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终是要做一个抉择

如果不是真的试图描述,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记得那么清楚,每一个瞬间甚至每一秒的绝望。我也不敢相信时至今日回想起曲城躺在那里的样子,依旧觉得只有死才能解脱那种痛。是的,我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无法面对曲城离开我的事实。我无法面对他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事实。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程弋哲不止一次对我说,“不要说了。”可是我停不下来,潜意识里我迫切地想要把这些深埋在心底的事挖出来晾一晾,它们压在心里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我快要喘不过气了。可是当我终于回到现实,我看到的是在我身边的绍凯。

“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说嘛……”程弋哲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总有那么一天,我知道的,一定有那么一天绍凯会知道一切,但是我总天真的认为一定会是我亲口,平静地告诉他。这一刻我终于了解,那样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我把头转回来低下,不敢去看绍凯的眼睛,过了几秒钟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抱我进怀里。

他给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可能,那就是他竟然会在知道一切后,还愿意抱我。我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熟悉的温度,整个人却抖成一团。“绍凯,对不起……”

“回家吧。”

我点头。被他抱着我才有力气慢慢站起来,我知道他在看程弋哲,可我不敢看。“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绍凯紧紧揽着我,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他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让我回屋里躺会儿,然后他重新热买完已经凉了的早点,热好端到屋里来。“就知道叫你睡觉你肯定不睡,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先吃饭,吃完再睡。”

“绍凯……”

“快吃,”他把碗举到我嘴边堵住了我的话,“有话吃完再说。”

我把碗接过来,喝了一口里面的豆浆,眼泪就落到里面。一直看着我吃完喝完,绍凯要把碗收拾出去,他拍拍我的头:“乖,睡会儿。”

我伸手拉住他,“别躲我。”

“我没躲你,别瞎想,我收拾好就进来。”

我把外套脱掉躺到**,睁着眼睛等着绍凯进来。可是过了快一个小时他才进屋来,对上我的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啊,让我拿你怎么办,”绍凯倚到床边,“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不生气么?”

“生气?生谁的气?你的,还是他的?”他用拇指轻轻划我的脸,“傻丫头。”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有好多次我都想说了,可是……我……”

“嘘,我问你问题,你老实答。”

我扬起头看他,“嗯。”

“那个人……”绍凯将我拉进他的怀里,让我整个人像蜷缩在他身上一样,“有这样抱过你么?”

我摇头。

他又低下头深深吻住了我,一直到我面红耳赤才放开,“那他有这样亲过你么?”

“当然没有……”我红着脸瞪他一眼。

“那……”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提前捂住了他的嘴,“前面那些都没有,后面怎么可能有!”

绍凯看我紧张的样子,笑个不停,重重亲了我一下,才说,“笨蛋,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啊?我想说,那……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的脸,什么都不想再说,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想办法逗我开心,这个男人再次在我的生命里充当了救世主的角色。堵在心中的东西全部清理了出去,感觉全身像散了架,刚刚闭上眼,睡意就涌上来淹没了我。于是我不知道绍凯出去找了程弋哲。当我醒来,错觉般以为一切都还一样,因为我还躺在绍凯的怀里,他还是像宠孩子一样宠着我。

可是,一定会有什么变了,我知道。否则我一直刻意隐瞒,恨不得把那段往事埋于地下又是为什么。

离城的冬天本来就特别长,春节从中间将冬季分成了两半。我趁绍凯不在的时候偷偷计划着过年的布置与活动,在临近的时候买了一些吊签,年画和小的爆竹放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我还企图给小喵做一件衣服,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就连缝扣子都缝不好。结果我总是鬼鬼祟祟的行径还是引起了绍凯的注意,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手指上面还有线的勒痕。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说:“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我把手收回来镇定的吃饭,“没什么啊。”

“哎,陈梦,你最近是有点不对。往常一到冬天你是最晚一个起床的,现在每天你起得最早,”小哲非常有内容的瞄了我一眼,“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要学做贤妻良母了吧。”

“哼,吃饭还堵不住你嘴啊。再说当心以后不管你饭吃。”

“你看,你现在说话的这个口气真是……”

我抄起身边一根生炉子用的铁的钩子就想丢过去,绍凯赶忙一边拦住我:“哎哎哎,这玩意不能随便扔,闹出人命咱不好收拾。还得埋,怪麻烦的。”

小哲咬牙切齿的指着绍凯:“靠,我算认识你了。”

我笑得快不行了。

“梦姐,你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出来,给我们玩玩。”

“我孩子才不给你们玩,又不是玩具。”等我说完话才发现刚还斗嘴的两个人又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每次他俩一这样,我的脑袋里就出现一个词“狼狈为奸”。我揪住绍凯耳朵,把他拉过来,“你们研究什么呢?”

“孩子啊。”

我脑袋突然卡了一下,竟然没听出有问题:“什么?”

“他说有个小孩玩玩挺好,”绍凯边说边慢慢退得离我远一点,“我说好吧,那我抓紧努力……啊!”

不等他说完我狠狠踢了他一脚。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的氛围,我对于沉默,对于面对面却无法交流有着严重的阴影。我想起我和陈年的那些年,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安静得连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吃过饭以后没多久,小哲冲我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要出去:“我出去一会儿,给我留门啊。”我都还来不及问他去哪儿,他就跑没影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么?”我问阿毛。

他冲我耸耸肩,说:“陪女朋友去了吧。”

“啊?真的假的?”我一下来了兴致,回头看绍凯,他知道我想问什么一样,把头转一边不想理我,“哎,作为这个家唯一的女主人,我有必要清楚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行,那走。”他进屋把我外套拿过来披到我身上,拉我往门口走,顺便给阿毛甩下一句,“你好好看家。”

“哎,他很可怜哎,”我知道我笑得有点幸灾乐祸,“干嘛去?”

