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港口。

风很大,天气很差,再加上是暗夜,四周更加阴沉得可怕。

这个港口严格来说名不副实,这里没有深水港,也没有钢筋水泥垒建好的平台,只有个开阔的沙地,院线沿海的一些水生红树,被渔民们砍掉,腾出一块空地来,好让他们停靠自己的渔船。这里离真正的港口很远,但是离他们住的村落很近。

这个村落是夏安城蜕变前的胚胎,现在已经几乎完全荒废了。整个村子除了一些破旧的木屋里还住着守旧或者无家的老人们外,绝大多数房子都已经被海风和海浪侵蚀掉了。那个所谓的港口,早已人去船空,年轻人多数都已搬到了夏安城。

港口很安静,沙地上有几只螃蟹在蹒跚横行,像是在若无其事地来回溜达,听着潮水的声音。风很大,海浪一波波地砸向岸边。电视台早就已经报道了,“铁犁”就要来了,这些都是台风登陆前的征兆。

雨点很快就砸了下来,打到人身上火辣辣地疼。很快,雨声盖过了周围的一切。这种天气本不会有人出门,但是空地旁边的树丛里,却探出了一些人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中间的一个人身材小小的,他披着黑色的雨衣,蒙着脸,只能看到露出的一双眼睛,小而亮。他翻了一下手腕,夜光表上显示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其中一个人走上前两步,掏出手电筒向海面上照了照,除了浑黄的海水外,空无一物。

“还没到。”

“再等等。”小个子男人说。

“大哥,会不会出事了,这都晚了两个小时了。他会不会跑路了?”

虽然风很大,但是还是能够清楚地听到小个子男人“嘁”了一声:“他倒是敢。”

风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大,隔着厚厚的雨衣还是能够感觉到雨点砸下来的疼痛感。有几个人似乎都有些东倒西歪,但中间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还是稳稳地站着。

突然,海水里好像闪过了一丝亮光,仔细看去,是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打着信号。亮光断断续续的,看样子是风浪太大,打电筒的人站不稳的缘故。

“来了。”

一群人顶着风快速迎过去。那是一艘简陋的渔船,虽然有雨篷,但在这样的风浪下也不过是摆设而已。

浪很大,船上船下的人好不容易才通力合作把船拉上了沙地,船上下来的人走到小个子男人面前,和他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兄弟,辛苦了。”

“不辛苦,大哥。”

“人呢?”

“在。”

船上下来的人踢了踢船沿,对着船里大声喊:“出来吧。”

船舱里磨磨蹭蹭地爬出了好几个人,每个人被厚厚的毛毯包裹着。最后的一个人虽然高高大大的,但是还没有爬出船舱就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没事吧他。”

小个子男人问。

“没事,第一次坐船出海,晕船。”

“好。”小个子吆喝一声,“把人带走,把船给毁了。”

一群人又钻进了树林里,剩下的两个人把船重新推回大海,其中一个人跳上了船,剩下的一个站在海边,看着船慢慢驶向大海中。

离海边不远的废弃小村里,有一个闪着亮光的小木屋。木屋里有个人在等着,面前的老式铜盆里点着熊熊的火光。外面虽然是风雨交加,屋子里却很温暖。所有人进屋后都瑟瑟发抖。

小个子男人脱下雨衣,他是张青桦,雨衣里穿的居然还是西装。他抻了抻西装的衣角,看着等在屋里的人问:“阿强呢?”

那个人哼笑了一声,拿着木棍把火挑大:“说是刚才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声音,他出去看看。”

张青桦没有表情,冷冷地看着他,冷笑声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张青桦看着蜷缩在墙角的那群裹着毛毯的人,他们挤在一起,像是遭遇到暴风雪的羊群一样。水滴从毛毯边缘滴下来,在地面上汇聚成了水流,顺着地势慢慢流到张青桦的脚边。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于是走开一步,躲开水流。

张青桦歪着头看着这群人,他们的头都似乎缩在肩膀下,谁也不愿意抬起头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张青桦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刚才晕船的高大男人身上,他也是缩着头,躲在毛毯底下发抖。

张青桦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帮他把卡在背上的毛毯扯了下来。

“没事吧?”

