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不知道我已不配说爱

我知道我又一次陷进了那个梦里面,梦里面依旧是那条望不到尽头的笔直的路,只不过又多了一些浓雾。我看着前面绍凯的背影叫不出声,也追不上去,那种巨大的无力感甚至绝望得让我急得流下泪来。然后他就消失了,那一刻我被浓雾团团围住,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依旧没有回来。

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梦,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绍凯……绍凯……”在心脏的一阵剧烈痛楚中张开眼睛,周围很黑,没有灯光。我向左右看了好久才确定自己躺在医院里,对面床还有病人在睡觉。想要坐起来,赫然发现左腿被打上了石膏吊了起来,全身也没有一点力气。正在我有些混乱时一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看见我醒了,过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陈梦。”还好,脑袋没有坏掉。

“我们在你身上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连手机都找不到也联络不到你家人,先把住院费交一下啊。”

“家人……”我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第一个想得起来的人是绍凯,可是……他现在在哪儿呢?再说我也不记得任何人的电话啊,“小姐,我能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的么?”

护士小姐好像对我逃避开住院费的举动很不满意,语气带上了一点不耐,“有人打了120,可那人打完就走了。”

我暗自庆幸这家医院还是救死扶伤的,没有把我直接从车上扔下去,或者晾到一边,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治病。“那我是……”

“你腿断了,但是问题不大,养着别乱动等拆石膏就行,”说话的间隙她给我输上了点滴,我抬头看那个瓶子想要知道里面是什么药,“对了,你流产了,要多休息。快点想办法和家人联系,否则等病房一满你估计就要待过道了。”

流产?!我使劲儿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却在这时感觉到了小腹的一点点疼痛。“你说……我流产了?”

护士像是看出了我毫不知情,“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吗?你算算自己的经期啊,都第五个星期了。行了,你快点想办法联系家里人吧。”

可怜的孩子。我和绍凯的孩子。护士小姐出去后,我把手轻轻覆在肚子上,那里居然曾经有过一个生命,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察觉他的存在,他就又离开了。或许他是聪明的,他知道他的妈妈和爸爸都还没有能力迎接他的到来,或者说,都还没有想过他会到来。

对不起,孩子!

心里纷乱得根本无法入睡,再加上旁边其他病人的鼾声,我空洞洞地张着眼睛,脑子里开始去整理白天发生的事情。我赶到火车站,满目都是陌生的脸孔,我发现自从那一年来到离城,我就再没有到过火车站,以至于都不清楚应该怎么找。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最后询问了卖东西的人找到了广播站,那个人很遗憾的告诉我,去往安城的列车一刻钟前已经开走了。

我终于知道绍凯真的走了,原来他可以走得这么坚决,完全不给我转圜的余地。

一个人走出火车站,脑袋昏沉沉,眼睛涩痛,无意识的走上了火车站旁边的过街天桥,天桥上有许多提着大包裹的外来打工者,还有一些乞丐,我原本一直低着头走路,直到有一个人撞了我的肩膀一下才抬起头。然后我看到了远处一个隐约熟悉的,闪着特有光泽的背影。“曲城——”我一边大声叫他的名字,一边疯了一样的追过去。我想我真的疯了,明明理智一直在不停的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却还是飞蛾扑火的姿态。他不是永远都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么?就在我离那个背影越来越近的时候,放在楼梯边上的一个包裹绊了我一下,然后我干脆摔下台阶。起初的片刻我是清醒的,因为我还听到了周围一片混乱的声音。

可是没有他的声音。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医生护士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好,我知道对于这种没有交费却占着床位的人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所以我做好了随时被轰出去的准备。只是假如我被轰出去了,我的腿无法走路,我要怎么办。让我没想到的是三天后孙亦居然出现在了医院,我们对视的那一秒,我发现他红了眼圈。

“没事的,只是意外。”我安慰他,自己的眼泪却已经快要掉下来。

原来那天晚上我还没有回去家里的那两个人就已经预料到我可能出事了,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他们两个找了我一夜,第二天没办法去找了孙亦,听说我去车站追绍凯了,孙亦赶紧去车站附近问,果然听说有一女孩子出了事,被120载走。然后他找了很多家医院,终于找到了我。

“你一定又骂他们俩了吧。”

“骂?要是绍凯在这儿都可能杀了他们俩。”

听到“绍凯”两个字我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孙亦看出来,立刻住了嘴。这时候查房护士走进来,看见我病床边有了人跟发现新大陆一样,赶紧走过来,“你是陈梦的亲属么?”

