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原来真的有预感这回事

我和曲城的地下恋情在那个玉镯的牵引下终于堂而皇之地曝光,但是曲城的高三也到了。这一年,我也要开始突击春季高考的课程。

其实知道了他的病后,一切都没有不同,曲城除了脸色苍白,稍显瘦弱,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明显区别。他也可以陪我逛街,也可以为我去买饮料,他甚至仍然可以每天骑车来接我。但是我根本不可能再允许他这么做了。

我不准他再做一点点危险的事,因为我们还有一辈子。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已经默默做了决定,即使曲城永远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我们永远都无法像正常的情侣一样,无所谓,只要他还是他,那么全世界反对也无所谓。

非君不嫁的心,在年轻的生命里,倔强的闪着珍惜的光。连星辰都难以比拟。

陈年看见我手腕上出现的玉镯时反应有一点激动,他大概能够看出来这玉的成色并不像外面那些地摊货,而我的珍惜程度又代表这肯定不是我随随便便买来玩的。

“哪儿来的镯子?”

说实话,这个礼物也让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虽然曲城说这是他妈妈接受我的表现,但是我总觉得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有些承受不起。镯子非常合适的卡在腕骨的位置,不会因为走路而脱落,又不十分紧,可是它导致我取东西甚至吃饭时都小小翼翼,尽力避免磕碰。“……别人送的,”我也知道这样很没说服力,“我推不掉。”

“这么贵的东西谁送的?梦梦,你说实话,否则马上给人家送回去。”

陈年一副非要问出名堂的语气让我知道我是想躲也躲不过了,干脆心一横,“曲城妈妈。”

我准备好接受一场思想教育,或者是大发雷霆,可是我等了十几秒却只等来一声叹息。“梦梦,你知道你收下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么?”

“我知道。”

“但是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了他的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事。”

陈年看着我,在这样的对视中我不期然看到他眼角又加深的鱼尾纹。最后仍然是他退出了对峙,他在临进房间时说了一句话,然后门就慢慢合上了。

他说,我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不知为什么,腿竟然开始发软,像是一级战备了很久突然知道敌人撤退,所有的力气也跟随着一起撤离身体。向后跌坐在沙发上,脑袋放空了几秒,我拿起书本用力看起来。我真的需要做一些事,以此赶走心中始终存在的,那种叫害怕的感觉。

“其实你如果忙的话不用每天来找我,发个信息告诉我一声就行的。”中午的时候曲城还是来找我吃饭,可是他能出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我担心这样急着吃饭会对胃不好。

“到下学期才开始忙,现在还好,”话虽这么说他却还在看表,“学校突然定的制度,中午有锁门时间,没办法。”

“你不要跑来跑去啦,我说了,你不要来。”

“那我看情况定好了。”他看着我微笑,伸手摸摸我的头,“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问我,虽然有的课本不一样,但是应该还可以。”

我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是,我的家教老师。”

吃完饭,他送我到学校门口,“那我走喽,晚上放学你别等我,会比你晚好多,到家给我信息。”

“嗯,知道,啰嗦,快走吧。”曲城刚刚转过身走了两步,我又叫住他,“哎,等等——”

他不明所以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我跑过去跳起来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脸红时,飞快的跑回了学校里面。躲在大门后面,我偷偷的看着曲城站在原地低下头甜蜜的笑了,他脸上的笑容和我的如出一辙。

“哎,”不知哪个不识趣的人这时候拍我肩膀,我回过头看见两个结伴的女生看着我笑嘻嘻的,其中一个就是当时在宿舍和我吵架的那个,“你们俩几年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是想和你吵架,”那女生显然被我语气中的敌意吓了一吓,“我就是好奇你怎么找到这种青涩小男生的。”

嘴上说不想吵架,每句话却都带着刺,我笑着对她“哼”了一声,“这是本事,你也可以去找啊。”

她身旁陪伴的女生已经骂骂咧咧起来,我从心里一直鄙视女生说那些脏话,虽然曾经我也说过。她脸色发白,咬着牙一字一字对我说,“我告诉你,上次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帮手,原来……呵,我男朋友要是来了,估计你就没那么张狂了。”

我不耐烦的撞过她肩膀,走了两步回过身,只对她说了两个字,“随便。”

这件事我没有对曲城说,这是我自己遗留下来的必须解决的事,我想要和之前那个自己彻底说再见。叛逆,堕落,自暴自弃,想要通通挥别,然后脱胎换骨变成全新的能够配得起他的,活在阳光下的女孩儿。

至于这个解决方法,我早已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所以当那个前面头发遮住眼,腰上挂着狗链子的男生搂着他女朋友肩膀站在我面前时,我平静的让他都略感惊讶。

真丑。我在街上看过许多男生搂着女生的肩膀走路,可是大都不是不协调就是干脆痞得不行,但是曲城偶尔揽我肩膀时就那么舒服,干净得让我连不好意思的情绪都提不起来。我朝面前膀大腰圆的男生挑了挑下巴:“说吧,想干嘛?”

“就你一个?”宿舍楼后的空地,上课时间没有人来,男生好像也很不屑对付个女生,“我不想对个女的动手,你认认真真给我老婆鞠躬道个歉,我就放你走。”

“道歉?凭什么?!”

