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月之后,台风“铁犁”登陆夏安。

这是夏安人见到过的最强的台风。

在台风登陆之前,夏安市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改选会”。左大立顺利地连任市长,吴河被正式任命为警察局局长。

这原本是一件应该铺天盖地受关注的大事件,可是在台风“铁犁”面前,还是弱化了许多。据说“铁犁”已经在海上掀翻了好几艘大邮轮,这番登陆,让夏安的居民们人心惶惶。电视台早早地就开始二十四小时全天候预警报道,整个城市突然间像是变了节奏一样。大街上几乎都没什么人,大家都躲在家里,等待着狂暴的台风早些过去。

因为台风的影响,夏安人对之前发生的三起谋杀案,已经不那么关注,他们现在的话题,更侧重于“铁犁”将如何如何。

这是夏安人的一个特点,他们永远不会对一件事情倾注自己的全部热情。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没有波澜,也许是最正常的状态。这原本就是个小渔村人的生活习惯,只是这个城市爆炸式的发展,并没有让这里的人感受到思维的飞跃,反而加重了这种事不关己的风气。

姜态、柳权、马令这三个人的死亡,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姜态和柳权已经被认定为是谋杀,只是迟迟没有调查结果,大众也已经失去了耐心。马令这样一个在夏安叱咤风云的商界人物的离奇死亡,本应掀起轩然大波,但媒体的集体失声,让这件事在社会上的影响降到最低,奥华集团还在正常运转,夏安市的重头项目——国际科技园和双子座大厦都在有条不紊的建设中,只是进度慢了很多,几乎没人再去追问马令的死亡事件了。

台风登陆的时候,中心风力达到了十五级,这是陆地上极其少见的现象。沿海那些小渔村里零星散居的老人们,早早就被子女接走,没有子嗣的人也被安顿在市区的疗养院等安全的地方。台风登陆的那一刻,非常恐怖,小渔村的房屋瞬间就被卷走,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样。那些大榕树也没能逃过,虽然它们根基牢固,但原本繁茂的枝叶几乎都被台风裹挟而去,没剩几根。

好在台风只在沿海一带兜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海上,没有继续肆虐。即便是这样,夏安城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刘朝阳一家三口为了躲避台风,暂时搬到天桥旁边那栋没落成的大楼里去了。大楼已经建到二十五层,最下面十层已经砌好了砖墙,虽然还是四面透风,但比起那个脆弱不堪的棚屋来说,这里显然更适合躲避台风。

刘东方用工地上的木板加上铁丝、木板,总算把四面留作窗户的空隙全部堵上,大风透过没有堵死的风眼彻夜呜呜地叫着,像是魔鬼在嚎叫。

空旷的工地正中间,李淑萍把被褥铺在了一起,面前放着个油漆空桶,里面烧着些木柴,火焰不时地乱窜,发出爆裂声。刘朝阳靠着火看书,有些冷,蜷缩着身子。

李淑萍铺好被褥,拍了拍刘朝阳:“小阳,来被窝看吧。”

刘朝阳看着李淑萍,李淑萍坐在褥子上,半张着怀,像是小时候迎接学步走路的小刘朝阳那样。刘朝阳放下日记本,塞进书包里,走过去,直接坐在李淑萍怀里,躺在她身上。李淑萍没想到刘朝阳会躺在自己怀里,刘朝阳的身子一碰到自己,一股暖流就从皮肤瞬间被点燃,她轻轻地搂着怀里的刘朝阳。

“妈,你想哥哥吗?”

李淑萍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摩挲着刘朝阳的脸:“想。”

“我也想哥哥。”

刘朝阳往李淑萍的怀里钻了钻,把脸埋在李淑萍的胸脯上,像是婴儿在寻找**一样。李淑萍把刘朝阳又抱紧了一点。

刘东方也钻进了被窝,他伸长一只手翻了翻炉子里的火,盯着火看。

外面的风声呼啸着,里面的一家三口突然陷入沉默。

李淑萍抱着刘朝阳轻轻地前后摇晃着,像是摇篮一样。这夫妻二人对过去讳忌莫深,刘朝阳其实也不知道内陆的那个老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响,但是稍纵即逝,刘东方和李淑萍都在走神,根本就没听到。

刘朝阳突然把脑袋从李淑萍怀里伸了出来,看着四周说:“楼里有人?”

刘东方和李淑萍四下看了看。这是二楼,除了一些工地废料,就是几根柱子,一眼就能看完,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这还只是台风登陆的前兆。

周围确实没人,除了风雨声。刘朝阳也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但是很快,楼下就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那不像是风声,像是一个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扑腾声。大楼一楼二楼都很空旷,四个角都有楼梯口,一楼的声音可以很清晰地传上来。

刘东方抄起身边的粗木棍,是刚才用来挑火的。

李淑萍和刘朝阳有点害怕,外面乌云密布,又是临近傍晚,大楼里除了面前的这点火光,四周黑压压的,煞是吓人。

刘东方拿着木棍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去查看,二楼只留下刘朝阳母子两个人拥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刘东方走上来,说:“没人,估计是哪里的野狗,把楼底下的木门弄塌了。”

外面风突然更大了,呼啸声骤响。

张林开着警车顶着暴风雨往家里赶,本来他早就可以在家休息,但是白天他突然接到泉城市警局的电话,说有人在泉城看到了刘腾飞的踪迹。

那时候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但张林还是义无反顾地驱车前往泉城落实情况。这一个月来,张林和刘朝阳见面的次数明显多了许多。张林每次去,都会给刘朝阳带些吃的东西,刘朝阳从没有表示反对,但他总是吃得很少,大部分留给父母。