这个人没有转过头,他似乎很怕张青桦,勉强地点了点头。

“没事就好。都受了这么多苦了,再坚持坚持,不然前功尽弃多不好。”

这个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勉强点了点头。

张青桦站起身,看着面前这群像待宰的小绵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你们都还好吧。”

所有人都像刚才那个人一样勉强地点着头。

“那就好。等你们做完了这件事,咱们的账一笔勾销。记住你们要去的地方,从明天开始,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完成任务。在这个过程中,就算你们病了、死了,也不会有人帮你们。要是你们中间有人被抓了,你们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凡透漏出一点风声,你们的家人也将会跟你们一样痛不欲生。完成任务的人,才有资格回家。”

张青桦讲话的过程中,人群中隐约有哭声。

外面门响了,阿强带着一身的雨气闯了进来,看到了一屋子的人后有些惊喜。他身材高大,痞里痞气的。

“呦,才出去一会儿,大哥就回来了?”

张青桦扭头看着阿强,胖乎乎的,一脸的不正经。张青桦上下打量着阿强,目光停在了他的裤子上。阿强的裤子明显是因为着急,皮带没有扣好,整个裤子歪歪扭扭的。

“你干吗去了?”

张青桦一直盯着阿强的裤子看,没抬头。

“我……刚才看见一个疯子,我……”

张青桦走过来,一把就朝阿强的下身抓去。剧痛让阿强的脸色大变,整张脸都扭曲了。身后那些比张青桦个头大很多的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大气都不敢吭,倒是墙角里那个吐了的男人偷偷看了这边一眼。屋子里太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睛明显肿了几乎两倍,看上去甚是吓人。

张青桦牙关紧咬,手还在不断加重力气,阿强几乎痛得无法呼吸,他张大着嘴,像是砧板的鱼,任人屠宰。

张青桦一字一顿地说:“下回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要了你的命。”

张青桦松了手,阿强如获新生。但是张青桦突然手一挥,阿强惨叫了一声,捂着耳朵。紧接着,就看到张青桦把一个大耳环扔在地上,阿强的指缝里开始滴血。

张青桦把耳环扔在地上,对其他人说:“放他们出去。”

“是”。

张青桦重新穿好雨衣,打开门,走进雨中。

他很快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荒废木屋里发现了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女疯子。她的下半身早没了衣服,身旁是散碎的布料。看到有人进来,女疯子惊恐地叫着,但是已经没了力气,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张青桦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还有隐藏在乱发下的惧怕眼神,从怀里掏出一叠钱,塞到了女人手里,然后走了出去。

张青桦离开木屋的那一刻,屋里的女疯子突然爆发了惨烈的哭声,满是委屈。

张青桦站在大雨里,身后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从树上垂下的须根插入泥土中,须根间互相缠绕,繁衍互生。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船上下来的那群人从木屋里出来,顶着雨四下跑开,像是无家的老鼠一样瞬间消失在黑夜中。张青桦就站在榕树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锅里炖着一只乌鸡,汤水已经泛白,火候正好。

有人往锅里加了一点鲜笋,切得很细,看来做饭的人很讲究。这个人手指纤细,白白净净的,没有留长指甲,也没有其他装饰物。不过整个灶台被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被剁碎了的菜叶子之类的东西,似乎是做饭的人故意这么干的。

做饭的是吴晓溪,她铁青着一张脸,表情怪异。

吴河穿好警服,胳膊底下夹着警帽,看到吴晓溪在切菜,轻轻叩了一下厨房门。

吴晓溪转头看到吴河似乎准备要出去,有些惊讶。

“这么快就要出去,鸡汤马上就好了。”

吴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最近事情多,我得马上走,放那儿吧,晚上回来我自己热着喝。”

吴河看了一圈乱糟糟的灶台,扶着门的手有些痒痒,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准备出门。吴晓溪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切东西的手停了,呆滞在那里。许久之后,她才放下了刀,关掉了炉子上的火,然后端着一锅鸡汤走到卫生间直接倒进了马桶里。

那只黑漆漆的乌鸡卡在马桶的底下,屁股朝上,像是在嘲笑吴晓溪一样。吴晓溪抄起旁边的马桶搋,疯了一样地朝着那只鸡杵去。很快,乌鸡就骨肉分离了,瘫软地糊在马桶里。吴晓溪扔掉马桶搋,走到窗边,拿起沙发上的衣服,转头就看到了吴河站在门口。

吴河看着她:“晓溪,心里有事?”

