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给我最好的礼物

这一年的高考是在大雨中度过的,街上的每个人都在说,这是多少年多少年离城最大最久的雨。许多的家长都在抱怨路不好走,出租车不好打,雨声太大影响孩子听力等等。

高考前三天的时候我见过程弋哲,他已经放了温书假,只等着考试。他问我,“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吗?”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我说,“如果你真考上了,我就和你去。”

结果在高考结束的那天,他就到我们的家里来,当众宣布他考上某某大学某个专业没问题。那天,大家一起帮他办了庆祝会,没错,是所有人一起。包括绍凯,甚至小哲还把盈盈带来,盈盈也考完了试,据说也要比上一次好。大家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大声唱歌,一整晚乱七八糟好像每个人都喝多了一样,但其实谁都没有醉。

在那一晚,我心里清楚了,如绍凯所说,我对程弋哲完全没有感觉。在我的眼里他不过就是个小孩子。明白了这点之后,我突然有一点想开了。

“绍凯,”那一晚,我借着酒意对绍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不要怪我。我保证,我回来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默默的看着我,伸手在我的刘海儿上揉了揉,轻轻的“嗯”了一声。

可是程弋哲来的那天我还是觉得太突然,是在高考结束后的第十九天,他拿着两张火车票过来对我说,“都买好了哦,那到那天我提前过来找你?”

绍凯在我背后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票,若无其事地看,“是哪天啊?”

我低着头,手指按在眼角的泪腺上。

出发的那天,我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就看见绍凯蹲在地上往包里面装东西。他拿出的是我来时背的包,此刻他好像正想要把我的东西全部再装回去。“绍凯……”我下床蹲到他对面,握住他不想停止的手,“几点了?”

他不抬头,也没有躲过我的手,“你这么贪睡,都快中午了,一会儿人家来了,你还要人家等么?”

“不着急啊,不是才中午么,”我企图将他拉起来,“先不要弄啦,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算了,你收拾收拾再去给我们做顿饭吧。”

我站在那里,看着蹲在地上低着头的他,我能够了解他现在正压抑着怎么庞大的情绪,因为我也一样。我回过身去叠被子,看见自己的手指不听话的颤抖,我想控制但是控制不住。

程弋哲拖着行李箱站在院子里时我们刚刚吃过饭,我正在刷碗,盛夏的阳光很刺眼,我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绍凯从我身后走过,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拉着我进屋去。我将繁盛的阳光全部关在门外,只有一扇小窗子的屋子即使是夏天的下午也是有些阴凉的。我倚着门,看着绍凯又把拉好的鼓鼓的包打开,然后逐一去拉抽屉和柜门。

“你想想自己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把所有他觉得我用得着的东西统统放进了包里,然而这一间屋子的容量本就小得有限,除了衣服,绝大部分的用品我们都是共用的,他几乎就什么都没有了,“差不多……就走吧。”

“其实我不用带那么多东西的,你看带那么多多重啊,我都快背不动了。你忘记我来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了么,我几乎什么都没带啊。”

绍凯笑,“那不一样。”说完他把包拉好,提到离我近的这一边,却没有站起来只是等我去接。我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把包接过来,它沉得拖着我的胳膊往下坠,我只能使劲儿掐着带子才没有将它扔在地上。

“那……”我站在门口,企图用一种“我晚上还会回来”的语气说,“我走……”却最后还是越来越轻含在喉间自己都听不清楚。就在我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侧过身准备打开门时一只手伸过来几乎是拼命的将门合了起来,我听到门上嵌得玻璃发出好几声不满的“叮当”。

我知道我迟迟不肯转身就是在等这个拥抱,从知道我要离开起一直保持着无所谓的缄默外表的绍凯终于还是在我转身的前一秒冲过来把我箍在了他的怀里。我了解他,他一定会这么做。他用力的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一时间整个世界里我只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我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渐渐松动,最后还是把它放下了,我抬起手死死的抱住了他,就像从前的每一次拥抱一样。

“对不起,我不……”

“走了”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以最快的速度拉开门将我和我地上的包一起扔了出去,门闩插上的声音让我的眼泪疯狂的往下掉。“绍凯……你开开门……我还有话说你开开门!”我拼命地砸门,可是他没有出声音只是默默的将窗帘拉起来,彻底与我的世界隔绝。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和程弋哲一起走出院子的,我一直乞求绍凯能开开门,至少能让我再看一眼他。我不知道我这一走要多久,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嘱咐他,我还想告诉他不要喝太多酒烟能戒就戒,我还想告诉他没有我也要记得自己烧开水喝,我还想告诉他他的哪件衣服是会褪色的不要和其他的混在一起洗。