那个已经做好架子等我乖乖道歉的女生立刻不依不饶的拽了一下男朋友的胳膊,男生很没面子骂了一句,把手里的烟狠狠甩到地上。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若无其事的点开新信息,还没看清曲城说什么,一个巴掌就甩到了我脸上。我咬着牙抬起头发现打我的最后还是那个女生,我抬起胳膊想还给她,手突然被男生按住,第二个力气更大的巴掌又打在了我的另一边脸上。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想反抗了,反正很快她的手也会痛。让我没想到的是按着我的男生的手竟然渐渐有松开的趋势,我趁机挣脱了他,用尽全力还了那个女生一嘴巴,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没挨过打,她干脆直接摔在了地上,捂着脸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

这么爱哭哪里是打架的材料,我不怕死的蹲到地上,脸上已经疼到麻木,我却还是对她挤出笑容,“你还想打就打啊,打完我们两清。我提醒你一句,你今天做的,以后还会有别人加倍还到你身上,只不过不会是我,因为我觉得不值得。”

说完话,我看她还没有爬起来的动静,站起来朝大门走去,经过她男朋友身边时,我抬头对他笑。他连看我都不敢。

走出大门口,脸依然滚烫的痛,我掏出手机想给曲城发信息,告诉他不去找他了,然后才看见那条刚刚没看清的信息。我突然发疯一样朝他的学校跑去。

短信只有五个字,却让我预感到寒冷。“陈梦,我想你。”

跑到他的学校,找到他所在的班级,顶着所有人打量的目光,我印证了我的预感是对的。曲城已经被家里人接走,此刻应该在医院,可是问起在哪家医院老师也表示不知道。班上有些人似乎认识我是谁,指着我不断窃窃私语,我透过门上的镜子看见自己脸肿了。

“你在哪儿?我都知道了,不要瞒我。”

一路上顶着陌生人审视的目光回到家,陈年还没下班,我从冰箱拿出一瓶冰镇的饮料贴在脸上,然后把自己反锁进房间。短信发出没一会儿,曲城的电话就打进来:“喂?陈梦,我没事,别着急。”

是他的声音,虽然有些低,但是依旧算是平静,听不到什么喘息的杂音,我的心终于放下一半。“你……真没事?”

“嗯,没事,”他小心翼翼安慰我,“我要休息几天,你能每天帮我去学校借下笔记么?”

“行,那你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我好给你送去。”

曲城在那边轻轻笑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说:“我真不想告诉你,怕你赖在这儿不肯走。你答应我每天只放学来一下,行么?”

这个时候我当然什么都答应他,只是撂下电话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张脸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彻底好,这种样子根本没办法过去。“曲城……我这两天有点事,能不能过两天再过去?”突然改变主意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这次他再回过来的电话里语调有一些提高了,“说,你怎么了?”

“我没事……”

“陈梦,我们都保证过不再说谎对不对?告诉我。”

“我……我和人打架了,我没有去招惹别人,真的,你相信我,”我只是害怕他会误解我,“是她……”

“你没去招惹别人,那就是你受伤了,是不是?”我的沉默已经给了他回答,曲城停了一下对我说,“你现在过来,让我看看你。”

得到允许我什么也顾不上立刻跳下床,清脆的破碎声让我停住了脚步,追寻声音低下头,地上的东西让我控制不住“啊”出了声。那是曲城送给我的小瓶子,里面装的是海棠花,我一直挂在脖子上,系的是死扣,没想到它竟然毫无征兆的从塞子处脱落,绳子还留在我身上,地上却只剩碎裂的晶莹。

我蹲下想把那片花瓣拾起来,上面压着的锋利玻璃粒直接扎进了我的指肚里,我把它拨出来,一滴血珠也随之涌出来。

我到医院病房时曲城的父母都在,我莽莽撞撞闯进病房,然后就僵在门口:“阿姨,叔叔……”

“来,进来,”曲妈妈看到我的紧张,过来拉着我的手到病床边。我从来都不习惯跟长辈亲密,手指直直伸着无法弯曲,“刚才就知道你要过来。你脸怎么了?”

我慌张地用手捂住脸,却撞进曲城眼睛里,“没……没事。”

“爸,妈,我饿了,能不能去给我买点吃的?”谁都能听出来这是支他们出去的借口,可是他们还是出去了,曲城伸手把我捂在脸上的手拿开,忍不住皱了眉头,“怎么这么严重?”

“有很严重么?没事啦,”病房里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总是朝我俩这边瞥,我有些不自在只好转移话题,“你怎么了?”

“有点发烧,然后有点呼吸困难,问题不大。别担心我,去找大夫要个冰袋,我给你敷敷。”

我去找医生要了冰袋,曲城丝毫不顾别人眼光小心翼翼的用手拿着贴在我的脸颊上,很刺激的凉渗进有损伤的皮肤组织,我忍着疼对他微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陈梦,除夕那天我们出来放烟花好不好?”

曲城突然的提议让我愣了一下,印像里我从来都没有放过花炮类的东西,也是因为对喷溅和巨响有恐惧。“嗯,好。”看到他床头桌上有一袋子苹果,也有一把水果刀放在那儿,我开始给他削起苹果,我技术不大好,他看得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总算把苹果削了出来,递给他,他却握住我的手看我手指上的伤口,“怎么弄的?”