“我也想知道那小子最近在干什么,总不见人,咱跟着他。”

因为在这边无论要坐车还是要打车都要走出去一段距离,绍凯拉着我的手往前跑,快到车站时终于看见了前面走着的小哲的身影。只是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我俩在后面不是太近的距离慢慢跟着。差不多走了五分钟的时候,小哲停在了坐在路边的一个女孩子面前,他俯下身把那个女孩拉起来。

“这回看见啦,放心啦?”

我瞄了旁边绍凯一眼,“你是故意的!”

因为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那时候在酒吧总是出现的那个女孩嘛。“咳,我故意什么啊。”

绍凯把我拉到一边,免得被发现,“他说他觉得那女孩挺可爱的,我说那你自己去追。我怎么想到他下手那么快。”

“哎,听你这话你还觉得有点可惜是吧?”我恨恨的瞪他一眼,“要不要抢回来啊?”

“有这打算……”

我又想踢他,他料到我想干什么先一步躲开,然后撒腿就跑。“你有本事别跑!”我才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至少我以前也是女生跑步第一,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停住转身,然后把我紧紧箍在怀里,“你……”

“我说在我眼里谁也没我老婆可爱。”

结果因为这回事,我就忘了吃饭时说的事,睡觉时他贴着我耳朵说“我是不是该努力一下了”,我还傻傻的没反应过来,他就开始行动了。

累得精疲力竭趴在他的胸口喘气,听见他身体里那颗心那么有力的跳着,一声一声震动我的耳膜。他的心跳声让我觉得无比安全。“梦儿,你和我在一起几年了?”

脑袋已经有点不清楚了,大概的想了想:“四年多了吧……”

“一转眼都这么长了啊。”

“嗯……”

“过年我陪你回家吧。”

我本来已经要睡着了,可他这句话又让我不得不使劲儿张开眼睛,“过完年再说吧,我想在这儿过年。”

“梦儿,”他侧过身拥住我,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实话,是不是还害怕回去?”

这是在那天之后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我的过去,即使用的是那么安稳的语气却仍然止不住我的心惶惶下沉。曲城在阳光下仍显冰冷的脸在我眼前闪过,我用力往绍凯的怀里扎了扎,慢慢点了两下头。

“为什么?你是不是怕回去了,就满脑子都是他,想不起来我了?”

真的是这样么?或许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心的人,明明现在在我身边给我温度,给我安全感,陪伴我这么久,把我从灰暗里面拯救出来的是绍凯,可曲城的影子却仍然在我心里徘徊不去。然而在梦里仿佛惩罚一般,我不断梦见绍凯离我而去,他那么坚决的抛下我不再回头。

“绍凯,”我抬起手臂环紧他的脖子,“我爱你,真的,我不骗你……”

扑在耳边暖暖的呼吸,和落在头发上细碎的吻,告诉我他听到了。“好了,我知道了,”把我的胳膊收起来放进被子里,“乖,睡了。”

每周都会有两个晚上他们在“城池”演出,有时怕他们夜里会饿,我会做点简单的东西送过去。

我走到后台时正好看见他们在喝啤酒,我一把把绍凯手里那瓶抢过来。“不许喝了。”

他摆出张无比头痛的脸,“哎,我刚喝两口你就来了。”

“骗谁呢你,别说我地上那些都是他们喝的,没你的份。”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一边,“里面有吃的,也有水。少喝点酒,就算是免费的吧,可是喝多了胃口又该痛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用手揉我的脸想要我停止啰嗦,“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

“路那么近,而且今天不是太冷,我就懒得再进屋拿外套,直接就出来了。”

“你啊,你没看见外面起风了,一会儿穿我衣服回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就叫他上台了,他拍了拍我的头,“等我会儿。”

在后台听不太清楚上面唱什么,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不管唱什么类型的歌都那么好听。当我把脸从门口方向转回来,我才看见那个女孩儿也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难免有些尴尬。

“你叫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我主动开口问。

“谭盈盈,”她声音小小的,很可爱,“我……”

我笑笑,“不用说,我都知道。你现在有多大?”

“十九。”

“十九,呵,我来这儿的时候也刚好十九。你家在这儿?这么晚还不回家没事么?”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平和的和她说话,慢慢就开始自然起来了,“我爸妈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外面出差,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啊。再说我高考落榜,他们要我复读一年,正好我也不用去住学校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外面有铁门的那个。”

我愣了一下,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和程弋哲在一片楼里。想起程弋哲,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想他大概也觉得不该再搅入我们这些人的事了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盈盈,我可以这么叫你吧,”看到她点头后,“有空的话过来玩吧,他们白天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很闷的。”

她很开心的笑了:“小哲说,你是个好人。”

“他也是好人,”我也笑,“他会好好对你的。”

我俩正说着话,他们三个下到后台来,绍凯把贝司放到一边伸手过来揽我,“天不早了,回去吧。太晚我又该不放心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朝那个女孩子挥挥手,转头对小哲说:“不管多晚,你要负责把人家送回去。”

他不知道是真不耐烦还是不好意思,只想快点打发我走,“阿凯,你快她送回去吧。”

绍凯把我送到门口,我拉着他的手停下,“你别听他的,不用送我回去,一会儿你们不是还有几场了么?”

“那你自己当心点,挑有灯的地方走,”他把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把帽子也戴起来,“把门关好了再睡,记住了。”

“嗯,知道了。我穿你的,你穿什么?”

