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疼痛是最深刻的纪念

当第一场狂风刮起来,我知道冬天又要来了。冬天是我在离城的开始,每到冬天我就止不住在心里默念“又一年”。

绍凯回来时我正在院子里喂小喵喝牛奶,甚至都没发觉他站在我后面。“哪来的?”突然的声音吓得我跳起来,“哪来的猫?”

“捡的……”

在院子里生炉子时听到了微弱的“喵喵”声,刚开始以为是幻觉,但是声音却持续不断。最后我走出去找了一圈,发现一只可能刚刚会走路的花白小猫蜷缩在垃圾堆边上。抓它费了好大功夫,我前一步它就退一步,直到我把它逼到墙角,它还戒备的用小爪子攻击我,所幸没什么杀伤力。被抱在怀里的猫咪慢慢就安静了下来,竟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它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我实在不忍心再把它扔出去。

不过我不大清楚绍凯喜不喜欢猫,所以心里有点忐忑:“我给它洗完澡了,很干净,而且它很乖的……”

“你喜欢就留下吧。”

“真的?”我开心的蹲下去看浑然不理睬面前两个人,只专心舔盘子里牛奶的小喵,“小喵,爸爸同意你留下啦。”

绍凯蹲到我旁边歪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猫。“别说你们俩长得挺像的。哎,你刚让它叫我什么?”

“爸爸呀,我是妈妈,你当然要当爸爸。”

脸颊被亲了一下,“就为了这称呼它也得留下。”

小喵像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自从它来了之后家里充满了欢乐,阿毛和小哲两个人天天没正行的追着它跑,抓到就按在地上没完没了地鼓捣它。可怜的猫咪被他俩搞得都没了脾气,总是四脚朝天懒洋洋的任由他们抓痒。只有绍凯总是不表现出多喜欢它,可是每天早上我还没起床猫咪就吃完了东西却都是他的功劳。

大概是因为有了每天的固定食物,小喵原本稀疏的绒毛开始有光泽,竟然变得越来越漂亮。饿的时候歪着头用那双大眼睛望着人不停叫,一直叫到你心软为止。

“你不要太宠它,没事就喂吃的,会变肥猫的。”

躺在**绍凯又一次提醒我,我笑着搂他的脖子,学小喵用鼻子蹭他的脸,“其实你喂的比我还多,还说我。”

“我哪有……”

“你就嘴硬吧。”我枕着他的手臂刚刚有点要睡着,突然感觉到他轻轻把我放到枕头上,然后起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我张开眼睛看他背对着我蹲在地上,猫叫刚刚出来一声,他就威胁小喵:“嘘,敢叫就把你再扔出去。”这么说着的他却在猫窝里多塞了好几块碎布,喝水的碟子和装沙子的盒子都拿了进来。

起初和我约法三章,猫只能睡在院子里的是他,结果怕猫会冷的还是他,我掀开一点点帘,发现外面确实又刮风了。

自从那次不管不顾的喝完酒,绍凯彻底落下了胃疼的毛病,他不让我知道,只要我在就装得好好的,趁我不注意再偷偷吃药。如果不是发现抽屉里满盒的胃药已经快没,我可能一直被蒙在谷里。

“不要喝凉水,”我坐起来拿下他手中的杯子,爬下床开门要出去,“外面炉子上还有点水,大概是温的。”

绍凯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双手搂住我的腰,“别出去,省得着凉。怎么又醒了?”

“你动来动去我怎么能不醒,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我靠在他的怀里,“都怪我……”

“嘘,不许说这种话。”

天没亮我就小心翼翼爬了起来,出去买了饼和火腿,煮了稀饭,我发誓一定要好好的学做饭,把他的胃治好。小喵也早早就醒了,跟着我跑到了院子里,追着地上一个塑料袋玩的欢腾,我切了一小块火腿在它的碟子里。

在超市里买了一本家常菜的菜谱,然后回家照着做。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菜谱是个很不靠谱的东西,那些“盐X克,味精X克”太理论化了,最后还是要靠悟性来做。所幸的是一切还算顺利,没做出味道奇怪的东西。“今天是什么日子?”晚饭时小哲边吃边小心翼翼的问。

“不是什么日子啊,给你们改善伙食,有意见?”

“没有!”三个人一齐摇头,“绝对没有!”

“真的……好吃吗?”虽然自己尝过,可我还是不确定,因为怕被他们笑才犹豫了好半天不敢问。我推了推绍凯胳膊,“说啊。”

“还行。”

我不满意的噘嘴,“什么叫还行,好或者不好。”

绍凯被我幼稚的举动搞得头疼,把我身子板直,筷子放到手里,“好好好,行了吧,快吃吧你。”

吃饭总是很快,慢的是做饭和后续,为了公平裁决谁去刷碗,我们四个人决定两两猜拳,然后两个输的人再猜。“来来来,陈梦,我和你玩,省得他让着你。”小哲把绍凯推到一边去,我无可奈何的只好跟他玩,结果肯定是输,天知道我最怕这种凭借运气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赢。

最后,输的人就是我。“你们就会欺负我!”没有人管我的抗议,连绍凯都不管,我用水泼他们,他们就躲回屋子里。我气鼓鼓地刷着碗筷,泄愤似的把水弄得到处都是。

即使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我依然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离过年还剩三个月时我就开始计划怎么弄出个值得纪念的新年,身处异乡的我们,无家可归的我们,伤痕累累的我们,在一起相依为命了青春中最重要的这些年,真的应该好好的纪念。我一边努力的想着办法,一边又注意着绍凯的一举一动,因为我的生日要到了,不知道他又要给我什么惊喜。

