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孩子

我,绍凯,阿毛,小哲,我们四个人现在住在一起,我们称这个破旧的院子叫家,称彼此为家人。对了,还有孙亦,虽然他不常过来,但绍凯说,孙亦永远是他的好兄弟,是我们家里人。

孙亦是我们当中最完整的人,他有爸妈,有富裕的家境,也有一所一流大学作为自己的后路和父母炫耀的资本。但是这样的他却没有忘记儿时的玩伴,也没有忘记年少无知时说好的约定。我和绍凯在离城下火车的当晚,绍凯就找了个电话亭给孙亦打了电话,那号码还是十二岁那年孙亦举家搬到离城后给他寄去的。

“快十年了,我都没打过,也许早就换号码了吧。”就是抱着这样的心,当绍凯见到撂下电话赶过来的孙亦时,我清楚的看到他眼睛里闪着光。更何况,那一晚还是举家团圆的除夕。

阿毛和我一样没有妈妈,只不过他的妈妈不是死了,而是在他四岁时和别人跑了,离婚协议书上特意清楚的写上一条:孩子归父亲抚养。阿毛的爸爸是个平庸的男人,没手艺又怕吃苦,永远眼高手低,直到把家里积蓄都花得差不多才意识到要赚钱,可他那个岁数已经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有做做卫生,看看夜,既辛苦钱又不多。阿毛初中毕业其实已经考上了高中,但他擅自报了中专,他爸爸知道后把他打了个半死,大骂他没出息,阿毛实在受不了就回了一句,“那还不是随你!”然后他看着他爸爸停住手,傻愣愣的一整晚都没说话,好像一夜就苍老了。

“我不怪我妈,谁都想过好日子。我也不怪我爸,我就是有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说完这句话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狠狠摔向墙壁,沾着泡沫的碎玻璃落了一地,黄色的**向下淌着,一整副溃败的景像。

小哲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戏剧性的是一直到奶奶去世小哲才知道,他唯一的亲人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不过是好心收养他的一个早年失去子女的老人。奶奶死后给小哲留下了一点钱和一间旧火单,他委托中介把房子卖了,然后揣着那些钱出去转了一个月。他去了哪里,看见了什么,想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唯一说过的是有一个晚上他坐在一个城市的天桥上看着底下陌生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车辆,突然想要跳下去将一切都结束掉。不过最后他还是清醒过来,稳稳当当走下楼梯,然后蹲在路边抽了人生的一根烟,被呛得止不住流眼泪。他在那一个月写出整整一个速写本的歌,自己填的词,自己谱的曲,他说他的音乐细胞好像与生俱来,可是却不知道是谁给了自己这样的生命。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总是喜欢这么说。

至于绍凯,谁也不知道他的生命里有过怎样的动**,他不说,对我也一样。我能够理解,毕竟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不愿说予人知,只是我看到他听阿毛和小哲说自己的故事时几度动了动唇,好像有什么已经含在了嘴里,最后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黄连算什么,就算是毒药他也会嚼烂吞下肚,痛死也不让别人知道。

“绍凯,你为什么会同意带我走,”我在黑暗中摸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直到他抬手将我的手捉住,“你不觉得多带一个累赘么……”

“睡吧,别胡思乱想。”他将环我的手紧了紧,嘴贴着我的额头说。

第二天我醒来时才七点,绍凯还在熟睡,眉毛时不时皱到一起。我躺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把他的胳膊抬起来放进被子,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

天空又开始飘小的冰星,伴着风抽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离城的冬天比安城冷很多,穿再厚的外套发抖都还是难免的,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至少不再畏惧。

“梦姐……”突然对面的门开了,阿毛走出来看见我微微愣了一下。

阿毛比我小一岁,他叫绍凯哥,于是也就一直叫我姐。起初我听着特别别扭,总想纠正他的叫法,结果他一句“那我叫嫂子了”干脆的把我堵了回来。

“怎么起这么早?”我对他笑。

“梦姐,我想和你说件事。今年过年我想回去和我爸过,前两天我在街上看见他了……感觉他身体不太好了,我想回去看看,过完年就回来。”

“去啊,这有什么可说的,什么时候走和我们打声招呼就行,”我看着他突然想到寄明信片的自己,“等会儿……”我转身回屋,找出那张存着钱的银行卡,塞到阿毛手里,“买点东西回去。”

“不行,这绝对不行,”他赶紧把卡推回我手里,“凯哥他……”