我还想告诉他,要不然,等我回来洗也行。

没有人送我出来,小哲和阿毛只是待在琴房里看着我,我觉得或许在他们的心里都认为我早晚会走。就连小喵,它都懂,它只是不明所以的跟了我几步,然后就回去了。它最后“喵喵”的两声叫唤,让我还在试图忍住的情绪突然崩溃起来。

“对不起,等一会儿……”

我叫住程弋哲,然后兀自蹲下去将自己团成团。顾不得他怎么想,也顾不得路人的眼光,我被胸口比我想像还要猛烈的痛楚击败了,那像是从身体上硬生生割下一块肉的感觉,最初只是惊惧,而当脑垂体中的减缓疼痛的内啡肽慢慢用尽,那种根本不能碰触的疼痛开始让人无法承受。

“既然那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走呢?”我听见程弋哲近在咫尺的问我这个最不该他问的问题。我摇摇头,挣扎着站起来,说,“走吧。”

这次我没有回头一直一直朝前走,直到再也不看见那排老旧的房子。手中的包实在太沉,里面究竟装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我才把包打开看。衣服,拖鞋,洗漱用品,杯子……我所有依赖的东西他通通都给我装了起来,最后我从里面的拉链里找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

“我把你之前那张卡里面的钱全部转到了这里面,加上我平时存下的,现在里面的钱虽然还是不够多,但应该还够你在外面生活一段时间。这本来就是为了娶你而留下的钱,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我抱着那个包,一路像只兔子一样到了火车站,然后再一路像兔子一样离开了离城的天空。

于是,在我一直只懂得哭泣,不懂得发现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人在我背后的墙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圈,中间写着有些肃杀的“拆”字。

这一段比我想像漫长的旅程,二十个小时的火车,要在火车上过一夜,然后晚上下车,这让我恍恍惚惚想起了我和绍凯一起到离城的那个晚上。那一夜我的心虽然就像火车震动的频率一样上下摇摆不定,但却莫名其妙的睡着了,而这个夜晚我趴在过道的小桌板上,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怎样都睡不着。

在我离开他之后,我才终于肯对自己承认,我是这么依赖他。算一算,我离开他才几个小时,可几个小时实在太长了,我从离开他怀抱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他不会陪我在这个列车里面了,不会因为担心我而和别人换床位了,不会在我随时叫他名字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回答我了。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想知道,绍凯,他睡了么?

然而,在我想念的另一边,是我看不见的我生活了多年的老旧院落,晚上他们赶走了一批不速之客后就各自回了房间。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少了一个人的转变是多么难以适应,那是一个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填补的洞。

绍凯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事实上从下午开始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就恍恍惚惚一直到现在都无法缓解。他面对着空白的墙壁和空****的床,居然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做什么。就在前一晚,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呼吸的存在,而此时那个人却不知道已经离开他多远。

想到这儿,他回过头去看仍摆在原位的两只枕头,一只上面还沾着一根长长的头发。他将它捏起来,小心翼翼的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收紧,直到它再也承受不住,干脆的断成两截。

他打开门冲出去。这个房间,此刻他一分钟也呆不下去。

下了火车,程弋哲居然可以直接找到住所。他在出发前查好了线路,订好了计划,联系好了住所。我看着他有条不紊,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真的不觉得这是个刚满了十八岁的孩子。我的十八岁,对生活还是一无所知,带着对感情最初的懵懂与偏执,自以为好的向前走,却不料掉入了黑洞。

一座西部边陲城市,人口稀少,视野开阔。现代的东西少,而旧的东西多。但是,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再加上情绪内张带来的负荷,让身体极度疲乏。我无心看一路风景,只想快些找到床睡去。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喉咙疼醒的,我起床喝了很多水,还是感觉像是有沙子含在里面磨得难受。

这个地方太热太干燥,白天一路上我都需要不断的喝水,但在旅途中喝水又很容易带来不便。幸好我们没有跟着什么旅行团,没有时间的限制,偶尔还可以混在别人的团队后面偷听。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似乎都是受照顾的对像,我也尝试着想去照顾别人,可每每都弄得更乱。在长途车上,程弋哲坐我旁边,我们的交谈始终不多,总是想起来就零星的搭几句话。没有人用奇怪的神色打量我们,因为我们在其他人眼里理所应当的是一对姐弟。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不能再跟年轻的小孩儿比。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我陪你来,你不是应该有很多的同学朋友么?”