“今天晚上我不能回来了,两点来货要清点入库,你自己记得把门锁好。”

“两点以后也可以回来睡啊……”我不想晚上一个人,尤其是冬天,天黑得那么早。

“都那么晚了,回来又吵醒你,再说晚上回来又要打车,我明天一早就回来。”绍凯食指点点我的嘴唇,“又噘嘴。”

虽然还是不情不愿,但是也不好再任性下去。自从两个人说定要结婚之后,我愈发肆无忌惮的依赖起他来,像孩子一样依赖怀抱依赖亲吻依赖爱,愈发变得像是个小女人,柔软无刺。

其实我爱这样的自己。

他们三个走后我一个人无心做菜,煮了袋方便面也只吃了两口,所幸还有小喵陪着我。因为天冷,这个小东西白天就窝在炉子边,晚上就不经允许的跳上床挤进人的被子里,随你怎么翻身,它都四脚朝天的睡得安稳。不过抱着它也软软的,可以起到保暖作用。

“小喵啊,你为什么这么小就流浪在外面呢,妈妈呢?”

它当然不可能回答,非但不回答干脆理都不理我,我自嘲地笑了笑,看看桌子上的表,耗了半天时间,才刚刚八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觉过了这么久那种叫做寂寞的毒素依旧凝滞在我的血液里,没有丝毫淡化,我蜷缩在**看着四周的白墙,越看越害怕。“小喵,爸爸不在家,只有你陪我了,不许不理我。”

我学会了做很多菜,我学会怎样洗衣服才最干净,我学会收纳做扫除,我学会关心别人。我有设想过,等到我们结完婚,我们就去租一间小房子,干净就好,我也去找一个正式的工作做,然后尽快的把上次住院的钱还给孙亦。

如果日子可以这样,永远这样,该会是莫大的幸福吧。曲城,我可以当作是你在祝福我么?

想起这个名字,胸口突然尖锐地疼起来,像是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钢管干脆的戳穿心脏,我只能僵硬着不动,等待疼痛过去。经常会这个样子,胸口的位置尖锐的疼,并且随着伸展越来越厉害,我有偷偷去问过中医,胸胁痛,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我没有对绍凯说。突然外面有敲门声,我把小喵放下,走到院子里,没有马上开门,“谁啊?”

外面的人还是一直敲门,并没有回答。老式的木门里面就是一个大的铁质门闩,推一推可以露出缝隙,我从缝隙看见外面漆黑一片,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一片漆黑里闪着微弱的光。

是他么……我的手僵在木门翻起的漆皮上久久无法回弯,直到敲门声停止,我才拉开了门。我知道曲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门口了,现在在面前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叫……程弋哲。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没事做,想来找你们玩,就你自己在啊,”程弋哲看了看我,很无奈的耸耸肩,“那我改天再来吧。”

我拦住要走的他,“哎,你住哪儿?”

“就住这附近,我有听过你们在酒吧唱歌,然后有一次看见你们一起回这里。”

“是看见……”我笑笑,“还是跟踪?”

他突然很灿烂的笑了,露出上排整齐的牙齿。曲城,这世上居然会有一个这样与你相像又让人能够区分的他存在。“你可以过来玩,明天他们都在。不过我们这儿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身后敞着门的琴房,心里马上就明白了,“喜欢就进来吧,你自己去玩玩。”

看得出他是很喜欢那些乐器的,不过仍然是有些拘谨,也许是介意只有我一个女生在,“我明天早上再过来吧。”

我点点头,又想到什么,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下午再过来,不要太早。”

我再次把门插好,还没转过身院子里唯一的一盏灯突然灭了,几乎是同时屋子里的白炽灯也灭了,我像是一下被扔进了一片废墟里。本就偏僻的地方,连灯的温暖都消失,就只剩下死寂,耳边还有像鬼哭一样的风声。出来没有穿外套,现在冷得发抖,走到屋门口,从门上的小窗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东西,打开门的瞬间猫叫声让我心跳翻了一番,我蹲在门口小声喊:“小喵……”喊了两声也不见它出来。

院子里涌进的夜晚微光在房间的墙壁上晃出诡异的形状,我想起抽屉里是有手电筒的,赶紧跪在地上翻起抽屉来,可是明明之前总能见到的东西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我直接把三个抽屉都拉出来倒扣在地上,一张照片突然蹦了出来。

我颤抖的拿起那张已经有些折痕的照片,里面的人让我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从床底下突然闪出来的一双绿色反光的眼睛将我心里的恐惧直接点燃到最旺盛。

那张照片,那张照片我明明早就烧掉了啊。

我要去找绍凯,我一个人好害怕。疯狂的想要跑出这片漆黑的地方,至少到有灯的地方去,脚下却被一块石头绊了个正着,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同时,我听见脚踝骨头发出了响声。

右脚痛得完全不能发力,我挣扎着用手肘和膝盖把身子撑起来,用左脚勉强站起,又立刻痛得坐了下去。周围一个路人也没有,也许该庆幸没有,这时候如果来个坏人我大概只能束手就擒,可是我要一个人这样等到天亮么?