“你还不知道他啊,他肯定同意,这钱是我们大家的,”我拉开阿毛大衣的口袋,把卡放进去,“拿着,不过不许花光哦。”

“嗯……谢谢,我过完年就回来。”

“我告诉你,一家人不许说谢谢,这要绍凯听见他才会生气。回去收拾收拾,等绍凯醒了,我给你们做吃的。”

看着阿毛走回屋子关上门,我也扭身回屋,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伸手打他:“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醒了还不睁眼?!”听到我这么说,绍凯果然把眼睛张开,无辜地看着我,“什么都瞒不住你,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被他这么一问,我反倒愣住了。装睡的时候呼吸总是不够平顺,不像熟睡时规律而平稳。可这要怎么说,他肯定会说:“你连我呼吸都这么熟悉啦?!”这么想,我的脸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

“喂喂,想什么呢?”绍凯一脸坏笑的问我,我抓过枕头丢到他脸上,“哎,我告你谋杀亲夫啊!”

“闹够了没?起来啦……喂,”我被他闹的没办法,伸手拉他的胳膊,结果却反被拉下去,头被强行固定在他脖子下面,“哎,你刚才都听到了吧?”

“嗯,”绍凯用下巴贴了贴我的发顶,“你啊,有点女主人的样子了。”

“嗤,我每次看阿毛对我说话,都觉得自己像黑帮老大的老婆,或者……压寨夫人……你是不是跟他们说我特凶?”

“我哪说过,”绍凯又摆出“不关我事”的口气,手指卷着我的头发玩,“我就和他们说,谁敢欺负我老婆,我跟他们拼命。”

“好好的,又说拼命什么的,起来吧。”我扬起头,亲他脸一下。

“梦儿,你想家么……你要是想就告诉我,我陪你回去。”

我没想到绍凯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心猛的空了一下,随即又有什么迅速溢满,压的我喘不过气。“这不就是我家么?我还能去哪儿……”听到我这么说,绍凯不再说话,只是牢牢把我箍在他怀里,隐隐约约我竟然觉得他在害怕什么。

我该怎么对绍凯说,就在那一晚,我躺在他怀里,又一次梦见了安城。梦里面的一切都真实得让人心惊,我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还是一步步走得更深。我梦见我生活了十九年的那间六楼老偏单,墙上的漆都翻了皮,露出里面的淡粉色;地还是水泥地,曾铺过地板革,泡过一次水也就烂掉了。门边叠放着两个上锁的樟木箱,小时侯我一直好奇里面有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妈妈陪嫁来的,里面是空的。我梦见我的爸爸陈年,他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白了很多,他坐在台灯底下备第二天的课,茶水放在桌角,已经凉了。我梦见高中的学校,有需要两个人才抱得过来的树,春夏季有不甚好看却很灿烂的花,也因此虫子非常多,墙上爬的毛毛虫有时候冬天就冻死在上面。我梦见我曾经的那些朋友,不算朋友的朋友和真正对我好的朋友,她们都还在那里,嬉笑怒骂,张狂或收敛。我甚至又梦到他……他还是十八岁的少年模样,在梦里面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就止不住哭起来。

醒来时依旧漆黑一片,枕边有一小块湿润。我贴了冰凉的墙壁一会儿,翻身靠向绍凯的怀里,他没有醒,却仿佛有感觉般的把我往怀里拥了拥。

我想我是想家了,或者说我是想过去了。可是我永远也回不去我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了。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孙亦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我们,大家围了一桌子吃火锅,这情景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聚在一起的时候,火锅的热气将周围变得很暖,大家碰杯的时候啤酒洒得哪里都是。我在心里把这一天已经当成除夕,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只不过这样想着的同时我眼前又浮现出小时侯爸爸领着我买吊签的画面,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有没有在准备年货,有没有像从前一样买两个大红灯笼,从除夕一直挂到正月十五。

“陈梦,陈梦,”我回过神来看见孙亦冲我举着酒杯,“越来越漂亮了你!”

我笑着把杯撞过去,然后一饮而尽,“你每次看见我就这一句话,不会换换啊?!”

“阿凯,你这灵牙利齿的老婆哪找的啊,你当心被抢走哦。”孙亦没话接我,只好朝绍凯进攻。

“我老婆是我捡来的宝贝,”绍凯一把搂过我,“你们谁也别打她主意,否则别怪我翻脸。”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小子有重色轻友的毛病,说说,你们俩怎么好上的?”