张林这一个月确实是在全心全意地查刘腾飞的踪迹。

刘朝阳曾经问过张林,怎么突然就转变了想法。张林笑而不语。

听到有关刘腾飞的消息后,张林看着满天的乌云,想都没想就决定亲自去泉城。

有一个捡垃圾的人来到警局说他在电线杆子上看到了通缉犯刘腾飞的照片,他好几天前见到过这个人。

张林和警察问他在哪里看到的。

捡垃圾的人说:“汽车站的厕所。”还没等张林接着问,他又补充说,“他应该是在厕所里睡了好几个晚上。”

张林一脸疑惑问:“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脏兮兮的,背上还沾着尿碱子。”

“他之后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捡垃圾的人摇摇头。

张林来到泉城市的交通监控大厅,根据捡垃圾人的描述,刘腾飞几天前一直是在这里趴守。泉城面朝海湾,背靠交通动脉,原本就是个交流中枢,人流非常大。泉城的老汽车站很破旧,新站虽已建成,但是开往县市乡镇的中短途班车还从这里发车,所以人很多,藏在这里,很难被发现。

监控录像里果然发现了一个疑似人物进入车站,直到几天前才离开。那个人在汽车站偷偷地钻进一辆长途汽车的货舱离开了汽车站。

张林把车牌放大,看清楚这辆车是夏安市的,他记下车牌。屋外阴沉沉的,暴风雨快要来了。同样在海边,泉城更多山岭,所以台风对泉城的影响要小很多。

泉城的警察劝张林在泉城住一晚,等台风过了再走。张林看了看表说:“没事,还来得及回去。”

张林开着警车顶着一路风雨回到了夏安。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刘腾飞在监视器里的模样,结合捡垃圾那个人的描述,刘腾飞这段时间肯定过得很辛苦,可他为什么还要回夏安呢?

张林想,刘腾飞回到夏安,肯定会回去找家人,可是他把车开到那里才发现,棚屋已经被风吹倒在地,屋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刘朝阳一家已经不在这里了。

张林想回警局查一查监控录像,看看刘腾飞到底去了哪里,可暴风雨太大,警车开起来都发飘,他放弃了,选择回家。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天一地的雨。

张林开车顺着夏安中学门口的大路往正北方向行驶,想绕过小道抄近路回家。这条路并没有完全修通,尽头横着一块木板,木板的另一边是已经堆砌好的石子路。这条路原本是要继续修到海边的,但马令的死让这项工程暂时搁置了。

车刚驶过夏安中学,正要拐进小路时,张林看到远处有个穿着粉红裙子的女孩,她个子不高,扎着马尾辫,正在石子路上悠悠地走着。风吹着她瘦小的身子,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张林下意识地停下车。虽然下着大雨,但是他还是能够看出这个女孩很伤心,她拖沓着脚步,双肩低垂,情绪低落。

张林觉得奇怪,因为他知道石子路尽头的海边,“铁犁”就要登陆了,而这个女孩正往海边去。他觉得不对劲,摇下车窗,冲着女孩喊了几声。

女孩还在往前走,没听到他的声音。

张林正打算下车,看到主路上有一个身材胖硕的男人翻过木板朝那个女孩跑过去,拽住了她。

张林看到两个人在争吵,然后矮胖的男人打了女孩一巴掌。女孩捂着脸哭,最后还是被那个男人连拖带拽地拉了回去。

雨下得很大,张林看不清是谁,但大概能猜到男人是女孩的家长,女孩可能跟家人闹了些别扭。

张林正准备发动引擎回家,突然有人拍了拍车窗。

他摇下车窗。大雨把这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头发衣服都贴在身上,再加上脸色被冻得青紫,不大容易认出来。

“呦,张警官。”

这人一开口,张林就知道是谁了。

程青,夏安中学的校长。

张林看到程青手里拽着的那个粉红裙子的女孩,正是他的女儿程兰。

“程校长,您怎么在这儿?”

程青笑了笑:“这不,孩子闹别扭,太不听话。”

程兰捂着脸,像是在哭,但没有发出声音。

程青说:“这雨太大,正好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旁边,没想到是你。”

“我这也是刚刚回来,正好路过这儿。”张林看着程兰问,“孩子没事吧?”

“没事,小事情。”

张林看了看四周,这会儿肯定没出租车了,就打开后门的控制锁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程青说:“这多不好意思啊。”

风越来越大了,张林看得出程青其实还是很想自己捎他们回去的,就笑着说:“别客气了,我正好顺路。”

但是程兰看起来似乎并不乐意,程青硬生生把她推进了车里。

程兰一直捂着脸,看上去被程青打的那一巴掌还很痛。

张林从后视镜中清楚地看到程兰双目红肿,眼里满是泪,身上还在滴着水,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程青关上门,张林开着车,掉头往程青家驶去。

警车里的广播响了,通知台风“铁犁”将在半个小时内登陆夏安,届时风力将达到最大,时间将持续两小时左右。大街上也没人,张林开足马力,朝程青家开去。

程兰还是不说话,保持着一个姿势动都不动一下;程青脸色铁青,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张林想调节一下气氛,问程兰:“怎么了?和你爸爸闹别扭了?”