没有穿厚衣服,没有办法走路,也没办法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为什么总是喜欢把自己陷在这样的境地。好冷……我抱着肩,把头埋在臂弯里,脚踝已经肿了起来,疼到麻木却又无法忽视里面尖锐的跳动。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泪让脸变得紧绷又被风吹得生疼,困意开始从头浇下来,可是身处的环境又让我没办法睡。

又撑了一会儿,我真的要撑不住了,脚踝已经肿到吓人的程度,我干脆侧躺在了路上,不知道这个样子被人看到会不会直接报警。昏沉沉的脑袋里突然又浮现出那张照片,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把它烧掉了,那一定又是我的幻觉。照片里的人笑容好晴朗,像是夏天的风一样,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可能是因为耳朵贴着地的原因,我总是可以听见细微的动静,有脚步声慢慢由远到近了,我连汗毛孔都竖起来。可是那个脚步声越近听起来就越熟悉,包括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他站在我几步远的地方问我,“是谁?!”

我像回光返照一样努力想爬起来,“绍凯……是我……”

“梦儿!”听见我的声音之后他两步跑过来蹲到我面前,把他的外套脱下来裹在我身上,熟悉的温度让我又忍不住哭起来,本来已经减弱的疼痛骤然增强,“怎么了?嗯?别哭,说话。”

“痛……”

“来,我们去医院,”看到我肿的快成球状的脚踝,绍凯慌张的把我抱起来往大路上跑,“没事,不哭,乖,忍忍。”

我边哭边拉他的衣服,“我……出来没锁门……小喵……”

绍凯突然发起脾气来,“你就别管它了,天底下没有比你更不让人省心的动物了!”

“对不起……突然没电了,我害怕……对不起……”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什么,我更加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全部蹭在他的衣服上,出租车司机边开车边忍不住回头看我,“痛成这样可能是脱臼了吧。”

到了医院还要挂急诊,我终于承认我真的很不让人省心,绍凯把我抱到病**,医生刚一摸我就疼的叫起来。“你轻点行不行?!”眼看绍凯就要跟医生发脾气,我只好忍着不叫,可是医生还是说:“脱臼了。”

“来,咬我,别咬到你自己。”知道把脱臼接上会很疼,绍凯从旁边紧紧把我箍在怀里,把手给我咬,我使劲儿摇头。

“就一下,肯定会疼,但接上就会慢慢好转,忍着点。大半夜的,怎么弄的?”医生跟我说话,想尽量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我神经绷得就快要断了。没看清他做了什么,我只听见骨头又一声响。

“啊……”我疼的就快昏过去,这一下过后立刻全身无力,绍凯去问了医生情况,然后把我像粽子一样裹好抱起来,我听见他对我说“回家了”,然后终于放心的闭上眼睛。

晃晃悠悠睡不安稳,意识一直在最浅层浮着,周围任何动静,包括脚的痛都有感觉,但我睁不开眼睛。直到我听见家门推开的声音,恍惚中感觉自己被放在**,绍凯帮我脱下他的外套,盖好被子,又在我两只脚中间垫上了柔软的东西,他却好像要走。我眼睛张不开,手却紧张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摸摸我的头,“我去看看怎么会没电,马上就回来。”

听见这句话,我才敢真正的睡,没过多一会儿就感觉到他的手臂将我拥进怀里,一整个晚上的混乱总算全都安抚了下来。

一夜被痛醒了很多次,但是每次都模模糊糊的感觉腿被动了动得到点缓解,然后又睡过去。最后的一次醒来天已经微微亮了,我抬眼看见绍凯连衣服都没脱只是很将就的倚在床边,一条胳膊环过我的身子,另一只手还握着我的手。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就这样睡着,我才意识到这一宿他都是这样守着我的。

照片?!那张照片!我支起身使劲儿往床下探头,却看见被我扣一地的东西都不见了。绍凯显然没发现我紧张什么,抓抓我头发,“手电不就在抽屉里,你那时慌慌张张找得到什么啊。”

看来果然是我的幻觉,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只能闭上眼睛掩盖所有情绪,“你怎么会回来?”

“说了你也不信,晚上刚闭完店我突然心慌得难受,坐也坐不住,想了想就让他俩在那儿盯着我回来看一眼,那俩还笑我想老婆想疯了,结果你看你……”

难道这就是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恋人间的心电感应么?我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绍凯出去买早点后,我下床单腿蹦到桌子旁坐到地上,又一次翻起抽屉。他只会把东西一股脑的塞进去,弄得里面乱七八糟,我一件一件拿出来再放回去,极力说服自己只是在整理。直到再次合上抽屉,我终于敢确定那里面都是些杂物,并没有任何照片。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用打火机点燃照片的一角然后扔到地上,看着红焰以极快的速度吞噬掉他微笑的脸。从鲜亮沦为尘灰,也不过几秒钟。

就像一个生命的消失那样快。我的眼泪落进仍未完全熄灭的黑色残骸中激起几颗火星,又无声无息的泯灭。

它在那时就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可是经过了昨晚我才发现它还完整的珍藏在我心里,只要我想见随时都能如真的般浮现在我眼前。

突然脑子里出现了一张脸,那个孩子,程弋哲。我无法否认他的容貌气质和当年的曲城至少有一半的相似,所以我也不知道昨晚的失控是否与他的出现有关。隐约的记起自己有让他下午过来,也许我应该提前和绍凯说一声,省得……身边的门被推开,我抬起头看着被我吓了一跳的绍凯,意识到自己这样肯定又惹他生气了,赶忙装出一脸的委屈,“痛……”

绍凯压根不想再理我,绕过地上的我坐到床边,“我看你还是不痛,自己起来。”

没办法,我只能费劲儿的撑地起来,一条腿蹦到他旁边坐下,刚张嘴他就把买回来云吞端到我嘴边:“少说话,自己吃还是我喂?”