“我没事。”

我踮起脚尖亲他脸一下,然后转身朝家的方向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我回过头,看见他才转身推门进去。男生的外套要比女生的重很多,他身上的这件外套还是来这里之后我买给他的,很暖和,我穿起来走路像被充满气的人形玩偶。这种厚重的,像他怀抱一样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在人迹稀少的夜路上突然有落泪的冲动。我想起曲城的拥抱,在学校,在车站,在那个充满幸福回忆和痛苦结局的公园,他伸出手臂轻轻环过我,我能够清晰的闻到他身上那种类似刚刚被雨水洗过的青草地的干净味道。他是那么安静的存在,连拥抱都只是温和的围拢,只要贴近他,我就会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一切。

我是多么希望他还能够出现在我面前,就算是幻觉也好,就算是魂魄也好,因为只有他真实的站在我面前,让我看着他,或许我才能知道我对他的想念究竟是怎样的成分。这样想着的我,在看见远远路灯下走来的那个身影时,无法控制地僵在了原地。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明明知道那个人是谁。

可是我还是捂着嘴,蹲下去哭了。直到他的影子一点点覆盖在我的身上。

“你怎么每次看见我都哭呢?你又把我当成那个人了吧。”他蹲下来心知肚明的看着我,“刚才我去你们那儿了。”

“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还要出现?!”我抬起头对他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还是你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不是……”

“对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家了。”我站起来,绕过他,只想凭还在的理智快些回家,却在他说完一句话后猛地停住。

他说:“绍凯,是叫这个名字吧。他来找过我,他说希望我能多来找你。”

我丝毫想不出来这会是什么时候的事,宁愿相信这只是这个小孩的恶作剧,可是我知道不是。“他还说什么?”依旧背对着他,没有转头。真的起风了,我用力抱紧了自己,“他是不是还说希望你能帮他把我处理掉?”

“哎,这个他可没说,不过难道你不觉得你该做个选择么?”

当我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路灯从他头顶洒下来,在他脚下圈出一片橘色的天地,将他围在一种不真实的,颗粒状的薄膜之中。一种可怕的虚幻的感动重重的冲击着我的泪腺。

“夏天我就毕业了,如果我考的好的话,我爸爸就给我钱让我去毕业旅行。我正好不知道要找谁一起,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个人想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家是几点,把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喵抱起来躺在**,把脸埋在它软软的毛里面。

脑袋里不停不停闪动的都是同一个画面,画面的配音只有一个字:好。

我对程弋哲说:“好。”

就算我再心血**,依旧知道说出这个字意味着什么。枕头上有属于绍凯的味道,我闭上眼睛,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强忍到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

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离城又下起了大雪,眼前的世界很快变成刺眼的白,因为年三十他们才要放假,所以前几天更加忙到不行。我在窗户上小心翼翼地贴上那些很精细的剪纸,在大门外黏上大大的福字,做这些事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像陈年。我甚至第一次可以感受到他缄默背后的内容。

我还是不可避免的遗传了他的许多,只是在离开他这么久之后才慢慢显露出来。我是那么喜欢这些传统的年轻人十分不屑的东西,那么依赖这些细微却经久不衰的东西。从某些程度上来讲,我对于过去的留恋,更像是一种病。

把一切都布置好以后突然有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我把雪地上蹦来蹦去的小喵提进屋子里,给它系上我用没用的布和扣子做的领结。“好了,小喵,新年快乐。”

因为不习惯,它僵硬着脖子一脸无辜的看着我,“喵?”

我笑着回应它,“喵。”

下午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可以没到脚踝,我用一下午时间堆了个到我脖子那么高的大雪人。头发被雪花打湿结了薄薄的冰,手在极度寒冷过后反而发热起来,合着放在嘴边哈了两口白气。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即使说给别人听任谁都会露出不可思议甚至怜悯的表情,但那是他们所求过多。正是这样宁静的,有那么点与世隔绝却自得其乐的日子让我找回了原以为再也不会重拾的那些快乐。

可是既然如此我怎么会答应程弋哲陪他去旅行,我怎么会答应和他一起离开绍凯身边,或许只是因为他的那句“你应该做个选择”。可问题是我还有什么选择,曲城明明已经不在了。

在我刚刚到这里不久,还没有像现在一样依赖绍凯的时候,我曾想过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他,不管什么理由,总之我没有去想我们会在一起那么久。那个时候我考虑的只是我要用怎样的借口,毕竟对于他我也有感激。然而现在想到要离开绍凯,我心里竟然会有要命的不舍,以至于我每每看着他的脸总有想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我是爱他的,我知道。可是从曲城在我眼前消失的那刻起我就不再觉得我会再爱上什么人了,我有什么资格再去爱谁。我把自己彻底交给命运,我以为我只会在差不多的时候随便遇见个男人,彼此不甚了解却也能和平相处。到那个时候,结婚或是分开,我同样交给命运裁决。可是没想到它把绍凯交给了我,它硬是塞给我一份那么沉重的爱。

正因为无法抗拒,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舍,同样的,也才会觉得不能再这样将就下去。

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优柔,自己的摇摆不定而伤害到他,我最最不忍心伤害的就是他。

我想起我每次枕着他的胳膊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都会麻得动都动不了,等我说对不起,他就用有薄薄胡茬的脸蹭我的脸,叫我小白痴。我想起他无数次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脱下自己的外套凶巴巴的裹在我身上,完全不顾我反抗非要把我包成木乃伊的样子,他总是觉得我会冷,即使我本身已经穿得很厚。我想起我在他身边第一次到生理时痛得脸色惨白,他无措却又强装镇定的大男孩似的笨拙的温柔。我想起我生日时他为我唱的歌,唱完就自己过来要奖励,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我想起他每次做了错事都会先贱巴巴的过来哄我,结果反而引起我的怀疑。我想起他为我喝的酒,为我受的伤,为我流的眼泪,即使他倔强的不让我看到。我想起过往的一幕幕,温柔的,混乱的,开心的,难过的,全部都有他的存在。

那么久,那么久,需要以“年”来做单位的漫长光阴,我们一直在一起。那些有他的画面在此刻全部变成细而柔软的沙,摸上去有淡淡的暖,风扬起来吹进眼里融进心里,却还是会难受得泪流不止。

我揉了揉火烧火燎的眼睛,拍拍身上的雪,用力深呼吸了几次,给了天空一个笑脸。该做饭了,他们快回来了。

“我没进错门吧。”我正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时门口就出现脚步声,他们三个站在院子中间异口同声都是这句话。

“没走错啊,”我把猫食也准备好之后转过头,“快把东西放下,洗手准备吃饭。”

“阿凯,你这媳妇儿也太能折腾了。”小哲同情的拍了拍绍凯的肩膀,我狠瞪他一眼,跑到雪人边上:“你们看可不可爱?”

