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朝阳醒了之后,脸也没洗就直接出了家门,他不想看到刘东方的那张脸。刘东方并不是坏人,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刘朝阳打小就不喜欢他。以前,刘东方总觉得刘朝阳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刘朝阳太聪明,尤其在学习方面。只是刘朝阳太偏科,他只对数学感兴趣,其他科目上课时从来都不听。刘朝阳的数学好到什么程度,刘东方没有概念,只是有一次他看到刘朝阳出了一道题羞辱了他的数学老师,那个自以为是的中年妇女,从此他就隐隐觉得,刘朝阳似乎是个天才。他姓刘的家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才。相比之下,自己吃喝嫖赌玩的能耐,没一个遗传给刘朝阳。自从刘朝阳十二岁时一声不响地踢开姘头的房门,看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的时候,刘东方就发现刘朝阳再也没有给过自己好脸。

昨天下了一整晚的雨,直到早上还淅淅沥沥地飘着雨雾。刘朝阳没有伞,就背着书包顶着一头雾水去上学了。学校在市中心,他的家则挨着城市边缘,每天几乎都要步行着横穿半个城市去上学。这时,他已经迟到了。刘朝阳一路上都低着头,用眼角探测着周围的环境和路况,夏安的人和车都很少,他被撞到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嘴里念叨着听起来很复杂的验算方程,就这样径直走过了公园。那个公园很大,位于夏安宾馆前。刘朝阳穿过医院门口,穿过奥华公司那怪异符号形状的大楼,穿过夏安小学。刘朝阳在夏安中学上学,夏安中学和夏安小学原本由一道很长的天桥连在一起,下面是一条小河,岸边长满了花草。

市政府把中间地带单划了出来,预备建造一栋高达六十层的摩天双子座大楼,准备将这里打造成一个一流的国际会议中心。刘东方和刘腾飞就在这个工地里干活。大楼的左半边刚建到二十层;连接夏安中学和夏安小学的那座天桥在右半边,还没有拆除,但是已经很久没人上去过了,早已落满了灰尘。经过昨晚雨水的冲刷,似乎又干净了一些。

刘朝阳低着头穿过工地围墙上的裂缝,上了天桥,嘴里还在念叨着数学公式。这些在别人听来很复杂的运算方式,刘朝阳几乎靠心算就能完成。

直到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脚。

确切地说,是一只没有穿鞋袜的男人的脚,被雨水浸泡了很久,白灿灿的,格外发亮。

刘朝阳念叨着的嘴停了,他轻轻地抬起头,眼前是一整具光**的男人尸体,他的黑眼球里满是白灿灿的光。当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时,他突然被吓得晕倒了,咚的一声摔在天桥上。那张脸,被大雨浸泡之后,显得格外恐怖。

这时,夏安的早晨还很安静,天空中乌云密布,工地上的人还没有忙碌起来,这声“咚”传了很远,像是闷雷一样,惊起了一群鸟雀。

电视台不厌其烦地一天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着今年第七个台风“铁犁”已经形成的消息,它们不断地追踪报道着台风的位置、状态和变化,就像是有重要领导人要来视察一样,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做着准备。新闻里说,这次台风将会是历史上出现的最强台风,电视里不断用三维动画模拟着一辆卡车被台风瞬间刮倒的过程。

吴河四十岁出头,一直未婚。他的家装饰很简单,处处显露出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寓所。但屋子里的东西却都是两人份的,双人床,两双拖鞋,两副碗筷。毛巾也有两条,一条蓝色,一条粉色。所有的东西都摆得整齐划一,像是用标尺比对了一样。

吴河坐在饭桌前,端着碗,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安日报》,最新的头条写着他的上司,警察局局长柳权即将升迁,正在物色下一任局长人选。头版的角落里有关于吴河的报道,上面写着他凭着自己多年的办案经验,以一人之力就抓获了刚刚潜入夏安市的一窝大毒枭,还配上了他的照片。报道旁边还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附上了醒目的字体:刑警队长吴河有望成为下一任警察局局长。

