弹。

送给爸爸。

想起了陈年对于书的洁癖,意识像个固体一样突然撞回脑袋里,我飞快的把书放回原处,跑去结了帐。我想快点回家了,我想看见绍凯的笑容,只有这样我才能有力量不去胡思乱想。

刚刚走到院门口就发现门开着,里面有声音。这么早就回来了吗?我很高兴的提着东西跑进去,“你们回……”

“操,你想弄死我啊,痛!”

几乎和我同时出现的一句话让我停了下来,“你们……怎么了?”

绍凯他们背对着我待在乐器房里,准确的说是绍凯坐着,阿毛和小哲站在他两边,“梦儿,你先别过来,先回屋,乖。”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每次只要他一说出“乖”就肯定是又有事不想让我知道,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你又……”我把东西丢在地上跑到他面前蹲下来,却被眼前的景像吓住了,“怎么了……啊?”

绍凯左半边脸几乎被血糊住,看不清伤口究竟多长多深,血还在向下淌,衣服上都染上了不少。我抬头看小哲和阿毛,发现他们两个脸上也有伤,但是没有这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俩,说啊!”

“你别问他们了,没事,不就流点血吗?我就是怕吓着你。”绍凯说着不在意似的用手指去碰伤口,却忍不住拧了下眉头。

“你别用手碰……走,去医院。”

“刚我们就说去医院,可他死活不干。”阿毛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开口,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是死人啊,他不去你们不会愣拉他去啊!”

“梦儿!”

“你……好好好,我们先回屋,我帮你弄,好不好?”我觉得这时候实在不适合再冲绍凯发脾气,扶他站起来,回头对站在原地表情奇怪的那两个人说,“马上给我弄来棉签,纱布,酒精,紫药水还是红药水那些,不管是去买去借,马上!”

所幸的是这两个人这次速度快的超乎想像,我刚让绍凯在**坐下,他们就把药箱放进来,然后立刻跑回了自己屋里。我也顾不上问是从谁家借的,有没有吓到人家。“看来以后也得准备一个,多大的人了,还打群架。”我根本不懂怎么处理伤口,胡乱的用纱布蘸上酒精,想先把血擦掉,看看伤口究竟怎样,“太痛了你就说,我轻点。”

“你总比那俩死小子强。”

伤从额头一直斜到太阳穴,裂得不整齐,甚至还在里面找到一小块碎玻璃。绍凯一直紧蹙着眉头,却顶多只是微微吸一下气,也不喊疼。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不敢下手,拿棉签的手都在抖。

“我不管你了!”实在弄不下去了,我把东西一扔,脸扭向一旁不看他。

“怎么了?来,让我抱抱,”绍凯伸手把我的头转向他,拉到怀里,大概是看到我眼圈红了,顿时有点慌,“没事没事,你看都不怎么流血了。我知道你心疼我。”

“谁爱管你死活啊……”

“不管我你一副要哭的表情干什么,来,笑一个。”

我真的快要哭出来了。绍凯用手指碰碰我的眼睛,用力将我整个人向怀里紧了紧,“不哭不哭,乖。上点药就行了,快点,要不然我真要流血致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给他涂上药,然后用纱布盖好。

“我怕会感染啊!”

“要是这伤在你身上,二话不说就去医院。我就不用了。”

“你啊,”我伸长胳膊抱紧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就算为我也不行吗?”

“傻丫头。”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打了一架。不过要是留疤就坏了,我这张人见人爱的脸不就毁了么。”

“臭美啊你,”我忍不住抬手打他,只是很轻的一下,他却露出痛苦的表情来,“你身上还有伤是不是?!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绍凯果断的抓住了我想要脱掉他衣服的手,一脸痞子样的问我:“小姐,你这随便脱人家衣服的毛病谁教你的?”

“我……你……”

“笨蛋,我是装的,这都看不出来,”绍凯看着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坏笑,“我困死了,你让我睡会儿。”

“那行,一会儿吃饭我再叫你。慢点,别碰到伤口。”

“嗯!”绍凯很顺从的点头,躺下之后又伸出手来摸摸我的脸,“听话,不许哭。”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一直到确定他睡着才轻轻把他衣服拉开,如我所料肩膀上面一大块乌青。“你才是笨蛋,真痛为什么要骗我……”我俯身亲他肩上的伤,眼泪趁机垂下去。

绍凯啊绍凯,你从来都不知道,其实我宁愿你对自己好一点,宁愿你不为我做任何事。你的付出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你给我的好,为我受的伤,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如果可以,我宁愿你对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没有那么深的感情,那样也许我就可以告诉自己,我离开你,你反而会过得更好。

现在,你要我怎么办呢?