程兰没说话,程青倒是笑着接话:“小丫头,不懂事,吵了两句,就离家出走了。”

“您家住在西城,她怎么都跑到最东边来了。”

程兰看着后视镜,和张林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但她立马就移开眼睛了。虽然还是捂着脸,但是张林敏锐地感觉到程兰似乎有什么事。

车子开过夏安中学,路过那座天桥,张林下意识地向天桥看去,大雨已经掩住了天桥的轮廓,远处的双子大厦工地也看不清了。后视镜里,那对父女各自看向一边,看上去矛盾还不小。

张林开着车,看着这对父女,想着是不是得继续说点什么。

这时,程青开口了,笑呵呵得有点假,和在夏安宾馆里一样:“张警官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外面啊。”

张林想,程青是想岔开话题。

他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时,突然发现车前有一个人影在慌张地跑。张林猛打方向盘,才没撞到那个人,那个人的脸贴着车窗过去了。

外面雨太密,张林也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只是看到了长长乱乱的头发,一脸胡茬子,瘦瘦的脸。惊魂一场,张林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瞪大的双眼让他感觉毛骨悚然。

他心里暗骂了一句:“操!”

张林把车子开稳之后,才回答了程青的问题:“加班。”

之后,张林再也没说话。

程青家住在西城靠山的一个小区,张林来过,因为这里曾经住着另外一个人。

柳权。

柳权死后,张林来这里调查情况,发现程青也住在这里。那天他看到程青慈祥地把一个来家里补习的木讷男孩送上了公交车。

张林记得他向程青打听柳权的时候,一听到柳权的名字,程青就顺嘴说了一句:“嗨,老柳啊。熟悉。”

之后有电话打岔,张林就没再和他攀谈。

张林把车子停进程青家的院子。这时,风和雨都更大了,程青让张林先在家里避避雨。

程兰被程青拽进屋子后,就蹭蹭蹭地上了二楼,然后就听见“嘭”的一声摔门声。

程青从浴室拿了两条毛巾,递给张林一条,说:“擦擦吧,别感冒了。”

张林接过来,他身上没怎么湿,只是简单地擦了一下头上的水。白白的毛巾上黑乎乎一片,原来这一路赶来,他已经是灰头土脸的了。

张林问:“程校长,能借卫生间洗个澡吗?我这一身土。”

“去吧去吧。”

张林拿着毛巾走进卫生间,有点咋舌,因为这个卫生间不仅大,而且装修很豪华。张林不禁感叹,没想到当老师这么挣钱啊。卫生间的一边,还有专门用来晾衣服的地方,顶上有日照灯,衣服很快就能晒干。衣架上挂着一排衬衫,从尺码看,应该是程青的衣服。张林看着一排衬衫,多得有些头皮发麻。

张林脱了衣服,见上衣有些湿,就顺手搭在架子上晾干,然后美美地冲了一个热水澡。穿衣服的时候,张林发现架子上有件衬衫上的领口有一片凌乱的灰色污渍,看样子是没洗干净。

张林关掉水龙头,卫生间里安静了下来,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

程兰在质问程青,程青则压着嗓子让程兰闭嘴。

张林擦身的时候隐约听到几句话,断断续续地。

“你还不知错?”

“他变成那样,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懂个屁,我妈为啥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别人都叫你什么你知道吗?变态!”

……

然后清脆的一声“啪”,接着就是咚咚的上楼声,争吵声停止了。

张林不禁琢磨,这对父女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穿好衣服出了卫生间,看到程青已经换好衣服,正在泡茶。

“程校长,夫人不在家吧。”

程青笑着说:“嗨,别提了,两地分居很久了。”

“在外工作吗?”

程青摇摇头,推过一盅茶,茶具颇为讲究。

“躲着我呗。过不到一块去。”

张林不再问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家?”

“您卫生间里有件衣服没洗干净,一看就是整堆扔在洗衣机里洗的。衬衫上那点污渍,手一搓就干净了。”

程青想了想,说:“嗨,我一大老粗,平时学校那么多事,哪来的闲心洗衣服啊。那衣服我洗了两次都洗不掉,脏了就脏了吧,又不是穿出去当新郎官。喝茶。”

张林端起那盅茶,看上去就是好茶。茶水清澈,隐隐泛着光泽。

茶一到嘴里,张林就觉得很熟悉。这种茶,只有茶馆的老板娘那里才有得卖,那是老板娘自己采摘炒制的茶叶,独此一家。

张林看着程青,问:“程校长很懂茶啊,这茶不错啊。哪儿有卖的?”

程青一边冲洗茶具泡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个啊,孩子他妈留下的。”

张林心里想,这怎么可能?这茶明明是茶馆老板娘亲手炒制的。

难道,茶馆老板娘是程青的……

张林没说话,只是心里犯嘀咕,这小小的夏安城,有故事的人还真多啊。

雨点重重地砸在窗户上,玻璃似乎都有些微微颤动。这是间小两居,屋子里乱糟糟的,满地扔的都是运动裤、鞋子、袜子什么的,一看就是男生的寓所。

这是张青桦和张青松的家。

外面的雨正大,张青松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马双双独自坐在沙发上。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天气闷热,石膏不透气,又不能沾水洗澡,皮肤上难免会起一些水泡,奇痒难忍,马双双就用手指头顺着石膏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挠着,脸上的表情很纠结。

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张青松手忙脚乱的低低诅咒声,马双双笑了一下。

“你会不会做饭啊。”

“马上来,马上来。”

张青松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大碗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嘴吹着热气。

这个碗已经不能称之为碗了,因为它很像一只大盆。

“没碗了,用这个凑合一下。”

张青松把“大盆”放下,里面是他煮的方便面,只是奇怪的是,汤水竟然黑乎乎的,马双双看了一眼就乐了。

“你第一次做饭吧。”

张青松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但嘴还是很硬,眼睛盯着电视,傲气地扔了一句:“要吃就快吃,不吃拉倒。”

马双双拿起筷子,夹起里面那个被煎煳了的鸡蛋,不在乎味道,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张青松搓着手,很认真地看着马双双,问:“你……真的要退学啊?”