“好像缺点东西……”绍凯慢慢走过来蹲在雪人面前,突然抓起一把雪抹在我脸上,“这样差不多了。”

好像受了启发,那两个崽子也开始用雪团砸我,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三个,不一会儿就被砸得狼狈不堪。灵机一动我想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绝对可以成功的办法,毫无征兆的我就蹲下去把头埋在了手臂里面。

和我的想像一样,刚才还欢腾的三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绍凯走过来蹲到我面前摸我的头想试图把我脸抬起来:“哎,跟你闹着玩呢。要不然我不动你砸我行不?”

“这是你说的……”我慢慢抬起头,飞快的抓了一把雪扔在了他脸上,然后飞快跑走,冲他吐舌头,“笨蛋,你上当了!”

“死丫头,这是你逼我的,”绍凯蹲在原地抹了一把脸,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跑到他对面很远的我,转头对后面笑瘫了的两个人说,“给我往把她埋起来,千万别留情。”

“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因为饭前的剧烈运动,真到吃饭的时候全部饿得要死,什么都来不及说只顾吃。吃完饭小哲依旧是往外跑,阿毛开始收拾些东西准备回家陪他爸爸过年。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找个机会搬回去,而是只是很偶尔的才回去看一眼呢?他说,因为这个样子,每次回去都很和谐,可以坐在一起说一些话,不会有太多时间去翻出过去的事。

但是他也说,假如有一天他的爸爸开口要他回去,他应该不会拒绝。毕竟,那是自己的爸爸。

他这样说让我很放心,一直以来我始终拿他们当自己的家人看,我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把伤痛治愈。从前的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都以为那些伤那些残缺已经深入骨髓,直至死亡那天。但是如今,我们都可以平静的生活,面对故人,成长真是一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过程,释怀是它的最后一门课程。

但也许最没有资格说释怀两个字的,就是我。

我和绍凯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他赶紧拿干毛巾帮我擦头发,边擦边笑,“你啊,活该。”

“你还说!”

“谁叫你那么坏。快擦干,别感冒了。”

我摸摸湿了那么久都没干的头发,“算了,还是洗洗吧。”

等我把盆和暖瓶拿进屋子,绍凯突然站起来把我拉到床边,说,“躺下,我帮你。”

洗那么长头发其实真的是件很费时费力的事,需要换很多遍水才能冲干净,而且站久了腰很累。既然有人愿意帮忙,我当然乐得轻松,躺到**,把头发整个从床边甩下去。“那么长,跟件衣服一样,”他肯定没有干过这件事,笨笨的很不熟练,可是他的手很厚感觉很舒服,“留了多少年了?”

“从初中开始就没剪过了吧,”我仰起一点头,看他半垂着眼帘认真的样子,“中间好像有一次剪下去过一块,因为之前染过,把头发弄得很坏。”

“染得什么颜色的?”

“紫的吧……很浅的那种。”时间一眨眼过去了那么久,我想起那时候的自己竟然开始模糊,需要用力的去将头脑中的记忆凝聚起来。

“不好看。这样好看。”

我轻轻笑起来,抬手去抓他的头发,“你也染回黑色好不好,长时间染头发对身体不好。”

“行,我是自己懒得去,哪天你陪我去。”

哪天你陪我去。多普通的一句话。我却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为了不让他看出来,我用手背遮住了眼睛。“怎么了?”他紧张的问,“是泡沫进去了么?”

“没有。我困了。”

倚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感觉他给我擦头发时温柔的手,不一会儿就真的困了。存留在脑袋里最后的记忆好像是绍凯在我耳边小声说,让我等头发干了再睡,可是我还是等不及了。

恍惚间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盛夏的午后我要和曲城一起去往哪里,我们都提着行李,但奇怪的是背景竟是这所院子。在梦里我看见自己一步一回头,可是却不知道我回头是在看什么。梦断了我就醒过来,看着绍凯的脸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梦的含义,那个人不是曲城,而是程弋哲。

我又开始后悔,为什么会答应他那么莫名其妙的邀请。

摸摸头发,早已经没有潮湿的感觉,很滑很顺,心里猜到他一定是等到我的头发完全干才睡下。我想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终于可以在他怀里哭个痛快,其他的事哭过之后再去想好了。

不敢出声音,用被子遮住半张脸,感受着他温热均匀的呼吸,默默地把一直堵在胸口的眼泪流干净。

第二天睡醒时他已经走了,我往他躺的位置挪了挪额头突然感到被什么冰了一下,抬眼发现枕头上放着一个玉的吊坠。我不记得绍凯身上有这个东西,而且它看起来很新,完全没有人体温温暖过的感觉。像是预料到什么,我坐起身果不其然看见桌子上留的纸条。

“丫头,是不是以为我把你生日忘了?我托孙亦他爸爸从外地捎回来的,所以晚了些日子。虽然我是不大信这种东西,但是你还是带着点,省得总让我担心。”

我确实以为他忘记了,但是我也并没有想什么,生日对于我一直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日期,我没有放过多的期待在上面。手上的这个吊坠是个眉目慈祥的佛,用细细的红绳拴着。我把它系在脖子上,打好了死结。

我该怎么让绍凯知道,这情景和当初是那么像。

我该怎么忘记,直到曲城离去的那天他仍然带着我亲手系在他脖子上的吊坠。它什么都无法保佑。

可是当绍凯回来时,我仍然对他微笑,不让他知道,那块玉贴着我的皮肤竟然始终无法变暖。反而像一块冰塞进我心里预留的洞,咝咝啦往外冒着白雾。

每次换季都如同新生,天地掀开幕布,一层灰蒙揭去,一层崭新上来。只是这个冬天我第一次觉得那么短,我毫无作用的乞求着时间不要再往前走,可是二月过去,三月过去,春暖花开就又来了。

那么……离六月的高考,还有多久呢?