“我都没刷牙没洗脸吃什么吃……再说我想去厕所……”

如果只是悬空放着只是有一点点隐痛,但是只要一沾地疼痛就开始有实感,不过没有了黑暗的挟持,身体里倔强的一面又占了主导地位。其实每一个冬天对我都是难捱的,因为在我的划分中,季节只分为夏和冬,夏天是甜蜜,那么夏天过后的所有日子就都是漫长的严冬。我曾经无数次的以为我熬不到下一个夏季,但是现在我却开始期盼冬天结束后,会有的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从厕所走出去看见绍凯强装无所谓又难掩窘相的在女厕所门口等我,突然只想走上去拥抱他。

程弋哲来的时候我在屋子里睡觉,所以根本不知道,等我揉着眼睛走出去他已经坐在琴房里玩了。男孩子果真还是和男孩子比较合得来,再加上那仨人根本就是人来疯。“怎么睡这么一会儿就出来了?”看见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屋子,绍凯过来搀我到小凳子上坐好。

“睡这么多晚上还睡不睡了。”

“哎,你腿怎么了?”程弋哲好奇的看着我,“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

“是你走……”我的话因为四周陡然变静夭折在一半,僵硬的看了看左右,发现除了面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程弋哲,其他三个人都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看着我。糟了,我在心里狠狠骂自己,居然又忘记说。那么现在该怎么解释这句“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尤其是那个“晚”字。

“那个……”我推了推绍凯的手,“我刚才忘记和你说,他昨天晚上来过,你们都不在,我就让他今天白天再过来了。”

“几点?”

“什么?”我没听懂但是我看懂了他的表情,“你不相信我?这么一点事你都不相信我?!”

看到情势不对,阿毛赶紧打圆场:“行了,怎么说吵就吵,梦姐,凯哥不是那意思。”

我突然觉得很累,明明刚刚睡醒,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只想躺下闭上眼睛。站起来走到门边回过头,对程弋哲说,“你跟我来下。”

他刚要站起来,绍凯突然开口,“你不是要学吉他么?我教你。”

对峙。又是对峙。他明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拉扯,却还故意这样做。我累得连气都提不起来,下台阶时忘记了脚上的伤实打实的踩了地,脚腕的承重让我痛得小声叫了出来。“喂,你没事吧?”程弋哲跑到我旁边,不加掩饰地问。我回头看见绍凯很平静地抱着琴,完全没有看我,小哲和阿毛在一旁推他,他也置之不理。

“没事,你去玩儿吧。”

狼来了的故事果然是真的,我已经得不到他的怜悯了吧。咬着下唇扶着墙一点一点向大门口走,一直没见到的小喵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在我脚边打起了滚,我弯腰把它抱起来,“小喵,妈妈带你出去玩。”

这样的脚根本走不了多久,我要走到一个不算太近又不是很远的地方,等绍凯来找我。他一定会来找我,他会突然想起我没有穿外套出门,然后快些来把我抱进怀里。我这样的告诉自己,就不再生气也不再害怕了,小喵被我抱着居然能睡着,丝毫不管我走得多辛苦。

走出这片乱七八糟的平房区,面前是一排排老的居民楼,红色发黑的砖垒结构,却偏偏还煞有其事的在外面围了一圈铁栅栏,开了一个晚上可以上锁链的大门。我坐在门口倚着栏杆,用头发尾端逗猫的鼻子,它很不耐烦的拼命摇头。

一直到手脚都冻得没知觉,远处走过来的人却是程弋哲。“你怎么在这儿?”他看见我吓了一跳,“脚上有伤居然还能走这么远。”

“你怎么来这儿?”

“我家就住这儿好不好,”他干脆一扭身坐到了我旁边,蹦蹦跳跳身手灵活,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你笑什么?”

“没事,我在想我怎么躲不开你。”

程弋哲一副委屈的表情,反问我:“我怎么了?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回去比较好,好像是你太……了点。”

“无理取闹。”我说出了他没说的话,“跟你没关系,有些事你不知道。”

“他没生气,说你是小孩儿脾气,一会儿就会回去了。天黑了,你不回去要住哪儿啊。”

我怎么沦落到要被个小孩子说教,而且他说教的语气那么理所应当,让我的头又开始混乱,“别这么对我说话。”

“那我先……”回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用手指杵了杵我的肩膀,“哎,你等的人来了。”

我猛的抬起头果然看见绍凯朝这头走过来,在离我二十米左右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慢慢停下了脚步。“去啊,”程弋哲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都不动,只是这样对视着,“快点过去。”

大概有一分钟那么久的漫长对视,我能感觉到的只是我的心越来越软,眼眶越来越热,就在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时我听到了他喊一个名字,“小喵,过来。”

早就百无聊赖在四周跑了好几圈的小喵听到他在叫自己立刻跑了过去,绍凯蹲下把它抱到怀里,然后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完全傻掉的我,转身走了。我清楚的听见他说,“小喵,跟爸爸回家。”

程弋哲也被这样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对他笑笑说没事,嘴张开却是哭。他站在那儿,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你不朝我走过来了。

——为什么你不对我说我们回家了。

——为什么这次我等了这么久你都不回来了。

我还以为绍凯会再折返回来,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可是一直到路灯亮起,他都没有回来。在灯的昏黄光晕里我看见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从一开始的细小冰星到鹅毛般的雪片,将我的头发慢慢埋成雪白。