马双双点点头。

“不念完吗?”

马双双摇摇头,往嘴里塞着面,不答话。

“那你退学了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在家待着。”

马双双喝了一大口汤,很自然地跟张青松说:“对了,谢谢你啊。”

张青松看着马双双那张跟啥事也没发生一样的脸,感觉瘆得慌:“你谢我干吗?”

马双双看着张青松,在等着他回答。

张青松明白了,四周看了一下,小声说:“你爸不是我杀的。”

马双双点头说:“我知道啊。”

马双双没说话,默默地吃完了面。

张青松看着马双双,想了一下说:“你爸爸已经不在了,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在家啊。”

“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他虽然死了,可是好歹给我留了一大笔钱和股份,我这辈子都花不完。”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马双双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嘴角有黑乎乎的汤水流了下来。张青松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煮的面味道肯定很糟糕,可马双双却没有任何怨言。

“你退学是因为……”

马双双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他到此为止,张青松闭上了嘴。

外面的雨势更大了。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一个矮小的男人带着一身水汽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第一句话就是:“我靠!张青松,你他妈的还能不能再懒点!”

进来的人是张青桦,他是个很讲究的人,看到满地的鞋袜、课本、篮球和垃圾,就炸毛了。

张青松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都快半个月了。”

张青桦像个老妈子一样顾不上拍身上的雨水,弯腰捡着地上的脏衣服和脏袜子:“有事,你问那么多干吗。”

“不是,最近你做什么事都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干吗,你屁大点孩子知道什么啊。”

张青桦捡完地上的垃圾才看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孩子,腿直愣愣地搁在凳子上,正用手指头抠着石膏里的皮肤。张青桦在电视里见过他,认出了他是马令的儿子。

张青桦的脸被冻得发青,再加上屋子里的灯光暗淡,很难看清楚他的表情,但马双双大概能看出他很惊讶。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张青桦就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一把拽着张青松的头发就往屋子里拖。张青松的头皮都快被扯掉了,却不敢反抗,只敢哎呀地喊着疼,任由张青桦把自己拽进卧室。马双双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张青松的卧室比外面还乱。

张青桦进了屋,反手锁上门,把张青松推倒在地,从门后抄起一根棒球棍就要往张青松身上砸。

张青松立即蜷缩起身体,准备挨打,动作连贯迅速,像是被训练出来的一样。

张青桦看着他那样,打不下去手,把棍子使劲摔在了地上。

“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张青松松开身子,就那样靠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

“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最近老实一点,哪儿都别去,什么人也别见,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张青桦猛地一抬脚,张青松下意识地又缩了起来。张青桦还是没踢上去。

“他是马令的儿子!你知道吗?”

“知道啊,他爸爸已经死了。”

“他让你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啊!”

张青松一脸的哭相:“又不是我杀的,我怕什么啊。你都让我在家里憋了十几天了,我都快无聊死了。”

“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吗?”

张青松抬头看着哥哥,一脸的疑惑。张青桦看着张青松的表情,似乎读懂了什么。

“哥,是不是你杀了他爸爸?”

张青桦冷笑了一下说:“我杀他爸爸还用得着那么麻烦的方式吗?”

张青松小声问:“我知道。可是你一直都不愿意告诉我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老听你打电话说找人找人的。”

张青桦蹲下来,盯着张青松说:“我的事,你一概不许过问,明白吗?”

张青松点点头。

张青桦呼出了一口气。

张青松看到了张青桦厚厚的黑眼圈:“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休息。”

张青桦眨了一下疲惫的眼睛说:“出了点事儿。”

张青松本想继续问,但张张嘴想了想又放弃了。

兄弟俩回到客厅,马双双还在看电视,他换了台,是一片雪花。张青桦看着马双双,马双双看着张青桦,两个人都不说话。

许久,马双双才说:“雨停了,我就会走的。”

张青桦没什么反应,而是捡起那堆衣服,走进卫生间,很快就传来了放水的声音。

但张青桦并没有洗衣服,而是打开水龙头,坐在马桶盖上思考,表情凝重,看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很棘手。

他想了想,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犹豫了很久,才按下了播出键。

“喂,我需要见面。”

“我需要见面!”

张青桦的语气加重了一分,但是显然电话那边并没有同意。

“我!需!要!见!面!”

张青桦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顿。

“在哪里?什么时间?”

“好,我会准时在会堂的后院等你。”

张青桦挂断电话,站起来开始整理张青松那一大堆脏衣服,他将衣服按深浅颜色分开,然后一件一件掏兜,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遗留在兜里。

张青桦在校服兜里掏出了一堆叠好的纸条,好多颜色,打开一看,原来是女孩子写给张青松的情书,一个个言词真切。

张青桦看了看,笑了笑,放到一边,拿起校服一看,几乎都发霉了。他咧了一下嘴,把衣服丢到了一边。

洗衣服的时候,手机响了。

电话那边人说:“大哥,人回夏安了。”

张青桦说:“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给我找到。”

“找到之后呢?做掉吗?”