吴晓溪低着头轻轻摇头说:“没事。”

“爸妈走之前说过让我照顾你的,你有事得跟我说。”

“没事。”

“一定有事。”

吴晓溪不说话了,她抬起头看着吴河,眼睛里突然就有了眼泪:“哥,我怕。”

“怕什么?”

“那个……”

话还没说出口,吴河就铁青着脸问。

“那个什么?”

吴河的表情告诉吴晓溪,把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收回去。吴晓溪咬咬牙,闭上了嘴。吴河伸出胳膊搂着吴晓溪,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吴晓溪把脸埋在吴河怀里,轻轻地抽泣着。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在别人眼里,这么暧昧的动作活生生就是一对情侣。

“晓溪,别怕,有我在,没人可以威胁你。”

吴晓溪在他的怀里使劲地点着头。

吴河松开她:“好了,不哭了。要我送你回去吗?”

吴晓溪用手背擦干眼泪,摇摇头。

吴河戴好警帽,说:“那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吴晓溪点点头说:“那你也要小心。”

吴河还是微扯着嘴角:“你放心,在夏安,还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吴河走后,吴晓溪开始仔细地打扫卫生,铺床,拖地,打扫完之后还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穿好衣服,把粉红色的那双拖鞋放在鞋架上,锁好门下楼。

雨已经停了,街道上都是被雨打下的落叶,空气很清新。

吴晓溪走到自己的车前,打开车门,无意中看到斜对面街角的拐弯处站着一个人。是姜态。姜态就是老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吴晓溪吓了一大跳,差点就尖叫了出来,当她戴上眼镜,发现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原来是自己看错了。吴晓溪搞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会这么敏感,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一样,弄得草木皆兵。

吴晓溪有些心慌,左右又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赶忙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子,掉了头,就想追过去。车头刚刚拐弯,前面有一个隧道,上面也是行车道。这时,隧道上面跳下来一个人,嘭的一声落在了她的车头前。幸亏车速不快,吴晓溪赶紧踩了刹车,车子瞬间停下。跳下的那个人因为没站稳,一头撞在了车子上。玻璃虽然没有碎,但是那个人肯定摔得不轻。

吴晓溪吓得尖叫了一声。等她张开眼的时候,发现跳下来的那个人摇摇晃晃地扶着车站了起来,满头是血。

隧道里有人在喊:“站住!”

跳下来的人一听到声音,就发疯了地朝一边的小区巷道里跑去。吴晓溪看到那个人跑步的样子,很别扭,像是个内八字。不过看他跑的速度虽然不快,刚才被撞的那一下好像并无大碍。

吴晓溪没看清他的模样,只觉得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旧,似乎穿了很久。

隧道上面的人往小区方向追了过去,吴晓溪缓过神来,重新发动车子,开出了隧道。

吴河离开了警局好多天之后第一次上班,就群发了短信,把所有干警都紧急调了回来。

警察局看大门的老退休刑警虽然有些眼花,但还是能够看出吴河脸上久违的笑容和自信。

“吴队好,喜事临门?”

吴河扯着嘴角看着老刑警说:“姜还是老的辣。”

老刑警像模像样地敬了一个礼,但脸上满是谄媚,一点也不像曾经干过刑警的模样。

吴河没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到总控室,用总控室的电脑以局长的名义群发了一条短信,短信里只有四个字:紧急归队。

他群发的不仅仅是刑警队,还有交警支队、民警支队、海警支队,警察局下属的所有警察员工,全部收到了这简单干练的四个字。

群龙无首了许多时日的警察局终于有一个人来发号施令了,不到半个小时,该来的人都来了,齐聚在大厅。

吴河是第一次看到整个夏安警察局全体员工的阵势,虽然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但说实话,他自己都有些被吓到,整个大厅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警员。若任何一个普通人站在这么一大堆警察面前,早都被吓得尿裤子了。吴河板起脸,走到了正中间特意留出的地方。