感觉自己就要冻僵时,身上突然多出一件衣服,我满怀希望的抬起头看见的是刚刚跑回家给我拿衣服的程弋哲。我没有说出口“谢谢”两个字,在这样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

这是我来离城的几年里见过最大的雪,硕大的雪片以惊人的速度从看不见的天空深处砸下来,凶狠得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彻底埋葬。我抱着膝盖坐在路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那年生日雪地里摇曳的烛火,还有那个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温柔声音在我耳边说以后还会给我过很多生日。现在想来,他才是最大的骗子。

“去我家吃饭吧,走。”程弋哲好心地想拉我去他家,我却摇头,“那你要去哪儿,一直坐在这里会冻死的。”

“死了不正好。”我笑笑,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可能会吓到他,转头果然对上他有些凝滞的眼神,“我说着玩的。你回去吧,高三要好好复习功课,我有地方去。”

“那我送你过去,你脚……”

“没事,我行的,你这衣服我先借来穿穿,回头还你。”我边说边强忍着疼站起来,脸上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快回去吧。”

程弋哲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仍是满脸怀疑,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来楼道里。他走后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朝“城池”走去。

脱臼复位后按理说应该减少运动量,可是刚刚说过不许我下床的他居然把我丢在了外面,我越想越气用力凿了一下身旁的墙壁。“委屈啦?”戏谑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我惊诧地回过头去,大雪遮盖了我的视线,身后的路空无一人。

自从那次闹事之后我们再没有回过“城池”,可是在这个地方,除了绍凯身边,我能栖身的或许只有这一家酒吧了。推门进去,里面依然是熟悉的光线,我沿边走到环形吧台的一个位置上坐下,对调酒师说:“给我调杯你调过最烈的酒。”

他看到我很惊讶也很高兴的样子,忙凑过来:“你好久没过来了呀,不是说病了么?那酒你喝不了的,一碰就醉。”

“切!我酒量没那么差,我今天是客人,”我对他的小看嗤之以鼻,然后才反应过来一点问题,“你听谁说我病了的?”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声来,舞台上的一个声音将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那是个唱起歌来清淡,略显沙哑的声线,就是这个声音曾一日一日在我耳边说着那些玩笑的,心疼的,让人脸红的话。我看着舞台上的弹着吉他唱歌的绍凯,默默红了眼睛。

我生气他骗我,我生气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回来唱歌,我生气我一个人在外面他居然能够像没事发生一样微笑,我生气他微笑的对像是对面坐在我曾经位置的一个女孩子。就是那个曾经日日站在台下用认真眼神看着台上绍凯的年轻女孩儿,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很精巧,扭捏地握着话筒用有些娃娃音的声音唱歌,却也不算难听。

“呐,你的酒。”酒保把酒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我看都没看杯子里是什么,一仰头全部喝了下去,他吓了一跳,“喂,不是这么喝的。”

“那怎么喝,就这么点东西,我要三打啤酒,”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拍在桌子上,“够不够就这么多。”

“谁在这儿耍无赖呢,”老板从我背后走过来坐到我旁边,他对酒保挥挥手,让他去管别的客人,“酒要是喝给别人看可是最容易醉的。”

我不想说话,只是没什么意义的胡乱摇了摇头。刚喝进肚子的酒很辣,快速的在胃里烧起来,一股热气撞上脑袋。抬起头就看见绍凯伸手去摸那女孩儿的头发,“我要喝!你不给我,我去别家!”

大概是怕我真去别家更危险,老板给了我一打啤酒,说:“喝吧,喝完也就差不多了。不想问是怎么回事么?”

“不想……”我趴在吧台上,一边喝酒一边一动不动的看着舞台上的两个人。第三首歌了,他们要表现恩爱到什么时候呢?我想笑却被吸进气管的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死死捂住嘴也平息不了,连带平息不了的还有眼泪。转身推门跑出去,因为脚疼和头晕跌坐在地上。

路过这里或者想要进去的人都嫌恶的绕开像疯子般一边哭一边吐的我,我干脆就不再遮掩什么,歇斯底里的哭出声音。我居然会有如此真切的难过,它超出了我的预想太多,轻易就击垮了我。哭和酒的效力很快让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晕沉沉的向后倒去,却没有触碰到雪的冰凉感。潮湿的头发和衣服让我发抖着向身旁温暖的怀抱里靠了靠,彻底失去了意识。

梦中看见的仍然是一片雪白的天地,我站在一棵满枝沉甸甸积雪的树下,看着绍凯牵着别的女孩儿的手走过我身边。我伸手去抓他的手,却发现根本没办法碰触到。我冲过去想要抱他,却摔倒在雪地上。他们一步步远离我的世界,雪连他们的背影都盖起来。“不要……不要……”我拼命的想要爬过去,身体却怎样都动不了。腰间好像环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越来越真实,擦着我耳朵的温热像许多小虫子钻进我的心里

“别怕别怕,没事了。”

猛地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身上衣服已经被换了。“醒了?”绍凯从后面抱着我,脸贴着我的耳朵,看到我醒才把我的身子转过来躺平。我看着他和以往一样的眼神,把头转到了一边。

“酒品这么差还喝,又哭又闹又打人,”绍凯一点也不介意我的冷漠,用手拨弄着我的刘海,又用脸贴了贴我的额头,“怎么有点热呢,难受么?”

