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即使看不见你仍是我的灯塔

那次去扫墓果真还是出了事,我想我天生就是个惹事精。

一大早洗漱完吃完早饭和陈年一起坐上了长途车,第一次知道原来扫墓是要去妈妈的老家的。那是离安城不算太远的小地方,名字里有“庄”字。

三个小时的路程,景色单调,两旁都是一掠而过的白桦树,看得人昏昏欲睡。我把头靠在车窗上给曲城发信息,来来去去,一些细细碎碎的话语。陈年坐在我旁边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一直都以为陈年和妈妈都是生在安城,可当我到了妈妈的故土,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时至今日依旧有如此贫穷落后的村落,满地黄土,稍微有钱一点的人家是瓦房,而妈妈的姨姥姥家居然还是稻草和泥砌的外墙。那是个已经九十有余的老太太,眼睛看不见腿也不能走,每日躺在**一动不动,意识却是清醒的。我站在远处就闻到了床那边传来的恶臭,于是始终没有靠过去,倒是陈年过去说了话。这才知道原来外婆在我们来之前曾回来过,她居然都没有告诉陈年,更何况是我。

似乎我上初中以来就没有见过外婆,她也从来不会来看我这个外孙女。

一个村子里都是亲戚,我跟着陈年走了许多家,在其中一家吃的午饭,圆桌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盆,里面是土豆和炖肉。除了这一盘剩下的就都是炒鸡蛋,花生米之类的。一个需要叫“舅老爷”的人不停地让我吃肉,可是天知道我从来一口肥肉不沾,我看着那盘子里烂熟的肉皮一阵阵泛恶心又没办法表现出来。我清楚这并不是他们平时都可以吃的东西。

真正到了去上坟的时候陈年要带我去,可是其他人却不肯,说什么小孩子不能去。陈年向他们解释我已经十六岁了,坚持把我拽到了妈妈的坟前。

我第一次与妈妈这样直接相对。虽然只是一口装着骨灰盒的棺材。

陈年把带的食物摆到妈妈的坟上,然后拉我过去,说:“我带梦梦来看你了。梦梦,来,你和你妈妈说句话。”

那一刻我居然心有抗拒,想要挣脱开陈年的手。话卡在喉咙口,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是我的妈妈,却仍然是完全陌生的人,我不记得她的脸,她的声音,连她是妈妈这件事都是通过别人的嘴来知道。我到底要对她说什么呢。

“爸,你能不能先回去,我想和妈妈单独说一说话。”

虽然不放心,陈年却还是给我指明了回去的方向后留我一个人在妈妈的坟前。当四周变安静我终于又想起了自己一直都想亲口问她的话。

“妈,你后悔吗?”

“你看见现在的我,你后悔吗?”

突然扬起了一阵风,黄土蒙在我的脸上,迷了我的眼睛。当然没有人会回答我,我从口袋里抽出只剩下一张的纸巾擦了擦脸,然后随手将空纸巾袋扔在了地上,转身离开。

奇异的是我居然迷路了,我明明是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的,却渐渐走出了村子,到了空无一人的路上。我命令自己冷静,可绕了半小时依旧没有绕到地方。掏出手机想给陈年打电话,才发现因为来的突然没有充电,加上一路上不停发信息手机竟然自动关机了,恐惧一瞬间充斥了心脏和四肢。

一头黑色的老牛卧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眯着眼摇着尾巴,可是我却总觉得它在盯着我,我根本不敢从它的身边走过。寸步难行,又举目无亲,虽然我在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的处境就是这样子,可是当现实真的成为这样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害怕。靠着一棵树蹲下,开始想念的人是曲城,我在想如果他现在在我身边一定会牵着我的手走到对的方向。正在这时一个陌生人过来牵牛,我顾不上去想危不危险,就奔到他面前,比手划脚的问附近有没有可以打电话的地方。

他让我和他走,我站在原地不敢动,他就转过脸来憨憨的露牙齿对我笑,“我不是坏人的啊。”

走了不太长的路终于看见了人家,他把我带到了一个极小的小卖部,那里有一部公共电话。情急之下我的脑袋里能够想起来的居然只有曲城的号码,无可奈何只好拨了过去,在听见他声音的一刻我的眼泪突然上涌,连带着声音也阻塞了起来。“喂……”

“陈梦?你用什么电话打的?你怎么了?哭了?”

