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开始下雨了,虽然不大,但是弄得身上黏糊糊的。总部无线电通报,高架桥施工现场有人被砸死了,张林离得近,就赶了过去,谁知道半路上车胎爆了。

张林在路边等着警车来接自己赶往现场。

事故现场在一座高架桥的下面。

这座高架桥是奥华集团投资的“通海大道”,目的地是连通夏安海港。整条大道东西贯穿整个夏安市,另一头则连接高速公路。“通海大道”是夏安第一个国家行政批复的建筑工程,大人物帮助拿下这个项目,居功至伟。这条路的作用毋庸置疑,将夏安海港直通内地,对于整座城市的经济发展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高架桥下有一个人被砸死了。

高架桥上掉下了一块洗澡盆大小的混凝土石块,直接砸中了下面的人,正中头部。

死者浑身泥污,看上去像是个乞丐,头部被砸得粉碎,根本就无法辨认是谁。旁边还有他捡来的各种垃圾。

现场勘验完,一个片警带着一个大妈过来。

“这是住在这片的张大妈,她认识被砸死的这个人。”

“这人在这边都转悠两三年了,原来住在公园的亭子里,这高架桥建起来之后,他就搬到这里住了。”

张林看了看现场,法医检查完尸体,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可疑线索。

“这么说,差不多可以断定是意外死亡了?”

法医点点头。

张林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高架桥。

还在飘着雨,他的眼里进了雨水,涩得疼。张林低着头揉了一下眼睛,周围的杂草被现场勘验的警察踩得东倒西歪,有些地方都露出了新鲜的泥土。

张林又抬起头看着头顶的高架桥,混凝土砌成的护栏上确实缺了一个口,正好对着下面的尸体。

“怎么能掉下这么一大块呢?上去看看。”

张林从工地的梯子上爬上去,走到缺口处。

水泥护栏的缺口参差不齐,确实是断裂开的,施工质量很差。张林四下找了找,也没发现有什么撬砸的痕迹。

张林用敲了敲栏杆,感觉大桥很脆弱的样子。他笑着说:“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质量这么差。”

张林用力用脚踹了一下,结果又掉下了一大块水泥,法医正好在底下,连忙躲开,捡起来看了看说:“吓,这都不用找人拆。简单弄个雷管往桥墩子上一放,保准这一片都得塌。”

张林从桥上下来,法医跟他说:“现场弄完了,基本是意外死亡。尸体就拉回去解剖了。”

“唉,辛苦。”

张林看着远处的夏安中学,继续往前走,就会到大海边。

解剖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没有其他可疑因素,确实是意外致死。但是DNA检测无果,暂时无法确认是谁。夏安警局案情讨论室的那面墙上,依然只放着三个人的照片:姜态、柳权和马令。

最新一轮的调查结果陈述刚刚结束,依然是没有任何线索。三名死者之间没有找到必然的关联性,不管是死亡方式,还是人际关系网的深入调查,都没有证据表明是同一个人所为。

听着别人的陈述索然无味,张林真想把自己心里的那些猜测说出来,可是他每次看向小关的时候,小关总是很慎重地摇了摇头。张林怀疑吴河曾经出现在柳权被杀的教堂的那些猜测,也确实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要真说出来心里也会打鼓。

但还是有一些小收获,是在三个人的人际关系排查上。姜态和柳权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倒是马令身上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情。

那就是马令根本就没结过婚。也就是说,马双双是马令的私生子。在后续调查中发现,马双双的妈妈竟然已经不记得马令这个人是谁。她在离夏安两千多公里的一个破落小镇上沦落成了站街小姐,不仅一身的病,还染上了毒瘾。刑警队是在马令的一本旧笔记本里找到了一个地址,顺着这个地址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些旧物,里面有一张照片,上面有个女人,长得青春貌美。还在长满霉菌破烂不堪的**发现了一些信件和小孩的衣物。信件的内容是这个女人跟老家哥哥通信说自己怀孕了,老家哥哥大发雷霆。

刑警队辗转联系到了信件地址上的警局同事,得知这个女人的现状。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一张虽然模糊,但清秀漂亮的容貌无法让人忽视;而另一张则是枯瘦如柴、口角长疮的活死人模样。所有看到的警察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刑警队把照片放在马双双面前时,马双双没什么表情,只愣愣地看着,有些无动于衷。直到警察走了,他的眼泪才缓缓地流了出来,滴在了这张已经被水渍化掉了一半的相片上。相片上那个女人的脸还是微笑着的。

除了这些之外,什么线索也没有。

吴河没有出席案情分析会。小关说,吴河跟着市长外出考察去了,要一周才回来。

张林没想到,刘朝阳又到警局找他。但是刘朝阳好一会儿没说话,张林知道他有事。

“有事直接说。”

刘朝阳第一次在他面前低着头想事情,以前他都是昂着头,毫不妥协的样子。

刘朝阳说:“你能帮我爸妈找个住的地方吗?”