“好啦,先吃饭,我们俩的事以后再说,”说完他拉过我使劲儿亲了一下,“对吧。”

“切……”那三个人摆出一副扫兴的表情,小哲跟孙亦使眼神说“他俩天天这样”,绍凯一个空易拉罐就扔过去。于是我们五个人就在这本就不大的屋子里玩起了互砍游戏。

我和绍凯的相识确实说来话长,只不过他所顾及的和我想到的只有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能够合并。那时的一切,以及那时的我,都是我不愿回想,甚至不堪回想的,而我身边这个傻瓜却把那个无比落魄的我捡回来当成宝贝护在怀里,生怕受一丁点风吹雨打。

孙亦走的时候阿毛也顺便和他一起走了,家里就剩下我,绍凯,小哲三个人。我注意到阿毛走的时候小哲的神情中有掩饰不了的落寞,于是和绍凯商量,让他去陪陪小哲。毕竟想到过年就想到举家团圆,可小哲连个有家人的年都没过过,去年过年的时候因为大家还不熟悉,所以他才一直强颜欢笑。绍凯听完我的话摸摸我的头,说:“还是你心细啊。”然后就去陪小哲睡了几晚。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年最难过的会是绍凯。

除夕的早上被敲门声吵醒,绍凯是不可能敲门的,于是我只好快速翻身起来,披上件衣服去开门,小哲站在门外有些局促但更多是着急的看着我。

“怎么了?”

“凯哥他一早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就把自己关在里面,半天都没出来,我说话他也不答应。”小哲一边说一边看向关紧门的琴房,“我没办法,只能找你了。”

我走到琴房门口,发现门确实是从里面锁起来的,这间屋子半夜也从来不锁门的。但是绍凯一直都不是这样耍小性子的人,他如果生气或是心里有事儿一定会说出来。

“绍凯,绍凯,把门开开。”我拍了两下,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你没惹到他吧?”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我摸不到头脑之下只能转头问小哲,他看着我疯狂摇头。

“绍凯,绍凯,你把门开开行不行?”

“绍凯……快点,有什么事出来说好吗?”

“你再不出来我不管你啦,开门!”

“乖……把门打开好不好,让我进去……”

软硬兼施了十分钟后,门内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转头对脸色同样很凝重的小哲说:“给我拿重的东西,我就是把门砸了也得进去。”

幸好这种老旧的木门不过是两层三合板,我用铁质的椅子甩了几下中间就破开一个洞,把手伸进去摸到插闩拔开,然后一脚踹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门走进屋里,手掌扎进了一根不小的木刺,我赌气似的恶狠狠拔掉。绍凯坐在屋子角落的地上,屈着腿,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头垂的很低,门打开后突然涌进了光亮,他下意识用手去遮眼睛。

“你别过来。”我听到他对我说。

“你想死是不是?!”我没好气的走过去弯下腰拉他的胳膊,“有什么事出去说。”

“我说了你别管我……”他不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好,我不管,我再也不管你了!”我转身就要往门外走,手腕却突然被拉住,我低头看着地上那个赶我走又伸手抓我的人,“这样有意思么?绍凯。”

就这样僵持了几秒钟,我感觉到握在我手腕上的手越来越用力,到最后竟然微微颤抖起来。起初我以为是我的错觉,抬起另一只手附在绍凯手背上,终于确定真的是他在发抖。“绍凯,你怎么了?”我蹲到他对面伸手摸他的脸,“来,看着我。”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绍凯,颓废得不成样子,眼圈红得像要滴血。他就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躲在角落舔伤口,在我的指尖碰到他眼睛的那一刻,一大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我的心一瞬间痛得缩紧。“绍凯……”

“别叫我……我讨厌听见这个名字,我恨这个名字!”

我把他的头拉过来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哭出来,哭出来就没事了,我在这儿……”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感觉到的只是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肩膀不住颤抖,到最后终于哭出了声音,眼泪迅速打湿我的衣服。在他如同动物受伤的呜咽声里我听到他说,“我爸死了……我恨他……可他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啊……”

偏过头逆光中看见小哲站在门口注视着我和绍凯,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离城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暗,将我们各自的心事衬托得更加悲凉。

这一年在这样世界末日般的气氛中惶惶终结。

我终于知道了属于绍凯的故事,但听过之后我又多么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知道。因为我了解去直面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回忆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我看着绍凯,无数次让他不要再说了,可是他停不下来。也许从他知道他爸爸死讯的那一刻起,心里那道旧伤就再次被撕扯开了,血流顷刻摧毁了花许多年才苦心建起的遗忘之墙。