我这才想起来刚才临出门时的事,“对了,你给我做的那个瓶子摔了,你下次要再给我做一个。”

正在我俩一个苹果两个人一人一口的吃时曲妈妈提着饭走了进来,曲城拿着苹果的手还举在我嘴边,我脸一下子红了。“快吃饭了,还吃苹果,来,先吃饭,”就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曲城妈妈把饭和菜放在小桌上,打开来,转头对我说:“我和他爸爸要回去拿点东西,你在这儿陪他吃饭吧,待到我们回来再走。”

我立刻诚惶诚恐地点头答应。

曲城看起来真的没有什么事了,可以自己坐起来,自己吃饭,完全不用人照顾的样子,只是他手上还新鲜的针孔和头顶的氧气机让我呼吸始终难以通畅。“看吧,我说他们接受你了,你还不相信。”一到晚上病房就开始变得安静,病人的体力都不好,吃过饭就慢慢睡着,家属有的走了,有的也打起瞌睡。似乎怕我闷,曲城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CD机,让我坐到他床边,塞到我耳朵里一个耳机。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的听完全是钢琴曲的盘,也是第一次听见李斯特,理查德克莱德曼等钢琴家的名字。其实我根本听不大懂,只是觉得那些音符钻进我的心里,让四周的空气都变宁静。因为耳机线长有限,后来我干脆就半躺下去,倚靠在他的肩窝上。“陈梦,”昏昏沉沉间我听见曲城叫我,“脸还痛么?”

我摇头。感觉他的手轻轻摸我的脸颊。

那一刻我感觉像是有风从我身下轻拂而过,整个人浮在半空之中,底下都是柔软的云朵。我和曲城更像是已经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小夫妻,有信任,有默契,有疼惜,有那么多微小到心疼的小幸福。

曲城在医院只住了三天,我每天放学都跑去他学校外面等,等到他们放学去找他的同班同学借笔记,然后再送到医院。有时候时间有些晚,曲城妈妈会留饭给我。一来二去他学校的人,包括老师都知道了我俩的关系,医院同病房的病人也曾打趣的说“将来喝你们的喜酒啊”,曲城有时会笑着说“一定”,然后笑我一脸“小媳妇”的表情。

我有时会忍不住对他扬一扬手,可是哪里舍得真的打。

离寒假还剩两个月时我开始在外面上春考的突击班,几乎不再到那所职专去,已经没有正式的课,意思性的开始分配实习。只不过这样一来我和曲城距离就变得遥远,不能再每天中午一起吃饭,也不能想跑去找他就跑去找他。这样的日子虽说理论上只是暂时,我却在每一个上课走神时有些心慌意乱。

怕什么。不清楚。

我所知道的只是,我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弥补上之前落下的巨大差距,能不能做到也只能做了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这是我们之后还能不能一起前行的关键路口,我必须执着,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爱他,所以什么都值得,比起遇见他之前的那些空洞,半年的孤单根本无关痛痒。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跟曲城说过,我知道,他都懂,所以他只会在电话里对我说——“加油。”

假如生活有了重心,时间便会加快速度,寒假很快到来,但是在过年前我依旧有两个星期的课要上。当我从补课地方的大门走出,看到等在那儿不知道多久的曲城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他家离我上课的地方非常远,又没有直通的公交车,所以我根本没告诉他我具体在哪里。“你怎么找到这儿来?”

“你不告诉我,我只能去问你爸,”习惯性牵过我的手,十指扣住,“他说你最近很拼命,所以我过来检查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什么的,现在都八点了。”

不提还好,提了胃一下子就空了,我摇摇他的胳膊,“你陪我去吃啦。”

曲城早就想到我会这样,无奈的叹口气,“走吧。”

和他牵手走在街上,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我用力回想这是我们一起走过的第几个冬天,却发现想不起来。好像自从遇到曲城,安城的冬天就变得很暖,在我的印像里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似乎都是艳阳高照,天边的云很薄很轻。

因为家里只有陈年和我两个人,每年过年都像平常的日子一样,根本感觉不出什么特别。虽然他会买吊签挂灯笼,也会打扫房间,包饺子,可是一张大桌子只有两个人安静的面对面吃饭,电视里的春节晚会越热闹房间就越空旷。其实,我一直很害怕过年。可是这个除夕不一样,因为我有期盼。我坐在沙发上根本看不进去电视,只是不停的抬头去看表。因为曲城说,让我十一点多时出去,我们约好一起放烟火。

“你有事?”不一会儿陈年就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今天除夕,要是和朋友约好出去玩就去玩玩,但是注意安全。”

我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陈年应该知道我哪里有朋友,像我这么失败的人真是太少了。正想着,一声巨响让我“啊”的捂住了耳朵,陈年也向声音的出处望了过去。阳台外的天空上一团蓝色的光正慢慢降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接住。

意识到什么,我朝阳台跑过去,外面有些黑,又是这么高的楼层,可是我还是能看到楼下的那个人。就在这时,又是一簇耀眼的花火将他美好的脸庞照亮。我回身看了眼表,不过刚刚过十点。

顾不得陈年的注视,我连拖鞋都来不及换就跑下去,在距离他十米的位置停下。当天空再次被点亮,我冲进他朝我伸出的手臂里。

“知道你等得难受,其实我也等不及了,所以早点过来,”烟花的巨响让耳边的声音变得飘忽,“以后过年,都要开开心心的,知道么?”

