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腾飞是“天桥谋杀案”凶手的消息瞬间被媒体引爆,媒体和坊间开始揣测刘腾飞的动机,但是讨论了很久,也没人能够从现有的线索中将刘腾飞和姜态牵扯上些什么恩怨情仇。焦点最后落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嫌疑人和死者之间的唯一交集,发现尸体的刘朝阳。

《夏安新闻》做了一期节目,在夏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节目的嘉宾是市警察局的宣传顾问马波,每逢市局破获重大案件,都会由他主笔撰写文章。马波的点评辛辣,往往直指要害,文章观点犀利,有时言论甚至和市局相左。但马波深受市长左大立重视,坊间甚至有传言,左大立如果连任,将会任命马波为新任新闻局局长。

马波在节目中对市局掌握的姜态案已有线索进行了重点分析,对死者的死亡姿势为什么是“大”字形提出了疑问,他认为这是凶手留下的最大线索,要么是凶手故意留下马脚,要么就是凶手有严重的强迫症;其次,马波直接点出刘腾飞不可能是凶手,他的依据只有一条: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凶器上没有检验出任何痕迹,仅凭现有的调查,没有证据能证明刘腾飞是凶手,况且死者生前买的巧克力总不会是给送给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民工吧。马波严重质疑刑警队长吴河的办案能力,他对着镜头狠狠地戳着摄像机,那感觉像是戳在了吴河的心上。

马波竟然给出了一个他认为的犯罪嫌疑人。吴河、张林、吴晓溪、程兰……这些曾经参与调查和被调查的人听到这个这个猜测,都被吓了一跳。

马波直言,“姜态案”最大的嫌疑人不是刘腾飞,而是刘腾飞的弟弟刘朝阳。至于理由,马波则打起了太极,只是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这个孩子太镇定。”

警局里所有人看完了电视节目都议论纷纷。张林和小关默默地看完,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写着疑问。

张林问:“这新闻要是被吴队看到了,你说会怎么样?”

小关说:“吴队去改选筹备会了。”

张林问:“筹备会不是下周吗?”

小关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是提前了。”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张林琢磨着说:“在警校的时候,就老是听马波骂柳局和吴队,他们到底啥矛盾啊。”

小关耸耸肩说自己也不知道:“你现在最好还是去刘朝阳家看看吧。这个新闻播出来了,他家没准乱得很。”

果不其然,张林下警车时,就看到大大小小的媒体把刘朝阳家的小破屋围得水泄不通,刘东方红着眼,拿着一根铁锹,抡起来想撵走那些如狼似虎的记者,李淑萍头发凌乱地躲在刘东方身后不敢动弹。

刘腾飞作为凶案嫌疑人失踪,刘朝阳又被人怀疑是凶手,这家人到底为啥会遭遇此等祸事,张林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张林驱散了记者,从刘东方嘴里得知,刘朝阳没回来,还在学校。

张林想,这孩子没准儿被吓坏了,再看着仍在远处徘徊的记者群,想着赶紧去夏安中学,别让这群记者再骚扰小孩。

刚进学校门口,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尖叫声,还夹杂着女生们的哭声。张林顺着声音一路跑到了操场,看到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在操场的主席台围成了一个圈,人群躁动着。

张林挤进去,就看到了血腥的一幕。地上躺着一个男生,很瘦小,血从头部开始往四周蔓延,就像是生命在慢慢脱离男生的躯体一样。男生还没有断气,手脚不停地抖动着,身上的白色运动服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张林认识这个男生,姜态案时曾问询过这个男生。他是马双双。

张林看到人还有气,连忙冲着一旁吓呆了的女体育老师喊:“快点叫救护车!”

张林脱下外套轻轻包在马双双的头上。马双双的眼睛还没闭上,半开的眼缝中满是血水,张林清晰地看到有眼泪蕴含其中。

张林问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的学生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讲述,也没听出什么头绪,只知道正上体育课的时候,马双双不知道怎么就从主席台的顶棚上跳了下来。张林抬头看了看,顶棚离地面起码有三层楼高,这显然是寻死的意图。

马双双似乎有话要说,但是他张不开嘴,张林看到他抖动的手指,大拇指上有黑色的墨迹,其他手指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张林等不到救护车,抱起马双双就往学校大门口跑,眼角瞟到了旁边的教学楼上,那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张青松在教室门口,正被班主任扇着巴掌。张林顾不上这么多,开着警车把马双双送到了医院。