站起来走出去,尽量小声的把门掩上,转身的瞬间被旁边倚墙站着的小哲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多久了?”

“阿凯他……”

“睡着了,现在没事了。可他那伤太深了,肯定不容易好。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说。”

“陈梦,对不起,他脸上的伤是我……是我弄的,对不起。”

“你说什么?!”我一下子懵了,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你想打就打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阿凯会去挡啊……”

“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那群人不是人,他们仗着有合同想白使唤我们。其实上一次已经差过一次钱,说下次一块结,我们就没说什么。今天到那儿没过多一会儿他们就告诉我们没事可以走了,我们过去要钱结果他们说他们也没赚钱,还拿出五十块钱假惺惺地扔给我们……你知道阿凯的脾气的,本来我们没想打架,只是想要到我们应得的。没想到刚争论了两句他们竟然叫来了商场保安,说我们闹事!”

“然后呢?”

“他们手里有东西,下手又太狠,我们根本打不过。后来真的打红眼了,我从旁边抄起一个玻璃瓶就朝他们一个人扔了过去,我……我没想到阿凯他会扛那一下啊,”小哲低着头,头发遮住他的眼睛,“当时一见血他们那边也傻了,跑的比他妈兔子都快!我冷静下来才觉得后怕,我要是真把他们中的谁开了……现在我应该在公安局,连个能给交保释金的人都没有……”

听完他的话我只觉得喉咙锁得很紧,我尝试着掐了掐自己的脖子,仍是觉得呼吸困难。

“小哲,你应该知道,”犹豫的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如果今天你出事,我们不管怎样,也要拿钱去把你救出来。所以……你不用内疚什么,懂么?”

“陈梦,那天的事,对不起。今天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着急。”

“我早忘了,”我笑笑,“我去做东西,你进去帮我看着点他,我怕他睡觉碰到伤口。还有你们俩也擦点药。”

把锅放在炉子上,倒上油,突然就僵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指甲像是快要陷进铁里面。一大滴眼泪砸进锅里,滚烫的油星溅上手指,我把手指含进嘴里,无声的哭出来。

做熟了饭回到屋里,却舍不得叫醒他。绍凯,你到底是笨还是聪明呢?如果说你笨,为什么你能反应得这么快,可是一个就是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可以叫聪明吗?我伸出手轻轻把他额前的头发撩开,却察觉到异常。“绍凯,你醒醒,醒醒,你在发烧!”

“怎么了……”

“你在发烧!起来,我陪你去医院,快点。”

“不用……你让我睡会儿就好了,发个烧睡一觉就好了。”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忍耐了一整个晚上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我从床边跳起来摔门出去。然后坐在门口,把头埋在膝盖里。

“你怎么了?怎么反应这么大……”绍凯追我出来,蹲在我对面,捧起我的脸,“怎么又哭成这样啊,我投降,投降行了吧?”

“我求求你,别这么吓我……”

“梦儿……”

“我求求你了,别吓我了行不行,你不能有事……”

“我求你……”

熟悉的感觉从记忆深处涌现出来,轻而易举击碎了我的神经。那种叫做撕心裂肺的感觉,强烈让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失去意义,包括绍凯抱紧我的手臂。这样的重复太让我害怕,以至于我开始分不清我身处的是过去还是现在,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绍凯!”我猛的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一双手臂温柔的将我按到枕头上。绍凯责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傻丫头,你自己烧得这么厉害,你不知道吗?!”

“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在医院,“我不记得……”

“你吓死我,居然能哭晕过去,咱俩谁照顾谁?”绍凯手停放在我的额头上,“烧了一夜,总算不烧了。”

“你呢?你也在发烧,还有你……”我挣扎着又要坐起来,绍凯赶紧坐到病**,把我抱到怀里,我才终于安心一点:“托你的福,我比你轻多了。梦儿……”

“嗯?”

“你昨天那样真的吓到我了,”他的手插在我的头发里,我听到他不说谎的心跳声,“以后不准这样了。”

“那你答应我,永远也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行么?你答应我,你一定要比我晚死,行么?”

“你瞎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绍凯把我身体支开一点,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是摇摇头,又重新窝进他的怀里。

我只是害怕而已。如果你死在我后面,也许你才能理解我心里的感觉。但是,我怎么舍得,让你也感受那种世界末日一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