他走了很标准的正步,然后给所有方向的警察都敬了一个标准的礼,接着摘下警帽夹在胳膊底下。

吴河环顾了一下四周,暂时没说话。

人群中的小关和张林虽然也是很板正地站着,目视前方,可他们心里一点都不平静。刚才在楼顶的交流,让他们俩对面前这个突然归队的刑警队长都报以最大的怀疑,而他竟然召集了所有警察支队的人来到总部,看样子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召集的部门这么齐全,张林心里基本有了一个数,他联想到了柳权被杀的事情。

“各位警官,紧急召集大家过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张林心里祈求上苍千万不要是自己猜测的那个结果。

“由于柳权局长被害,警察局的日常工作陷入了混乱之中。为了保证两周之后的改选大会顺利召开,根据市领导的一致决议,由我代行警察局局长一职,即刻起全权负责夏安市警察局的行政事务。所有部门向我汇报。”

大厅里鸦雀无声。

张林的心跌到了最低谷。他和小关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心里都明白,吴河现在成了警察局长,对于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来说,无疑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明白了吗?”

“明白!”

齐刷刷的回答,响亮无比。张林自己却知道,自己虽然张着嘴,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小关感觉到了张林的无声,但他的那一声“明白”还是很干脆。

吴河宣布自己代理警察局局长之后,就正式搬进了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当然,他没有使用柳权的那间,而是有些劳民伤财地把柳权对面那间原本用作会客厅的房间腾了出来,给自己当作办公室用。那间屋子更大,更宽敞,装修也更高档,在警察局的最顶层,高高在上,俯视一切。

张林知道吴河铁血冷面,脾气喜怒无常,能力够强,刑警队里没人敢质疑他。现在当了局长之后,这里他说了算,更没人敢问为什么了。张林在茶水间看着远处正跟别人说话的吴河,摸着下巴琢磨,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秘密?

小关把他拽到僻静处,小声地说:“你就别那么明目张胆地瞎琢磨了,小心点。”

张林看着小关小心翼翼的样子,问:“怎么了这是?”

小关左右张望了一下,说:“我估计帮不了你了。”

“为什么?”

“吴局把我调离刑警队了,做他的特别助理。以后我不能直接接触案子了。”

张林感到很意外,连小关也是莫名其妙。他俩想不通吴河这新官上任之后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还没等张林回过神来,小关就接到了吴河的电话,一阵“哦”“好的”“是”之后,小关看着张林。

“吴局的电话。他让我告诉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刘腾飞。”

“刘腾飞?”

小关点点头:“你都忘了这事吧?他可是姜态那件案子的重要线索!”

张林突然大脑短路了一样,他再一次忘记了刘腾飞失踪的事了。

刘朝阳之前在警察局里跟他说的话,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证据的事情是你们警察做的。我只告诉你,我哥哥不是凶手。他失踪了,你们当警察的有责任。”

你……有责任。

提炼出这几个字对于张林来说是一个打击。

张林曾经发誓要做一个好警察,专心办案,让正义得到伸张,让凶手罪有应得。但是他毕竟太年轻,以至于他沉浸于对这些谜团的追求,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漩涡,找不到自己。这段时间,他就只盯着姜态和柳权被杀的案子,完全没有理会刘腾飞失踪的事情。在他的脑海中,刘腾飞的失踪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玩过家家捉迷藏一样的渺小。

刘朝阳的那句话闪现在脑海里,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击中了他的心脏。

这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刘朝阳一家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

“柳局的案子,你暂时放一放吧。这本来也不是你的案子,吴局肯定是要自己负责的。千万别再出幺蛾子了,等吴局这三把火烧完了再说。”

小关附在他耳边小声地叮嘱完之后,就上了楼,留张林一个人待在原地琢磨。

张林看到警局里进进出出的警员,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因为柳权的事情被曝光了,吴河一上任就把柳权的凶杀案当成了重点工作。果然没多久,警员被大批大批地被派出去进行地毯式的排查。

柳权的案子之前一直是内部封锁消息,可现在瞒不住了,夏安的媒体这么一集体爆发,柳权从一个称职的警察局局长,瞬间变成了干尽恶事的无耻混蛋。电视采访的报道中,开始有人要一直“消失”的柳权出来回应。紧接着吴河就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了警察局局长柳权被杀的事实。但是对于案发地点、死亡时间,都未做出明确说明。