“不,留着。”

张青桦放下手机,继续专心地洗衣服。看着洗衣机的滚筒在转动,他突然陷入了沉思,思绪突然就飞到了很久以前。

张青桦那时才十五六岁,一天踢完球回到家,发现家里竟然没人,但是洗衣机的声音响着。他跑到卫生间准备找妈妈,结果在洗衣机里面发现了被浸泡着的妈妈。妈妈已经死了,因为太重,洗衣机不堪重负,发出卡兹卡兹的声音,洗衣机里满是殷红的血。在他屁股后头跟进来的还是小孩子的张青松张着双手要抱,张青桦猛地把他抱起来就往外跑,狂奔到了一处空地,他慌乱地四处乱看,找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就把孩子往那人怀里一塞,然后狂奔着回去。

他回去后,在楼顶上找到了同样奄奄一息的爸爸。

爸爸抓着张青桦胸口的衣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不要想着报仇,你们俩要好好活下去,永远不要走我们的老路。”

张青桦闭着眼,眼角渗出一丝泪。

他骗了张青松,他走上了爸爸的老路。但是他始终坚持一点,永远不让张青松知道事情的真相。

台风很快就从夏安走了,留下了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飘落的树叶和各种零碎垃圾。还有一些风和零星的小雨,天空阴沉沉的,街道上也还没有太多人的踪迹。

学校在台风离开的第二天就开学了,这个城市正逐渐恢复正常。

台风把天桥底下原本围着的木板吹倒了,几个学生打打闹闹着从天桥上走过,准备去上学。学生上学时更喜欢抄近道走天桥,虽然这里发生过凶杀案,但是时间过久了,学生也很快就淡忘了。

从高处看雨后的河水和灌木丛,感觉别样清新。桥底下的灌木丛本已长到一人高,台风过境,把原本很茂密的灌木丛吹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

一个女孩眼尖,看到了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小灌木底下有颜色。她戴着厚厚的啤酒瓶底样的近视镜,仔细看了看。

“你看那个是什么?”

同行的两个男生伸长了脑袋看过去,原来是一堆衣服。

男人的衣服。

吴河很快就赶到了现场,这时张林已经在那里了。法医将衣服从泥土中取出,旁边被人群踏平了的灌木丛上铺了一块白色的塑料布,衣服被一点一点地展开放在上面摆好。

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衣服。上衣是运动套头衫,下身是牛仔裤,还有皮带。只是时间很久,真皮皮带早已经腐朽变质。

吴河站在天桥上往下看,不动声色。

小关上来报告说:“确定是姜态的衣服。摄像头里最后拍到他的画面里,他就穿着这身衣服。随身的证件都还在。”

吴河在思考着什么。

张林也在一旁皱着眉头,说:“死者伤口在肚脐处,衣服上却没有伤口。看来他是脱掉衣服之后才被杀的,一个大男人晚上在天桥上脱光了衣服干吗?”

吴河斜着嘴角笑了笑,看了张林一眼,没说话。

小关也接着说:“凶手杀了人之后,又把衣服埋了起来,还叠得那么整齐,看来这个凶手真的很镇定啊。”

吴河在一旁说了句:“走吧。发现衣服的价值并不大,指纹血迹什么的都没有了。”

吴河坐着局长专车走了,张林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一样被冷落。开车回警局的路上,张林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小关的话提醒了他,凶手杀完人之后,脱下死者的衣服,竟然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起。上衣的T恤,从中间对折好,然后把袖子扁进去,横向叠成三层,裤子也同样叠成三层。姜态的尸体又被故意摆成“大”字形。这两样加在一起,可以推断出一个结论:凶手可能有强迫症。

根据之前的推断,吴河有杀柳权的时间和动机,而教堂现场又有患强迫症的人存在的痕迹;而姜态的衣服再一次证明了有患强迫症的人在场。难道这些都是巧合?

再加上姜态和柳权之间有一个关键人“丽红”,那么这两件案子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张林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但又有些暗爽。

因为想得太入迷,他差点撞到别人,那个人正在马路中间向后退,一边退一边还手足舞蹈地大喊大叫着什么。

张林下车看那个人怎么样的时候,才发现是夏安中学的那个脑瘫门卫。张林问他没事吧?

门卫却嘻嘻哈哈地跑了,看来是没事。

张林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想在证据和材料中找到线索验证自己的猜测。他看到桌子上有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打开一看,是支精美的钢笔。这个年代很少有人用这种东西,但张林很喜欢,因为他的字好看,也喜欢用钢笔写字。礼盒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他仔细端详着这支钢笔,像是得到了宝贝一样。这一个月来,他为了查案,费了千辛万苦,耗尽精力。这支钢笔的出现,让他的生活陡然有了光彩。

张林从柜子里取出已经很久没用过的墨水,灌满钢笔,然后拿出一张白纸,想着自己应该写点什么。

“张林!!”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张林吓到了,他的手一抖,钢笔甩出了几滴墨水,正好甩到他的胸口,白色的衬衫瞬间被墨点染黑洇开。

“啊!”

张林一抬头,看到王潇萧捧着一个很大的包装盒站在他面前。

“你干吗啊!一惊一乍的。”

王潇萧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做了一个可爱的笑脸,撒娇地说:“对不起啦。”

张林连忙拿着纸巾擦,擦了几下发现丝毫没用。

“你看,好好的一件衬衫就那么糟蹋了。”

“不就是墨水吗,你脱下来我帮你洗好了。”

张林还在拿纸巾擦:“脱下来,脱下来我现在穿什么啊。”

王潇萧打开手里的包装盒,拿出一件粉嫩颜色的衬衫,说:“看!好不好看!”