明明点着头,眼泪却像下落的花火般散满他的肩头。

年轻是一种本钱,说白了也是一种幸福。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心里再绝望,却还是会对未来抱有微弱的希望。无论前一秒如何抱怨过现实生活的冷酷无情,只要一点点回暖就又开始相信未来有美好。

相信未来有美好。这七个字,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充斥了我整个生命。

曲城正式陷入了高三最后的炼狱期,他学的是文科,需要背的东西多到完全可以埋掉一个人。于是乎,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找我了,但是会每天都发信息或是打电话给我,说一些简简单单的话。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所以我们理所应当的连加油都不用再多说。

我上的补习班,讲课速度超快,也会发一些习题试卷,但是比起正规学校,要轻松很多。每天回到家我都例行公事般的给曲城发一条信息,“我到家了”或者“你不要熬太晚”,那个时间段他应该还在学校上课,他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他会回,有时不会,反正我也不介意。

人生或许总是免不了一些轮回的,就比如说深夜还在做习题的我觉得时间倒流回了初三的那年,场景都一样,动作都一样,原因也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比那时更不能输,我真的觉得输了这次就等于输了全部。

比起他为我所做的,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我何尝不知道他所说的每个期许,都不是逼迫的意思,而是希望我可以变得更好。

忙碌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好事,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是个太空虚的人,一旦闲下来身体里的黑洞就会拼命叫嚣,好像不弄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似的。所以假如有事情能够完全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态就会变得平稳,随之的所有,包括人与人间的关系都会趋于正常。在补习班里认识了几个女生,因为都是读职专,境况相似,于是开始有交谈,慢慢的便可以在中午的时候,下课的时候一起出去买饭吃,顺便开点小玩笑。

这样的关系,很像朋友。

还有,我和陈年的关系也逐渐变得缓和,虽然沉默依然是贯穿我们大部分的相处时间,但是至少我可以长时间和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了。至少这样的我们,更接近世人对于父女关系的普遍标准。甚至在交谈的时候,我也开始学着怎么压低语调,显得不再尖利,不再满身是刺。

“梦梦,你在看书么?”

陈年来敲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表,八点多,一般这种时间他都在自己的屋里备课或者看作业。“嗯,有事么?”

“你出来下,我给你点东西。”我把门打开,看见陈年手里拿着一叠书本卷子,“我托人给你找来了一些别人用过的书,上面有人家划的重点范围。还有历年的卷子,你自己做做看。”

我点了点头,“谢谢爸。”

说出这句话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倒是陈年,竟一下呆住。我看着他,突然有一点心酸,这些年有我这样的一个女儿,满是疲惫的同时,他大概也一样感觉不出家庭的温暖。我回身把那叠资料放回桌上,然后走出门,“爸,我们聊聊吧。”

我和陈年坐在客厅沙发上,起初没有开灯,可是这样的氛围显得太过寂静,让人无法开口。待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把所有灯都打开。陈年手里捧着茶水,缓缓的开口,他的声音透过杯沿上方的水蒸气,显得有些不真实:“你想说什么?”

“其实……你早就知道曲城的病了吧。”

“你知道了?”我说这话时语气是平静的,没想到陈年反而比较激动,我才想起我确实没有提过我知道了曲城的病的事,“对,我第一次看那孩子就觉得脸色不对,我问过他,他没瞒我。当时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没告诉我?”

陈年沉默了半晌,摇摇头,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接受这件事。”

“你怕我无法接受,或者说受刺激。可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么?我真的不介意。”

“算了……梦梦,我知道我再说任何劝阻的话都无济于事,我做了一辈子老师说了一辈子大道理,然后发现在你这里全部都变得没意义。我说你们还年轻现在什么都决定不了,你肯定会觉得我虚伪,你们肯定会觉得你们两个人的力量足够战胜一切。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旅途里都要扮演很多的角色,我演得最失败的一个就是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甚至还没有那个孩子做得好,所以我没资格去要求你什么,我也知道我没办法阻止你。我只能说,相信爱,心里有爱永远都不是错的,但是你的心里也随时要有失去爱的准备。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你要学会支撑起你的世界,慢慢还要学会支撑起别人的。”

这是我记忆里陈年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最没有中心思想的一段。我只能听出他的力不从心,以及他对我与曲城的未来深深的担忧。只不过那担忧无法阻止我前进的脚步,我的人生从来都是这样,需要借助一个愿望来发光,需要借助一个点来证明——我活着。

当天气逐渐转热,我生命里最关键的日子到了,春考在四月份,比真正的高考早两个月,也没有那么多人会关心。甚至,我相信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考试。我依旧是自己一个人去考场,在考场门口接到曲城的信息。他说:“把这两天熬过去,快点来找我,想你。”他不说“好好考”“加油”那些让人紧张的话,而是换一种方式逗我开心。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轻松的开始了考试。

这两天过得非常快,快到我考完最后一门出来还恍惚的以为转天还要考,幸亏手机上的日期清清楚楚的告诉我,结束了。我不敢说我考得有多好,我只知道我发挥出了我全部的水平,除非……除非噩梦重演。我看了眼还早的时间,直接去了曲城的学校。

事先没有告诉他,我要给他惊喜,他下晚自习要八点多,我买了KFC跑到他的班上。走到门口时,正好下课,一个之前见过我的人很熟络的和我打了招呼,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门边向里面探头。不等我叫,他就看见了我。

“这么等不及啊,刚考完就跑来。”他笑着走到门口,不顾别人眼光伸手把我散落到前面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

“我是为了给你送吃的好不好,喏,”我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趁热吃。”

曲城没有接那个袋子,而是直接牵起我的手往楼下走,“这个课间时间长,咱俩下去一起吃。”

坐在操场边上,我抱着可乐听他讲没见面的这一段他都在干嘛。他一句也不问我考试的事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用手肘碰碰他,“我以后常来找你吧,反正我也没事了。”

“不要。”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拒绝,我不甘心的把可乐放到地上,用又凉又湿的手掰正他的脸,问:“为什么?”