刘朝阳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张林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在恳求自己。

“下个月我要去参加数学选拔赛,我不放心他们。”

张林知道他们一家现在还住在夏安中学旁边的那个工地里,虽然能稍微遮风挡雨,但不是长久之计。

张林把水杯推到刘朝阳面前。夏安的空气很潮湿,但刘朝阳的嘴唇却干裂了,这是典型的营养不良的表现。

“安心去吧,争取拿个好成绩,你爸妈我来安排。”

听了张林的话,刘朝阳才把水杯端起来一口气喝完,放下水杯就准备走。

张林目送着刘朝阳走出门,但是刘朝阳又转回来,想了想说:“谢谢你帮我报名。”

张林用特顽劣的口气说:“不用谢。”

刘朝阳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点微笑,很细微,几乎只有左半张脸颧骨的肌肉稍稍抖了一下。

其实张林早已做好了打算。自己自小长大的那个孤儿院里还有一处空出来的房子,原本是用来装杂货的,但是老院长似乎记忆力不太好,不知道哪一天把那些有用没用的杂货卖得一干二净,后来还报警说是遭了小偷。刘朝阳一家可以先住在那里。李淑萍可以帮助照顾那些留下的智障孩子和老院长,也不算是白住。

刘朝阳刚走,张林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听了对方说的话,他一脸凝重。

医院里,医生给王潇萧注射了安定剂,她的情绪渐渐平稳,熟睡了过去。白天,王潇萧在家里犯了病,突然就口吐白沫,医生说可能是犯病的时候误服了什么东西,幸好及时被邻居发现送来医院。

张林给王潇萧整理好盖在身上的被子,就来到了医院楼道。盘旋着的楼梯顺延着往下,像是个时空隧道。

下一层站着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背对着他。张林往后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把楼道门关上,然后站在楼梯边,扶着围栏,看着斜下方的红衣女人。

红衣女人在抽烟,她抽得很凶,每一口都是很用力地吸,张林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颊上皮肉缩进去的轮廓。

“她没事了。”

张林跟红衣女人说话。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道里回**,嗡嗡地响。

“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红衣女人背对着他说。

这句话张林很熟悉,上一次他朝着王潇萧大吼的时候,耳边就响起这句话。

“你不上去看看她吗?”

红衣女人又使劲吸了一口烟,然后匆匆吐出,扔下烟蒂踩灭:“她没事就行了。”

红衣女人始终没有回头。张林打量着她的背影。红色的西装裙,连高跟鞋都是红色的。头发短短的,打上啫喱胶,梳得整整齐齐。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要去赴很重要的约会。

张林的目光定格在红衣女人的脖子上,她戴着一条细细的项链,楼梯道的灯光虽然不亮,但还是能看出项链的轮廓。那不是高档货,更像是随手在路边买的一条伪白金金属链,那还是以前自己送给她的礼物。这个项链和她的打扮看起来不是很搭配。

“你今晚又要去?”

红衣女人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林抓着围栏的手上青筋暴起,但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冷静地看着这个女人。

“能不能转过来看着我。”

“不能!”

红衣女人斩钉截铁地截住了张林的话,稍微侧了一下脸,仍旧没转身。她是王晓雨,但是脸上化着浓妆,已经不是很像张林印象中的那个王晓雨了。

“现在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王晓雨,转过来又有什么用?”

张林沉默不语。

“你我约定好的事情,我们都要努力去做到,不然承诺还有什么意义。”

王晓雨转身要走,张林叫住她。

“你还有什么事?”

张林想了一下说:“我是想问你,你真的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不用知道,你和我是两条路上的人。”

王晓雨继续往下走,绕着螺旋状的楼梯走到了张林的正下方,张林已经看不到王晓雨的身影。然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停了。

王晓雨的声音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幽幽地传来,和刚才冷冷的声音不同。

“张林,你爱过我吗?”

张林轻笑了一下说:“从来没有爱过,是一直爱着。”

王晓雨突然说:“报纸上说有个人被砸死了,你怎么看?”

“已经定性是意外死亡。”

“没那么简单,去查查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夏安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王晓雨继续往下走,没再说话。

张林直到听不见她高跟鞋的声音,才松开一直紧紧攥着围栏的手。

张林回到病房,看到王潇萧还在熟睡,去询问了一下医生情况。医生说王潇萧今晚估计不会醒了,张林就拜托护士等王潇萧醒了给自己打电话。

张林搭电梯来到一楼,远远地看到马双双拄着双拐出院,瘦小的身影显得很费力。

张林走过去,叫住马双双。

马双双是来医院复检的。

“怎么没去你家的那个医院?”

马双双冷笑了一下,没回答。张林隐隐觉得马双双受伤后性格变了很多。

外面一片漆黑,已经很晚了,医院门口除了自己那辆车之外,也没有其他车,马双双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没车接你吗?”

马双双没回答,还是费力地拄着双拐往外走。

医院自动感应大门一开,一阵凉风就吹了进来,夹着一点点雨点。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我送你吧。”

不管马双双同不同意,张林就横腰抱起马双双。马双双竟然没有排斥,任由张林抱入警车。

张林坐进车里,把车开向主干道。马双双突然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那去哪儿?”

“随便逛逛吧。”

“心情不好?”

张林通过后视镜看着马双双,马双双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马双双没有搭话。张林心想,这个孩子也算是命运多舛了,马令的死让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不想回家也是情有可原,他早就没有家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医院复诊。张林觉得马双双此刻一定还处于丧父的哀伤期。

“你爸爸的死,警局会尽快破案的,你不要伤心。”

“我没伤心啊。”

冷冷的回答,让张林有些惊讶。

随后车内就陷入了一片寂静,张林漫无目的地开着车,马双双则一直看向窗外。

车子绕着环线慢悠悠地走着,张林眼角瞟到了不远处的夏安中学,那个被灯光包裹着的体育场顶棚尤为扎眼。张林想到马双双身上的伤,心里的疑问突然跑了出来。这段时间他一直被吴河排挤在警队边缘,几乎快忘记自己前几个月一直费尽心思查的案子了。

张林想了一下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马双双没动,过了会儿说:“问吧。”

“你为什么要自杀啊。”

马双双冷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自杀。你怎么不怀疑是别人把我推下去的?”