这个消息一出,激起千层浪,对这个陷入嫖妓门,又有可能收受巨额贿赂的警察局局长被杀的报道瞬间挤爆了媒体。

但第二天,最先报道柳权嫖妓门的报纸就在官网上发布公告说,因为长期高负荷运转,报社领导经研究决定给员工放假,但是复工的时间并没有公布。明眼人都知道,说的是放假,其实就是被“叫停”了而已。

张林吃着泡面,坐在**看电视。之前怀疑刘朝阳是姜态案凶手的顾问马波,又在电视台里做直播。马波出奇的亢奋,双目炯炯有神,他这一次针对柳权被杀,又开始了各种猜想,几乎都是一些站不住脚的论断。马波指桑骂槐地把警察局和市政府讽刺了一个遍之后,竟然又提出了更让人诧异的观点。

他认为,柳权被杀,和之前死在天桥上的姜态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主持人问:“为什么?”

马波说:“我不知道,找证据是警察的事。”

主持人问:“那您这么猜测的理由是什么呢?”

马波嘿嘿地笑了,不是那种被问住的尴尬的笑,而是意味深长的笑,那个笑容让人觉得他肯定一肚子的秘密。主持人问他是否有不能说的事情时,马波没有继续回答,仍旧是那样笑。

这个平时嘴上没把门的马波,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谨慎。

不过马波的猜测,与张林的调查结果相一致,“丽红”成了两件案子的连接点,而且同一天内,她跟两个死者都有联系。只是从口供和人证物证调查中,暂时还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疑点和线索。

电视台接着采访了警察局的公关组长,这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女警官,在电视上温文尔雅,可脱了警服就一股子骚气。女警官否认了柳权收受贿赂的报道,对于有视频证据的嫖妓事件也试图打马虎眼,但采访记者紧接着几个问题就把她问懵了。

张林看着那个穿着夹克咄咄逼人的记者,想到那天程青约自己吃饭的时候,夏安宾馆大厅风一样跑过去的人似乎也穿着这样的衣服。看来即便是报纸停业了,这个记者依然坚持要将爆料进行到底。

张林拿起笔,记下了这个记者的名字,胡洋。张林觉得他很有勇气。

张林在网上找到了胡洋的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希望有时间和他见一面。

在女警官否认了柳权有巨额存款后,电视台直接播放了另外一段调查视频。视频里有个戴着墨镜,打扮妖娆的中年女人,正指使着身边的几个男人过来抢摄像机,现场一片混乱。主持人解释说,这个女人是柳权的前妻,两个人去年年底离婚,但是记者调查发现,二人离婚之前,柳权几乎净身出户,而这个女人离婚后光明正大地住上了夏安最豪华的别墅,还在省城买了更多的房产,女警官的谎言不攻自破了。

张林把姜态、柳权,还有丽红的照片贴在墙上,拿着笔在三个人之间画上了一个三角形,然后在“姜态”和“柳权”中间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嘴里嚼着面,看着这个三角形底下的一堆照片。

吴晓溪、刘朝阳、张青松、马双双、刘腾飞、艳红、王晓雨……

张林的目光停在刘腾飞身上,白天的情形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他把面盒推到一边,从乱糟糟的卷宗里,找出刘腾飞的相关文件,嘴里叼着筷子一张一张地看着。

材料不是很多,除了银行关于他取走自己所有存款的证明外,就是刑警队在工地上拍的照片。张林盯着那张“凶器”的照片。

一根细长的钢筋棍,张林在刘腾飞的工作台上见过。像笔一般粗细的钢筋,要被拧成一个四方形,用作固定架。这个被定义为“凶器”的东西是在姜态被杀后的第五天在工地旁边的一个枯井里找到的,由于下过雨,枯井里有水,所以上面没有血迹。

张林拿着姜态身上伤口的一比一模拟图片比对了一下,确实很吻合,可他总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电脑响了,提示有新邮件,张林叼着筷子坐到电脑前。是胡洋的回复,他说自己最近正在调查关于柳权的事情,可以约在周日晚上见面。张林关掉网页,正好看到桌面上不久前从相机里导出的照片。他打开看了看。有王潇萧的自拍照,也有自己闲暇时拍的风景和人物,中间还夹杂着几张办案时拍的现场照片。