“你来了我怎么学习啊,”他拉下我的两只手,握着没放开,“一个星期来一次。”

我撅了撅嘴,“好吧。”

“拉钩。”他伸出小拇指自说自话的勾住我的小指,“到时候可不要每天都赖在这儿。”

考试分数在一天早上送到了我家,我拿着身份证穿着睡衣去取了那个折成信封状的东西。拿过手机给曲城发信息,“成绩来了,我不敢看。”发出以后,我嘲笑自己实在傻得可以。

没想到曲城马上回过来——“拿过来再打,我也要第一个看。”

看完这句话,我吓得一哆嗦,迅速就揭开了那个分数。我可不敢直接拿去给他看,万一……我害怕看见他失望的表情。可是真实是,那个分数很喜人,每一科都达到了我的最高限度,我可以稳稳地上一个很好的大专,如果愿意花一些钱,或许还可以去上一些学校的三本。这几乎是春考最好的结果了。

我深呼吸了几次,合上分数,装成自己还没有看过,飞快地跑去曲城的学校。

“不错哎,”曲城翻开我的分数,“我上网查过,这个分已经超出分数线很多了。”

“是么?我不知道。”

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无可奈何的说:“你就装吧,你肯定是看完了来领表扬的。”

既然被看穿,我干脆就耍起赖来,摇着他的胳膊闹:“到底给不给表扬啊?”

“给。”曲城的身子突然倾过来,轻轻亲了我一下我的脸颊,他的吻总是那么温柔,若有若无却带着许久才能消散的温度。

我看了看左右,没有人注意我们这边,作为回礼,我也极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你好好努力,我走喽。”我跑远一些回过头看见他微笑的目送着我,光笼在他的眼睛里,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闪闪发亮。

陈年回到家看见我的分数后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回身对妈妈的遗像说,“你看,梦梦多有出息啊。”

那一刻,原本高高兴兴的我,突然有那么一点想哭。我吸了吸鼻子,躲进了屋子里。

曲城放温书假之后,我去过他家一次,恰巧他爸妈都不在家,我也乐得轻松。虽说表面看上去他爸妈都好像接受了我,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对劲儿,在他们面前总是手足无措。曲城总是笑我瞎紧张。

他的功课一直很好,在我看来就是直接去考也没有问题,不过他还是很专心地看书,除了时不时转过头来看我在干什么。其实我不过是在看他而已。

火热的六月,连续高温,室外温度竟然达到四十摄氏度。高考总是很兴师动众的一件事,限行,静音,出租车迎来了好生意,当然更多的是私家车一排排停在考场门口。因为知道曲城妈妈会送他去考场,所以我就没有去,而是待在家中不停地看表。

这两个月我过得最为平静,我报了安城最有名的一所专科,学里面最红的专业。接下来,我只是等待着他履行完我们约定的另一半,那样我的心就会彻底安宁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他考完一门,我赶紧编辑好信息想给他发过去。发出前一秒却又犹豫着删掉了。

电视上说不可以问“考得怎么样”这些话。我忍了又忍,还是把手机放到一边,静等着他给我消息。

没想到一直到所有科目都考完,曲城才给我打电话,那个时候我等得都快吐血了。每天都不停看手机,晚上也调成震动放在手边。听出我的口气不大高兴,曲城在电话那边笑起来:“我考试这几天根本没开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胡思乱想半天最后还是不来吵我。”

“你就是吃准了我!那……你考得怎么样?”

“还好啦,没什么大意外,”曲城假装在那边沉吟了一下,“我在考虑要不要明天约你出来,天太热,要不还是……”

“你敢说‘算了’!”

“哎哎,敢威胁我了哦。好吧,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太阳白花花的,确实热得人难受,“还是我去找你吧。”

“你乖乖等着吧。”

永远都拗不过他,明明他也没用什么强势语调,可是最后都是我在妥协。想到这儿我莫名其妙跑到卫生间照镜子。那面镜子摔碎以后,陈年又给我买了一面新的,比之前那个要大很多,挂钩也换了更结实的。镜子里的我一头漆黑的长发,整齐的刘海,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和马路上那些穿着及膝裙的乖乖女没有两样。从前那个暴戾的我哪里去了,那个自暴自弃觉得全世界都与己为敌的我哪里去了。和曲城在一起的时间,他用他自己的独门秘方治愈了我的顽疾。现在它已经结了痂,虽然还在,却不再疼了。

满怀着希冀躺下,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却发现外面下起了暴雨,雷声滚滚有些可怕。掏出手机看下时间,才六点多些,给曲城发了条信息,“下雨了,好大,你还是别过来了。”

大概是因为时间太早,没有收到回复,我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九点,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感觉差不多就起来。等我收拾完床走出去赫然发现曲城和陈年在聊天,湿淋淋的伞打开着放在门口的垫子上,他看见我笑了一下,我赶紧抓了抓一睡醒就乱七八糟的头发躲进了卫生间。早应该料到会这样,我的话根本决定不了他的思想嘛,我对着镜子一边梳头发一边没有小小的懊恼着。

“下这么大雨你还来干什么?”

洗漱整齐,我才走出去坐到沙发上,身上还是穿着睡衣。陈年去厨房,好像要沏茶的样子。

“下雨凉快呀,总比大太阳好。”

“可是下雨出门很不方便哎,”外面一会儿一声巨响,“而且……”

“原来你怕打雷啊。”

“才没有!”