“曲城……我迷路了,我电话没电……”我总是可以把孩子的一面完全展现在他的面前,“你知道我爸电话么?”

“你别急,在原地别动,等我电话。记得,哪里也别去。”

他镇定的声音让我的害怕像腾起的尘土一样慢慢往下落,我撂下电话待在原地,不到十分钟他的电话就打回来,“我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他也在找你,你别害怕。你现在告诉我你附近有什么特殊的标记没有,陈梦,别怕。”

我向四周搜寻能够符合特殊标记的东西,突然看见了远远的一家房上面插了许多彩旗,这是别人家都没有的。“旗子……这里有间房子上有很多彩旗。”

“好,就待在你现在待的地方不要动。千万别乱跑,知道吗?你爸爸很快就会去接你的。”

果然只过了半个小时陈年就找到了我,我才发现其实这四周的路并没有什么死胡同,全部都可以通达,我却竟然越走越远。陈年看见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我带回去和一些人道了别,连夜就回了家。在车上他仿佛不经意的提起“刚才那孩子给我打电话时急得都快哭了似的,真把我吓了一跳”,我把眼睛闭上,想着曲城明明担心的要死却仍是强装镇定好给我力量,心里像是被丢进了一颗话梅糖,有一层一层的酸涩渗透表皮,里面装得却满满的都是甜蜜。

回到家已经很晚,倒头便睡,手机依旧没有充上电。第二天差不多睡到中午才起床,陈年看见我走出房间对我说:“刚才那孩子来找过你,看你还在睡就没吵醒你。”我赶紧又转回屋里把手机连上充电器打开机,一分钟以后狂涌进来的短信把我的手震得发麻。

“你没事了吧,回家记得告诉我。”

“怎么还不开机呢?”

“已经半夜了啊,就算手机没电用叔叔手机也给我个消息。”

“陈梦……我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

从陈年找到我之后不久一直到接近天亮,全部都是曲城的信息,我这才深刻的了解到自己是多么没有责任感。赶紧编了一条信息回过去:“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对不起。我没事了。”

半分钟电话就顶了过来,“我早晨去看过你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忘记充电。”

曲城微微叹了口气,“我已经想到了,知道你没事就好。明天早上我去你家接你,我们再说。”

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急着撂电话,连我一个“嗯”字都容不得说完。我有点失落地把手机放下,其实我本来想说马上就想见到他的,可是他没有给我机会。

周一一大早我就收拾好跑下楼等曲城来接我,可是我等到了再不走就要迟到的时间他还是没有来,打手机也关机。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但是我对于他的相信总是很膨胀,所以连担心的情绪都被挤得很少。

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坐公车去了学校,踩着铃声进的教室,想了想还是给曲城发信息“我已经到学校了,你有什么事么?”一直到中午他都没有回复我,同样的,他也没有来找我吃饭。

是病了么?怕我担心才不告诉我的吧。思前想后只有这一种可能,却还是不太能理解。生病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情,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啊。放了学我背着书包上了回家的公车,却在半路转上了通往曲城家方向的车。

不是第一次去,凭印像找对了楼口,也知道是一楼。我站在门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敲门,毕竟这样突然的出现不是太正常,手举起来又放下好多次,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正预备转身门却开了,开门的依旧是曲城的妈妈。她看见我有些愣住,我也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找曲城?”

“阿姨好,”事到如今只好点头,“我是看他今天没有来上课,所以……”

“来,进来吧,”时光好像回转了一样,我又一次踏进曲城的家,里面的摆设丝毫未变,而我们的关系却变成了这样,“你们在一所学校吗?”

“啊,不是,我们……”没有戒备就做了回答,然后不知道该怎样自圆其说,看起来曲城的妈妈压根就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正在努力想谎话,曲城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衣服,看起来没有力气的样子,脸色更是不好看,他看见我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我……我就是……”该死的,我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只能转移话题,“你没事吧?”