张林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和手里拿着的那张吴河拍的照片内容一样,都是刘腾飞的工作台。

张林发现有一点不一样,仔细比对了一下,他嘴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两张照片的不同点在于,吴河的照片中,刘腾飞工作台角落里的一根钢筋,比张林拍的那张少了一截。

张林比对了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

张林拍的那张要早一天半。

也就是说,有人栽赃给刘腾飞。

张林开着警车一路向东,到达这座城市的边缘。沿途的建筑从高耸的大厦逐渐变为一片废墟。

仅仅是过了几周而已,这里已经大变样,原先还矗立着的一些房屋,现在已经被推平,成为一堆瓦砾。开到尽头,没有路了,张林只能停下车自己走过去。周围变化太大,张林几乎找不到去刘朝阳家的路。房屋都推倒了,也没有个明确的参照。

张林磕磕绊绊地踩着瓦砾,在这片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中漫无目标地走着。他穿过一片尚未拆完的房子,终于看到一片瓦砾堆的正中间仍顽强耸立着的一栋破烂棚屋,显得格外扎眼。

刘朝阳家原本就倾斜的房屋已经坍塌,在屋子旁边,他们用屋子原来的骨架又搭出了一个能够避雨的棚屋。张林远远地就看到刘朝阳那小小的身影在棚屋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这怎么回事啊?”

张林指着坍塌的房子问他。

刘朝阳手里拿着一捆剪好的绳子,正在固定被大风掀开了一角的雨搭。

“拆迁了呗。”

“那你们怎么还不搬?”

刘朝阳抬头看着他说:“我们没有房产证明,能搬到哪里去。”

张林环顾四周:“这拆迁了,应该分配房子啊,怎么会没有。”

刘朝阳继续熟练地固定绳子:“我们是黑户,没法证明这房子是自己的。拆了之后,自然不会分配房子给我们,你以为他们傻啊。”

张林每次听刘朝阳这种没有情绪、没有语气、没有感情的口吻,总是有种被扇耳光的尴尬感。“那你们就住在这里?”

刘朝阳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写着:明知故问。

张林又尴尬了。

他不知道说该什么,正好瞅见棚屋旁边的那个石台子,上一次他见到刘朝阳时他就趴在这个石台子上写东西。

石台子上还是放着一堆演草纸。

张林拿起那堆纸翻看着,是密密麻麻的验算过程和数字。

“我去你们学校了,你们老师说你一周没去上课了。”

“家里得有个人,不然连这点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爸妈呢?”

“爸爸在工地上,妈妈去泉城找哥哥去了。她说母子连心,这些天,她一直感觉我哥就在北面。”

张林听到后愣了一下,问:“你哥哥在泉城?”

泉城就在夏安的北边,虽然相邻,但是中间隔着一座山,去的路途并不近。

刘朝阳又开始固定雨搭的另外一边,回答道:“不知道。她只是去找而已,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走过去的,今天应该能到。”

张林似乎听错了一样:“你妈妈是走过去的?”

“不走难道开警车吗?”刘朝阳看着张林的双眼。

这句话真像是打他的耳光,他听得出刘朝阳是故意这么说给他听的,就是在质问自己。

“我劝过她在泉城可能找不到我哥,可是她不听。同样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不管能不能找得到,她只是想去找。”

刘朝阳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但是张林却似乎真切地感觉到刘朝阳的话里似乎有眼泪。

张林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注意力移到手里那摞纸上,他翻到最后一页,是个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

张林简单看了一下,问:“你要去参加国际数学比赛?”

刘朝阳没回答。

张林拿着那张简报问他:“你是不是……”

刘朝阳没说话,但是眼神告诉他,他跑题了。

张林放下报纸,轻咳了一声,想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说:“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在你哥哥的事情上投入的精力……”

“你从来就投入过,你只想查出谁是杀姜老师的凶手。”

刘朝阳的说话方式确实很气人,但又一下子切中张林的要害。而且张林现在理亏,他没法辩驳。

“再或者……”

张林看着刘朝阳那张阴阳怪气的脸,等他说出下半句。

“再或者什么?”