这一点张林确实没有想过,但是他依靠自己的经验判断,马双双应该是自杀。

“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第一,你醒来的时候,丝毫没提过有人要杀你的事情;第二,你跳下来的时候我刚好经过操场,没看到顶棚上有其他人,你的同学也证明是你自己爬上去的。”

马双双没有反驳,看来事情确实是这样。

“你为什么自杀?能告诉我吗?”

“张警官,你有父母吗?”

这句话问到张林心坎上了。谁都有父母,但是张林对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最早的记忆就在孤儿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长大后问过孤儿院的院长,可是院长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忘记了他是从哪里送过来的。上了警校第一年回去看院长的时候,他想通过资料排查自己的身世,可是院长却找不到一份有价值的文字材料。而院长本身就不怎么识字,他想查自己身世的线索也就此断掉了。

张林说:“我没见过他们,我在孤儿院长大。”

“你好幸福啊。”

张林难以理解,无父无母的孤儿,竟然会被他用“幸福”这个词来形容!难道是丧父之痛让他的思维紊乱了。

马双双看向窗外:“我真的很羡慕你,如果能重新来一回,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孤儿院长大,那里无忧无虑,可以活得很开心。我就是一个礼物,被人送来送去的。”

“开心?”

张林苦笑了一下,马双双太小,根本就没法理解孤儿院的生活是怎样的。那里与“无忧无虑”相差甚远,自己大多数时间都提心吊胆,晚上没法正常入睡,时刻担心自己会被年龄大的孩子抬出去扔进臭水沟,或者拉去厕所塞马桶……

那些隐藏在心底的事情突然间冒了出来,那些难以启齿的切肤之痛又在隐隐撕咬他的内心。

张林猛地踩刹车,车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前面正好亮起红灯。

马双双看着张林,张林皱着眉头看着前方。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车子里,不说话,气氛降至冰点。

外面下着小雨,雨滴打在车窗上,凝成水雾,玻璃模糊一片。

“我不是自杀,我是想解脱。”

张林转头看着马双双,他稚气未脱的脸上表情冰冷。

“活着就那么难是吗?”

张林问他。

马双双点了一下头,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可以告诉我吗?”

马双双用手背抹掉眼泪,摇摇头。

张林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想了一会儿,发动车子。

“有没有想过去找妈妈?”

马双双轻轻摇头:“她在与不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绿灯亮了。

车子沿着大街匀速行驶,没有目的地,见到路口就随机地左拐右拐。

其实张林也不想回家,和马双双一样,家里也就是自己一个人,回去和在车里待着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不知道马双双现在在想什么,他自己心里一直在想王晓雨现在在做什么。

张林开始查那个被砸死的流浪汉的身份,以及他是什么时候来夏安的。

这个人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照片,查起来很费劲。张林能做的,就是在流浪汉经常出现的地方进行走访调查。张林先是找到了那个张大妈,经问询后,暂时圈定了一个范围。

流浪汉的活动范围并不大,基本是在夏安广场、夏安公园,还有正在建设的“通海大道”的桥墩周围活动。

张林在超市、社区活动室、夏安小学、商场、广场这些人流多的地方询问,一个早晨问得口干舌燥,得到的信息比较一致,大多数经常在周围活动的老人和交警都表示曾看到过那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的个头比较高,弓着腰,胡子拉碴的,戴着一个几乎能盖住脸的旧帽子,很容易辨认。

张林问为什么容易辨认。

回答也基本一致,就是这个流浪汉很怪。

张林问怪在哪儿?

“他好像从来不去饭店要吃的,也不乞讨。”

夏安公园附近的交警说:“确实比较怪,按照流浪汉来说,光靠捡垃圾卖钱根本养不活自己。夏安的垃圾回收率很低,价格也不高。但是他不像其他捡垃圾的流浪汉那样还会乞讨,跟别人要钱。”

张林问:“他脑子会不会有问题?”

交警摇着头说:“不像。有一次他闯红灯,我叫住他,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不像是智障,思维还挺清晰的。我说闯红灯不对,他还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张林在笔记本上仔细地记下交警说的内容。

至于这个流浪汉在这里待多久了,回答也都很一致,大概是两三年的样子。最精确的一个回答是,一个晨练的老人说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带孙子从幼儿园回家,路过夏安公园时,看到那个流浪汉在哭。而且,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那么沦落,衣服都干干净净的。

这是走访的人群中最早有人见到流浪汉在这里出现的记录了。

张林为了确认信息,追问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那天自己怎么也忘不了,就是因为带着孙子在公园里多玩了一会儿,后来才导致孙子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汽车撞死了。

老人说着说着就开始难过,还恨恨地骂着,这世道太黑了。

张林问为什么?

老人说,明明是那个人违章超速,撞死了自己的孙子还逃逸,按照法律应该判重刑,可却只被判了三年。

很快就到中午了,张林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他开车回警局,脑子里回想着这一上午的调查结果。

有两件事情他觉得蹊跷,一是这个流浪汉不乞讨,不要钱,靠捡垃圾活下来的可能性;二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公园里大哭是怎么回事。而王晓雨让自己查这个流浪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张林去了人口调查科,翻看近年来的失踪人口记录,想从中找到一点关于这个死者的信息。可惜因为死者的头部被砸烂,没有办法和失踪人口进行比对。

张林先是简单查了一下近一年内的记录,发现除了刘腾飞之外,还有五个相同年龄段的男人在不同时间内也失踪了。

张林拿着那几个人的资料问调查科的警员小林:“这几个人是怎么失踪的?”