张林瞟了一眼就继续埋头擦自己的衬衣:“还可以。”

王潇萧的期待被张林的冷淡浇灭了,她哭丧着脸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衬衫,一动不动。

张林发现气氛不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满是笑容,说:“好看。”

张林的笑容虽假,但王潇萧瞬间就“阴转晴”了,她像只小麻雀一样把衬衫塞到张林手里,把他拽起来往更衣室推,一边推一边说:“快点去,换给我看看。”

张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衬衫,颜色实在太粉嫩,款式也怪异得让他无法接受,而且自己可是警察,怎么能穿成这种样子。

但是他没办法,王潇萧一个劲地催促他,他如果不穿,王潇萧万一发病,问题又大条了。而刚刚想起的一点思路,被打断后,就彻底连不上去了。

台风的来袭,转移了夏安人对于前不久被谋杀的三个人的关注,当然,这也跟所有媒体都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转而报道台风有关。

换届后的夏安市领导们终于能缓一口气。之前媒体踢爆柳权贪污嫖妓的新闻后,不知道是谁居然不断给媒体透漏各种黑幕和消息,事件像滚雪球一样越闹越大,一时间,所有跟柳权过从甚密的人都风声鹤唳。更可怕的是,左大立竟然接到了上级的质询,夏安是否存在媒体上所披露的那些问题,左大立左右为难,上头给的要求就是,不许乱。

左大立正在批阅各种文件,他的效率很高,一目十行,竟然还能看出其中的错别字。他拿着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圈出来,接着写批复意见,然后放到一边,拿起下一份文件。两边的文件堆得很高,看来他的工作量很大。

吴河坐在左大立对面。左大立一直在忙,没时间和他说话,吴河趁着无聊的空隙,开始数左大立办公室墙上的《万马图》上的马匹数量。数完一遍之后,左大立还是没有和他说话,吴河又开始数书架上摆着的书。书柜里的书密密麻麻的,但是吴河硬生生地数完了第一排,一共是一百三十五本,其中有两座奖杯。

这时,左大立才开口说话。

“这就是我的工作。”他指着右手边批复完的文件说,“这一堆文件中,我一个字就能让一群人无家可归。而且,过去的这五年,我确实让很多人无家可归。他们恨我、骂我,甚至侮辱我,我都不怨他们。谁让我剥夺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呢?我是夏安市的市长,我本来应该守护着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拥有美好的未来。可是我没办法,为了发展,我还得继续剥夺他们的东西,让他们无家可归,让他们拿出他们的血汗钱。坐上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无法回避,自有他的难处。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你不是不懂,你是不屑于懂。”

左大立看着吴河。

两个人对视着,不说话。

左大立又拿过一份文件,一目十行地批示。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外调一个警察局局长,而不是直接委任你吗?”

吴河看着左大立,不发表意见。

“是因为你虽然够冷血,但你不够狠心,你太自我。警察局是保持整个夏安稳定的大本营,你下不了狠心,夏安就会乱。”

“可是我现在还当上了警察局局长。”

“那是因为柳权的心不再狠了,他妥协了。”

“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左大立看了吴河一眼,盖上笔帽,伸直了腰,正视着吴河。

“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吴河不想听,但是左大立还是在说:“从前,有一个善良的农夫,他在地里见到一条冻僵了的蛇,蛇已经奄奄一息了。农夫看见了,心里不忍,就把蛇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让蛇取暖。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条蛇在他的怀里恢复了知觉后,竟然咬伤他逃走了。农夫的好心并没有换来好报,他最后毒发身亡。”

左大立讲完了,看着吴河。

吴河斜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你说错了,这个农夫并不善良。”

左大立伸了伸手示意无所谓,等着吴河的反应。

吴河没说话,他看着左大立,似乎在等待左大立的下一步吩咐。

左大立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三个人的死,需要一个说法。夏安建市十周年的庆典音乐会在夏安会堂举办。大人物可能会回来,需要确保他的安全。另外,尽快破案,平息这场风波。”

吴河笑着看着左大立,站起来,戴好警帽,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走出了办公室。

左大立拿起笔,继续批阅文件。依然是一目十行,细致入微。

吴河虽然晋升为局长,但是刑警大队队长的职位一直空悬,所有刑警队的事宜直接向他汇报。

由于台风的影响,三起案件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台风过去没几天,吴河就召开了他担任警察局局长的第一次刑警队案情讨论会。

小关是主要汇报人,除了最新发现的姜态的衣物外,其他还是那些张林几乎烂熟于胸的疑点和有待解决的问题,没有新的进展。

张林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当小关说到“刘腾飞”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一紧。因为整个警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刘腾飞是被人陷害的。但刘腾飞的失踪是主动“畏罪潜逃”,还是遭别人“迫害”,他还没想明白,这也是刘朝阳之前推断给他的一个疑问。

小关看到在座的刑警没有任何异议,在吴河的示意下,开始介绍柳权的案子。小关只是简单说了一下柳权死亡的时间、地点,以及身在国外的案件相关人神父和玛丽。小关看了张林一眼,张林低着头。小关迟疑了一下,跳过了之前张林关于“左撇子”的猜想。

“另外,姜态被杀前也见过丽红,这两起案子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目前也没有证据可以证实。”

“丽红与姜态之间的关系已经调查清楚了,丽红所说的情况属实;根据后来对丽红的再次审讯和调查,她没有作案时间。从姜态和柳局的人际关系调查情况看,二人从未有过接触,因此可以初步判断,二人的被杀案之间有联系的可能性较小。”

小关继续汇报马令被杀的案子。

“马令早晨被发现死在自己办公室的秘密隔间里,死亡的方式很奇怪。”小关在大屏幕上点开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马令一丝不挂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样子。