“再或者,你那么执着地查不归你负责的案子,你有私心?”

“你怎么知道这些案子不由我负责?”

“你刚调进刑警队,就算你能力再强,也不会有人让你负责的。他们没那么爱才心切。”

“你怎么知道我刚调进刑警队?”

刘朝阳看着他的脸说:“警察局的人也会在背后嚼舌头根啊。”

张林听了,哑口无言,面对这孩子,自己确实没辙。但是如他所说,自己进刑警队,那么努力,真的不全是为了建功立业,做一个好警察,确实还有些别的事情,但这些别人都不会明白的。

刘朝阳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手上被铁丝刮出了一个伤口:“人都是自私的。除了自己的亲人,我从来都不信谁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哥是杀人凶手,所以你才不着急。我哥既然没杀人却失踪了,要么就是有人逼着他让他背黑锅;要么就是他自己主动想替别人承担责任。你觉得呢?”

刘朝阳说得没错,张林认同。

“我道歉。这件事的责任在我。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专心寻找你哥哥的下落。不找到他,绝不罢休。”

听到张林这么说,刘朝阳没有再直勾勾地瞪着他,转身继续绑雨搭。

张林又被晾在了原地,他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刘朝阳先他一步说话了。

“谢谢。”

刘朝阳的这句话,让张林自责的心放下了大半,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现在就去泉城,把你妈妈接回来。我让那里的同事帮忙找你哥。”

刘朝阳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忙着绑雨搭。因为风大,雨搭大部分都已经被撕扯开,需要一点一点地用绳子绑好。天阴沉沉的,没准什么时候又有一场大雨,这个无家的孩子,又得忍受风雨的煎熬。

张林转身走回警车,半道上又停下脚步,转身对刘朝阳说:“刘朝阳,你不适合这里。如果你真的要去参加比赛,我可以帮你。”

刘朝阳没给他回复。张林看着这个忙碌的小背影,似乎看到了当初的那个自己。

倔强,但是内心充满了热情。

张林在泉城一家银行的ATM取款机旁边,找到了累极熟睡的李淑萍。外面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取款室里能稍微挡住一点寒冷。

李淑萍经过长途跋涉,浑身脏兮兮的,嘴唇干裂,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看得张林的鼻子一阵酸,他仰着头好不容易才把眼泪逼回去。张林打小在孤儿院长大,他最希望知道的就是自己来自哪里,父母是谁,他一直想有个家。而眼前的这一家人,让他有点唏嘘。

李淑萍手里攥着一张照片,夏安的气候偏潮,照片上人的模样有些模糊。张林轻轻取下李淑萍手里的照片,照片上四个人都开心地笑着,那时刘腾飞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她就拿着这张多年前的照片满大街地寻找自己失踪了好几周的儿子?

那得有多艰难,张林不敢想。

但是从李淑萍干裂的嘴唇、裂开口的布鞋,还有脏兮兮的衣服,就可以看得出一个母亲寻找自己儿子的那种坚持。

张林体会不到,因为他从小就已经失去了母亲。张林有一种冲动,想去握一下李淑萍的手,但是他伸出了手,却始终没能握上去。

最后,他还是叫醒了李淑萍,把她带到泉城警察局,让她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饭。另外,他还和泉城的民警支队队长说了一下情况。张林虽然知道刘腾飞不是凶手,但按照规定,他还是把刘腾飞描述成一个在逃的杀人嫌犯,因为他心里明白,说成逃犯,警局也许会更重视。

张林没有在泉城待着,办完这些事情之后,就开着警车带着李淑萍连夜赶回夏安。

一路上,李淑萍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车窗外。张林猜不透这个爱子心切的妈妈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把李淑萍送回到那个算不上是家的棚屋后,张林带着一身疲惫开着警车往回走。车速不是很快,他不是很想回家。他知道今天王潇萧肯定在家里等着他,他觉得自己有时无法面对她,干脆就在大街上瞎转悠。

经过奥华大厦的时候,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像是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个人影站在楼底下一动不动,他一开始没注意,但那个人影忽然就不见了,像是看到有人来就跑掉了。张林开了一天的车,疲惫不堪,也懒得去想。他抬起头看了看气派的奥华大厦,最顶层的一个房间还亮着灯。