一点点暖流刚从心底升起我就想起了他昨晚也是拿这只手摸别人头发的,凶猛冲上来的火气,促使我张开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一直到脸两颊用力过猛没了力气才松开。可是他一点痛的表情都没有,相反的只有我的眼泪自来水一样往下流。“不哭了,”牙印深得吓人,他却还拿那只手抹我眼泪,“这下对称了,挺好。”说着他伸出另一条胳膊给我看,那上面竟然也有一个如出一辙的牙印。

“昨天晚上你闹得太厉害,我都怕别人报警,给你咬,你就安静了。”

我把视线从那牙印上转开,小声嘟囔,“还不知道是谁咬的呢……”

“呵,”没想到他居然笑了,而且是笑出了声,“早知道你吃醋是这样,我绝对不气你,真的。”

“你,你说你故意的?!”我终于转回身,任由他把温度计塞进我衣服里,“我不相信。”

“好,信不信随你,你还带着伤我是不该把你扔在外面,”他看了看我的脚踝,“还是肿,我给你揉揉。”

我干脆打开他的手,坐起来:“我还没原谅你,别嬉皮笑脸的!”

“那……”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笑里面使坏的成分,他突然一条腿跨过我身体,以一种很……的姿势扑倒了我,“这样行了么?”

“更不行!”

“我告诉你,你别逼我,我不想欺负病号。”他姿势没变的把我抱紧,然后把试完的体温计连看都没看扔到了一边,就势就想亲我。

“你先放开啦。”我使劲儿推开他坐起来,头一晃动就痛得像要裂开。

绍凯看了看体温计,然后下床把桌上一杯牛奶拿过来放在我手里,“度数是有点高,来,先把奶喝了,正好不那么烫了。”

他把我的手打开,覆在杯子上,看着我喝下去。他这样的细心让我想起了曲城,即使他俩是完全不同的人。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我扑过去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的问:“为什么回去唱歌要瞒着我,为什么她会和你在一起……”

“对不起,让你委屈了,”他从上到下捋着我的长头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看见你看那小子我就控制不住想打他。”

“不许!人家没招你没惹你,我又没有恋童癖……”

“可是你看见他就两眼发亮,你自己没感觉么?”

我的头脑彻底清醒了过来,看着绍凯胳膊上的牙印,已经肿起来,用指尖轻轻摸摸,“痛么?”

“不知道用不用打狂犬疫苗。”

我恶狠狠瞪他一眼,反唇相讥过去:“你打不打都一样,反正一直都有嘛。”绍凯听完我这话突然靠过来学狗的样子用鼻子蹭我脸闻来闻去,“喂,痒……”

他完全不顾我反抗,咬了我耳垂一口,“咬死你……”

打打闹闹再一次冲淡了原本应该认真面对的话题,我又一次逃过一劫。我能够想到我看到程弋哲时无法自控的眼神变化,可是我不能说出来那是为什么。我一直固执的认为只要说出来现在的一切都会消失,我连生气的资格都将不复存在。

“无论怎样你都不会不要我,对吧?”

绍凯恶搞似的揉我的脸,“是是是,只有你不要我的份,行了吧!”

因为睡了太久,醒来以后开始精神充沛,到很晚也睡不着。可是绍凯倒是困得要命,躺在**任我怎么闹也不起来:“喂,你睡时我一直没睡,你让我睡会儿。你自己去和猫玩会儿,乖。”

“它也睡了……好了好了,你睡吧,”我从他身边爬起来,又躺回去按了按他鼻子,看他无可奈何的皱眉头,“有没有电池?”

越过他下了床,轻声从抽屉里翻出了两节电池,然后又一次拿出那个被放在最隐蔽地方的CD机,把电池放进去,插上耳机。这么多年居然还可以听,我微微笑笑,嘴角却是苦涩的弧度。这是曲城留给我最后的东西,里面的每一个音符我都清楚记得,再一次听起来还是能够牵起心中的暗潮涌动。我又爬上床,躺在已经睡着的绍凯旁边,耳机里清脆又悠长的钢琴声让我的心像是浸在水里,摇摇晃晃,我摘下一只耳机想要塞到绍凯耳朵里,手却还是停在了半路。

我能乞求他听得懂么,我真的希望他听见么。

说是不困,躺一会儿居然又迷糊起来,耳机里的音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意识里想摘耳机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抬起了手。再醒来又是天亮,旁边已经没了人,被子严严实实裹在我的身上,而那个CD机竟然也好好的放在枕边。

是他帮我摘下来的么……我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想去拿,门突然开了,绍凯走进来的前一秒我下意识的想把CD机藏进被子里。“别藏,我又不是没见过。”他坐到床边拍拍我的头,“是你的?怎么总放着,回来给你多买点盘回来听。”

“绍凯,谢谢你……”

“傻丫头,说什么呢。你自己别出去,我早点回来,知道么?”

我很乖地点头。

所有人都离开后,我起床把程弋哲的外套洗干净晾了起来。是绍凯给我脱下的衣服,他却没有问这件衣服的来历,我想就算不问他心里也明白。给小喵弄好了吃的,却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喝完酒之后的胃空得难受,可是看什么都没有食欲,我终于了解绍凯上次是多么难过。

其实仔细想来绍凯之所以瞒着我去酒吧,肯定是不愿意我再去,怕我再受到莫名的骚扰。可是那个女孩子却让我感到惊慌,如果一个女孩儿一直坚持着认真着,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动吧。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有多无可厚非,就有多大的挫败感。

百无聊赖中想到已经很久没有给陈年写信,是因为放了心,也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摊着纸,犹豫了好久,写出的还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只有最后我才想出一句重点:“爸,我打算结婚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和他就会回去。

我知道绍凯的心,他一直执拗的想要突破我心里的阻碍,又不想伤到我,他真正希望的是我们回到安城,重新开始真真正正的生活。其实我何尝不想,可是安城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拂不去的梦魇,越想忘越清晰。我真的很想回去,又真的没有勇气。

曲城,你也在等我回去么?你可以原谅我和别人在一起么?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发了近一个小时的呆。敲门声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走过去打开,发现又是程弋哲。“你不是应该上课的么?”