小林摇摇头说:“不清楚,只是有家属来报案说人好多天不见踪影,我们也派人专门找过,可这几个人就像是凭空失踪一样,到现在也没找到。”

“他们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这几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正常,年纪都在十九至二十五岁之间,都是青壮年,家属和朋友都表示失踪前没发生过争执或者其他重大事情。这些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点线索都没有?”

小林摇摇头:“科里人手不够,该做的都做了,我们也没办法。”

张林又翻了翻这几个人的资料,发现这几个人都是城乡结合部的一些年轻工人或待业青年,也有些是从乡下来城里谋生的年轻人。

小林把三年前的失踪人口登记名单翻了出来,张林随手翻了翻,发现类似的年轻人失踪案有很多,失踪的时间几乎都在这三年间,差不多每两个月就有一宗。

张林越看越不对劲,他问:“你们就没发现这些失踪的年轻人有什么相似点吗?”

小林撇着嘴,显然他知道。

“怎么没往上提?”

小林帮着张林收拾好不用的材料,看身边没人,小声在张林耳边说:“报了,没结果。”

张林看着小林,一脸的匪夷所思。

“柳局还骂了科长一顿,说我们疑神疑鬼。”

这三年间失踪的年轻人加在一起近二十人,这个数目即便是对于大都市来说也不是一件小事,而柳权竟然以“疑神疑鬼”给打发了,看来这事有点蹊跷。

张林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照片上的年轻人黑瘦,个子挺高的,拍照的时候弓着背,半伸着脖子,头发脏兮兮的,脸上还有点油污。那双眼睛张林很熟悉,和刘朝阳很像,虽然看起来没精神,可眼神里总是透着一股子倔强。

张林拿起刘腾飞的材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你在哪儿呢?”

小林看到张林那么专注地看着刘腾飞的照片,不由得问:“张警官认识这个人?”

张林点点头。

“这个人是最近失踪的一个,四个月前突然消失的,还是你们刑警队转到我们科的。”

“嗯,我知道。这事我负责。”

“刑警队还负责找人?”

“他和一宗案子有关。”

“哦,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刑警队,办的案子比我们惊心动魄多了。”

“没什么好的,到头来还不是跟你们一样,对着一堆没有结果的案子发呆。”

张林把刘腾飞的材料放进材料夹里。

“这么多人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吧?”张林看着厚厚的一摞材料问。

“有的自己回来了。”

张林看着小林,有点惊讶:“凭空消失,然后自己回来了?”

“这么多人中,有五个人是自己回来的,还有两个是家人在外乡找到的。”

“他们的联系方式有吗?”

“你要去找他们?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

“回来的这七个人,都是两三年前失踪的那批。七个人中,有两个已经疯了,三个都是一身的病,上周有两个人没熬住,因为胃癌死了。剩下的人里,没有一个愿意说话的。”

“为什么?”

小林摇摇头:“不知道,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我们想可能是失踪那段时间,他们经历的事情比较坎坷。”

张林想到刘腾飞,不禁轻轻咬着嘴唇,问:“三年前的夏天,咱们这里有没有接到报告,有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失踪?”

小林想了想,翻了翻材料说:“好像有。那年夏天我刚分到这里工作。”

张林点点头,把材料还给小林。

“小林,如果我想要查三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夏安的人,有没有什么办法?”

小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说:“你这可是大海捞针。夏安又不是学校,进出还要登记,可得费大劲了。”

张林想了想,点点头,走到门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问:“那个刘腾飞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小林想了想说:“没有。”

张林笑了一下,离开了人口调查科。

张林下了楼,坐在警车里摸着下巴琢磨,一大批精神正常、年轻力壮的年轻人突然失踪,这么重要的事情,柳权竟然说是“疑神疑鬼”,看来他是故意不让刑警队介入。

想着想着,张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连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若吴河是杀害柳权的凶手,那么也就是说柳权和吴河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对立关系。按照吴河的个性,他对这种案子是绝对感兴趣要一查到底的,但是柳权偏偏不让刑警队插手,那么这些年轻人的失踪肯定和柳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媒体踢爆他的万贯家财,没准儿这就是他的“非法收入”的来源之一。

可吴河为什么要杀柳权呢?按照上面的这个猜测,应该是柳权有杀吴河的动机才对?难道吴河杀柳权只是因为想当局长?

不可能……

咚咚咚……

张林正沉迷于自己的思考中,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有人在敲车窗。

张林抬头,看到是小林,摇下窗玻璃。小林递进来一张打印的A4纸,上面黑乎乎的一片。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水果店老板家里的摄像头拍下的一个画面。之前我们在城里贴过刘腾飞的寻人启事,这个老板无意中看到家里摄像头的这个画面,觉得里面的人和刘腾飞很像,就交给我们了。我们看了视频,确实有点像,但是那天下着大雨,摄像头的像素也不高,画面很模糊。你刚才问我刘腾飞的事情,我一时间没想起来。你下楼的时候我才看到这张纸。”

张林看了看这张纸,里面的那个人看轮廓确实很像刘腾飞。“这是在哪儿拍的?”

“市中心广场旁边的一个花店,离奥华集团挺近。”

张林看了一下纸上的时间,心里咯噔了一下。

正是台风登陆的那天,自己开车送程青程兰回家。

车子开到市中心广场附近的时候,因为和程青说话,自己有些分神,差点撞到一个人。那个人的脸在车窗边滑过,那么一瞬间,张林只瞟到了他的轮廓,还有那双惊悚的睁着的大眼。

那时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程青和程兰身上,并没有注意这个差点被自己撞到的人。难道,那个人就是刘腾飞?