马双双没有死,但是浑身骨折再加上内脏出血,得在重症监护室一直住着。联系马双双家长的时候,张林才发现马双双的父亲竟然大有来头,是夏安市龙头企业奥华集团的董事长马令。马令在电话里出奇的平静,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没事吧”,过了好久才出现在医院的走廊里,身后还跟着几个秘书。

奥华集团是夏安的经济支柱,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经济重心,夏安几乎所有城市建设和基础设施都是由奥华集团负责的。很少有人知道奥华集团的背景,对于夏安人来说,这是一个能够给城市带来经济效益的公司。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喜欢奥华集团,因为城市的演化发展,必然也是要牺牲一些人的利益的。

张林发现马令到医院后第一件事不是去看儿子,而是在签署文件,同时和院长聊着医院的收入情况。随行的秘书怀里还抱着一大堆文件等着他签。

“您不先看看您儿子?”张林问。

张林看马令根本不理睬自己,继续问:“您这样是不是不合适?”

“那我能做什么?他已经这样了,我哭也罢,喊也罢,他还是那样。何必呢。”

马令冷冷地看着张林,他的话让张林有些怀疑,他和马双双是不是真的父子关系。

马令把笔还给秘书,傲慢十足地看着张林。他的个头很高,身形也很强壮,虽然已经中年,但保养得很好。张林愈发觉得病**的马双双不是他亲生的,不然他这么好的基因,怎么会生出马双双这样体格弱小的儿子。

马令脸上露出了不明所以的微笑,似乎是在嘲讽:“张警官,感谢你救了我的儿子。稍后,我会以公司的名义向市局递交感谢信和慰问金,还请笑纳。”

张林看出马令一股子送客的口吻,自己也不好再留。他看了看病**的马双双,身上打满了石膏绷带,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张林戴上警帽,敬了一个礼,知趣地走开了。

他刚进楼梯,马令就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走了进去。

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这家医院离夏安中学最近,但是是私立医院,张林这种工薪阶层从没有来过。刚才来得急,他没有留意里面的情况。一楼的大厅不是很大,但是足够华丽。显眼处还挂着一幅大楼剪彩的照片,照片上除了马令之外,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现任夏安市市长左大立,另一个则是警察局局长柳权。

奥华集团的存在,使得夏安这个人口仅有省会城市十分之一的城市创造了省会三分之二的税收成绩。左大立作为市级领导,给大楼剪彩比较正常,但警察局局长柳权的出现,让张林觉得有些奇怪。警察局跟社会企业会有什么联系呢?

张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除了马双双的血迹外,胸口还染了一片漆黑的墨迹。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是马双双大拇指上的墨迹。张林对比自己胸前墨迹的位置,看来马双双的肚子那里应该也有一片墨迹。

还没等张林想到什么,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陌生号码。

“您好,我是市局刑警支队的警员张林。”

对方没有说话,但是张林清楚地听到呼吸声,不是很平稳,打电话的人似乎有些激动。

“你好?您是哪位?”

对方还是没说话。

“你……”

电话挂断了。另一个电话紧接着就打进来了,是同事小关。

“张林,出大事了。”

王晓雨从家里出来后,绕道去了孤儿院,给院长送去了一笔钱。这是她第十五次捐款了,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有十多万。院长那双满是皱纹静脉凸起的手紧紧地抓着王晓雨不撒手,老泪纵横。

“院长,台风快来了,这些钱找人先修一下房子,别委屈了自己。”

王晓雨留着知性的中短发,妆也淡淡的,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看着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目光很温柔。以前这里还有些孩子,后来院长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了,很多孩子要么就自己逃走了再也没回来,要么就是被人送到了别处。就只剩下几个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疾小孩,由院长勉强照顾。

“唉,小雨啊,幸亏有你啊。谢谢啊。”

“院长,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留下来吃饭吧?”