绍凯说,他的故事要从他记事说起。那时他家住在火车道旁的“三无”平房里,二十平,红色的砖加水泥堆砌起来,房顶铺着厚重的油毡。房子很潮,冬天生着炉子依旧阴冷,记忆里他的妈妈总是抱怨睡一夜腿都暖和不过来。大概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绍凯从小听到最多的就是争吵,永无休止的争吵,那些刺耳的字像毒针一般不住往脑子里钻,小小的他一夜一夜蜷缩在**,心从害怕渐渐变为麻木,到最后外面即使摔碟子砸碗他也可以睡得安稳。有一次刚刚上小学的他脱口而出一句脏话,他爸爸一耳光掴过去,当即他就摔到地上,嘴里充满血腥味。只不过他没哭,而是站起来无比冷静的问他爸爸,“为什么许你说不许我说?”他爸爸第二个耳光几乎把他打到吐血。

八岁那年暑假的一天,天还没亮就有人砸门,睡在外面弹簧**的绍凯爸爸满是不耐烦地去开门,门打开后涌进来几个男人,好像跟他说了几句话,就拉着他一起走了,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绍凯被他妈妈抱在怀里,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爸爸临走时回头看了好几眼自己。那之后他从他妈妈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中,亲戚嘲讽的话语中渐渐明白,那天的几个人是警察,而他的爸爸犯了案。那时的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住在这个连具体门牌都没有的地方,为什么他爸爸总是不在家住,为什么他妈妈每天都是抱怨和唉声叹气……从那之后绍凯更确定他爸爸是个坏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觉得自己必须马上长大,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好保护他的妈妈。

绍凯的爸爸在他妈妈多方疏通下被判了三年,也意味着那三年里他只和他妈妈相依为命。绍凯说,他多希望能说出那三年是美好的,但是他没办法骗自己。事实上,那三年他过得并不比之前好多少。绍凯的妈妈一直都没有工作,也不习惯出去工作,每天泡在牌厅打麻将,从早晨玩到半夜,赢了钱就喜笑颜开,输了钱就万般不顺,拿他泄气。用手打,打不动了就用家伙,扫帚,擀面杖,火筷子……绍凯不哭也不闹,他觉得妈妈是把对他爸爸的怨恨发泄在了他身上,假如这样有用也不错。一直到绍凯十岁那一年的一天,他妈妈又很晚才回家,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妈妈的脸色,拿了洗好的葡萄去给妈妈吃,玻璃盘子有点重一不小心滚出了两粒,他赶紧弯腰去捡,谁料这时候他妈妈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拿个盘子都拿不好你还会干什么?!”“废物!”“跟你那王八蛋爹一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个混蛋,生个孩子还比不上别人!”

十岁的男孩子自尊心正强,绍凯闭着眼睛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他的妈妈更恨他也说不定,毕竟他是这段失败婚姻的衍生,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拖累。

从那之后绍凯学会的是忍耐,或者说压抑。把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委屈愤怒都藏起来,伪装表面的和平和不在乎。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像彻底变了一个人,成绩跟不上,性格孤僻狂妄,动不动就和人打架。五年级的一个放学他突然在家中看见了他的爸爸,竟一时间陌生到局促起来,仿佛这个家不再是他的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但从那天起他们又恢复了三口之家,只是日子更加难过,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他的爸爸找不到工作,无奈之下他的妈妈终于开始四处打工。三个人的生活并没有热闹起来,反而更加清冷,每天可以听见的话就是他妈妈因仇富心理而格外尖酸地指桑骂槐。绍凯考入了一所初中后也没有人过问,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沉默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风暴,可是他不知道也不敢想那会是怎样。那个时候的他开始混迹于一些市井混混中,也认识了一些玩地下摇滚的无业青年,每天在一起挥霍着时光,在街上找人打架,或是泡在游戏厅一夜又一夜,身边的酒肉朋友们都羡慕他家对他的放纵,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多希望有一天能有个人叫他早点回家。初三的一天他晚上回家看见了一片凌乱的景像,满地玻璃碎片,酒,烟头,他的妈妈跪在地上,浑身是伤,那一刻他呆立在原地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天崩地裂的声音。当他爸爸又一次举起拳头绍凯冲过去架住了他。

“你给我滚开!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

“我就是瞧不起男人打女人!”那时的绍凯十六岁站在他爸爸面前咬着牙说。

“好,那我告诉你,你这个妈背着我在外面找男人!她他妈当我是傻逼啊?!”