“你又出来晃什么,不都说了不能动不能动吗,”曲城刚张嘴想回答我,他的妈妈反倒抢先了一步,我不傻,能够听出来话里面的严重性,“再不听话又得住……”

“妈!”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曲城露出紧张激动的样子,也是第一次听见他几乎可以称为呵斥的声调,不仅我愣住,连他的妈妈也愣住了,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我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先走了。”

“陈梦,”曲城追出楼道拉住落荒而逃的我,完全忽略他的妈妈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别走。”

“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只是担心,”我有些语无伦次了,“对不起,你不该对你妈妈发脾气的,我……”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不准你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曲城的嘴唇泛着暗紫色,有着诡异的艳丽,“我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几乎要因为他的这句情话掉下泪来,却又听到他补充了让我困惑的三个字:“包括我。”

然后他就剧烈的咳嗽起来,我想要拍他的背却被他挡开,“我没事,你先回去。”

我看着他转身消失,想着他说的那句类似誓言,却更像是谜语般的话,心里总觉得不安,只好告诉自己不要乱想。

“我不准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

曲城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才来上课,幸好他都有和我保持联系,告诉我“其实早就没事了,我装病在家偷懒”,可是这样的理由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合适。下一个周一清晨他终于又站在我家楼下等我,看见我之后把车子转一圈让我坐上去。

他单薄的校服衬衣在阳光下微微透亮,我揽上去突然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陈梦,暑假陪你去游乐场好不好?”

“嗯,好。”我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心跳加速地闭上眼睛。

于是开始期待假期的来临,假如前方有美好的事物等着,那么期待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得美好。那是我生命里最耀眼的夏天,我终于变成了漂亮的,懂得开怀去笑的姑娘。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爸,能不能给我点钱,我想去买两件衣服。”

陈年没抬头就说:“行。”

为了开这个口我思想斗争了一整天,一直到晚饭后才说出来。其实陈年不可能拒绝的,我只不过是在跟自己较劲。小学的时候因为带午饭上学,每天只有两块钱零用,那时年纪小也没有花销,让我对金钱产生概念的是一个同班女生。说来可笑,十岁大的孩子居然懂得去诈别人的钱,更可笑的是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服从。那是个长的很黑的女生,偏偏喜欢穿艳红的连衣裙,我能够想起有关她外表的东西就只有那么多。她家好像靠卖菜为生,从小在市场长大的她很小就学会了那些大人的身上不好的东西。平日里总是一脸恶相,男生女生都不愿意靠近她。那时的我很怕生,不敢与人交谈,中午一个人避开所有人吃饭,然后在外面转到快上课再回教室。本质上我和她一样没有朋友,不凑巧的是我还坐在她的后座。

有一天上课我自动铅笔的铅用光了,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战战兢兢的问:“你能借我一根铅么?”

没想到她痛快地把自己的一支自动笔扔给了我,“你拿这个用吧。”

如果不是我的孤僻性格总是把自己和别人隔得遥远,这样的事在同学之间是非常常见的。一盒铅便宜的五角,贵的一块,里面装着几十根,一根半根谈不上偿不偿还。我用完就马上还给了她,可是转天当我买完一盒新的铅,也几乎忘记了前一天的事情,她却突然对我说:“你昨天偷我铅了吧!”

完全没有用“拿”这个字,而是直接用了那么尖锐的“偷”。像是一根刺直接在心上扎出了一个洞。

“昨天我就借给你了,我里面放了好多根,现在全没了。我那个铅贵,你要赔我。”

我料想得到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惊恐无比,懦弱无比,脸都是红的,就像被老师提问时一样。

“少了多少……” 一下子就变成了承认,承认了那个“偷”字。

之后的演变就开始啼笑皆非起来,她隔三差五的就增加减少的数目,以一毛一根的价钱找我要,最后竟然说我弄坏了她的自动笔。我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只是看我好欺负才会肆无忌惮,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反抗,哪怕她的武器就只有一句话,“你不赔我我就去告老师!”