王晓雨看看手表说:“不了,院长,我还要去一下教堂,有个姐妹要做弥撒。”

王晓雨在老人的泪眼中离开了孤儿院,坐进了自己停在路边的豪车里。但她显然并没有着急想走,她坐在车里,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仪表盘。

下午两点,王晓雨才开车缓缓离开孤儿院外面的大街。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突然有一个人从前面蹿了出来,王晓雨差点撞到他。那是一个很高很壮的男人,有点吊儿郎当的,戴着大大的耳环,痞里痞气的。男人看到惊慌的王晓雨,没生气,反而对着她吹口哨,然后扬长而去。

王晓雨来不及生气,她要赶去教堂,那里有个姐妹要为家人做弥撒,是教堂的玛丽请自己一起去的。

玛丽是个孤儿。她刚出生就被父母丢弃在教堂门口,被神父收养长大,现在主要帮神父打理一些闲散事情。神父是一个英国人,来到夏安已经二十多年了,在这里还曾经是一个小渔村的时候,他就虔诚地布施传教,让那些穷苦人得到精神慰藉。

夏安市建成后,很多借着城市发展投机变得富有的人为了感激他,捐钱给他建了这座教堂。但自从教堂成立的那天起,这些人也就离这里越来越远。

王晓雨到教堂时,教堂里却没有人。玛丽不在,神父也不在。

王晓雨找遍了所有房间,都没找到人。教堂里除了玛丽和神父外,原本还有几名教会工作人员,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忏悔弥撒了。正当王晓雨认为有人在跟自己开玩笑的时候,她在教堂的大厅里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一幕。

确切地说,她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教堂大厅里还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而在大厅最前面坐着一个人,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王晓雨走过去,还没开口问,话就被堵在了嗓子眼。眼前的这个人脑袋耷拉在左边肩膀上,整张脸上满是血,看着异常恐怖。

他已经死了。

王晓雨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教堂。

死者是柳权,警察局局长。

小关所谓的“大事”,指的就是这个。

张林来到教堂时,现场勘验已经基本完成。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接受询问的王晓雨。

王晓雨也看到了他,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张林想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站在王晓雨家楼下,看着楼上那个亮灯的窗户,看到两个人嬉闹的剪影,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

然后张林一个人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等他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海边,脚底下就是悬崖。

张林没有去找王晓雨,而是直接走到案发地点。

法医说:“死者喉咙被割开。伤痕很细,凶器的刀刃很薄,像是剃须刀片之类的东西。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天以上。地面有被清洗过的痕迹,这里应该是案发第一现场。”

张林瞪着柳权的尸体,冷不丁地问小关:“关,你听说过柳局信基督教吗?”

一边忙着拍照的小关耸了耸肩,摇摇头,打趣着说:“半个月之内,两起凶杀案。看来是赶着给改选会献礼啊。”

张林四下看了看,说:“怎么没见吴队啊?”

“不是去市局开筹备会了么,你忘了,他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那柳局怎么在这儿?”张林奇怪地问。

没人能回答。

询问王晓雨的女警走了过来,说:“报案人说是两天前约好了两点多过来做弥撒。结果整个教堂没人,却发现了柳局。”

张林点点头,环顾四周,看到了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不说话的王晓雨,看上去楚楚可怜。张林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向教堂后面走去。

教堂大厅两侧各有一个门,可进入后院。后院是教职人员居住的地方,有时候也会招待一些露宿街头的人。一共有十三间房,五间公用,里面除了耶稣画像、跪毯和书桌柜子之外,没什么东西。最大的一间是厨房和餐厅,剩下的都是卧室。

张林来到厨房,房门半开。勘验的警察还没有到这里查看,一切都保持原样。

桌上还有饭菜,天气湿热,已经长出了霉菌。地上有个摔碎的碗,撒了一地的米粒,饭桌上主座位置的饭碗没了,一左一右还摆放着两碗米饭,碗旁都放着一双筷子。只是左边的筷子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右边的筷子则摆放得很整齐。张林仔细看了看,其中的一碗米饭没有动过,另外一碗少了一半。结合地上摔碎的碗筷来看,似乎是在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争执。

“发现了什么?”小关走进来问。

“看来教堂里的人走得很匆忙啊,碗筷都没有收拾。”

张林蹲下来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据小关了解的情况,教堂里包括神父、玛丽在内一共六人。就餐的时间是分开的,一般是神父和玛丽先就餐。按照餐具的摆放位置来看,神父的碗摔碎在地上,玛丽的饭没吃,那多出的这一份碗筷是谁呢?难道是柳权?