“是,我马上去交费,”孙亦扭头面对护士,“她有没有事?”

“没事,骨折,还有就是流产,”护士瞥了孙亦一眼,“记得多给她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她身体很不好。”

我想护士可能误会了,想开口解释:“我们……”

“陈梦,我一定把那小子给你抓回来,让他跪在你面前跟你道歉。”

我被孙亦的脸色和语气吓到了,半天才苦笑着摇摇头:“不用了,真的。”

只是我没想到孙亦真的去了安城,他安顿好我的住院问题,叫小哲和阿毛轮班来照顾我,然后一个人去抓绍凯。他很轻易地就找到了绍凯,就在小时候的家附近,他本来也不确定绍凯真的会回到那儿,却远远的看见了熟悉的人。然后他冲上去狠狠给了绍凯一拳。

“你……”绍凯捂着脸看着孙亦,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什么你,你一个人跑这儿逍遥自在来了,扔人家女孩儿一个人在那儿!”

绍凯扭过身去不看孙亦的眼睛,“陈梦让你来找我的吧,看来她已经习惯有事情就去找你了。”

这一次孙亦是真的急了。“你他妈说的什么混蛋话?!我倒希望她能去找我,而不是我转了半个城的医院才找到她!绍凯,是男人你就说句痛快话,你到底回不回去,你到底还要不要她?!你要是不要,那你以后就别再出现,陈梦,我照顾!”

“医院……她怎么了?!”绍凯终于听出了话中的关键,“她到底怎么了?!”

“她去车站追你,出了事根本没人知道,腿断了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没有人管。哦,对了,她还流产了。孩子是谁的,不用我说吧。”

“怎么可能……不可能,我才走了几天,不可能……”绍凯死死闭着眼睛摇头,突然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他妈真是混蛋!”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现在马上给我回去,要不回一辈子也别回!”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爱她,我爱她啊,”绍凯第一次坦白的将自己心里真实的话说出来,他抱着头坐在地上,“可是我怕她不需要我,我总是觉得我留不住她……”

孙亦看着这个儿时的玩伴痛苦的说着对我的感情,心里的一些东西又慢慢缩了回去。有一些细微的情感在他心里同样藏了许久,但是除了借着争吵,它们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见天日的那天。

晚上我把给我送饭的阿毛轰回去睡觉之后,一个人也慢慢睡着。我希望自己可以一觉到天亮,什么梦都不要做,做梦太累了,可是我又梦见绍凯。这一次我看不见他,我站在一片混沌里面孤身一人,突然有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我,片刻惊慌后我感觉到那是绍凯身上的味道和温度,心终于放下去。可是我就是看不到他的脸,我只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抱着我,让我不再害怕,我叫他,他也不回答。“绍凯……”恍惚间感觉有一只手在摸我的脸,是熟悉的感觉,我以为自己依旧在梦里面,“绍凯……绍凯……”

“我在,乖,我在。”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我猛地惊醒,看见黑暗里绍凯在看着我,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微微颤抖。过了几秒钟,也许只有一秒,我开始哭,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出声音的嚎啕大哭。“不哭,不哭,我回来了,不哭了,”他俯下身子用力把我按进他的怀里,他那么用力几乎让我窒息,可是我还是感觉不够,伸出手死死抱着他,眼睛里像是装着一个坏了的水龙头,呼呼向外喷着咸涩的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坏蛋我是混蛋……”

老话讲,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就真的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三个月。其实我早就吵着要回家了,反正到了时间来拆石膏就好了呀,可是绍凯他就是不准。“来,吃饭,”我正坐在病**郁闷,他又端着碗坐到我对面,用勺子送到我嘴边,“乖。”

“先生,我断的是脚,又不是手,请不要搞的我像生活不能自理一样,好么?”

“吃完再说话。”

“你……”我气结,“好吧,我吃。不过护工先生,你这种态度说话是要扣钱的。”

绍凯看了看满脸写着“我要出去”四个字的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刚大夫说明天就可以拆石膏,然后就给你办出院手续,行了吧?”

“真的?”看到他点头后我真恨不得能下床跑两圈,“闷死我了。”

这将近三个月绍凯伺候我吃,喝,拉,撒,睡……除了最后一条护工不能做之外,其余的简直一模一样。就连一直以为我是被男朋友抛弃的一个小护士都对我说过好几回,“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是啊,他还是抛不下我。

那天夜里绍凯回来,我一度都无法肯定那是不是真的,只能死死的抓着他的手,一直到天一点点亮起来。“笨蛋,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这么不小心?”