“好,没有,那我们走吧。”

没办法,我只好站起来回房间换衣服。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曲城已经把伞收起来站到门口,我看向陈年,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异议,我甚至感觉曲城刚刚都跟他说完了。

夏天难得的凉快确实就是雨天,只不过走路相当的困难,满地都是积水,还要躲避飞驰的汽车,否则就会溅一身泥。所幸的是出门走几步就是车站,曲城拉我上车,雨天公车根本没有座位,他让我扶着座位把手,然后用手臂将我围在他身前的区域,这样即便怎样摇晃,人怎样多,也不会碰到我挤到我。

每次过马路都会条件反射地牵我的手,每次走在马路上都会让我走在靠便道的一边,每次坐公车如果只有单人的位置都会让我坐。这样的贴心,如同冬天围在嘴边的绒线围巾,每次呼吸都会让脸颊暖融融的。站在开得比较慢的公车里,我经常会因为缺氧不停地打哈欠,可是只要有他在我身后,我就会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向后靠一靠,就可以靠在他的怀抱里面。

要去的是在城那边的科技广场,里面全部都是电脑和电脑耗材,曲城考上大学后要买笔记本电脑,所以拉我来陪我看看。车开到一半时有了座位,只不过不是并排的两个,而是前后。曲城让我先坐下,然后跟我旁边的阿姨说,“阿姨,能和您换个座位么?”

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怎么回事,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我都没有去过城那边,据说房价地价都很贵,而且很多产业园区。”其实坐在一起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两只靠得近的手就很自觉的牵到了一起,“你去过没?”

“去过一次,还是小时候。我爸单位组织技术参观,他带我去。那时那边还很荒凉,都是工厂,现在那边很繁华的。”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我去过他家很多次,也不知道他爸妈是做什么工作,“我每次去你妈妈都在家。”

曲城把视线从窗户上的水滴收回来,转头来看我:“从我检查出这个病,我妈就没再工作,家里明明有二胎指标,她也没有再生。我妈牺牲很大的。我爸是个国有单位的技术员,现在其实也不是太景气了。”

分明是我挑起的问题,可是等他说完我却没有话可接了,只能点点头,然后低下。不过曲城好像早就料到一样,松开一直拉着我手的那只手,揽了揽我的肩,“不说这些了。你头发比我们刚在一起时长多了。”

“当然,它会长的嘛。”

“千万别剪掉,我喜欢你这么长的头发。我还想看看到底能留多长呢。”

“你就不怕你这次剪了,我就看不到它再长长了啊?”

车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让车内的许多人都吓得小小的“啊”了一声。可是我却觉得那道闪劈到了我心的正中央,硬生生碎裂一般的疼,然后就是什么东西滚落的声响。曲城看见我的表情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伸手掐我有些僵硬的脸,“笨蛋,我开玩笑的。”

“不许开这种玩笑,”我咬着嘴唇固执的看着他,“再开这种玩笑我……”

他低下头在我唇上啄了一下,揽我入怀,小声保证:“再也不说了,是我的错。”我透过他的肩膀,看见后面坐着的刚才那个阿姨很尴尬的把头转向了窗外。我想此刻她心里的台词一定是“现在这帮孩子哦……”

想到这儿,我就偷偷笑了。

我对电脑一窍不通,虽然曾经混迹于网吧,不过是很没脑子的打那些大型游戏,使用固定的几个键,操纵虚拟小人打打杀杀。曲城和店员讨论的那些配置名词听得我云里雾里,所幸的是他也不问我,顶多偶尔让我帮他看看样子好不好看。不一会儿转到中午,就近找了个地方吃饭,一边吃他一边问我:“想买哪个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下午你想去干嘛?”

我想了想,脑袋里一个早就有的想法窜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了你别笑我。”

“说。”

“我想拉你去照大头贴。”

“……”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个,曲城竟然一时语塞,随后用筷子敲了一下我头,“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都没照过,再说了我们都没有拍过照片。”

大概是觉得我的理由还站得住脚,曲城点点头,我还以为他要同意,没想到他只是说:“拍照可以,不过我才不要去拍那个东西。等我报完志愿,把学校的事都弄好了,哪天天气好咱们出去拍。好不好?”

“好吧。”我也没再强求,其实我的目的无非是想要得到一张他的照片,很想,非常想,可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每个人在每个阶段都会去设想之后的生活,小时候说要当科学家,再长大一点想当画家作家,学习工作忙时想假期,假期时又想之后的工作。在那个高考之后的夏天,我第一次对自己之后的生活做了完整的规划,我要去好好读书,读书的间隙继续和曲城在一起,找安稳的工作,然后……然后,我要嫁给他。

对,要嫁给他,因为有这点在支撑,所以一切才显得有意义。

让我没想到的是高考填报志愿,等分数,以及等录取通知是一个那么繁琐又漫长的过程。曲城不说,我也不敢打扰他,直到在电视上听到了准确的分数线,我才敢打电话给他。他丝毫没提成绩的事,而是说:“明天我们出去拍照。”

一整天去了很多地方,他精神好得一点也不像心脏有问题,几乎带着我把安城转了一圈。市区,街边,最后到了那个有着我们很多记忆的公园。可以逃票的漏洞已经修好,我们只好买票进去,然后寻找记忆中的一些地点。

我惊异地发现,他都记得,每一个我们停过的地方他都记得,“你记忆力是不是太好了些?”

“哪里有多好,”曲城手里拿着相机,里面的胶卷已经用了大半,“喏,站到那里去。”

我转过头看见一棵树,随即就想起那天让人脸红的亲吻,为了不让他看出我想到什么,我出其不意地把相机抢到手,然后一扬下巴对他说:“你去。”

曲城敲了一下我的头,还是走到我对面让我拍。

绝好的角度和光线,最后按动快门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散发出的光亮几乎要耀盲我的眼睛。

看我把相机放下,曲城走过来接过相机,顺便拉住一个路过的人,“帮我们拍张照片好么?”