“其实我爸始终不放心我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和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人一起他比较安心。”

“那他就放心我啊,他都不认识我,”我觉得他这理由很莫名其妙,“怎么就不怕我把你带坏,或者把你拐走?”

“他见过你的。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下雪,你在我家楼下。那天我爸在窗台看见你了,他本来叫你上去的,可你非不上去。我爸其实比一般家长开明,他说他当年也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到了离城,然后后来立业成家。他说他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这人没坏心,说这么年轻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所以后来我去你们那儿,他都不管了。”

“你爸爸……”我把头转向窗外,第一次看见延绵的沙漠,“可真像我爸爸。”

“你们多久没见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苦笑:“我都记不清了。”

“你想他么?”

在沙漠中央突然闪现的碧绿湖泊让车上的人们都同时发出唏嘘的声音,我凝视着它在太阳底下发出的光,听见自己在说:“想。”

在这里五天,从稍大一点的城市兜兜转转到小的县城,程弋哲带着相机,但我不允许他拍我。这是个人文历史浓厚的地方,仿佛每块土地都能讲出故事,偶尔的程弋哲也能搬出几个典故讲给我听,可我却拿不出丁点东西与他分享。我无可奈何地对他说,“你说我以后要怎么教育我的孩子啊,一个一无是处不学无术人生失败的妈妈。”

第六天的早上,我下床的一瞬间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我强忍着冲到厕所,却只是干呕,吐不出东西。事实上,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可是我只当是情绪不稳定,再加上疲惫,却没想到几天都不见好转。正巧这时旁边房间的程弋哲过来敲门,我帮他开了门,就又跑到厕所吐。

“你怎么了?”他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水土不服?”

我漱了漱口,顺便看了眼镜子里面自己的脸。水土不服?我什么时候变这么脆弱了?“没事,我记得这附近就有医院,你不用跟我去,我自己去就行。”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我的心里隐隐的就预料到我怎么了,那是一种预感,如果说第一次我没有经验,那么这次那种感应真的很强烈。可是当医生坐在我对面,拿着我的化验单对我说“你怀孕了”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烧红了眼眶。

或许是我的反应看起来不像是高兴,医生非常明了的问我:“是生还是打掉?”

我没有说话。

“其实像你这个年龄生孩子是最好的,对大人也好,对孩子也好。毕竟是条生命,如果结婚了还是考虑留下,”说着她的眼睛看向我放在桌子上的手,“当然,医院尊重您个人意愿。”

我没有听她在讲什么,我也在盯着我自己的手指看,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等我终于反应过来少了什么,我站起来发疯一样冲了出去。身后的医生被吓了一跳,忙说,“小心点!”

我的戒指……不见了。

昨晚睡觉前我还看见它,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就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面,我是摸着它睡着的。可为什么现在它不见了,最恐怖的是我根本想不到我可能将它掉在哪里。如果是半路呢,如果是车上呢,我越想越绝望,坐在路边哭起来。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啊?”仍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的程弋哲看着我跑出医院,又摇摇晃晃坐到路边,赶忙追过来,“怎么了?”

“我怀孕了……”

“啊?真的?”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戒指,我找不到了,我昨天晚上还看见它,刚刚却发现不见了,”那个东西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套在我的手指上,洗澡也没摘下来过,久而久之我几乎要忽略了它的存在。可自从到了这里,我开始把它当做慰藉,我必须每天看着它,此刻它突然不见了,我才明白它在我心里是多么重要,“你帮我找好不好,你帮我找……”

“戒指?是不是这个?”程弋哲摊开手心,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很普通很普通的戒环,“我在你**看到的。”

几乎是把它抢到手里,死死的握紧,任凭它在掌心铬出一个圆环的印子,“谢谢你……谢谢,这是绍凯唯一留给我的,这是他给我的……”

“孩子不也是么?”