“还不都怪你……”我又抓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你为什么不多等等我呢?”

“好了,都怪我,就是怪我。放心睡会儿,我保证你醒来就能看见我好不好?”

“那你唱歌给我听,就算我睡着也不许停。”

绍凯坐到我的床边把我的头抱过去,轻轻拍打我的肩膀。为了不吵到其他病人他贴着我的耳朵梦呓一般的唱,那是一首女生的歌,不知是不是歌的原因,唱到最后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哽咽的感觉。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晨昏颠倒,再醒来时又是黄昏,我抬起头看见绍凯静静看着我的样子,心终于安宁了下去。他伸手摸我的脸,那么轻,像是怕碰碎了一样,“你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就会……”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流产的事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对不起……”我竟然怕他会怪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怎么这么傻呢,”绍凯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只要你没事,我只要你没事,懂不懂?孩子,你想要,我们以后还会有,懂么?”

奇奇怪怪的,哪怕在那种时候我的脸居然还是因为他的最后一句话红了起来。

拆了石膏全身顿时轻松起来,我当即就想蹦下床跑圈,绍凯去给我办出院手续,临出去时警告我:“你别给我乱动。”我才不肯听他的,再不走路都该不会走了,我下了床僵硬的在地上走路,不一会儿就熟悉了,像从前一样蹦跳都没问题,“我说了你别乱动!”

我回过头看见绍凯想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吐吐舌头,朝他跑过去。“你看我没事了嘛,要不然我出去给你跑一圈看。”

“你呀,”他突然弯腰固执的把我抱起,周围护士病人都在看,可是我怎么挣扎都不管用,“车来了,走吧。”

不用想也知道是孙亦找来的车,他看见绍凯抱我下来,从副驾驶室里走出来拉开后面的门。“你应该可以走了吧?”他疑惑地看着我。

“当然能走,可是他……”我撅着嘴瞪绍凯,他完全不理睬我的把我放进车里,“你看他啊。”

“你老实会儿吧你,”绍凯揽过我的肩膀,让我靠着舒服,“从昨天知道今天可以出院就说个不停,半夜也不睡觉,现在乖乖睡觉。”

住院的好处在于彻底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我记得我住进医院时天还有些冷,出院时发现竟然已经到了夏天,整个一个春天被我省略了过去。“梦儿,”有一天绍凯突然和我说,“去买点衣服吧。”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买衣服干什么?”

“你从到这儿一直都没买过衣服吧,都还是来时带的那些,你不用这么省的,去买点衣服去。”

“你不也一样。”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孩,干什么这么委屈自己,”绍凯拉着我的手,“你看看街上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天天都怎么过日子的。”

“哦,原来是看见美女了啊,”我转身坐到一边,“那你去大街上看啊。”

“那行,我去了。”

“喂,你敢!”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却又中了他的圈套,撞进他的怀里。

“你吃醋了?不说话我可真走了……”见我气急败坏却歪着头不承认,他的手慢慢的松开,突然又收紧用力地亲我,“我怎么就这么爱你呢。”

“你……”半天我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大概是被我这样问,脑袋突然懵了,“没说什么啊。”

“你明明知道,再说一遍,就一遍。”

绍凯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就笑了:“我不说第二遍,要说你说。”

我当然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可是每次到这样的关头我的语言功能就好像突然退化,我开始恨自己的占有欲。没错,就是占有欲,明明知道自己无法给他回报,却还是不停的要,甚至还要求他再肯定一遍。就像是往身体里注射毒素,他明明都已经喊痛了,我却还要他叫得更大声一点。“走啦,我陪你买衣服去。”依旧在我没有张口之前,绍凯揽过我的肩膀,如同刚刚他什么都说一样。

说实在话,绍凯从来都没陪我逛过街。买衣服要去市中心,但是本来我就没有真打算去买衣服,所以就突发奇想要他陪我走路。我们两个拉着手,沿着家门口的大路朝前走,打算走累了再坐车,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城池”门口。绍凯突然停下脚步,我抬起头有一些担心地看着他。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说完他松开我的手就要进去。

“不许!”

我一下子窜到他面前,两条胳膊挡在门前,不要他进去。谁知道这时候竟然有人推门出来,门一下子拍到我的头,我吃痛地叫了一声。“你……你真是的,痛么?”绍凯赶紧把我拉过去,帮我揉我的头,“你就不能不激动啊。”

“还不是你害的……”

“好好好,又怪我,”他好脾气地应着我,“你放心,我不是去闹事的,两分钟我就出来。我保证。”

我没办法,只能一边揉着头一边还是不放心的等着。那次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再来过,绍凯也一直没再提起过,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早知道就不要让他经过这里了……正在后悔他真的走了出来,我赶紧迎过去,还不等我开口,他却说:“你自己去买好不好?”