“教堂里的人都去哪里了?他们消失之前发生了什么?”张林看着小关。

小关耸耸肩,表示毫无头绪。

张林来到神父的房间。房间里干干净净的,除了衣柜里少了一半衣服外,其他都很正常。床前放着一块跪毯,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像,从地面的磨痕看,神父每晚睡前都在祷告。

神父旁边的房间就是玛丽的,她的屋子里也没有被翻乱的痕迹。张林打开柜子,发现玛丽的衣服似乎一件都没少,柜子底下还放着行李箱之类的东西,看来玛丽走得太匆忙,什么都没带。张林打开书桌,右边的抽屉里空无一物,左边抽屉里则放满了圣经、日记本之类的东西。书桌右边放着一盏台灯,左边放着笔筒。一切都看起来都很正常。

张林打开日记本翻看了一会儿,日记记录到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内容无非是遇到了一些什么人,上帝有什么启示之类的。张林往后翻了翻,什么都没有。

张林放好日记本,走出房间时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具体是什么,他一时间也没想明白。

张林环顾四周,干净整洁,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就是单调了一点。

“还是没线索,等物证科过来采集样本后再说吧。”

张林和小关两个人一起走出房间。

“你不去跟你前女友打声招呼?”

张林看着小关一脸看笑话的模样,懒得理他。

王晓雨坐在张林面前,样子看起来有些疲惫。那个位置一直以来都是罪犯坐的地方,椅子上还有手铐刮出的痕迹。

张林递过一杯咖啡。

“速溶的,凑合喝。”

“谢谢。”声音小极了,带着些怜悯。

张林用眼角瞟了她一眼,看到王晓雨在偷偷地抹眼泪,然后端起咖啡轻轻地吹开上层的泡沫,抿了一口。

口感确实很差,王晓雨皱了一下眉头,动作尽管很细微,但张林还是发现了。

张林翻开面前的资料夹,清了一下嗓子,准备询问。

“有人说,死者柳权最近一个星期几乎每天都去你的咖啡厅。”

“是,他是咖啡店的会员。”

“他平时去得频繁吗?”

王晓雨摇摇头,把掉在地上的披肩拾起来批好,抱着胳膊。

“冷了?”

王晓雨轻笑了一下,摇摇头。张林起身关掉了空调。

“他是局长,事情很多,一年前办的会员,总共也没来过几次。”

张林低头看了看扶摇咖啡店的介绍,开业时间正是一年前。

“咖啡店刚开业的时候办理的?”

王晓雨点点头:“开业那天。”

张林脑海里不知道怎么,突然闪过了一张照片。马双双住的那家医院的一层大厅里,挂着一张柳权和左大立给医院剪彩的照片。张林往前翻了翻,找到了扶摇咖啡店会员的名单,仔细看了看。

柳权的名字确实在里面,会员卡号为:003。之前还有两个号码,但是名单上没有记录。

张林用笔在上面轻轻地画上一个问号,然后问:“会员卡前两位是谁?”

王晓雨想了一下说:“001,左大立;002,马令。”

一个是市长,一个是商人。

张林在人名上圈了一下,然后继续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最近经常去吗?”

王晓雨摇摇头:“他没说过,我们也不熟。他每次来都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拿铁,然后看一下午的报纸或杂志。”

“什么杂志?”

“什么都看,有些是时装的,也有些时尚杂志。”

张林看着王晓雨,王晓雨也看着他,两人眼神交换,张林没看出她在撒谎。但他却想不通,一个刑侦科出身的老警察,怎么会去喝咖啡看时尚杂志。

张林没问什么问题,主要是因为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平静,作为一个警察,这种状态下是没法办案的。绝大多数的问题已经有人在现场问询过了,比如王晓雨怎么认识玛丽的,和教堂有什么关系。对于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王晓雨的回答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柳权的尸检结束了,张林第一次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光**躯体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死亡时间大概是两天前的下午,刚刚超过四十八小时。死因是颈部动脉被切开流血过多而死。伤口整齐精确,看样子凶手手法很熟练。身体其他部位完好,但是脸上有明显的手掌印,初步判断,死前被别人打过一巴掌。”

张林听完法医的陈述,追问道:“能验出他脸上的指纹吗?”