“哎,你……”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把被她拉到了身边,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肩膀,那么亲昵。

“乖,看镜头。”

我微微倾斜着头靠在他肩膀,他搂着我的肩静静微笑着,我想到洗出来的照片里我们会是怎样幸福的姿态,就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一直到傍晚,我们才坐在河边的木椅上休息,曲城朝我晃晃相机,“这下满意了吧。洗完我全都扣下,不给你。”

“你敢!”我麻利的回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该问问,“哎,你报哪里了?”

他答得轻描淡写:“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录取,等通知下来再告诉你啦。”

我撇撇嘴,也不再问什么。反正也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到了有结果才告诉别人,不让别人跟着操心。反正我不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么。

在公园门口的车站我们分开,我坚持不让他送我回家,于是他的车先来,他也不肯走。“我等你走了再走,”从背后突然围拢上来的手臂又让我心跳加速了一点,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紧张,但还是会忍不住脸红,“到家记得发信息告诉我。”

我点点头,“你到家也要告诉我。”

车站的人不多,我们在一边浅浅拥抱着,旁若无人。直到我的车来,他才放开我,催促我上车。“我走咯!”车子慢慢停下,我走到车门前回头,“照片洗出来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他笑着冲我挥挥手。

洗个照片能有多久啊,至多一个星期就好了,可是我等了半个月他都没有给我消息。直到有一天陈年吃饭时随口说了句“现在一本已经录取完了吧”,我才释然。想是他这一段没有时间,我也不去烦他,只是发了条信息问录取通知下来没,很奇怪的没有得到回复。也许还没有吧,我也没再多想。对于他,我永远保持一种信任的态度。不想去猜测任何转折。

“我们明天下午公园见,你应该有事情需要跟我说吧。”

信息发出两个小时后,才收到回复。一个字,“好”。

不可能睡着的夜里,我回想我和曲城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除去他的病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从来不会支支吾吾的转移话题,从来都不会躲避我的视线。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惊慌。好不容易熬过一夜,早上我就醒来去了公园,我坐在那天我们坐的长椅上茫然无措的等他来。

忘记了有没有吃早饭,从凌晨到早上出门的记忆中有一块莫名其妙的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我知道,这是我精神紧绷的讯号。中午饭也没有起身去吃,胃开始**。刚过一点钟,曲城的电话打过来,声音有些急切的问:“你在哪儿?”

“我在里面,河边。”

我撂下电话,看向门口的方向,不到两分钟他就朝我跑过来。我冲他招了招手,然后便把视线收回河面。“你来多久了?”太阳很大,把我的头发照到发烫,他一摸就知道我在这里很久了,“吃饭没?”

“我不饿。”

“来,我先带你去吃饭。”他企图把我拉起来,我却不配合的坐着不动,实在没办法,他坐到我旁边双手掰正我的肩膀,“不要一有事情就拿自己身体发泄,好不好?”

“那就是真的有事了,对吧?”

曲城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反问,脸色明显沉了一下,才勉强点点头。

我不知怎么回事竟然笑了出来,顺从的站起来:“好,去吃。”

在公园里面的一家小面馆,没有一桌像我们这样气氛诡异,一眼就能看出是认识的两个人却谁也不开口。我已经预料到会是很严重,超出我承受范围的事。而事实上,当下的情景已经刺激到我了。我要了一碗很辣的面,但不知为什么吃起来很没有味道,淡的我想向里面加东西。于是我抓起了旁边的醋瓶拼命往里倒,觉得还不够,又拿起装盐的罐子,舀了一勺。

曲城很是时候的抓住了我要胡作非为的手。“别这样……”

我看着他,慢慢把勺子里的盐倒回罐中,他的手依然握在我的手腕上,没有松开。

“我吃完了,我们走吧。”

曲城看了一眼我只吃了一半不到的面,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清楚的在他眼里看到了两个字——不舍。我主动拉了他的手,一起走到外面。

“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的,”一起牵着手走了走,我终于抬起头看他的脸,“什么也别说了。”

曲城双手覆在我的脸颊上,我知道他在下决心。“陈梦,你相信我么?”

“你相不相信我?”

与我的沉默不同,曲城急切的想要一个答案,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在颤抖。许久,我点了点头。看到我点头,他好像才松下一口气,顺势将我带进了怀里。

“只要你相信我,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懂么?”曲城抱着我,嘴轻轻贴在我的额头上,“我最怕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自己。”

“陈梦……”

我挣脱他的怀抱,定定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相信我自己,你知道的。所以你如果确定你要说的那件事我不能接受,那就别说,求你……”

“我报了外地的学校。但那是我爸妈的意思,他们给我报的志愿,我没有办法。陈梦,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放假我就会回来……”

突然间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明明太阳那么大,我却感觉冷。我能看见的只是他在张嘴,他在着急的想要我知道什么,可是我知道的只是他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他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是名牌大学吧?”

他默认。

“那很好啊,谁都希望可以上最好的学校。呵,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啊。”我拉住他的手,“我去给你买礼物,给你庆祝,好不好?”

“你别这样……陈梦,你冷静点。”曲城紧紧拥住我,不让我动,就好像我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需要安定一样。天知道我也希望此时能有一针麻醉,至少让我不那么煎熬。

狠狠推开他,转身朝门口走,他两步拦到我面前。“让开。我配不上你,至少有走的权利吧。”

“陈梦,你听我说,”曲城伸手想拉我的胳膊,“我瞒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为我努力……”

“滚,我不想听解释!”我干脆的甩开他的手,背后传来他的喊声,他从来没那么用力的叫过我的名字。只是当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见的是他捂着胸口蹲下去。

“你没事吧?!”我竟然忘记了他的病!脚步在原地定了定,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了回去蹲到他面前,“你没事吧……”

曲城缓缓把头抬起来,玩笑似的说,“我不这样你能回来么?”