“不要,”我使劲儿摇头,“你要干什么?”

“那你和我一起回家,然后你在家等我,我回来再陪你去好不好?”

笨蛋,陪不陪我去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干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去。”

绍凯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却还是死咬着不松口,“你乖点,要不然我生气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不管。”

“你!”我才不相信,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说,我怎么问都是没有用,“好吧,但是你保证你不准乱来,你发誓。”

“啰嗦死了你,好好,我发誓,我要是乱来的话一会儿被车……”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你看你又不让我说。”

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出去转,可是心却还是悬着怎么也放不下,走马灯一样的逛了逛小店,然后像赶任务似的随意买了两件便宜的,转身往家里赶。“回来啦。”刚进院子就看见绍凯,他好好的站在那里,看起来心情还很好的样子。我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

“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啊?”

“你就那么想工作么?”

原来还是那件事,“其实我……”

“那以后我们一起去工作,行了吧。”

我在想是不是那个门把我脑袋拍坏了,怎么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你说什么?”

绍凯忍无可忍抬手拍我的额头,“笨死了,我是说难道你没看见今天那家酒吧外面贴着招乐队么,以后我给你伴奏,给你挡酒,然后再顺便帮你打那些缠着你的男人,怎么样?”

我看着绍凯一脸认真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第一次那么强烈的觉得他简直可以做普天下男朋友的楷模。

“谢谢!”我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我爱死你了!”

我能够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在激动之下说了什么,是因为绍凯抱着我的手臂猛地僵了一下。然后我也听到了心里那个黑洞报复似的咆哮,仿佛顷刻间就可以将我吞噬得尸骨无存。

它说,你怎么可以。

它说,你配吗。

其实我曾经花无数夜去想我现在的生活,想我幸不幸福,后不后悔,想我到底爱不爱绍凯……可是谁会相信,我真的想不清楚。我甚至觉得我再花上三年,五年,一辈子,都不可能想清楚。可是那样的话人生该是多么的可笑。

我唯一没有怀疑过的是我只能这样过下去,因为绍凯爱我。是的,我就是无耻地吃准了这点。就如同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我贪婪地霸占着现在所拥有的温暖,因为我是花了太大力气才从冰原游上这样一所摇摇晃晃的岛屿,我知道如果我不用尽力气的去抓牢他,我就会轻易回归寒冷。

全身被冻僵的感觉,我不想要第二次。

只是我越来越担心陈年,在许多个夜晚会突然梦见他的脸,然后浑身冷汗的坐起来。绍凯被我惊醒,什么也不问起身将我抱到怀里轻轻的拍。我二十二岁了,那么陈年就已经五十五岁了。他快要退休了吧,他的身体还好么?这样想着就再也睡不着,又不敢动,怕再吵醒绍凯,只能寂寂的躺着,闭上眼睛就是初三那一年的深夜陈年犯高血压的样子。

即使我一直都说不出自己有多爱他,却从未否认过他是我的父亲。即使他从未表现过他多么需要我,但我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女吧。

清晨醒来,心里依旧惶惶不安,绍凯去上班了,我开始到处翻上次偷偷记在一张纸上的孙亦的号码。

“喂?孙亦,是我,我是……”

“陈梦吧,我知道。什么事?”

“我想知道我们现在住的这里的具体地址。”

孙亦在那边微微停顿了一下,“你想干什么?写信?还是让别人给你寄东西?”

“我……”我握着公用电话破旧的听筒,却说不出来我究竟想做什么。

“好了,见面再说,我正好有话和你说。你别出来,我过去。”

孙亦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他也曾经玩笑似的说起过对我的好感。可是他的为人实在太过正派,又因为家境原因十分成熟理智,时间久了之后我几乎开始拿他当成哥哥看。但是若非有事情,我还是不会与他单独见面,因为彼此心知肚明,所以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些奇怪的隔膜。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来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背后刚刚开走的出租车。“进来吧。”

“身体好点了么?”一起走进院子里我却犹豫着要不要进屋子,孙亦却先一步说,“我说两句话就走。”

“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不把病说严重了怎么赚钱啊。”