法医耸耸肩说:“够呛,即便有,现在也很难清晰地复制出来了。”

张林盯着解剖**的尸体。这时吴河来了,张林简单陈述案情:“他杀,颈部动脉被割开,死前应该有争执,有人打了柳局一巴掌。”

张林把准备好的材料递给他,却被吴河推开了。他走到柳权的尸体面前,凑近柳权的脸,像在和柳权对视一样。

张林看到吴河衣着很干净,一丝不苟的样子,和上次的憔悴模样是天壤之别。吴河看向张林,注意到张林胸口衬衫上的墨迹。

吴河问张林:“你不是负责刘腾飞的失踪案吗?怎么在这儿。”

张林心想,那算是个什么案子啊,相比来说,怎么都是这种案子才刺激啊。张林心里其实很不满,论业务能力,自己比小关和其他警员都要高,当年自己还是以警校第一名的身份毕业的,但是却被分到了交警队,后来好不容易被调到了刑警队,还是被边缘化。姜态的案子,自己那么努力,可没想到在吴河心里,自己还什么都不是。还没等张林回答,吴河就自言自语道:“一连两宗凶杀案,这是赶着给改选会献礼的节奏啊。”

这句话,跟小关说的一样。

吴河突然又问:“刘腾飞你找得怎么样了?”

张林问:“暂时还没有线索。”

张林回答完了,正准备走,吴河又接着问:“姜态的案子呢?”

听到这句话,张林心里有了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虽然还是回答“暂时还没有线索”,可是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你告诉小关,他负责这个案子,姜态案由你负责跟。”

张林心里明白,改选会在即,只要能破获凶案,他很快就能升职,不用待在最底层端茶倒水,受别人的摆布。

“是!”

“去吧。”

“还有,把你的衬衫弄干净点。”

张林低头看到胸口的墨迹,笑了笑跑开了。

吴河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柳权的脸,他像是显微镜一样地盯着每一个细节。张林虽然觉得吴河从筹备会跑出来接手柳局被杀案很正常,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却又说不出来。

张林去档案科准备调出所有关于姜态案的材料,路上遇到录完口供的小关。

“找到了一个教会的信众,他说之前打电话约好神父给自己的孩子做洗礼,但是去的时候,教堂里没人,其他教众也不在,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约的什么时候?”

“前天上午十一点半。”

“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前天上午八点左右。”

“柳局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前天下午……”

张林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小关。

“也就是说,早晨打电话的时候人还在,中午去了人就消失了,下午柳局就被杀了。”

小关看着张林,似乎也意识到了时间上的问题。

“化验结果出来了,柳局胃里有进食的饭菜,和饭桌上的一致,饭桌左边客座的那碗饭确定是柳局的。也就是说,柳局被害当天跟牧师,还有玛丽一起吃饭。”

张林转头想去向吴河说这个情况,但是他跑出去两步又掉头回来问小关。

“柳局在筹备会期间怎么会去教堂,还跟神父吃饭啊?这一点很奇怪啊?难道牧师是凶手吗?”

小关撇着嘴表示自己不知道,就走开了。

张林还没走到档案科,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按接听键后,那边还是不说话。

张林问:“你好……”

电话挂断了。

张林一脸疑惑。

夏安中学篮球场上,张青松跟一群男孩打篮球,今天的他明显有点不正常,老是故意冲撞对手,弄得一群人都很不满,很快就起了冲突。

白球衣高个子男生是初三的体育生,论个头比张青松高一截,他叉着腰瞪着张青松。篮球场上的打架都不需要言语攻击,看不顺眼,说打就打。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但是白球衣男生竟然不是张青松的对手,被一脚踹上了脸,捂着脸坐在地上。

白球衣男生指着张青松,恶狠狠地说:“你有种,你他妈有种。你他妈把我惹毛了,我把你那些……”话还没说出口,又是一脚踩在了脸上。

张青松死命地踩着白球衣男生,嘴里骂着:“你他妈敢胡说,我废了你!”

一群人好不容易把张青松拽开,白球衣男生满脸的血,惊恐地看着张青松。其他人赶忙送白球衣男生去医院。不一会儿,整个篮球场上就只剩张青松一个人了。张青松坐在篮球场边,不知道干什么,就是闲坐着,生着闷气,别人也不敢去惹他。

旁边的楼上传来有人砸琴的声音,张青松抬头看去,看到了楼上窗户边的刘朝阳。他正趴在窗边看书。

夏安中学的顶楼教室四面都是观景玻璃窗,从那里可以看到夏安中学的全貌。以前双子座大楼还没开工的时候,还能够清楚地看到夏安小学的操场,此刻,那个逐渐“成长”的大楼已经遮住了大半个夏安小学,右半边的大楼还没有开工,还能依稀看到天桥上随风摆动的黄色警戒线。