我被他随意的一句话碰触到某根神经,连哭都忘记了。

“我想一个人找一个地方待一会儿,你可以自己去玩儿,不用管我。”我对程弋哲说,“我认得旅馆,我傍晚就会回去的。”

“那把这个给你吧,如果我回到旅馆你还没回去,我给这个号码打电话。”他把他的手机留给了我,很久之前他就曾经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你们到底是不是地球人,居然可以不用手机”。当时我回答了什么呢,好像只是笑笑。

为什么不回答他,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根本不会分开。

我并没有走很远,只是找了一个背静的小店,买了杯饮料发起了呆。自从知道肚子里有了孩子,我连走路都条件反射一般的开始小心翼翼起来,我甚至想折返回去问问医生我这两天有吃晕车药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我知道,我没有一刻动过要杀死他的心,我比任何人都爱他。

只是我的孩子都遗传他爸爸的淘气,总是在我和爸爸分开的时候让我知道他的存在。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仍然是妈妈,爸爸仍然是爸爸。

我所担心的只是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当妈妈,我能不能让我的孩子快乐健康的长大。我是个没有妈妈的人,我都不知道妈妈要怎样对自己的孩子,孩子淘气的时候要怎么教育,孩子委屈的时候要怎么开导,孩子病了要怎么照顾。我的人生不是一个好的范本,我很怕我没有可以给我们的孩子的东西。我在午后时分趴在洒满阳光的桌子上,竟然越想越害怕。

然后我想到了绍凯,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吃饭的时候想他有没有在吃饭,睡觉的时候想他有没有在想我。如果他现在在我身边,他知道了我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一定会兴奋得把我抱起来转一圈,然后从此勒令我什么事都不要做,老实呆着。上次流产的事情在他的心里一直是个结,他现在如果知道我又有了孩子,该多么高兴啊。然后呢,然后我可以对他讲我的烦恼么,讲了他一定会掐我的鼻子说“傻妞儿不许胡思乱想”吧。

孩子,你现在一定很想见见爸爸吧。妈妈,也很想啊。

我回到旅馆时程弋哲还没有回来,他游玩一直都很认真,我倚在**把手指张开摆在眼前,仔细观察,得出结论是因为我又瘦了,戒指才会掉落。想到这儿我又出去买了很多的吃的。

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害口很严重了,像妈妈怀我的时候一样,所以我现在应该快些多吃东西才好。

那天晚上,程弋哲过来找我聊天时,我正窝在**吃东西,他笑着说:“从我认识你,就没看见过你这么开心地吃东西。”

“我开心么?”

他一脸不屑的表情,明摆着说我明知故问。

我将我一下午想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了,在我们相处的过程中我没有一刻是拿他当一个小孩子。很多的时候,他能够给我最犀利的警醒。可是,这次当我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他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却让我一天当中最后一次红了眼睛。

曲城。曲城。曲城。我确定在那一瞬间我是听到你在说——

“回去吧,回去找他吧。”

心中一阵天翻地覆,地震一般的剧烈摇晃之后,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世界,天,海,土地,以及人。

我陪程弋哲到他的旅途结束,八天,然后我们在火车站分别。他说他的钱还够用,想借这个机会再去临近的城市玩儿两天,我只能对他说注意安全。我看着他上车,然后对他挥手说再见了。

我相信这个孩子会有美好的未来,他健康,聪明,有活力有梦想。遇见我,这个人生小小的插曲,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干扰。这样就好了。

而我,从这里,直接回家。

回安城。我最初的家。

火车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对肚子里的孩子说:“有你陪着妈妈,我什么都不怕。”

我在时隔这么久之后,竟然选择在这片陌生的土地踏上归途,有这样的勇气或许真的只是,我终于不再一个人了。

爸爸,等我回家。

曲城,好久,不见了。

我回到安城的时候是我离开绍凯的整整第十天,时间过得居然如此的快。但是安城还是没有变,它的火车站还是老样子,天桥,街道,包括出租车的颜色。它让我觉得时间在这里一分也没有走,我只是早上背着书包出门,晚上回家而已。

可是,仍然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新鲜感。在之前我是多么厌恶安城的千篇一律,厌恶它的缓慢,厌恶它的不够横平竖直的街道,厌恶它到处可见的小店。但现在我竟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我也急着要找一家看起来最干净的店吃点东西了。