会议室里的人虽然之前在现场见过马令的死法,可时隔一个月,再次见到仍然感觉很诡异。这确实是一种非常态的死法。五彩的橡胶绳,复杂而繁琐的捆绑方式,还有满地的尿液,马令全身都因为绳索的捆绑而显现出紫色的血瘀。这种死亡方式,实属罕见。

吴河看着满会议室的人一言不发,手指还在摆弄面前的纸张和笔,将一切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的。

小关继续说:“现场勘查的结果比较复杂,马令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人留下的痕迹,没法立即找到确切的线索。法医尸检结果认为,马令是窒息身亡,他身上绳索的捆绑方式过于复杂,不是一般手法;而且被反手吊在屋顶上,这种繁琐的绳扣方式,不像是自杀者能够独自做到的,更倾向于他杀。”

吴河点点头。

小关继续汇报说:“之后,我们对马令的人际关系网进行排查,因为死者人面广,所以关系比较混乱,暂时没有锁定任何嫌疑人。”

张林还在低着头写着什么,似乎对小关的汇报不感兴趣。

众人在等待着吴河布置任务,吴河却看向一直低头写东西的张林。张林似乎对周遭的事情完全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吴河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轻轻地向张林走去,整个会议室的人的眼光都随着吴河一点一点地看向张林。

张林却没有意识到周围人注视的眼光,也没看到吴河来到自己身后。

张林并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着各种各样的绳子的图案和打结方式。

吴河在张林背后看了很久;张林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旁若无人。小关正要喊张林,吴河伸出手阻止。他还是盯着张林看。张林画画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将各种绳扣的方式用素描简单地勾勒了出来,看起来一目了然。

他布置说:“刑警一队,负责姜态案侦破;刑警二队,负责马令案,确定死亡方式;柳局的案子由我负责。另外,明天下午,所有空余警力前往夏安会堂,建市十周年音乐会要在那里召开,虽然我们不负责主要的安保工作,但是需要去维持秩序。散会。”

所有人齐齐站起身,整齐划一。张林这时才清醒过来,看到所有人都站起身,他也赶忙站了起来。

吴河站起身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看了张林一眼,斜着嘴角笑了一下。小关向张林投来了担心的眼光,张林一脸茫然。

下午六点,吴河准时把车停在夏安中学后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便衣,也没有开警车。下课铃声响了,没多久,一袭白衣的吴晓溪从后门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包。

吴晓溪一出门就看到了吴河,她微笑着走过来,上了车。

“走吧。”

吴河发动引擎,驶离了夏安中学。

车子开往市中心,停在了夏安会堂的门口,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了。夏安会堂的门口,挂着硕大的横幅,“热烈庆祝夏安建市十周年音乐会”。

吴晓溪解开安全带,吴河从后座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吴晓溪:“这是去年你生日时我送你的礼物,我替你从学校拿来了,今晚就用它吧?”

吴晓溪看了看那个很新的皮盒子,笑着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舍得用。”

吴河递过来:“今天的音乐会很重要,用它吧。”

吴晓溪笑了笑,接了过来。

张林、小关和刑警队的人已经早早地来到了夏安会堂。小关负责外面的票务检查,张林负责贵宾通道。吴河带着吴晓溪从贵宾通道直接进了后台,张林一直侧面观察这吴河的表情,但是吴河从始至终都正眼看他。张林看到吴河和吴晓溪之间似乎不像是兄妹那样,因为他们俩在外人眼里,全无兄妹间的亲昵。

张林正无聊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了王晓雨。她穿着大红色晚礼长裙,在两个保安的保护下走进了贵宾通道。张林不敢看她,王晓雨似乎也没看见他,径直走了进去,在市长旁边的座位坐下。

吴晓溪走进了后台休息室。此刻,里面已经有很多学生换好了演出服,拿着乐器,在等吴晓溪。

吴晓溪进门时轻轻敲了敲门吸引大家的注意。

“同学们,准备好了吗?”

学生们齐刷刷、脆生生地回答:“准备好啦!”

“今天是大家第一次正式演出,也是很重要的演出。等一会儿大家都不要紧张,注意力放到我身上,看我的指挥棒,像我们平时训练时那样就好了。知道吗?”

仍旧是齐刷刷、脆生生的回答:“知道啦!”

吴晓溪说:“好啦,大家准备准备哦,赶紧去上厕所,不然等会儿就没时间了哦。”

吴晓溪看到程兰坐在角落里,低着头。

吴晓溪走过去,扶着钢琴看着程兰。程兰突然抬头,吓了吴晓溪一跳。

程兰原来满脸的痘痘几乎都消失了,露出了原本肉粉色的皮肤,没有化妆,脸上白惨惨的,再加上浓重的黑眼圈,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活死人一样。

吴晓溪愣住了。

“程兰,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你怎么了?”

程兰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很勉强。

“你没事吧?”