“你就逞强吧,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找到你时你什么样吧。其实……”最后还是坐在琴房门口的台阶上,“阿凯他就那个脾气,有时候说话不管不顾,小孩子似的,其实他真是在乎你。”

我笑,“我知道。其实我比他还小孩子脾气。”

“绍凯小时候其实很乖,我记得那时候他还总是来我家给我讲数学题呢。可是他很孤僻,你想不到吧,”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孙亦居然开始回忆起绍凯小时候的事情,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听,“他在人面前总是战战兢兢,我爸前一阵还对我说没想到当时那个小孩会变成现在这样。对了,印像里最清楚的就是我开始学吉他以后,他总是跑来什么也不说待在旁边看,后来我求我爸爸让他和我一起学,可是绍凯怎么也不肯,撒腿就跑。呵,真是……”

“他以前就这样啊,”我幻想着绍凯小时候的样子,突然笑个不停,“真是三岁看老。”

“陈梦,如果你和绍凯最后还是走不到一起,那只能怪你们太像了。”

孙亦走后我回到屋里,想着他说的话。确实,我和绍凯太像了,两个心理不健全的人互相取暖,都希望能够用对方来弥补自身缺少的那一部分,可是却发现两个人加在一起依旧是重叠了的残缺。只不过他的选择永远都是不伤及他人,不奢求也不接受他人的给予,而我,总是早早的将希望寄托给别人,完全没有自身力量。

找到了纸和笔,在纸的左上角写上“爸爸”,心底郁结的话却像干涸的血块,黑漆漆的一大片,就是没有办法提取出来。努力了很久,最终还是把笔丢到桌子上,白纸揉成团,用力扔出窗外。

我该说什么呢,我有资格说什么呢。难道我还期望陈年会回信给我么?如果他说希望我回去,我真的会回去么?

坐在床边把脸埋在掌心里,脑袋一片混乱,一个人的名字突然带着特有的光亮从纷乱中冒出头来。我努力想着他的脸,努力的回想他说过的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允许自己用尽全力的想他,心里竟然真的逐渐平静下去。再一次铺开一张纸,下笔开始顺畅。

爸爸:

请相信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生活得很好。现在我的身边依然有对我好,给我力量的人,现在的我比之前强大了很多。真的。

只是我还没有回去的勇气,我还找不到回去的路。爸爸,我还是很想他啊,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我有多么的想他。

你还好吗?最近我总是梦到你,我只想知道你还好不好,我过去的那些话你都有没有收到。请不要劝我,不要逼我,可以么?

我不奢求你能够原谅我,假如你能够当作没有我这个女儿我才放心,可是你不会的,我知道。

爸爸,现在我想起你,想起他,想起安城的一切,总觉得像是梦一场。我也不知道这场梦到底该不该醒过来。

—— 陈梦

将信投入信筒的一瞬间,心上好像有一座山轰然倒塌。只是如果这片废墟能够在许久之后长出坚毅的树,成为可以留步的风景,那,该多好啊。

一直到晚饭绍凯他们都还没有回来,我把他们的饭留出来,放到一边。然后锁好门,一个人进屋睡。身边没有人总是睡不安稳,有时候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一眼表其实才过了半个小时。有的时候习惯性的翻身去贴近绍凯,却摸到冷冰冰的被子,一下子就惊醒,然后再翻身面向墙壁。

我不想承认我已经依赖他到这种地步。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了身边有动静,一双手臂环了过来,我扭过身张开眼睛看他。“回来了,累么?”

“还好,又吵醒你了。”绍凯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声音里明显都是疲惫,我腾出手来脱下他的上衣,然后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恍惚间感觉到有灼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后,我不自觉的动了动,他的手从我的睡衣下摆伸进去解着我的内衣带子,“不公平……为什么你脱掉我的,我也要脱掉你的……”

一双与吉他为伍的手,做什么都那么娴熟。指腹带着薄薄的茧,掌心滚烫,我忍不住微微喘息,“又没有不要你脱……”

清晨醒来,绍凯又走了。我看了一眼表,算了一下,他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心里有一点后悔,怎么能这么任性地折腾他呢,可是一想起夜里发生的一切,脸上就火烧火燎。我闭起眼睛努力告诉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热度却还是散得好慢。干脆就坐起来,收拾乱七八糟的床,习惯性的去捡**掉落的头发,手指却僵在了某处。

自己一直都是黑色的直发,长过腰际。而**的那根头发却是微微的黄色,到肩的长度,有烫过的卷曲。

那是不属于我的,另一个女人的头发。

可是,它却在我们缠绵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