他需要马上去落实,直接启动了车子,箭一样开了出去。小林挠着头站在原地看着张林远去的车,嘟囔着说:“连声谢谢都没有?还是刑警队好。”

开车的路上,张林打电话给小关,打算两人一起到交通指挥中心,调那天晚上市中心广场周围的路口监控录像,以便详细比对。

张林在市政厅门口接上小关,小关刚好陪着吴河向上级汇报情况结束。

“我这儿都忙死了,你还给我添乱,烦不烦啊。你电话里说视频里那个人可能是刘腾飞?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张林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我现在已经知道刘腾飞不是杀害姜态的凶手,有人在背后陷害他。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姜态被杀的原因。”

小关:“他的失踪,真的和柳局有关?”

“我去了人口失踪调查科,过去这三年,像刘腾飞这样的青壮年男人失踪事件断断续续发生了十多起,是个人都能猜得到里面肯定有问题,可这些案子都被柳局给按住了。你能说他没问题?”

“姜态被杀,刘腾飞被陷害,失踪案件……”小关在嘴里叨叨着,想理清楚轻重逻辑。

“你别想了,该想的我都想到了。姜态、柳权、马令三个人的死,中间绝对是有联系的!”

小关还在思索。

张林猛地把车子急拐弯,停在路边。小关的脑袋差点撞上车窗玻璃。

张林很认真地盯着小关。

“关,你有没有想过,姜态、柳权和马令的死,有没有可能是一个人做的。”

小关从没想过这三起案子的线索,彼此间牵连如此广。

“姜态先是约了吴晓溪出去喝咖啡,但是刚到半路吴晓溪就有事要回去。我们先不考虑吴晓溪回去是不是真的有事,但是根据吴晓溪的说法,姜态热切地邀请了她,但姜态却没选择打的直接去咖啡店,而是选择步行。为什么?”

小关想了想说:“很明显啊,姜态对吴晓溪有好感,散步只是为了聊聊而已,谈恋爱不都这样?”

张林摇摇头说:“那为什么姜态家里没有发现任何能体现出姜态喜欢吴晓溪的证据呢?日记本里没提到,家里也没有吴晓溪的照片,甚至连吴晓溪的电话都没有存入手机通讯录。这能说明他爱慕吴晓溪?”

小关问:“你的意思是……”

“会不会是吴晓溪撒谎了?”

小关对这个推断嗤之以鼻:“怎么可能。”

张林拿着手指头敲击着方向盘,边想边说:“以前我们光顾着查姜态的人际圈子,找失踪的衣服。刚才我在接你的路上,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其实吴晓溪的口供中显示,姜态和她散步的过程中基本没说什么有价值的话,似乎就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一个男人约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出来见面,之后很快就被人脱光衣服杀了。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问题。”

小关皱着眉头看着张林,看来张林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张林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说:“而且之前媒体报道过,柳局被杀前和一个妓女在夏安宾馆开房被拍了下来。而这个妓女又和姜态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

“丽红。她说姜态知道她的经历,很可怜她。”

“为什么要可怜一个妓女?姜态的父亲在乡下的生活也很艰苦,丝毫不比丽红好,姜态为什么不可怜自己的亲生父亲呢?也许是丽红身上发生的事情,让姜态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关似乎明白了一点:“你的意思是,姜态……”

张林看着小关的眼睛,问:“你觉得柳局和姜态之间都认识同一个女人,会不会有点太巧合了?”

小关说:“这早就是疑点之一了啊。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怀疑过,可根据丽红的口供显示,姜态和柳局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联系。而且我们也查过,柳局和姜态之间没有交集。”

张林一脸笑意地说:“没查到,不代表没有。丽红可能没有说实话。”

小关点点头。

张林接着说:“我们大胆假设一下,要是姜态手里拿着柳局的什么把柄,柳局会不会动念头要杀人灭口?”

小关摇着头说:“那姜态被杀前买的巧克力算怎么回事?难道柳局是个孩子吗?还有,就算柳局要杀姜态灭口,为什么要在天桥那么敞亮的地方?”

张林说:“也许那是他们放的烟雾弹?衣服、巧克力什么的,都是烟雾弹。”

小关说:“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这些都需要验证。那为什么要陷害刘腾飞?”

“你别忘了,案发那天,刘腾飞正好在工地上。陷害他,有可能是刘腾飞发现了什么。”

“那柳局被害呢?你还是觉得是吴局做的?”小关一脸的疑惑,觉得张林又钻进了牛角尖。

张林摇着头:“我不确定。单纯从他俩的矛盾看,犯罪动机其实也并不充分。吴河虽然对柳权外调局长的事情非常不满,甚至大打出手,但应该还不至于要杀人灭口。但是柳局被杀时,吴河确实不在筹备会现场,而案发现场确实有类似他去过的痕迹。”

张林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捋一下线索看看。姜态约吴晓溪,姜态被杀,刘腾飞失踪,柳局被害,吴河筹备会期间外出,柳局招妓贪污受贿事件外泄,马令被杀。你觉得这些人物之间想撇清关系,容易吗?”

张林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彼此之间画上了关系图。这些人物摆在一起,怎么看都息息相关。

小关指着马令说:“可马令跟姜态、刘腾飞之间可从来没有任何接触,他的死你怎么解释?”

张林说:“马令跟柳局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小关看着张林:“怎么说?”