刘朝阳趴在窗台上看书,书页很黄,书角很卷,一看就年头很久了。他看书速度很快,一目十行的感觉,而且周围的音乐声似乎对他没有影响。

程兰在弹钢琴。不知道怎么,最近她脸上的痘痘更大更红了,脸肿得像一个超大的红烧狮子头。她显然心不在焉,节奏不对,弹出的音乐也没有美感,于是恨恨地砸了琴。

刘朝阳合上书,看着程兰说:“不想弹就别弹了。”

程兰果然停了下手,看着刘朝阳。

刘朝阳从程兰的书包里掏出一盒药膏,打开盖子,挤出了一点,准备替程兰擦脸上的痘痘,程兰躲开了。

“再不抹药的话,过两天你的脸会感染的。”

程兰抓住刘朝阳伸过来的手,看着刘朝阳,她的眼皮上也起了一个大大的痘痘,已经开始化脓了,白色的脓水似乎要冲破薄薄的皮肤喷溅出来。

“电视上那个人那么说你,你担心吗?”

刘朝阳说:“担心有什么用?我又没做过。”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现在好好的啊。”

“你哥哥找到了吗?”

刘朝阳摇摇头:“家都快没了,回来了还不如不回来,在外面也许会比家里好一点。先把药抹了。”

刘朝阳小心翼翼地帮程兰抹着药膏,动作很轻。

刘朝阳一边抹一边说:“我其实现在挺担心马双双的,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程兰闭着眼,咬着嘴唇,像是不愿意听到马双双这个名字。

刘朝阳说:“我现在就希望他别再出事了。其实他住院没准是好事呢,你说是吗?”

程兰没做声,也不回答。

“哐啷”一声,吓得程兰尖叫了起来。

是一只篮球,打破了玻璃。刘朝阳和程兰看着在玻璃碴里跳动的篮球发呆。这是顶楼,得有多大劲才能把篮球扔到上面来。

楼梯口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飞快地上楼,每一脚都很用力,几乎要把楼梯跺塌了一样。

门被很刻意地推开,进来的是张青松,他瞪着眼前的两个人。

篮球正好滚到他的脚下,他弯下腰捡起篮球,但是眼睛一直没离开眼前的两个人。刘朝阳和程兰看得很清楚,张青松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拳头攥得紧紧的,这副模样让他们有些害怕。

张青松盯着两个人看了很久才下楼,一句话也没说。

放学后,刘朝阳和程兰没有去吃冰激凌,刘朝阳看着程兰的背影消失在离她家反方向的大路上,才转头回家。

V8是一个慢摇酒吧,过去是一个迪斯科性质的舞厅。这里其实一点也不“慢”,音乐很劲爆,灯光也很炫目。夏安市人虽然不多,但还是有那些追求解放、追求独立、追求叛逆的年轻人。每天晚上,不管是不是周末,这里总是很火爆,挤满了人。

V8坐落在城南一个偏僻街道的大院里,过去这里曾是海货交易市场,城市发展太快,早已没人注意到这里。周围的人已经逐渐远去,搬到了不远处的那个奢华高楼里开始重新生活,这里反倒是落下了一点清净。已经是凌晨了,偶尔有几个没有睡意的老人牵着宠物狗从门口经过,但是他们年纪大了,耳朵背,听不到这个大院的深处,正聒噪地响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

几个妖娆的**女郎在舞台上扭动着撩人的姿势,她们的年纪看起来并不很年轻了,金色的紧身舞衣几乎包不住她们腰部的赘肉,但是她们动作娴熟,也知道如何与台下的食色之徒们互动,所以气氛还算HIGH。

DJ突然把音乐声音加大,节奏比之前来得更强烈,整个酒吧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原本安安稳稳坐在座位上喝酒的男人女人们突然发疯了一样涌进舞池,跟着节拍扭动着肢体,也没人会在意舞姿的美丑,只觉得精神上的巨大放松。

舞池里有个瘦高的男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男人,最多是个男生。虽然他身材高大,但脸却依然稚嫩。他看上去不是很会跳舞,只是拿着酒瓶子跟着节奏瞎起哄,扭着腰肢和上半身而已。在他身旁,围着三个衣着暴露的女性,看上去年纪比他大多了,从她们**的腰肢和露出的D罩杯就能看出,这些女人来路不正。这些女人围着这个男生,双手不断在他身上挠搔着,似乎在挑逗他的兴致。