所幸的是大概开始忙于学业,程弋哲极少极少过来,来了也是一下下就走。他不开口提上次的提议,就像是那晚根本没有遇到我,可就当我掩耳盗铃的以为他已经忘记时,他却总是提起放假后的计划。

他剪了和之前曲城很像的头发,他显得比初见时成熟一点了,每次他来我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直到绍凯拉我的手将我拉到身边。

我知道,无论我和谁说,这样的事都不会被人理解。我的生活里存活着一个幽灵,我每天都躲避着他,又依赖着他,渐渐的我将他当成了真实的一部分。我看着程弋哲,偏执的觉得这一定是命运的决定,无神论的我却总是在遇见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将之归咎于虚无的命运。

这种心理状态非常接近于那些已经对生活丧失掉热情与指望的中老年女人。

事实上在我们仍这样平静的过下去的大前提下,我偷偷地想了许多种可能,一种是程弋哲考得并不好或是临时改变了主意,第二种是我最终还是离不开绍凯,第三种……我该怎么放开他的手。只是假如现实一直都能够按我们的预想来走,那么现在我应该还和曲城在一起吧。我还可以看见他吧。

或许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生命里大前提的一再颠覆就变成了我的宿命。

“今天怎么这么晚?”

比平时晚了接近两个小时,天都黑下去他们才回来,我把做好半天的饭又重新热了一下,并没有在意没有人回答我。这个家从一开始便是因为理解而组建起来,我们平日里其实并不说太多的话,可是却平静没有尴尬。可是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不对,他们三个的眼神分明是在交流着什么事,我用手肘碰碰身边的绍凯,“哎,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晚?”

“先吃饭,一会儿再和你说。”

“不行,现在……”非常不是时候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我站起来去开门,门刚一打开程弋哲就跑进来,经过我身边时对我说了声“嗨”。

春末夏初的时候,院子里的树又坚强的活了过来,密密的遮在头顶上面。我看着他穿过院子,蹦进桌子旁坐下,愈发觉得他和真实格格不入。“你吃么?”

“嗯。”

“哎,你家没饭吃啊,到这儿蹭饭来,”绍凯把我要给他的碗拿开,故意不给他,“回家吃去。”

我无可奈何地把碗重新拿回来,帮他盛好饭:“行啦,你就让他吃呗。”直到程弋哲对我说谢谢,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竟然莫名其妙的细致到帮他把饭盛好。我记得唯一的一次我帮人盛饭是帮曲城,就是那次陈年让他到家里来吃饭,我故意将一切做得夸张而到位,挑衅般的。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每个人都在吃饭,仿佛没有人在意我的做法。

事实上程弋哲每次来并不是找我,他是找绍凯学琴,一整个晚上他也不会和我说上几句话。就在我觉得没我什么事,我可以回房间时绍凯猛的拉了我一把,让我几乎是跌到他身边的椅子上,我刚想开口埋怨,却看见他异常沉默的侧脸。好像伸手拉我留下的不是他,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我留在他身边。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其实绍凯弹琴的时候本身就很少有表情,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今天的脸太过紧绷了。我开始反省,是不是我没有注意到什么。“绍凯,你还没告诉我,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你等会儿。”他拨弦的手停下来,对我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但眼睛却没有看我。他把琴递给程弋哲,“这根抹一下,然后挑,底下那根随便拨一下就好……”

好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刻意被忽略。应该说是从来没有。就算我们吵得最凶的那几次,也都是两个人激烈的闹一场然后就和好,而且大多数时候还都是我错在先。可这次,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不高兴,明明他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我郁闷的撅着嘴将下巴支在自己的胳膊上,不再说话。

大概是看出来我不高兴了,过了几分钟阿毛坐过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和他有些兴奋的表情完全反差的是我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探过身去一把扯开了绍凯的上衣。我果真看到了阿毛嘴里所说的刺青,在他胸口处有我半个手掌大小的一个……一个字。血珠还在往外渗,看起来那么恐怖。

“你有病啊?!”

我突然提高的音调尖锐的划过空气,伴随着程弋哲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吓到将琴弦弄出巨大的噪音,所有人的表情都就此凝固起来。也许是我变了,从前的我应该不很反感这件事才对,我不是也扎了很多个耳洞么,我不是也曾想尽办法的用身体上的痛来提醒自己一些事么。可是为什么到如今,我看见他这样第一个反应竟然会是,他为什么要做这么伤害自己的事。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似乎除了程弋哲,没有人认同我的想法。他喃喃地说了句,“弄这个很痛吧。”

我把椅子往边上一踢,冷冷地看着仍然不动声色的绍凯,“痛也活该。”

“陈梦!”首先对我不满的不是绍凯,而是小哲,他站起来一把拉过我,想要把我拽到外面,“你跟我出来……”

“喂,你没事吧,”程弋哲蹲到我的对面,小声地问,“我都没明白怎么了……”

我抬起头刚想对他说我也不明白,小哲突然先一步对他说,“你先走。”

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气跟我来啊,你跟他犯什么病!”

“走!”他没理会我的挑衅,只是脸绷得更紧了,阿毛把程弋哲的包扔给他,“你最好先走,我们家里有事要说。”

程弋哲没有说话,只是用嘴型对我说了句再见,然后提起包出了院子。

我的视线还没从他的背影上收回来,就听到小哲问,“陈梦,你说实话,你和刚那小子以前认识么?”

“不认识,”我看着自己的鞋尖,左脚右脚不停的踩来踩去,“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我都不太明白他是怎么出现的。要是你们之前认识,或者是他是你家什么人,我还能接受。”小哲坐在我对面,“你是怎么想的,帮着他说话,不管阿凯感受?”