张林从后座掏出一叠厚厚的文件,从中间翻出一张打印出来的文章,正是前不久网上的帖子,上面贴着几张照片,有医院一楼大厅的照片,还有王晓雨的咖啡店照片,上面都有马令和柳权同时出现的身影。张林轻笑了一下说:“但凡夏安有话语权的人,没一个不跟马令有关系。”

张林启动引擎,说:“看来,找到刘腾飞和发帖的这个人,一定会是大突破。”

小关说:“吴局可是说要自己负责柳局的案子。你啊,我再劝你一次,你就老老实实地干自己的事得了。”

张林也不管他,一踩油门,警车蹿了出去。

张林说:“他自己要查,更说明他心里有鬼。你帮不帮我,自己看着办。”

张林和小关在交通指挥中心调出台风来袭前后三天内市中心广场周围所有摄像头的录像,一点一点地查找刘腾飞的影子。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六天的录像记录加在一起大约两千多个小时。即便是使用快进方式,张林、小关,再加上两个帮忙的警察一起,也足足看到凌晨才搞定。

除了花店拍到的不到五秒的画面之外,十字路口的违章摄像头拍摄到的一个画面,也引起了张林他们的注意。时间恰好是在台风登陆之前。

画面中,一个瘦高的男人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待了足足有三个多小时。由于光线很暗,没法看到他这段时间内在巷子里做了什么,但两边的摄像头都显示这期间他没出来过。

虽然像素很低,但是和人口失踪调查科给他的图像对比,确实是一个人,就是失踪很久的刘腾飞。

大概下午六点的时候,刘腾飞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慢腾腾地,走路的姿势也很怪异。

小关喊了暂停,然后让技术人员把刘腾飞的身形放大。小关和张林几乎趴在屏幕上仔细地看着画面。

“一定是他,没错。”张林说。

凌晨五点,吴河打电话叫走了小关,没说为什么。不过小关那天下午就已经和张林在一起查案,作为局长助理的他,显然有点“擅离职守”。只不过,这个时间段仍然很奇怪,不知道吴河是熬了通宵,还是那么早就去上班了。

每一次走进吴河的办公室,小关都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是现在外面天还黑着,白炽灯洒下来的光让整个办公室里蒙上一层异样的感觉。而且,吴河的强迫症会让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摆得整齐划一,虽然看上去很整洁,但是却少了人情味。

负责打杂的人说,这里就像太平间一样冷。

小关也这么认为。

小关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然后开门进去。他不用等吴河应一声“进来”,这是他们工作的默契。

吴河的脸上有些疲惫,但是衣着整洁,腰板仍然挺得很直。

“坐吧。”

小关坐在吴河对面,看着吴河,等着他说话。

吴河一直没抬头,正皱着眉头仔细地看着份文件,看样子很重要。一般来说,只有看上级下发的文件,吴河才会有这种表情。

小关认同张林的猜测,吴河现在确实是杀害柳权的重大嫌疑人之一。但是如果从工作的角度,小关一直认为吴河比柳权更适合当警察局局长。他办事更直接干练,这是他这么多年在刑警队锻炼出来的素质。吴河上任后,一直没有任命副局长,之前几个副局长因为柳权的嫖妓贪污事件波及被上级部门带走调查,而调查结果一直没有公布。小关知道,这种所谓的调查,其实不过是种手段而已。这些犯了事的人,会被软禁一段时间,也不会对他们做过的事情进行特别深入的调查,等风头一过,他们就自由了,但他们的政治生涯也会就此画上句号。

吴河看完这份文件用了十多分钟,几乎是逐字逐句看的。而小关心里忐忑,不知道吴河会和自己说些什么。

在这种尴尬的时间把自己叫到办公室,而不是选择在电话里说,看来吴河要说的话,应该很重要。

“听说你和张林去查案了。”

小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他看来,张林的智商和能力在所有警员中算得上最优秀,而且对查案热情最高,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吴河将张林踢出调查队伍。可若单说是因为吴河嫉妒或者是“防微杜渐”,理由也不够充分。

“嗯,发现了一点新线索。”

“什么线索。”

在警车内张林说的那些,其实已经有了比较清楚的逻辑,现在只差证据证明而已。小关思考了几秒,决定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张林不是一直在负责刘腾飞失踪案吗,刚找到了一点线索。台风那天,刘腾飞好像在市中心出现过。”

吴河抬头看着小关,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哦?”

小关不明白吴河是什么意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吴河取出一份文件,远远地小关瞟到了文件的抬头上有大红色的标示,说明这是一份政府的官方文件。

吴河递过来,小关起身接着,以为这是吴河让他存档或者转交的文件。

吴河示意他打开看,小关这才打开。里面是一个委任状。

刑警大队队长的委任状。

小关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惊讶地抬头看着吴河。

吴河点头示意,这是真的。

小关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没放过,确实是委任自己为新一任刑警队长的委任状。上面盖着夏安市政府的公章,还有左大立的签名。

“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吴河问。

小关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想的不是“惊”和“喜”的问题,他是猜不透这个突然降临的委任状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警局还有其他经验丰富的前辈。”

吴河说:“没有为什么,执行就好。”

小关从吴河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缘由来,但他心里还是隐隐地感觉这不一定是件好事。

“你进警队多久了?”

“九年。大学毕业就来了。”

“那你并不比那些所谓的前辈资历浅。而且,刑警队长要的不是资历,而是执行力。这是我和市长讨论后的结果。从即刻起,你就是夏安市刑警队队长了。”

小关站起来,双腿并拢,标准地敬了一个礼:“是!”