当我找到一家店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想了想决定先找旅馆寄宿一晚,虽然家已经近在咫尺,可我还需要时间准备一下。而且,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孩子一定已经很累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这大概是我很长一段时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觉,起床的时候还是有想要呕吐的感觉,我趴在水池边忍了一会儿,然后迅速的刷牙洗脸退了房。我先去了我的初中学校,我到门口的时候学生们正在做广播体操,我把手放在大门上看着他们特别偷懒的连胳膊都懒得抬一下,觉得特别好笑。十几岁的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看起来好小。原来曾经自以为长大的我,在真正的大人面前也是这么的幼稚,让人都不忍心揭穿的幼稚。我第二站去了我的职专和曲城的高中,那家我们常吃的店已经不知何时易了主,现在的招牌样式和名字都很新颖,应该是时下比较流行的。为了拉拢学生吧,我笑笑,丧失了进去的冲动。最后,我站在了那个公园的对面。

起初我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走过去,所以我刻意在距离它很远的地方过了马路到了街对面,可是没走多久我就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我怕的东西。曾经的公园现在是暴土扬长的施工地,土都被翻出来,堆成一堆一堆。门口挂着的横幅上写着——地铁三号线。我最好的与最可怕的回忆全部都被掩埋了起来,在不久之后它会变成许多人们途中必经的一站,就算曾在很多年前目睹过这个公园里昏倒的男孩和哭泣的女孩的人再从这里经过,也未必可以回忆得起来吧。

但是,我还可以记得那是哪个位置,我站在街对面注视着我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决定在地铁通车后,来坐一趟。

在下午三点五十分的时候,我站在街边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让他听我的指挥朝前开,因为我不记得那个地方具体叫什么。司机一定不知道,在他之前我放过了一辆又一辆空车,我站在路边犹豫了整整二十分钟,最后才选择抬起手。向前,左转,一直,左转,一直,靠边停,谢天谢地眼前的房子还和从前一摸一样,可是里面住的人呢?

我站在楼下,又犹豫了十分钟,终于一鼓作气跑进楼栋,按响了——曲城家的门铃。

我一直都记得,曲城第一次带受伤的我回他家就是这般情景,他果断从容的按了门铃,不许我逃脱。如果没有那次,或许我们还不会那么快的相识。正在我陷在回忆里时,门像当时一样快速的开了,我默默地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她头发白了一半,明显比之前老了很多。但她还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妈妈。

“你……”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我看见她眼睛深处瞬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于是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阿姨,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你别这样,你先进来,”我突然跪到地上,让她终于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她使劲地拉我,想要把我拉起来,“孩子,你起来,我不需要你这样。”

“阿姨,这是我必须做的,您就让我做完吧。”这时候,听见说话声曲城的爸爸也走了过来,看见跪在门口的我也是诧异到合不拢嘴。我慢慢的将头磕在地上,“叔叔阿姨,对不起。”

“孩子,起来,进来吧。”曲爸爸平静地说。

在曲城离开后,我再没有想过我有朝一日会再站在这个房子里,面对眼前的两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选择这样做了,却发现这并不难。在来之前我甚至做好了会挨打的准备,却没想到曲妈妈只是让我进屋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

很长的一段时间彼此都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我根本不乞求他们原谅我,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墙上和桌子上曲城的照片,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然不似想像那般难以控制。

“你这些年,过得好么?”曲妈妈开口问出这句话,我居然不敢相信,直到她又说一遍,“你在哪里?过得好么?”

“您不怪我了么……”

她低下头,咬着下唇笑了一下,她边笑边摇头,眼睛里却还是渐渐的有了血丝,“要说怪,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怪,那时候在医院我真恨不得让你去给我儿子偿命。尤其后来,他的葬礼你居然没出现。可是当这个家只剩我和他爸两个人之后,我冷静下来才觉得不能怪你,我的儿子的身体我是清楚的,他有这一天也是早早晚晚的事情,哎,说白了,谁没有这天呢,只是他实在早了些……让我和他爸还要熬这么多年……”她终于说不下去,呜呜的哭泣起来。

我的眼泪在她说到一半时就已经流了出来,我僵僵的伸出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却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如何降落。

“行了行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曲爸爸走过去拍了拍老伴的背,我注意到他也背过身去抹掉了泪,“这些年,你也没少念叨她,既然她回来了,就好好的说说话吧。”说完他转过头来看我,一字一顿的对我说,“其实这几年,我们都挺担心你的。”