这原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吴河脸上依然阴沉沉的。昨晚他睡得并不好,又做噩梦了,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所以他今天很早就起床,找些琐碎的事情来做,以便整理思绪。最近正是改选会的筹备期,没有其他事情,整个早上都只有一些陈旧的新闻。若不出意外,他将接替柳权,继任夏安市警察局局长一职。吴河几乎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重新拿起来再摆放一次,牙刷要与杯子把手形成精准的90度角,筷子上的花纹必须是对齐的,被子上连一点褶痕都不能有等等。这些无聊的事情,他可以耗上一早晨,强迫症可以让他缓解压力。

电视机里的女新闻主播再一次用“提醒”的语气播报:超强台风即将来袭,请广大群众做好准备。吴河的目光移到电视机上,那个叫“雪冰”的女主播很漂亮,是那种一笑起来就让男人欲罢不能的类型,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兴趣。

他摆好碗筷,碗口的白色花纹与碗架也要形成标准的90度直角。

这时,电话来了。

“吴队,夏安中学旁边的天桥,有案子。”

现场已经被隔离开了,隔离带外站着满满的人群,绝大多数都是夏安中学和小学的学生。

夏安这座城市地处沿海,原本就是个浅水港口的小镇,没太大特色。可是这里却出了个大人物,能力大到可以翻云覆雨,尽管他幼年时就因为这里太清苦很早就离开了夏安,可当他富可敌国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还投入大量资金让自己的故乡快速发展起来。

大人物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个沿海小镇,这个曾经差点被台风夷为平地的小地方突然一夜之间“长大”了。仅仅十多年,这里就有了高楼,有了高架桥,有了游乐场,也有了大医院。这里成了一座城市,尽管她并不十分繁华。夏安的人很少,少到即使是周末,商场里也很少会出现人潮汹涌的状态。突如其来的变化,夏安人似乎并不能完全适应。夏安的成长过程,就是纯真被物欲吞噬的过程。

大人物,也几乎成了这座城市的魂。

工地没动工之前,天桥是孩子们经常进出的场所,所以命案很快就在两所学校里传开。隔离带里面的警察在维护着秩序,他们不断地挥着手让这群孩子远离这块是非之地。但是他们忽视了好奇心的力量,孩子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活脱脱像群小鸵鸟。不远处的工地已经停了工,警察局也已派人过去集合人员,逐一调查录口供。

吴河到的时候,离刘朝阳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现场勘验已基本完成。吴河眯着眼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昨晚的大雨已经把这个人泡得完全走了形,像是泡芙的感觉。而且死者的姿势也很奇怪,根据吴河多年的办案经验,这个尸体的姿势有点不正常,整个呈“大”字形。而且这个“大”字有点太标准了,显得不那么自然,有些刻意。

“辛苦了,有什么线索?”

吴河的助手张林拿着记录本走过来,说了说基本情况:“男,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初步判断约为昨天下午六点钟左右。现场可能留有的痕迹被昨晚的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伤口在肚脐处,是被硬物捅入流血过多而死。死者的姿势不太正常,初步判定是死后被人为摆放的,断定为他杀。死者没穿衣服,身份暂时还不能确定。目击者是夏安中学的学生,早上七点半左右发现的。”

吴河打量了一下周围。天桥的两端已经被围墙堵住,周围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七点半,这男孩来这里干吗?”

“他说他是去上学的,要迟到了,就抄近道。天桥南边的围墙上被学生掏了一个洞,可以从那里钻进来。”

吴河看到不远处那栋已经停工的大楼,空地处聚集着一群工人,有刑警在组织录口供。他问张林:“那小孩呢?”

张林指着离尸体不远处的角落,刘朝阳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旁边有个警官在看着。刘朝阳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具尸体,眼睛几乎都不眨一下。吴河走过来,拿着警帽在刘朝阳面前晃了晃,才看到刘朝阳大大的黑眼珠转了下。

“早上除了看到这个尸体,还看到什么了?告诉叔叔。”

刘朝阳抬起眼皮看着吴河,像是个扫描仪一样仔细打量着吴河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吴河被这个男孩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

张林不免说了一句:“哎,问你话呢。”

刘朝阳摇摇头。

看着刘朝阳呆呆的目光,张林说:“这孩子可能被吓着了,我们问了一早上了,他都不说话。”

吴河直起身,咬着嘴唇思考着什么,说:“等他缓过来再问吧。”