“我就是在乎他感受才生气啊,他想起什么来了去弄那个。”

“梦姐,你看清纹的那个字是什么了么?”阿毛突然插进话来,看到我点头后也不可思议的问,“那你怎么还能……”

“我觉得我们一起这么久了,早就不是……不用玩浪漫了吧,再说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转过头看着自从绍凯进去就再没有发出任何响动的屋子,“我不是……不感动啊……”

那个刺在胸口上的“梦”字,刚才的那一秒狠狠戳进我的眼睛,也让我的眼眶猛烈地烧了一下。假如他纹的不是这个字,或许我也不会反应那么激烈。

“陈梦,我以为你只是暂时忘了,原来你真的从来都不知道,”小哲叹了一口气,有些不愿意直视我,“今天是绍凯生日。”

我冲回房间时绍凯坐在床边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他也没有抬起头。“绍凯……”我努力张了张口,鼻子却急速的涌起堵住的感觉。我蹲到他跟前,把脸贴在他放在腿上的手上,“对不起……对不起……”

任谁也不会相信,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会真的不知道他的生日。问题是确实是在刚刚小哲说出那句五雷轰顶的话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居然完全没有想过绍凯生日这件事。我没有想过,没有问过,这一切是不能往“他也从没提过呀”那边一推就能了却责任的。但是,我突然想到,我也没有给曲城过过生日。

“没事,”他抬起手拍拍我的背,却不动声色的把我从他身上拉开,“你没错。”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不断地往下滚。这个屋子本来很小,床离对面的墙壁也就有一步左右的距离,而此刻惨白色的节能灯泡从头顶投下有些刺眼的光,让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两个距离这么远。最后是我衣服上的血迹打破了僵局,因为我穿的是白色,胸口处斑斑点点的红色就显得很明显,我跑过去拉开他的衣服,看见伤口还在出血,赶紧出去打了温水进来。

“痛不痛……”毛巾浸在温水里提出来拧干,一点一点蘸去针眼渗出来的血珠,“其实我是觉得痛……”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依旧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轻轻摸我的脸颊。这种感觉是窝心的那种疼,我站起来坐在他的腿上重新抱紧他。所幸的是,这次他终于没有再推开我。“傻瓜,没你想的那么痛。”他的手放在我后脑上,声音好像从喉咙里出来,不是太清晰。

“我以后会记得的,一定记得,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好不好?”

“好,原谅你。把眼泪擦擦,洗洗准备睡吧,一会儿你就困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虽然我也知道这样大的错就这样简单过去实在太过便宜我,但是我也想不到他会用什么办法惩罚我。直到我铺完床,他躺下背对着我不理睬我,我才不得不面对他还在生气的这个事实。

“哎,你累了么?”我支起身子探过头去看他闭着眼睛,“扭过来好不好?”

“别闹,我很困,睡了。”

“你明天休息对吧,”我把下巴支在他的肩上,“你带我出去玩儿好不好?”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含糊的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帮他把被子盖好,然后从背后抱着他,脸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在他强烈的荷尔蒙气息的包裹下,是安全的。可是却根本睡不着,明明很困倦了,却小心翼翼的感应着他,他也肯定没有睡着,身子一直很僵动都不动。不知道过了几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就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终于轻轻的动了动,好像先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抬起我的胳膊放进被子转过身在被子下面紧紧的拥住了我。

我听到他强而有力却异常慌乱的心跳,连自己的心也受影响的跳个飞快,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急切的想要钻出来。终于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迫感,我有些突然的睁开了眼睛,没想到就这样直直的看进了绍凯睁着的眼睛里。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怎么还没睡着,”他腾出手把被子向我的颈窝掖了掖,实际上被子已经盖得很好,没有动的必要,“睡吧。”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告诉我啊……”

“行了,快睡吧。”

“绍凯……”

“你还睡不睡了?!”终于忍受不了我的一再逼问,他翻身坐起来,我看着黑暗中他的背影,也跟随着坐起来,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开灯。“我知道你生气,”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你要怎么样才能不生气啊,要不然你骂我吧。”

“呵,”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我,冷笑了一声甩开了我的手,“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这样的人,没学历没手艺,什么本事都没有,每天都混日子,没准哪天就把自己混进去。你跟着我连最低保障都没有,你看看满大街的人哪个不比我好,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干什么啊,你不在乎我也是应该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他的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并且这种想法一直一直都存在着。我爬到他的正面,掰正他的头,强迫他看着我。可是想要说的话被哽咽打散,没办法完整的表达给他听,“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自己……谁说我不在乎你啊,谁说我不在乎啊……”

“又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啊!你要是跟我在一起这么难受,你走啊,你爱跟谁走跟谁走!”

“我不走我不走……”这些年里就算是吵架他都没有用这么冷的表情语气说过这种话,他说他不要我了,他要我跟别人走……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妈妈扔在路边的的小孩儿,可问题是我从来没有过妈妈,我从来都不知道被亲人遗弃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和我从前的那种以为完全不一样。看他仍是不为所动,我拼命扎进他的怀里,抱紧他,“我不走,你说过不会赶我走的……”

他没有伸手回抱我,但是也没有推开我。我听到头顶上面他更加冰冷的声音说,“你不是都打算和别人走了么?跟我这儿演戏有意思么?”

他的话像是一根冰锥狠狠的扎进我的身体,那一瞬间我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下下,灵魂出窍看见绍凯心灰意冷的表情。他……知道了我答应程弋哲的事,所以他终于将对我的爱、信任所有所有都抛掉了。可是我该怎么解释呢,我完全没有话解释。“绍凯……绍凯……”我从他怀中出来,抱着膝盖坐在他对面,只能喉咙里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他却看都不看我,“他跟我说要不要……”

“说白了你还是不能接受曲城的存在!可难道你就敢说你从前没有过女朋友?!”