“没事。”

吴晓溪怎么也不会相信程兰没事,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音乐会的导演就过来叫她。

吴晓溪一走,整个休息室里就只剩下程兰一个人。

程兰看着面前的钢琴,皱着眉头,转过头,看到刘朝阳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刘朝阳冲她笑了一下。程兰在钢琴上按下了一个“小二度”,不和谐的和弦声音让人听了心头有点压抑。

刘朝阳坐过来,看着程兰摸着钢琴键。

程兰说:“我从小就喜欢弹钢琴,每次一弹琴就能忘掉好多事。”

刘朝阳说:“那你等会儿要好好弹啊。”

程兰说:“哪天你哥哥回来了,你要帮我跟他说对不起哦。”

刘朝阳说:“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对得起你自己就好了。”

程兰笑了,笑得很美,再不是以前那个丑小鸭了。

程兰去换衣服的时候,刘朝阳听到窗外响起了几声很有规律的汽车鸣笛声,就像是过去的摩斯码一样,长短结合。刘朝阳虽然没法判断出这鸣笛声里有什么秘密,但是他喜欢琢磨数学题,他很确定,这就是在打暗号。

他打开窗帘,外面是夏安会堂的后院。以前刘朝阳从后门经过时,总能看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大门长久不用,已基本废弃了。这时,后门竟然打开了,但是从他的位置看不到是谁开的门。一辆没有亮灯的汽车驶了进来,然后在空地方停住。没有人下来,也没有人走过去迎接。

刘朝阳在屋子里看了好久,也没看出头绪。这时外面开始催场,刘朝阳这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迟到了,于是迅速换好衣服,拿起乐器走了出去。

大幕还没有拉开,所有参加演出的学生们都已端端正正地坐好。

这是一个配置齐全的中型管弦乐队,弦乐组的首席小提琴手是个高瘦的男人,他是吴晓溪的大学同学,是她特地请来帮忙的。此次演出事关重大,据说大人物今晚也会来到现场,首席小提琴手自然不能马虎,他是整个乐队的核心。除了这个男人外,其他成员都是中学生,大多数都是吴晓溪的学生,有少数是从其他学校借调来的。

钢琴边的程兰淡定地坐着,和刚才相比表情镇定了许多。她换上了浅紫色的连衣裙,今晚的音乐会她要担当重任,有一段很长的钢琴独奏。这是程兰第一次上这样大的舞台,和其他学生的兴奋、激动或害怕比起来,她显得格外镇定。

打击组敲定音鼓的男生被掌声惊了一下,四顾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他小声地问前面吹单簧管的一个男生:“唉,看到刘朝阳了吗?”

单簧管男生摇摇头。

男生又去问别人,导演站在幕后示意他不要说话,保持安静,男生才闭上了嘴。

掌声响了很久,突然就消失了,仅存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没跟上节奏。掌声停歇了之后,整个会场突然安静得吓人。和刚才的轰鸣相比,这种安静似乎让幕后的孩子们更加惊慌。

指挥吴晓溪还没有上台,按道理她现在应该站在指挥台上了。小提琴首席和孩子们等了一分钟后,还是没等到吴晓溪,导演的脸色开始变了。

程兰也觉得有些奇怪,她向进场处看去,黑洞洞的,没人站在那里。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打击组,看到刘朝阳刚刚站上去,急匆匆的样子,手里拿着三角铁,对着她笑了一下。

大幕外面,已经有人开始咳嗽,这明显是感觉不对劲。

化妆间里,吴晓溪显然在找东西,有人趴在地上,有人站在椅子上翻高处的柜子。整个屋子里乱糟糟的。

导演推门进来,一脸的汗:“你干吗呢,领导都来了,都在等你!你找什么呢?”

“指挥棒!”

“指挥棒?”

吴晓溪都快急出眼泪了,她指着自己放在门后桌子上的包说:“我的指挥棒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吴晓溪指着桌子说:“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化完妆准备上场,打开装指挥棒的盒子就看到指挥棒没了!”

导演看向桌子,桌子上放着吴晓溪的包,还有那个皮盒子。

导演拿过盒子,打开,一根银色的指挥棒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

导演把盒子递给吴晓溪,吴晓溪脸色煞白。

“啊?它怎么……”

导演一脸的愤怒:“你赶紧的,都快被你害死了。”

吴晓溪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连忙向后台跑去,在台边,她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好情绪走上台。

大幕外面有碎碎的话语声,显然是已经等得太久了。

吴晓溪走向指挥台,大幕徐徐拉开,零星的掌声开始变成大范围的热烈鼓掌。

吴晓溪着一袭白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她拿着指挥棒,微笑着示意所有乐队成员起身,然后带着大家向观众鞠躬。掌声更加热烈。

灯光很亮,舞台上的人几乎很难看清下面的观众,但是最前面的吴晓溪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情况。

刚到夏安会堂的时候,张林确实看到了左大立的车,还有他的助理。

吴晓溪转身的那一瞬间,发现吴河从外面走进了会场。

掌声渐渐地停住,由不得吴晓溪乱想。她看着乐队,深吸一口气,然后微笑着向大家示意。

所有人都看向她手里的指挥棒。在音乐会上,指挥棒是可以左右所有人的魔术棒。

吴晓溪手里的指挥棒一挥,程兰按下了整场音乐会的第一个和弦。

今晚演奏的曲目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曲子是大人物自己选的。据说从商的人,都很相信“命”,而大人物从底层的一个小人物奋斗至今天的地位,其间尝过的苦没人知道。

V8。已经是凌晨了,这里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而今天又是周末,更应人满为患。可是,今天这里却没人了。

一辆没亮车灯的汽车慢悠悠地驶进院子,车子熄火后,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静得有些吓人。车子是黑的,对面的V8也是黑的,死寂一片。

许久,车上才下来个人,但这个人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动作很迟缓。他扶着车门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发了疯似的踢着车门,除此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酒吧周围也只有那踢着车门的“咚咚”声。

踢累了之后,张青桦喘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恨恨地说:“出货!”

“大哥,你答应了?”

“不答应怎么办?”

“这样我们太吃亏了。”

“废他妈什么话!我要你出货!”

“是。”

刚一挂断,张青桦就把手机砸碎在脚边,然后用脚狠狠地踩了几脚,咬牙切齿地说:“臭娘们,你别以为我会这么任你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