“后来我打听到了你家,去找你,”曲妈妈强忍着哽咽,将脸从手掌中抬起来,“可你爸爸说你不见了,他给我看你留下的字条,当时我都吓死了。这些年我总睡不好,半夜突然就惊醒过来,我总怕你出事,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那天在医院对你那个样子,万一你要是想不开该怎么办。我死了以后拿什么脸去见我儿子……”

“阿姨您别说了,我没怪过您。”我再也忍不住跑过去蹲在她膝前,我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她手指的纹路里,她轻轻颤抖了一下,伸手擦了擦我的眼泪,“好了孩子,我们都不哭了,都不哭了。你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究竟去哪儿了,过得怎样的日子。”

我对曲城的爸妈说了我在离城的所有,我把我脑袋里能够想到的全盘托出,我讲了绍凯,最后也说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当她听见我说我有了孩子,立刻责怪我不注意身体,既然有了孩子刚才为什么要跪,地上那么凉。“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她竟拉着我的手轻轻的拍,“其实我一直怕你……哎,我总算放心了。”

她想说的我清楚,她最担心的,也是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肯定会有的结局。那就是,丧失爱的能力。

“你……要不要去跟他说说话?”也许是害怕寂静再一次蔓延,曲爸爸试探性的问我。我抬起头,就看见墙上面挂着的黑白照片。十六岁。曲城的脸。

曲妈妈和曲爸爸一起进了屋子,只留下我单独和曲城的照片面对面。我站得离他很近,一伸手就能够摸得到他的脸。我对他的容貌一直记得清楚,所以我才会在第一次看见程弋哲时无法冷静。但是我忘记了,程弋哲像的或许只是现在我面前的,十几岁时的曲城,而我心里的曲城也只是留在了十几岁,他再也没办法改变。可我却变了。

“我回来了,”我注视着他年轻的脸,却不再幻想现在的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我都老了。”

“我应该早点回来看你的,对不起,我当时临阵脱逃,没有去找你。你会怪我么?”

“你不会,我知道。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当妈妈了,等宝宝生下来,我会带他来看你的。”

“曲城,如果有来世的话,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们再见吧。好么?”

指尖轻轻碰触封在相框里面的他的脸颊,眼睛,感觉到的却只是玻璃生冷的凉。我终于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会回来了,但莫名的却感觉心内一直存在的空洞开始一点点被填满。或许,十八岁的陈梦也已经被我封存在了心底,她活在那个每个人心里都有的叫做过去的隔段里面,和十八岁的曲城仍然过着只有青春的时光。

而活在当下的我,是个应该努力坚强的起来的妻子,妈妈,还有,女儿。

我临走的时候曲爸爸曲妈妈一直留我吃晚饭,可我觉得我该回去看看陈年了,我在外面那么久,现在再没有不回家的理由。“叔叔阿姨,如果我结婚的话,你们会来么?”我站在门外,小心翼翼的问。

“我们去,我们当然去,”曲妈妈再次拉过我的手,“其实那时候我真的都快要把你当成我家一员了……”

“阿姨,其实我一直都有个愿望,能够叫您一声妈妈。我也不敢说什么报答或是补偿,如果您和叔叔不嫌弃的话,等我的孩子生出来,能不能认您们当外公外婆呢?”

“好,真好,是吧,”曲妈妈高兴的拉着曲爸爸对我说,“等孩子生出来一定要抱过来给我们看。”

最后,我从包里将曲城的CD机掏出来,“这个是曲城的,我当时私自把它留下了,现在,该还了。”

走出曲城家时天色已经有一些暗了,我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那扇亮着黄色灯火的窗口。我伸出手,对着空气挥了挥。

再见了。再见。

站在家门口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我敲了好几下门,生怕陈年不在。不一会儿我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屋子里的灯光一点点照进我的瞳孔。

“爸,我回来了。”

家里的摆设还和我走时一摸一样,我看了我的屋子,床单和窗台都干干净净,我想到陈年在我不在的时候帮我整理房间,就一阵阵心酸。为什么从前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从前的我总是把陈年对我的忍让包容当做理所应当,但仔细想想,这世上在绍凯曲城与绍凯没有出现前,只有陈年给过我爱与安稳。而且,我知道,他的爱一如既往,从来都没有变过。就好像此时摆在我眼前的饭菜,都是我从前最喜欢吃,也很多年没吃过的了。

我夹了一口放进嘴里,熟悉的感觉让我喉咙突然哽咽起来,顺带开始想吐。我跑进厕所吐完,对外面担心的陈年说,“爸,没事,我是怀孕了。”

我看到有一束光出现在他苍老的眼眸深处,越来越亮,仿佛星辰完整呈现在夜幕中的过程。

“爸,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您先去坐,我刷碗很快的。”晚饭过后,我拦住了要去刷碗的陈年,这些事今后都可以交给我来做了。

等我刷完碗筷回到客厅,陈年先一步开口,“想问什么问吧。”

“爸,妈妈走之后,你难过么?”