其实这句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承认我是慌不择路口不择言,居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火上浇油的话。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绍凯听完轻蔑地笑了,“是,我有,我还和她上过床,怎样?”

毫无征兆地听见自己尖锐地抽了一下气,随后便好像开始耳鸣,耳边全部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是被谁录了音再播放,嗞嗞啦啦。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绍凯的表情缓慢的变柔和,他的眼神中再次比我先一步有了后悔。他伸出手,想要摸我的脸。

“别碰我……”我挥开他企图拉我到身边的手,却被他轻易的拽住压到身下。他用双腿双手控制住我的身体,然后狠狠吻住我的嘴。

“放开……你放开!”不管我怎么捶打,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他的钳制,嘴里突然有了浓烈的血腥味,“放开,疼……”

这一次他几乎是扯开我的衣服,像是故意一般要在我的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我知道,他失控了。他因为我,失控了。

慢慢放弃挣扎,我闭上眼睛,任凭眼泪从眼角不断流下去。原本疯狂游移在我全身的手却突然停下,当我犹豫的睁开眼睛,看见绍凯用一种熟悉的目光看着我。

那是我每一次生病,受伤,哭泣时,他看我的眼神。每一次他这样看我,我都忍不住要更加耍赖。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轻轻吻我眼角的泪,最后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么对你,可是……”他声音哑得近乎哽咽,“我快被你逼疯了,我他妈快被你逼疯了,你知道吗?!”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像是一把最最锋利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插进心里,然后再握住刀柄一厘米一厘米向外拔,刚开始没有来得及流出的血,这时候才加倍汹涌的翻滚出来。我把他的头抬起来,却无法直视他发红的眼睛,拱起腰紧紧扣住他的肩膀,颤抖着吻住他的嘴唇。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张开眼睛就看到身边一条胳膊揽过我的绍凯,被汗洇湿又干掉的头发凌乱的散在额头上,睡得那么沉。

我想我能够理解他的痛,倔强如他,口是心非如他,也是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才会承认对一个人的爱。可是他爱的人心里到现在居然都还有无法忘却的人,到现在都还无法确定爱他,到现在都还在自我折磨。除了放手,他还能做什么,尤其是在知道我也有走的意图之后。其实他在找借口,动用一切理由一切方法让自己下决心松开我的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离开我,我会难过,他却不愿意去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他要怎样过。

“啊……你什么时候醒的?”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也不理会我没意义的问题,坐起来摸摸我的脸,好像有话要说却最终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我装作没有看到他的欲言又止,站起来使劲儿拽他胳膊:“起来啦,你答应今天要陪我出去玩的。”

“行行行,去,给我做吃的去,我饿了。”

我不甘愿地朝他吐了下舌头,笑着开门出去。只是门关上的那一刻,笑容就从我的脸上溜走了,我靠着墙摸着自己手背上那块疤痕,持续着身体和脸部肌肉的僵硬。我很想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我推门进去,绍凯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阿毛今天并不休息,小哲也一大早跑出去约会了。吃完了早饭我拿红霉素药膏帮绍凯擦纹身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的用纱布敷好。“这个还要擦好久的药呢……”我还想唠叨他,抬起头却和他俯下来的脸碰到,不长不短的亲吻过后我白他一眼,“你干嘛?”

“没事啊,”他拉我起来坐在他身边,“我发现你刚才那个角度特别好看。”

我得便宜卖乖,扬头问他:“那你觉得我哪个角度不好看?”

他假装左右端详了一下,又挑起我下巴想了想:“暂时还没发现。”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伸手环着他的脖子问:“你要带我去哪儿玩?”

“那要看你想去哪儿,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哪儿呗。”

“额……”真让我想,我还真的想不出来,我对离城并不熟悉,它有多少值得参观的,值得游览的,甚至它有什么有名的地名有名的人,我都不知道。想了半天,我终于犹豫着说出一个我唯一知道的应该有而且可以玩的地方:“要不然我们去……游乐园?”

话说出三秒,在绍凯回答之前,我突然想起了游乐园对于我的意义。可这一次,我真的是说出口之后,才想起。

“咱还能再幼稚点么?你也真想的出来。”

是啊,我确实幼稚,我能想到的居然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去过的地方。见我不说话,绍凯叹了一口气搂过我的肩:“去,去,行了吧。走。”

绍凯比我高很多,我需要仰着头和他说话,被他牵着手走在街上我总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是他的孩子。我想或许我对绍凯的感情,已经进入到了亲情的阶段了吧。他把我的手放进口袋里,搭车的时候先推我上去,随时随地都让我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生怕我走丢。离城最大的游乐场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几乎是城市的南北角。如果不是有绍凯在,估计我自己折腾一天也到不了。男生在地理方面好像是要比女生好一点点,别人一说他就能清楚坐什么车,走哪条线路可以到。在人不多的车上,他揽着我的肩膀,突然低下头问我,“我记得你晕车,是吧?”

“我怕你难受。”

事实上我还是有些晕的,只是每一次刚开始难受就下车了,所以都没让他看出来。中途倒了三趟车,终于站在了游乐场大门口。绍凯去买票,我买了两瓶水站在原地等他。离城的游乐园好像比我记忆中安城的那座颜色暗淡一点,但我也清楚记忆是会造假的,我现在头脑中安城的游乐场光鲜得太不真实。“行了,走。”绍凯拿着票走回我身边,拍醒了正在发愣的我,我忙挽着他的手一起走进去。

我终于承认游乐场这个地方和不同的人去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如果说我和曲城一起的那次是主要是观赏,是安静穿越一幅画面的感觉,那么我和绍凯的这次……则是彻彻底底的了解游乐场的设施都是干什么的。进去的两个小时,我除了排队,几乎全都在天上,然后伴随着尖叫和胃里面的翻江倒海。可为什么他能跟没事人一样,我很不理解。