吴河示意他坐下,口气很和缓:“这么突然也是有原因的,最近得到线报,夏安来了一伙毒枭,要在夏安进行大宗交易。你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群毒枭揪出来。”

吴河摇摇头说:“目前以这个事情为主。”

小关问这个问题,是想探探吴河的口风。张林的推断,已经让他对这个案子充满了期待。要是吴河直接让他把那三件案子搁置或冷处理,没准儿就应了张林的猜测,但吴河的语气中并没有透露出多少内容。

“至于其他事情,谁办什么案,你自己选,我只注重结果。”

吴河这么说,又让小关疑虑了。这种态度和之前截然相反,这么说的话,小关岂非可以直接让张林负责查案。

直到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小关还是没明白为什么非得凌晨五点把自己叫来直接任命,而不是按规矩在上班时召开全局大会来公开宣布。而且,吴河似乎不怕张林继续查案。

对于自己当上队长这件事,小关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无论是资历,还是经验、人际交往能力,他都不是最佳人选,当上队长可能还会被别人看笑话。但手里的委任状确实是真的,吴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着实猜不透。

而结合吴河的状态,小关再一次对张林的推测产生了怀疑,那毕竟都没有实际证据。

带着满心疑虑,小关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小关打开台灯,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手里的委任状。队长这个词很新鲜,也很刺激。小关其实并没有那种强烈的正义感,当警察也只是觉得这个职业很稳定,没人会再欺负自己而已。他和张林不一样。虽然他们俩都是在孤儿院长大,但张林当警察是有执念的,对身世之谜的向往,间接让他对迷局案件很感兴趣;而小关仅仅是为了不再被欺负而已。

进了警局,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在一个工作上干得久了就会麻木,这么多年过来了,安静而平稳的生活成了他的最大追求。

但这张委任状还是在他本来就定好的人生规划上泼上了重墨,无法避免,也无法抹去。

这张红头文件,突然像是有了魔力一样,噗的一下将小关内心一直没有释放的“小宇宙”点燃了。

他觉得心脏跳动得比往常更快,更强劲。

小关突然觉得,属于他的时代到来了。

张林原本是要追查那个被巨石砸死男人的事情,没想到竟意外得到刘腾飞的消息。他立刻就在中心广场周围撒开了网,还在电视台播放了寻人公告,又在周围人群集中地带贴满了寻人启事。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刘腾飞,以至于从路边晨练的大爷手里的报纸上才得知小关成为“关队长”。

张林的第一感觉就是惊喜,但是很快怀疑就蒙上了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担忧。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电话给小关向他表示祝贺。

“我也是临时接到的通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祝贺你啊,兄弟我为你开心。”

“谢谢,谢谢。以后多多包涵。”

“咱们兄弟俩在这儿客气个什么劲儿啊。不过你当队长正好,天时地利人和了。我跟你说,你把姜态、柳局,还有马令的案子都交给我来办吧,我现在已经基本理清思路了,只要有你这个刑警队长兼铁哥们的支持,我肯定能把案子破了。”

小关顿了一下才说:“这些案子还是由吴局负责,我没有决定权。”

小关知道张林肯定会跟自己提出这个要求,他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拿吴河当挡箭牌,这个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理由。

张林一听,有些泄气,忍不住埋怨:“我就想不明白,吴局干吗一直拦着我。他要是心里没鬼,干吗不光明正大地让我查?”

小关觉得张林的埋怨有些不合情理,认真地说:“张林,吴局是领导,我觉得,你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主观臆断。作为刑警队员,猜测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张林觉得小关说话的语气怪怪的,但他也没多想,心里还是为小关开心。

“好吧,听领导的,找到证据再说。关,真为你开心。”

“嗯。我现在要去开个行动会议,不说了。”

“行动……什么……哎……”

张林听到“行动”就来了精神,可是还没有追问,那边就挂了电话。

张林看着电话,嘴里喃喃着说:“什么行动,这么着急。”

其实,离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小关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想继续和张林说下去,他总觉得张林说话的语气怪怪的。

小关坐在吴河原来的办公室,他撤下对面墙上原先挂着的厚帘子,露出了透明的玻璃墙,他不喜欢吴河那样遮着显得很隐秘,他更喜欢敞亮公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从门前走过的人,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的表情和动作,甚至他们往屋里看过来对着自己点头问好的时候,自己心里很满足。

原来,当上队长的感觉是这样的。

小关面前放着很厚的一摞资料,用大红色的文件夹夹着。大红色的文件在警局代表高度机密,只有队长和部门领导以上的人才可以看。小关已经看完了这堆文件,他虽不聪明,但也一肚子疑惑。

这个文件基本没有交代什么案情上的线索和要点,只有“命令”。

这就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抓捕”计划,吴河已经制定好了抓捕的各项要点,甚至连刑警队负责做什么都有详细的规划,小关只要照着执行就行了,根本不容他置喙。

小关看完这些文件,感觉被羞辱了。前几天自己刚上任的时候,自信心爆棚,第一次以队长身份召开会议时,他自信满满,在会上表态,自己会带着刑警队更上一层楼。可是没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被玩弄的木偶,吴河说怎样,自己就得怎样。

这次否定和之前的碌碌无为不同,之前是一种生活态度,而这一次却带着愤怒、不满和不解,所以小关才愤愤地挂掉了张林的电话。

这份资料里没透露更多内容,只是说这次抓捕行动的对象是一个纵横东南沿海数城的大毒枭,他的势力范围很广,货源充足,而且非常狡猾。他之所以会选择夏安做据点,是因为这里交通便捷,且人口不多,相对安全。而这个人来夏安的线索,是由一个线人提供的。这个线人正是几个月前被吴河单枪匹马抓到的一个毒贩。