“那你就去找个女人啊!离婚吧,快点离!我他妈都替你们俩累!”说完这句话绍凯抄起桌上一个酒瓶狠狠砸到地上,然后大步离开了家。

那一次他在外面混了一个月,拼命抽烟喝酒,半夜坐在路边哭哭笑笑,就像个疯子。一个月后他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以为一切早已了结,却没想到导致离不成婚的居然是他。他的爸爸和妈妈都认定一条,孩子必须跟自己。

最后绍凯自己做了决定,他对他妈妈说:“妈,你走吧,去过自己的日子,我跟他过,就算打他也打不过我。”他说,他妈妈临走前欲言又止的表情,后来他曾反复梦见。

那之后的日子绍凯说他也记不清,好像就是打工赚钱,然后再挥霍掉,生活完全找不到意义。他爸爸起初的一两年间还会对他动手,后来就真的打不动了。绍凯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和爸爸说过几句话,到后来干脆就搬离了那个家,住到了一个玩摇滚的朋友的地下室里。仅仅是那片“三无”房拆迁的时候他回去过,扮无赖和拆迁办的人耍横,为的是能多得一点钱。那些钱他分文没拿,给他爸爸租了房子安置好就又走了。

“之后呢?”我问绍凯。

“我一个人在外面混了很久,发现小时侯在孙亦家混来的那点吉他底子居然还没忘,我存钱买了把好琴,和那帮人在一起拼命练,想着有一天能离开那鬼地方,”绍凯一半脸浸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却让人心里发寒,“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意外就是你,你不是问我当时怎么会同意带你来么?就因为你当时玩笑似的那句‘我接你回家’。”

“好了,都过去了,”我抱着绍凯,“我们现在不是在家里么……”

“早上孙亦突然来找我,说我姑姑不知从哪里找到他的电话,让他找我,当时我是不信的。可等我接了电话……我姑姑在那头哭着骂我……我什么都没听清,就听到最后一句……你爸爸心脏病死在屋子里都没人知道,你这个不孝子……梦儿,我是不是错了,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绍凯,回去,回去看看他,送他一程。你想回去的对不对?”我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一下他的眼睛,我想我该怎么让这个外表坚硬心里千疮百孔的大孩子好过一点。

也许只有当一切都走到尽头,再无回头的余地时才能明白,恨是因为有爱做前提,假如没有爱,我们就不会一再提醒自己恨的存在。只是这样的爱太沉重,所以我们都选择逃避。

绍凯在离城火车站又一次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使劲儿地摇头,后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头了,我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说:“我在家等你回来。”看着火车最后一节消失在视线里,我伸手擦掉自己落下的眼泪。

与绍凯相比,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幸福的。当然,这是在对比之后才能说出口的话。我唯一要承受的就是死亡的阴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妈妈用死这种决绝的方式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我的外婆,并不是不爱我,但是她也惧怕我。她总是用那种半恐惧半警惕的眼神看我,她从不许我接近她供佛龛的祠堂半步,她不止一次对外人说我是催命鬼。我了解她心中的矛盾,我是她女儿的骨血至亲,是她独一无二的外孙女,却又是间接导致她女儿死亡的人。而我的爷爷奶奶本就因为我是女孩而对我不甚关心,而这一来更是连见我都不愿。这些老人无法接受这样超乎寻常的死亡,他们坚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是有罪的。

只有陈年,他一如既往的对我,虽然他总是无谓的在我身上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幻影,但至少他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他说话的语调总是温和舒缓,就像对他的学生们讲诗词一样,他不会苛求我什么,他安排好我的衣食住行,每天给我准备好早中晚饭,他对我的无理取闹总是一笑了之……可我一直觉得这中间少了些什么,那种最重要的本应黏腻的关联。在绍凯走后我曾试想过假如今天去世的是陈年,我会不会像他一般悲恸的不能自已——虽然这样想很大逆不道,但结果却是,不会。

我们的感情是温吞的,毫无强烈可言,甚至于遗忘了对彼此的需要,遗忘了爱的存在。

我记起我初一第一次来月经,躲在学校的厕所里看着裤子上的红色愣了好久的神。我并没有傻到搞不清状况,可却没有人提前告诉我要准备什么要注意什么。那天我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两条袖子系在腰上盖住后面,然后一个人逃课去超市买了卫生棉,再一个人学着用。放学回到家我把裤子脱下来放在盆里使劲地搓,陈年下班回来对我说留给他洗就好,我回过头冷冷地瞪他。我想我那时的眼睛里一定充满怨毒,像一根根尖锐的刺能够插在人心里,因为陈年顿时愣住了,几秒钟后他从盆里泛红的水中找到了原因,一瞬间他的脸竟然僵硬起来,我转回头不再看他。