他是因为担心我么……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些怪心思甩掉,“不许逃课!快回去上课!你衣服我洗完,等干了给你送去。”

“逃一节两节又影响不了什么,你敢说你以前没逃过?”

“我以前……”差点被他把话套出来,我赶紧打住,“你管我!我比你大很多哎!进来吧。”

多了一个人就突然多了点让人舒服的气氛,我看他自己去拿绍凯的吉他,赶紧喊停:“别动!要他知道就惨了。”

谁知道程弋哲这小子真有点出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根本不管我的警告,转头问我:“你会弹么?”

“我?不会,”我走过去看见他瘦而长的手指,“其实你的手适合去学钢琴。”

“小时候家里逼我学过,但是不喜欢,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哎,对了,你上次给我看的那张盘是钢琴曲吧。”

居然有人记忆力这么好,连小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楚,我坐到他旁边点点头:“是。”

“你喜欢钢琴?”

“不是我,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喉咙里的话却出不去,“一个朋友……”

程弋哲看了看我,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要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这样的表情,让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狠狠疼了一下。

他下午就回去上课了,中午的时候我给他做了饭,他也吃得毫不客气。反倒是我,只有发愣的份。他走出门后转过头对我说“再见”,我努力朝他笑,“好好上课,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学校离这儿很近,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我究竟有什么理由去找他呢。对了,那件还没干的衣服或许是理由吧。程弋哲总给我一种压迫感,每次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神经就会变紧绷,甚至呼吸困难。

“不是叫你别乱动么?”差不多傍晚的时候绍凯他们就回来了,看到我满院子半蹦半走的,不由得皱眉头,“这么不听话。”

“我没事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阿毛和小哲说,“昨天……对不起啊。”

“你跟他们对不起什么啊,过来。”绍凯安慰似的把我的手牵起来拉进屋子,让我坐到床边,然后他毫无预兆的单腿跪了下去。我惊得一下子蹦起来,赶紧拉他:“你……你起来啊!你干什么?!”

“你坐好了,”很不温柔地把我按下去,绍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盒子,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可是却彻底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了。直到他将一个银圈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有点结巴的说:“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没有什么的钱,可是我想把你绑起来,除了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行不?”

绍凯从地上起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捧起我的脸看,“真的会哭哎,我一直以为那些电视都是瞎编的。”

“你!”我扬手要打他,手却被他抓住,“这样就想绑住我,想得美!”

“等我以后多赚钱给你换好的,好不好?”

“你说的不许耍赖!那接下来的环节是……”我仰起头吻住他的唇,绍凯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有些激动的大力把我按进怀里。我抱着他,感觉着手指上多出来的指环,直到要缺氧昏过去也不想停止。

“喂,你傻笑一晚上了,没事吧?”侧身躺在绍凯怀里,不停的拨弄手指上的戒指,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不时低头咬我一下嘴唇,“别看了,再看天亮了。”

“绍凯,我们结婚的话,应该是要回去吧。”

“我知道你不想……”

“没关系,”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在黑暗里发亮的眼睛,“我们回去,只要你陪着我。”

“你明知道无论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所以如果害怕就别勉强了,懂么?”

我微乎其微地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绍凯大概以为我睡着,轻轻帮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事实上我用了许久才真正睡着,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绍凯最后的话,并且睡着之后立刻陷进了梦里。在最不该的时候再一次看见曲城的脸,他仍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在梦里,他站在盛夏的阳光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看见眼泪从他眼睛里落下来,心痛到不能自已。可是梦里面我并没有实体,我没办法伸手去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绝望,最后慢慢闭起来,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啊——”用尽了全力,我终于哭喊出来逃离了梦境,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在离城。严冬里我的衣服居然被汗浸湿,我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地哭起来。绍凯被我的喊叫惊醒,迷迷糊糊的起来,把我抱进怀里:“又做噩梦了吧,没事,没事,就是做梦,不怕……”

可是过了好久他发现我没办法像以往一样很快稳定下来,强迫的抬起我的头,摸到我满脸冰凉的眼泪,“怎么了?做梦怎么会哭成这样?”

“他不原谅我……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他不原谅我……绍凯,怎么办……”

在深夜里我颤抖的哭声凄哀的很吓人,好像飞舞的阴魂一样,连我自己听了都害怕。只有绍凯不怕,他只是稍稍顿了一下,然后把我的头拉进怀里,贴着他脖子上跳动的动脉,轻轻拍我的背。

“没事的,没有人会怪你,没有人会怪你……”

当天空不动生色地变成灰白,绍凯已经反反复复安慰了我一夜,可是他不知道我之所以没办法闭上眼睛是因为只要陷入黑暗我就会看见曲城冰冷而苍白的脸,那是导致我整个人生天塌地陷的场景,我不敢再去看。“把眼睛闭上,睡会儿,”绍凯把手遮在我的眼睛上,“我今天哪儿也不去,陪着你,别怕。”

“那你答应我,好好等我回来,”他还是不放心,直到看见我点头,才把我头放到枕头上换起衣服,“不许再乱想了。”