小关记得那次抓捕。数十名警员包围整个小区,却扑了个空,结果吴河一个人竟然在离海边港口两公里的地方把他给逮住了。这件事当时在报刊杂志,还有广播电视台上引起了一阵轰动。

林风,就是那个被吴河抓到的毒贩。

小关看着桌上那大红色的文件夹发呆,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桌子,发出轻轻的声响。

李淑萍在电视上看到了有疑似“通缉犯”刘腾飞的新闻公告,她扔下了勺子,直接来警局找张林。张林不在警局,她跑了四五条街,终于在一个面馆找到了正在吃面,顺带和面馆老板聊天的张林。

李淑萍一屁股坐到张林对面。张林正端着海碗喝汤,放下碗的时候看到李淑萍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吓了一跳。

“那是他。”

李淑萍说,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告诉张林,电视里播放的那个画面里的人就是刘腾飞。

张林自然知道那是刘腾飞,他之所以没找李淑萍去辨认,就是怕李淑萍太激动。刘腾飞现在名义上还是“通缉犯”,至于他被陷害的事情,张林也不可能告诉李淑萍。

“那是他,我知道是他。”

李淑萍差点就哭出来了,但她还是忍住了,抿紧了嘴。李淑萍的头发有些散乱,显得很憔悴,她也不过四十出头,但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多岁的人。脸上黑黑的,不是没洗干净,而是长期劳累导致面色暗沉。

张林舔了舔嘴角的汤汁,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淑萍说。

李淑萍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流眼泪,她抽着鼻子,淡淡地说:“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犯了罪,找到就行。”

说完她就站起来,走了出去,也没回头。张林想叫住李淑萍,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就这么看着李淑萍那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张林付了钱,老板问:“味道还可以吧?”

张林笑着点点头,其实他想说很难吃。面硬,汤薄,连葱花香菜都不是很新鲜,比不上警局对面的那家。

张林之所以在这里吃饭,一是因为确实饿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家老板有张林想要的关于刘腾飞的线索。张林在电视台和寻人启事上都留了自己的手机号,面馆的老板就是这样联系到他的。

老板说台风那天,面馆的招牌被大风吹掉,他不得不顶着大风大雨处理被吹掉的牌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刘腾飞。

“你确定没看错?”

老板拿围裙擦着手,他的手肉乎乎的,因为常年靠着灶台,手上永远都有油渍,经年累月指缝和关节处都有了黑色的油垢。张林看了老板的手一眼,想起刚才的那碗面,就有些反胃。

“肯定没看错。”老板很确信地说,“他跟照片上一样,衣服脏兮兮的。刮风的时候有点冷,他在门口躲了一会儿雨,像是个要饭的一样。瘦瘦高高的,就是他。”

“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啥,就是脸色煞白煞白的。跟个鬼一样。”

“还有呢?”

“我问他是哪儿的,问他叫什么,他都不理我。我问他要不要来屋里躲会儿雨,他也不进来。我还想给他做碗面……”

“啥时候恁要做面了?那天炉子都某火了。”

跟老板同样身形圆滚的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张林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老板娘的脑子是一根筋。

“恁知道个屁,滚进去。”

“滚就滚。”老板娘撅着嘴进去了。

老板脸上堆着笑。张林看出老板的虚伪,他在想方设法给自己贴金。

“你别听她瞎说,她这儿,”老板指着头说,“有病。”

张林笑了一下,接着问:“然后呢?”

“那个人一直在那儿发呆,怎么都不理我。我叫了他半天,他不知怎地,突然就跑了出去。”

“跑了?”

“嗯,还掉了个东西,又跑回来拿。”

“什么东西?”

老板摇着头说:“不知道,黑塑料袋装着的,大概这么大。”

张林看着老板在胸前比划出一个小脸盆的形状。

“然后他去哪儿了?”

老板指着对面:“就是那个巷子口,然后就刮台风了,我就再没注意了。”

“你后来又发现他在这里出现了?”

“一开始没注意,但看了电视之后就想起来了,前几天我在门口倒垃圾的时候看到有个高高瘦瘦的人进了巷子,看着很像他。”

老板点点头:“是,就他一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的。”

张林迅速记下了一些要点,然后站起身,对老板说:“谢谢你啊,老板。”

老板跟上几步问:“警官,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算不算提供线索啊?”

张林想了一下勉强地说:“算吧。”

“那,是不是有啥奖励啊?”

张林看着老板那一脸欲求不满的谄媚样子,心想,自己要不是警察,肯定上去就是两拳。但他还是微笑着说:“您放心,如果真找到人了,警局肯定会论功奖励。”

“那就中!那就中!”

张林走出面馆,看向对面的巷子。他吸了一口冷气,不是很有胆子走进去。当然,倒不是因为那里很脏或者恐怖,而是因为“艳丽”。

那里是洗浴中心一条街,那种别致的“艳丽”。

几乎每间沿街破旧窄小的房子里都摆着一两张沙发,上面坐着些不同年龄、不同身段的女人,但大多都不是年轻漂亮型的,她们坐在那里摆弄着指甲,或是抽烟闲聊,等着从门口经过的人。

来这条街的男人,大多数都是苍蝇,只要房子里有“肉”,不管好坏都会钻进去。再来的苍蝇,就只能钻下一间。

所以在这里也讲究地段,这个死胡同,越往里,越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