可能是因为摸了凉水的缘故,第一次竟疼得辗转反侧,起身想要去厕所,刚打开一条门缝就听见了陈年的声音。我站在黑暗里看着虽是中年却已显老态的他对着妈妈的遗像说:“你怎么这么狠心,女儿怎么能没有妈妈,我替代不了你啊……”也许是夜太静,他极力压低却依旧激动至颤抖的声音,甚至有一点点像是哭泣。我轻轻关上门,一个人在地上坐到了天亮。从那起我就落下了痛经的毛病,像是某种证明般的。

我有时真的很想知道,假如天上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烦扰,没有世俗,那里少了铜臭,少了苦难,我的妈妈真的就能心安理得地过着安乐的生活么?她看着底下的一切会不会对当初自己的举动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后悔。

绍凯走了三个月,这是两年多来我们分开最久的时间。这期间阿毛也回来了,他知道这件事后怪我们没有告诉他,否则无论怎样他都会马上赶回来。

“绍凯不需要同情,你们都在这儿也帮不上他。”我对阿毛说。

这三个月过得异常缓慢,我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阳光越来越灿烂,天也渐渐清澈起来,有那么几个早上睁开眼睛时我恍惚的想,绍凯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当清醒过来,我又知道他不会,他绝对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因为他是绍凯。这样的笃定让我自己一阵一阵感到心悸。

“凯哥怎么还不回来啊?”一天吃早饭时阿毛问我。

“我怎么知道,家里应该有许多事要处理吧。”

“你是不是希望他永远都不回来?”小哲突然开口问了这句让我顷刻连呼吸都忘记的话。

看我僵住,阿毛狠狠踢了小哲一脚。“你他妈疯了吧?!”

“陈梦,我们差不多大,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

我把碗筷放下,点点头:“你说。”

“凯哥对人怎么样,你比我们都清楚。那次你们吵架,你跑出去,他在这儿快急疯了,当时我和阿毛就明白他是真心实意对你。像我们这样的人,手上空空,最容易付的是感情,最不在意的,或者说不敢在意的也是感情,像绍凯这样重情重义的人我真的第一次见。可是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有事情瞒着,瞒我们也就算了,我怕你连凯哥也瞒。你如果不是死心塌地的跟他你最好早点说,你知道,他受不了这个。”

我安静的听他说完,站起来:“小哲,刚你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就别再跟绍凯说,不要因为我坏了你们兄弟感情。有些话你确实说对了,但有一点,我要不是死心塌地跟绍凯我何必在这地方待两年多?!绍凯对我的好,是人的都看得出来,我心不是石头做的,用不着别人告诉我!”向后踢开椅子我转身回屋,阿毛在我后面“梦姐,梦姐”叫了两声我也没有回头。假如我此刻站定就一定会被人看出我的浑身颤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恐惧。

绍凯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他出现在院门口时我甚至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到阿毛在后面喊“凯哥回来了!”我才突然清醒。绍凯瘦了很多,眼睛都陷进去,我过去接下他的行李,轻轻抱了抱他,他胸腔里涌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到岸边一样。“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

我把绍凯带回屋里,看他迅速的就睡过去,起初依旧是紧绷不自然的姿势,过了好久才渐渐放松下来。他睡了差不多十二个小时,这期间我几乎没有动的坐在床边守着他,不时抚摸一下他的脸颊。是在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想绍凯,我想他快点好起来,像从前一样充满炽烈的气息,让人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现在这种憔悴的样子让我觉得害怕,一直以来我只是一株软塌塌的寄生藤蔓,而他是撑着我活下去的力量,假如有一天他垮了,我不知道我会怎样。

或许,没有绍凯,我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梦儿……”

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叫我,我看着他眼睛里满满的灰蒙蒙的疲倦,忍不住将头伏到他的胸口,手贴在他脸上:“嗯,你回来了。”

“我现在真的只有这儿了。”他侧过身用力把我抱进怀里,在窒息中我感觉到他沉重如同坠落深海般的心跳。

小哲说得对,我确实有事在瞒着所有人。但那是因为我自己也在极力去忘记。

忘记那个在我生命里真实存在过,又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他叫曲城。

我不愿,却无法控制地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