后来我把这件事和曲城说过,也许我说的时候语气里仍然有着愤恨,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只能说你笨。”

“我也觉得,从前怎么会傻成这样。”

我还是憋着一口气出不来,可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说我从小学到初中变化怎么这么大……”

曲城抿着嘴笑了一下,歪头看我,“你根本就没变,还是孤僻小孩。”

一语道破所有人看不到的真相,只有他可以做到。张扬,叛逆,另类,全都源于庞大的孤僻,因为不想再被指使,羞辱,欺负,所以表面变强大,其实内里丝毫未变。这样去想,我突然可以去理解那个女生了。

“你以后可以去当心理医生,真的。”

“我能治好你就行了。”

我不由得笑起来。

周末去买衣服,临出门前又仔细想了想要不要叫曲城一起,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如果带他去,他又会左右我的思想,我一定会买他说好看的衣服,这简直就是无法改变的事。

只是一个人逛街是一件很无趣的事,奇怪的是以前并没有这么觉得。依赖果真是害人的东西,它让我习惯了两个人一起吃饭,过马路时会有人自然的保护,也习惯了只要说话就有人应答。夏装总是靓丽,从前我总喜欢穿黑色或是暗色,感觉很中性的衣服,从不穿裙子。而这一次我开始觉得那些浅色的,糖果色的衣服也很漂亮。

反正没有人看到,心怀忐忑的试了几件以前从来都不去正眼看的很小女生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纯粹为了卖货,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售货员都会说好看。最后买了一件藕荷色的短袖上衣,乳白色的棉布裙子,及膝,两层,外面的那层有镂空的花纹。

当我穿着这身衣服把头发梳成标准的马尾走进教室,我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变化。

曾经一个和我关系还可以的室友上课偷偷给我传来了纸条:“我一兄弟想追你,怎样?”

“叫他去死吧。”我都不知道她该怎么把这句话委婉的表达出来,反正我又不在意她们的想法。

曲城见到我时还算镇定,好吧,这是我意想之中的,他要是一惊一乍我才觉得奇怪。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够表达出一点点,哪怕就一丁点的喜欢,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失望,他伸手把我拉向他,近距离的看我,“看来以后我要把你看牢一点了。”

“啊?”每每在他面前我就会失去思考能力,“看什么……”

他突然歪头轻轻亲了我的脸一下,“看着你,永远都是我的。”

这次确实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可是脑袋却彻底停转,只能傻到不行的看着他,一直到他被我看得受不了也开始脸红起来,伸手挡我的眼睛。我本能地向后躲,却险些被便道牙绊倒,他索性拉我胳膊让我靠近了他的怀里。额头撞到了他的下巴,他向下移了一点像一闪而过的风一样若有似无的亲吻我的额头。

轻浅的疼痛变成了膨胀的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在真空一般的心里反复冲撞。

“梦梦,最近那孩子还天天接送你么?”

吃饭时陈年突然问我,我夹菜的手停了一下,含糊的答:“嗯。”

“这样天天麻烦人家,好么?”我听得出来他在找合适的措词,“要不哪天把他叫到咱家吃个饭吧。”

“用不着吧,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就明天吧,明天我回来早,给你们做饭。”

我看着他收拾好碗筷,转身进厨房刷碗的后背,问:“爸,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听见水龙头哗哗向外流着水,声音冰凉又吵人。

我倒是不担心陈年会对曲城说什么,那些电视剧中的阻碍子女交往的父母大概是很多见,可是陈年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敢确定这点。只不过捉摸不清他的意图我心里总是难安,于是忍不到转天见面就给曲城发信息:“我爸明天要你来我家,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嗯,那好。”

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陈年的孩子,怎么说这样的情况他也该有点奇怪或是紧张才对,可是他居然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喂,我很担心哎。”

“笨,你爸挺好的人又不会吃了我,担心什么。”

“也对啦。”连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怎么会变得在意这么多东西,小心思多的那么心烦。可是……或许这样才算一个正常的女孩也说不定吧。

说完“晚安”,关上手机,翻个身打算睡觉,突然听见了外面有动静,小心翼翼的起身踮着脚尖打开一道门缝,看见黑暗的客厅里居然有明明灭灭的火光。想到陈年是不抽烟的,我心跳猛的加速,却听到一阵咳嗽声。

陈年。

我推开门出去抢下他手里的烟:“你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