“你!你到现在还骗我?!你竟然用这个骗我!你明知道我一直都在为你努力,你明知道我多害怕,你还骗我!”我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面对着他倒退了几步,然后没有回头的跑出了公园,随手打了一辆车。

“小姐,去哪儿?”

泪水把眼睛都糊住,我甚至看不清司机的脸,“先往前开。”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快要四点,路上的人正在多起来,菜市场已经有人买菜了。我低着头拼命想要止住眼泪,心却比之前更慌。曲城没有追上来,他还留在公园里。因为不是周末,本就冷清的公园更是没有几个人,万一……万一他……

没想到司机冲着后视镜对我说:“不行啊,这条路禁止掉头。”

“那……那您看哪儿合适,靠边停吧。”

下了车,我把钱递给司机,顾不上找钱就拼命往回跑。我以为没有开出来多远,没想到在我挣扎的时候,车子居然已经开出了几条街,我一边跑一边打曲城的电话,响了半天终于被接通,我刚说了“喂”,那边却挂断了。我听着那边冰冷的嘟声,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车的地方,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刚刚我们在的位置,我看到的是将我整个人生推向黑暗的一幕。

曲城,他静静的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手机。

“曲城,你怎么了?你醒醒,你醒醒啊,”我跪在他面前,害怕的摸他的脸,“你别吓我,你别吓我了……”

“我求求你,别这么吓我……”

“我求求你了,别吓我了行不行,你不能有事……”

“我求你!”

我把他抱到怀里,我觉得他躺在那里好冷,用他的手机打了120,说了好久才说清具体位置。然后我看见他的最近的已接电话,就是我刚刚那通。

为什么刚刚他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他要挂掉电话,为什么他不让我知道……这期间有几个人靠过来,却不敢靠近,最多只是安慰了我一句。120来之后公园的管理员和医生一起把曲城搭上了担架。

第一次坐救护车,看着医生护士飞快的实施简单抢救,心电图上的显示却极其微弱。“小姐,你先别哭,你清楚具体情况么?他叫什么?”

“曲城。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刚才有吵架……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我死死拉住她的手,“求你……”

“好好好,我们肯定尽力。你赶紧通知他家人来。”

曲城进抢救室不久,他的爸妈就赶到了医院。他的妈妈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一样。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我也恨不得杀了自己。她还没来得及走到我面前,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问:“谁是曲城的家属?”

“我是!我们都是!我儿子怎么样了?!”我站在一边看着他爸妈扑过去,在听见护士让她们签病危通知时不敢置信的拼命摇头,“不可能……”

“突发的衰竭,耽误了最好的抢救时间,我们会尽力,但需要家属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当护士拿到签字走回抢救室,曲城的妈妈走到我面前,猛的一巴掌抽过来,我狠狠撞到墙上。比疼痛来得更快的是清脆的碎裂声,我手上一直好好的镯子断成两半,然后摔得粉碎。

医生护士走出来的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沈超,我第一次知道他也可以那么狠,他让我连见他最后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我手里拿着曲城的包,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飘着。天已经黑了,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遇见弯就转。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儿,只知道我不能停下来。夜越来越深,我的手机开始不停的震动,本想不接,但它硬是不停,最后我泄愤似的卸下了电池。

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脚痛唤回了我的一点意识,我慢慢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是个从没到过的地方,路灯稀少,没有店铺,偶尔有车子从大道上飞快开过。我刚在路上站住脚,两个男人从我身边跑过,硬生生扯走了我手上的包。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在喧嚣的喊,“那是曲城的包那是他的包,还给我!”可是脑袋却空空的,手脚都无法动,僵硬得像个死人。那两个小贼原以为会有人追他们,跑了几步回过头发现我还在原地竟然胆大起来,他们向周围看了看没有人,径直朝我走过来。

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只能看见他们俩脸上堆着笑嘴不停的动,却听不到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他们一边动手扯我的衣服一边要把我推到后面一条小胡同里,发现我不配合后有什一个冰凉的东西挨到了我的腰。我转过头,对着那个东西笑了。

那是我一整晚第一个笑容。

可是就在一刹那,刚刚还在我面前笑得很得意的一个男人突然摔出了好远,紧接着我被一股力拉到了后面。我看到一个从天而降的红发少年,背着吉他,一个人打他们两个。我知道他是救我,我想提醒他,当心他们有刀,可是我开不了口。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车的声音,路过的警车大概注意到了这里有殴斗马上开了过来,看见警察那两个人突然都躺在地上呻吟着打滚,还把那把弹簧刀扔进了旁边漆黑的胡同里。

“这儿没你的事,走!”救我的红发少年像他们扔刀一样狠推了我一把把我也推进了那条胡同里,我盲目的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胡同通向对面的大路。然后我终于反应过来——怎么会没我的事!

等我折返回去,只看见警车远去的蓝灯,我打了一辆车跟上,司机很害怕不敢跟警车太近,但我还是知道了是哪个公安局。

那天我没有回家——准确的是从曲城离开后我就没有回过几次家,我害怕面对陈年那种担心的表情。我把曲城包里洗好想给我看的照片全都烧掉,只留下我替他拍的那一张,却也在最后扔进了火里。可是我还是留下了他的CD机,我最后还是贪婪的想要留下他的一点东西在身边。

他没有听到,在他出现的前一秒我终于张开口说话了。

我对那两个对我动手动脚的男人说:“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