男生醉了,酒瓶子里是空的,但他还是很自足地往嘴里塞,大“喝”一口。DJ在调动全场的气氛,跟随他的带领,全场一起大声呐喊。

正**的时候,音乐突然就停止了,几乎失控的人群被这戛然而止的音乐声“绊”了一个大跟头。那个男生原本就没站稳,音乐这么一停,他彻底失去了重心,压倒了身边的一群人。

DJ台上站着一个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个头不高,很瘦小,穿着笔挺的西装,不像是会到这种酒吧来消遣的那种人。

他站在DJ台上,脚底下的机器已经碎裂开,被他跺得稀巴烂。他身后那个高出他不止一头的DJ男却低着头,卑躬屈膝。

“张青松,出来!”

小个子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像刀子一样,直插进现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倒在地上的那群人中挣扎着爬起了一个人,是那个喝醉了酒的男生。

他就是那个还在上初三的张青松。

“出来。”

小个子男人跳下DJ台,直接走向酒吧门口。张青松摇了摇脑袋,摇摇晃晃地跟着走了出去。

刚踏出门口一步,小个子就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直直地砸了过来,冲着头砸。张青松被这一棍子把酒打醒了,连忙支起胳膊去挡,谁知道小个子男人抡起棍子毫不手软,上下左右地招呼张青松全身。张青松号叫着,用胳膊护住了头,但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小个子男人至少连砸带敲地打了张青松五十多下,才气喘吁吁地扔掉棍子,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张青松。

“下回别让我在这个地方看见你,你要是再敢来,我他妈的打死你。”

小个子男人抻了抻自己皱了的西装,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看着张青松。张青松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小个子男人听到了他的哭声。

小个子上去一脚就踢在了张青松的腿骨上,“咚”的一声。小个子似乎也感觉到脚有点疼,抖了抖才站直。

张青松的哭声没了。

“抬起头!”

张青松抬起头,左半边脸已经肿了,看来是被刚才的棍子打了个正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眼泪,看着小个子男人。

小个子男人眼睛里刚才的狠劲突然就没有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回家吧,自己擦点药。”

张青松抽噎着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小个子男人拍拍身上的土:“这几天我都不回家,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明天别去上学了,我给你班主任打电话。”

张青松点点头,乖乖地,回到了一个初中生应有的状态,和刚才的疯狂比,简直判若两人。

“跟我说说吧,怎么回事?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小个子男人蹲下来,看着正在偷偷抹眼泪的张青松。

张青松摇摇头,看样子不愿意说。

小个子男人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像是兄弟那样的亲密。

“说吧,我是你哥,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什么事情哥帮你摆平。”

张青松还是摇摇头。

“说吧。在夏安,还没有你哥办不成的事。”

张青松看着小个子男人,过了好久才说:“那你把爸妈找回来,行不行?”

小个子男人变了脸,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盯着张青松,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是该发火还是应该安慰他。最后,他还是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说:“回家吧。”

小个子男人正要走回酒吧,张青松叫住他。

“哥,有个事情,我要是说了,你真的能帮我吗?”

小个子男人看着张青松,虽然是仰视,但是他信心满满地,就像是一个父亲承诺儿子的要求一样。

“你哥我张青桦,别的不敢说,满足我宝贝弟弟的要求,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张青松低着头,想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张青桦的双眼,轻叹了一口气:“算了,没事了。”

张青桦看着张青松的模样,突然笑了:“是不是有女孩子喜欢你啊?”

夏安交通大队的监控室里,张林坐在主控台上不断地调取半个月之前,姜态死亡时天桥周边的监控录像。虽然这些录像已经被刑警队反复看了几百遍,但张林还是丝毫不敢马虎,反复地盯着每一帧。

张林看了两三遍录像,实在太累,靠在椅子后背上闭着眼休息。眼睛很干涩,让他有些难受,但是一闭上眼,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出姜态一案的各种关系人:死者姜态,约会对象吴晓溪,发现尸体的刘朝阳,失踪的刘腾飞,应召女郎,咖啡店,巧克力……

想着想着,张林又开始头疼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大屏幕上正好显示画面远处是一家医院。

这家医院,张林是认识的。马双双就是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

马双双,张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