“当然难过。”

“那你花了多久才从这种难过里走出来呢?”

他低头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一些,“其实就在你问出这个问题时,我还是难过了一下。”

“这就是你再没有组建家庭的原因么?”

“不是,”他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原因是你。梦梦,你从小就是个比谁心都软的孩子,让你接受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可是你又比谁都敏感,一点小事在你心里都能放大无数倍。你妈妈生下你,却没来得及看你一眼,教你一些东西,我这个当爸的有些话又不知道合不合适讲,所以让你感觉像是一个人很孤独的长大。你需要的不只是一点点爱,而是源源不断的,而我无法保证有哪一个人愿意一直视别人的孩子为己出。”

我默默地低着头看着自己不自觉放在小腹上的手,已经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似乎从这个小生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来到我身体中的那刻起,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之前一直看不透的东西。比如付出,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掏心掏肺倾囊而出非要全世界见证的那一种付出方式。

陈年见我不说话,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梦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究竟该怎样真正的放下,是不是?”

我点头。

“其实知道那个孩子走了的事之后我也很惋惜,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人生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所以那个时候我没有去阻止你做任何选择,你选择不去学校报告,选择不回家来,我虽然担心,但是我没办法逼你。因为我知道假如那个时候我再强迫你去做其他事,你就真的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最后会选择离开,我有好几次都走到公安局门口又折返回来,我总有感觉你有一天会回来。”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多亏了绍凯,幸好他在我身边。爸,我遇到了一个好人,他让我活了过来。”

“我要谢谢他……”陈年说到这儿情绪好像有些激动,他伸出手想要覆在我的手上,可是却在中途硬生生的停住,和我对曲城妈妈的动作一摸一样。我看着他,这个一直没有享过儿女之情的父亲,他的小心在这一刻让我那么心疼,我第一次主动伸过手握住了他满是褶皱的手。他声音有一些颤抖,“谢谢他,把我女儿这么好的送回我身边。”

“梦梦,当我们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眼睛里就只看得到他,我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这辈子除了他不会再爱任何人了。他是天,他是整个世界,当他离开了,就是整个世界的毁灭。可是生活本身还是残酷的,终成眷属,长相厮守存在,却达不到百分百的比例,你仔细去观察我们身边的人,有几个是真的和自己第一个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的呢。虽然无奈,但这是现实。梦梦,你做错了的,是你一直试图去忘记这段真实发生过的感情。但是倘若你们真的爱了,那么轰轰烈烈那么有信心,你怎么可能忘得掉呢?其实死亡并不代表彻底的消失,只要记得他的人还活着,还在念着他,他就是存在的。你懂么?”

“爸,刚才我去曲城家了,我向他的爸爸妈妈乞求原谅,我没想过他们真的可以原谅我。从曲城家出来之后我想了很多,在离城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无法面对曲城,我不能看见他的脸,可当我真正看见他的照片,我才发现,我确实还爱着她,但是是十几岁的我还爱着他。”

“你应该做的是记得他,记得他的好,将他与你们的曾经放在心里的一个角落。这不是三心两意,这只是诚实和坦然,你会慢慢觉得他像是一直活在你的身边,他不会干扰你的生活,反而会让你更有勇气生活。”

我想我懂得陈年对我说的话,我想我终于彻底的懂了。既然曲城在我心里是永远都无法抹去的,那么我何不用力的记牢他,记住我们曾在一起不够成熟却仍肯定是爱的时光。

时间会保佑我们每一个人。

“爸,我在家里陪你一些日子,然后我还要回离城去。我要把绍凯带回家来。”

曲城,我真诚的期望能够有来生,来生我一定还要遇见你,你不许再中途跑掉。可这辈子,我已经决定要和绍凯,和我们的孩子一起终此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