那个房间应该是奥华集团董事长马令的办公室。张林心里琢磨,这么晚了还在办公,难怪人家可以那么有钱。

车子顺着马路拐了两个弯,前面又是连续拐弯,张林打了远光灯,刚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灯光的尽头有个人。

确切地说,是个孩子。张林认识他,高高大大的张青松。

看到车灯照着自己,张青松的脸上满是惊恐。他猛地拽起旁边的自行车跨了上去,急忙骑走了,消失在黑夜中。

以张林的直觉,张青松这么晚出现,一定有事。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李淑萍满大街可怜巴巴拽住路过的每一个人,拿着照片找自己儿子的画面,没法儿再去管张青松了。

实在困得受不了了,张林把车停在奥华大厦前的停车场,蜷缩着靠在车座上,和衣而睡。

外面的雨又开始大了,叮叮咚咚地捶打着车窗和车身。

第二天醒来,张林惺忪着双眼,看到车子周围围满了人,像是节日大狂欢一样,人撞人,人挤人,把警车都推搡着乱晃。

张林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才发现,这些人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他摇下车窗,探出身子,发现整条街道几乎都挤满了人,那群人都是往奥华大厦的方向去的。

奥华大厦门口挤满了人,大门口已经被警戒带给封上了,大量警察组成人墙,防止看热闹的群众挤进来。不远处停着一排排警车,看样子是有大事发生。张林用手抹了一把脸,醒了一下神。但是车门被人群堵住了,他就顺势从窗户里爬了出来,一不小心鞋子掉进车里,他又钻进去掏出了鞋子,一边穿着鞋一边从人群中挤过去。

张林穿着一身便衣,昨天他去泉城接李淑萍,特意换下了警服。站岗的警察拦住他,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警徽,最后灵机一动,拿出车钥匙对着自己的警车按了一下,警车叫了一声,这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张林进了大厦问了一个身边的警员,警员告诉他顶楼发生命案。

顶楼?

张林记得昨晚他经过奥华大厦的时候看到顶楼还亮着灯,当时他以为是马令在办公。顶楼发生命案,不会是……

张林坐电梯到了顶楼,顾不上看两边奢华的装饰,直奔人最多的地方,他最先碰到的就是被调去给吴河当助理的小关。

“怎么回事?”

小关正忙着吩咐刑警勘验现场,看到张林来了,说:“马令死了。”

“谁?”

“马令,奥华集团的大老板。”

“怎么死的?”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关指着马令的办公室。张林低着头走进去,倒吸了一口冷气。办公室大得吓人,且无限奢华。

马令办公桌后面有一个小门打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张林认出那是警察局的法医。法医一脸的疑惑,摇着头,像是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张林走到门边,看到吴河,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马令是被捆绑着双手,从背后吊在天花板上。他的双脚离地一尺多,地上还有些黄色未干的**,张林从马令赤着的脚上也看到了这种**,他走近才发现,这种**是从马令的下体流出来的,看样子是尿液。

马令赤身**,连**都没有穿。捆绑他的绳子是五彩的,里面是柔软的金属丝,外面是半透明的塑料皮套,看上去很结实,不像是市场上卖的那种普通绳子。绳子在脖子上围了三圈,顺着两臂下方绕过,在胸前打结,然后再穿过**,在两个脚踝处打结,多余的绳子连在双手上。双手背着被捆了好几圈,打结的方式看上去很专业。

绳子穿过了天花板上的一个金属挂钩,就这么把马令挂在了半空中。由于吊的时间太久,整个尸体呈铁青色。

吴河站在那里眯着眼盯着马令,看上去若有所思。

张林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是个隔间,没有窗户,门关上后四面不透风。对着门的一面墙上有几个壁橱,里面放着一些书。地上放着一个床垫,上面有些凌乱,看样子有人在上面休息过。床垫旁边的柜子上,整整齐齐地叠着马令的衣服,衬衫、裤子,还有**。

张林发现马令的**很特别,是那种情趣**,屁股那块根本就没有布。

张林又瞟了一眼悬在半空的尸体,马令的脸刚好对着他,把他吓了一跳,这种死法太诡异了,他实在无法忍受,趁吴河还在沉思,赶紧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