我侧躺在**看着他换好衣服,准备推开门出去刷牙洗脸,又想叫住他,“绍凯……”

刚刚拉开缝的门又关起来,他走回床边俯身刚要开口,我抬起手轻轻贴在他的脸上,他无奈地笑笑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小声问:“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会难过么?”手背上的手突然用力,我感觉到他心里的惊恐,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用多久才能忘掉我,用多久才会再爱上别的人,你告诉我……”

“不许再说这种话,”绍凯好像很费力才从嗓子里挤出字,每一字都带着干涩,“再敢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

我从绍凯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从梦醒之后露出第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像个绝症患者看着镜子里自己正在消逝的生命露出的苦笑一样。我想把手从他的脸上拿下来,催他快点走,却被他抱进怀里,“我不出去,我在这儿看着你,好不好?不许说傻话,再敢说那个死字,我先死给你看。”

“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我拍拍他的背,“相信我。”

也许我的话真的吓到了他,一直到出门他都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在窗口偷偷地看,我假装不知道的闭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感觉到他又走进来把小喵放到了我旁边,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大门关闭的声音消失后,我张开眼睛看着**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的猫,它正用带刺的小舌头舔我手指上面的戒指。

我曾经幻想过自己的无名指有一天会被带上一枚指环,它像是一个红外感应源,让我与另外一个人紧密的相连。可是在当时我的幻想里,戒指感应源的那一边却是另外一个人。

用力捶了两下“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我决定起床出去透气,不能再允许自己沉溺下去。

程弋哲的学校就在两条街外,坐车只要三个站,我拿着他那件衣服步行过去。明明知道见到程弋哲的脸很可能会更慌乱,却很想见,压抑不住地想要见到。

从上午等到学校中午放学,我所幸自己带了CD机出来,虽然仍只有那一张盘。越来越多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从大门涌出来奔向各个卖饭的摊子,我等了很久才看见程弋哲。制服穿在他身上明显显得大很多,他正在和旁边的同学兴高采烈的聊着什么,看见我时有些生硬的停下了脚步。我对他笑笑,他转身对同行的朋友说了两句什么就朝我跑了过来,“你今天怎么想起过来?”

“给你送衣服。”我向他身后看去,发现那两个同学还在朝我们这边指指点点的看,“哎,我都能想到一会儿你回去他们会问你什么。”

“晚上几点放学?”

“六点半,”程弋哲低头看了一眼表,然后看我,“别告诉我你要等到我放学。”

我没有理由要等到他放学,如果绍凯回去看不见我一定会担心,我摇摇头对他说:“我走了。”

说完,我就要转身,没想到他突然对我说了一句“等会儿”,然后飞快的跑进了学校,留我在原地回不过神。大概过了十分钟,他背着书包跑了出来,边左顾右盼边拉着我跑得离学校远了点。“喂,你不像话,又逃课!”我真后悔来找他了,不期然想到曲城是从来不会逃课的,“你功课不好么?”

“还可以,就现在的排名来看,考我妈希望我上的大学没问题,”他把双肩包甩到前面坐到路边,“你别操心啦。”

“你这样家里人不管么?”

他聪明地反问,“你这样家里人不管么?”

多想说“我没家”,但是看着程弋哲的眼睛,我说不出,只能自作自受地被自己问的问题卡住喉咙。片刻的安宁后,他拿过我垂着的一只耳机塞进耳朵,我也配合的将那只耳机换了一边。

两个人同塞一副耳机的日子……久违了。

这条街很安静,墙上凌乱的留着爬山虎枯萎的藤,学校上课铃飘过来,然后被风吹散在半空。冬日午后,只有零星的人会从我俩面前走过,并不足以让我们抬头去看。所以我们也同样没有看到在视线所及的道路尽头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的绍凯。他早上走了一半,又折返,在半路买好早点,然后看到等着程弋哲放学的我。

我等着别人。他等着我。捉迷藏一样的游戏,耗损了太多时间。

“哎,我一直想问个问题。”终于程弋哲摘掉了耳机,很认真的看着我,我甚至注意到他因为慎重而微微咬嘴唇的小动作。

“问。”

“我……是不是长得像你认识的谁?”

像一道炸雷硬生生劈开山谷,然后所有碎裂的声音都被笼在其中,变成更加骇人的寂静。一直欲盖弥彰的黑布被揭开,仍然存在的千疮百孔被风穿过,死一般冰凉彻痛。我想我的表情已经对他做出了回答,虽然很想否认却根本没有语言,“为什么这样以为……”

“因为你第一次见到我就一副吓到的表情,然后还奇奇怪怪的拿盘给我。之后你每次看见我都很怪,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又发愣。而且你好像并不是喜欢用CD机你只是爱听这张盘,但你又完全不懂钢琴,这张盘应该不是你的吧。”

居然全中。我抱紧自己的肩膀发疯一样的笑:“呵,你是看侦探小说看多了么?就因为这些?那你是觉得我移情作用么?”

程弋哲没有在意我的话,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你哭了。”

“不介意的话就说说吧。”

真的可以对他说么?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说出一直以来潜伏在心底的毒素,说出我和绍凯之间越不过的障碍,说出那段我花了这么多年去忘却还记忆犹新并且越来越清晰的回忆?是不是真的说出口就可以释然了?

我死死闭着眼睛,把脸埋在手掌里,血红色里想起了陈年每每回忆起妈妈时的也是用同样的神情,但是当他将脸抬起来,就是要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