终于在连续坐了两次空中飞舞——那种让人感觉自己是被塞进洗衣机,而且还是滚筒的变态机器之后,我终于受不了跑到远离人群的树边吐得稀里哗啦。绍凯在后面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坏笑着说:“我还想拉你去坐第三次,看你能不能吓哭出来呢。”

我把最后一点矿泉水都用来漱口,然后非常想喷在他身上,“我看你是存心想弄死我,你这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晕车啊。”

“你在这儿老实待着,我去那边给你买瓶饮料过来。”

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有一个凉水亭,排队的人很多,几乎要赶上各个机械前的队伍。绍凯过去之后,我挪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眩晕的感觉逐渐消失,然后酸楚的感觉渐渐涌上来。我和绍凯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保持无忧无虑的状态,而且这状态还不只限于表面,就像刚刚我们在天上短暂尝试飞行的时候我肆无忌惮的尖叫与他握紧我手的力量,都那么真实而简单。谁都不会想到在昨夜我们经历了怎样的挣扎,那是种会让人觉得再也看不见黎明的黑暗,但一转眼我们又活在阳光下面。

我知道我又想多了,必须尽快将这种情绪从心里清理出去,因为今天才刚刚开始。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下,绍凯已经去了很久,我决定过去找他。可是当我走到凉水亭的队伍旁边,却怎样都看不到绍凯的身影。我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遍,心里已经确定绍凯不在里面,可是又不甘心去反应他不在该怎么办。我回过头,感觉游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在我视网膜上面瞬间聚拢又离散,慌慌张张,像是镜头反复变焦。巨大的游乐器械立在人群中,它们没有感情,它们不快乐。

“我等了,可是你半天都没回来,我就去找你……可是找不到……”

“这里面人那么多,很容易走散你知不知道,”他无可奈何的拿手里的饮料瓶冰我的脸,“你找不到我就不会站在原地等我,我肯定会找到你的啊。”

“绍凯,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好像一时间跟不上我的思维速度:“玩什么?”

“我们背对着对方向前无目的的走一百步,想怎么走怎么走,想转弯也行,或者想去玩儿哪个游戏也行。一百步之后我们开始找对方,看谁先找到谁。”

“不行,”他皱皱眉头,“万一就是找不到怎么办?”

“你不是说你一定会找到我的么?”

我的倔强总是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摇了摇头,叹口气问,“一定要玩?”

我点头。

“那好,玩吧。”

我们两个同时背过身去,然后我开始朝前走,我没有看路,只是专心地数着自己的脚步,终于数到一百时,我回过头早已看不见绍凯的身影。其实游乐场的路大部分都是通着的,我觉得这并不难,只是我想要确定一些事而已。但是似乎真的有人天生不会寻找,比如面对着一个打开的抽屉,东西明明就在里面翻了半天就是翻不着,比如一条经常走的马路,每次去都还是需要和别人一起,再比如,在并不很大的空间里面找一个人。我总是期待会在下一个转角看见他的背影,可每一次都是落空,最后我还是选择找一张椅子坐下来,开始等待他实现他的承诺。

让我惊讶的是,我只闭起眼睛数了十下,绍凯就出现了。

他坐到我旁边,胳膊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手按着我的头,“玩够了?”

“你……你从哪里出来的?”我没有看见他是怎样出现的,在我的感觉里他就像从天而降到我身边的一样,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是么?

“笨蛋,我一直跟着你呢,要不然你找到天黑也找不到。”

“我怎么没发现你在后面?”

他忍无可忍的假装抬手要打我,最后落下的只是手指在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啊,你回头看过么?像你这样只看一半路找人,哪辈子找得到。”

我也开始问自己,我真的回头看过么?

“哎,我又哪句话说错了啊,”发现我又突然掉了泪的绍凯,将我的脸拉过去拍了拍,“好好的,怎么了?”

我干脆伸长胳膊抱住他,窝进他的怀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暖暖的,好像可以窝一辈子不出来。“这边人少,抱一会儿……”我贴着他的胸口听见他轻轻的笑,将手臂又收紧了一些,“我问你,绍凯,如果,我说是如果,我一个人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迷路了,给你打电话,你会来找我么?”

“废话,能不找么?非急死我不可。”

“可是要是那个地方很远呢?坐车需要好几个小时。”

“好几个小时就好几个小时呗。”

“那……”我顿了顿,将最后一种假设说出来,“我并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和……假如说是和我爸爸去的,只不过我们走散了,你心里知道也许一会儿爸爸就会找到我了,你还会来找我么?”

“万一你爸找不到你呢?与其在这儿干等着,还不如去一趟,就算你已经和你爸爸会和了,那至少我也安心了。再说了,这种情况下,如果你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我,那我肯定死也要过去啊。”

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没有再出声音,只感觉眼角痒痒的。过了一会儿,我坐直身子,抹了抹脸,对着天上指,“我要去坐那个!”

坐在摩天轮里面我犹豫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对绍凯说。我没有说的是,就在刚刚,他短暂消失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心里质疑了我与曲城间的感情。虽然我千般万般不愿承认,我也努力的想抛掉那种荒谬的感觉,可是它还是那么稳稳当当地在我的头脑中安营扎寨了。

如果此刻我回头去看,我和曲城的那短短的青春时光,算是爱么?算么?我曾经站在陈年面前,站在曲妈妈面前那么肯定的说我们相爱,而此刻,为什么竟会尝试去否认呢?

转眼间,已经快要升到最高点,我伸手将绍凯拉到和我一边坐。“其实我之前和曲城也一起到过游乐园,我们也一起坐过这个,”我拉着他的手,“现在才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我生气,”他看着我,坏坏地说,“我干脆从这儿跳下去得了。”

“那这样就不生气了吧。”我趁他还没反应,仰起头吻住他。

曲城,我在这一刻突然明白,就算你看得到,就算你看得到现在在相似的高度相似的空间相似的情景里和别人忘情接吻的我,也不会立刻生气的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究竟,还执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