吴河走向那具尸体,法医在现场拍照取证。吴河站在尸体头部旁边,弯着腰伸长脖子仔细打量着这具尸体的状况,但他没发现什么痕迹,昨晚那场雨下得实在太大,任何痕迹都会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吴河用眼神询问法医的查验情况,法医轻轻地摇头。他又把目光放回尸体的姿势上。

“附近有拖拉的痕迹吗?”吴河问。

法医摇摇头,说:“至于有没有其他线索,还需要进一步解剖。”

吴河看了看天,阴沉沉的,台风快来了。“送回去解剖吧,别在这儿干耗着了。等会儿又得下雨。”

刘朝阳直愣愣地看着吴河,依然是面无表情,真的像是被吓坏了一样。

吴河看向坐在角落里死盯着自己的刘朝阳,警局专门负责心理咨询的女警官正在和他说话,但刘朝**本就不理她。

张林看着吴河,一脸无奈。

“怎么回事?”吴河问张林。

张林说:“一直不说话,怎么问都不说,应该是被吓傻了吧。”

吴河黑着一张脸走过来,站在刘朝阳面前,直勾勾地对上了刘朝阳的眼睛:“你有话说,对不对?”

刘朝阳看着吴河的脸,轻轻地点点头。

“你也没被吓到。你认识死者?”

刘朝阳点点头。

“告诉我他是谁。”

刘朝阳只是看着吴河,不摇头,也不点头。过了会儿,吴河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不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人人都知道吴河是下一任警察局局长的最佳人选,而且他有强迫症,是个完美主义者,没人敢跟他对着干,必须按照他说的做,否则下场会很难看。

张林一看吴河要生气,连忙拦了下来,自己把刘朝阳拽到了一边。

张林诚恳地看着刘朝阳:“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害怕,好吗?”

刘朝阳看着张林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思考。

吴河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而这时候刘朝阳说话了。

“他是姜态。”

“谁?”吴河问。

“我们的体育老师,姜态。”

吴河看着刘朝阳的眼睛,眼神很坚定,没有在骗人。吴河对张林说:“赶快去姜态家看看,确认死者身份。”

张林走开了,吴河继续问刘朝阳:“你在现场还看到了什么?”

刘朝阳说:“没有了。”

吴河等了很久继续看着刘朝阳,突然温柔地问:“你认识我吗?”

刘朝阳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吴河笑着问:“那你盯着我看啥?”

刘朝阳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吴河和张林来到校长室,校长程青是一个五十出头,已经谢了顶的中年男人。程青身材臃肿,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老很多,但精神头还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亮亮的。他看到吴河后,眼睛更亮了。吴河让张林在门口等一下,自己走进去。

吴河告诉程青:“你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姜态死了。”

程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程青问:“谁杀的?”

吴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

程青有点不以为然:“不是被杀,你能来?”

吴河没跟程青继续聊,就说要在学校查一查。程青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张林在外面看着程青,心想,这校长还真的是心宽体胖。

吴河和张林要走的时候,程青突然追出来说了一句:“昨天下午,吴晓溪跟姜态一起出的门,我批的假。”

吴河点头示意知道了,就带着张林走了。他们先去了办公室,跟那里的老师们简单问了下情况,确认姜态确实和吴晓溪一起出去了。然后他们就去了教学楼,在楼底下带上了刘朝阳。刘朝阳低着头,一言不发。

吴河和张林带着刘朝阳去教室时,吴晓溪正在上音乐课。她一身白裙,坐在钢琴前,正优雅地弹着一首曲子,坐在后排的那些早熟的男孩子都伸长了脑袋看吴晓溪嫩白的胳膊,还有因为胳膊上下起伏,隐约能从侧面看到的粉色文胸。吴晓溪和其他老师不一样,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漂亮。对于这些情窦初开的男生们来说,吴晓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女性的气息,是他们的幻想对象。

班上认真听吴晓溪弹琴的人没几个,大多数都在走神。临窗的几个女生就在发呆,眼神全被操场上打篮球的高个子男生吸引。篮球场上表现最好的男生叫张青松,他并不很帅,属于那种四肢发达且憨厚老实型,但有些女孩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张青松带球过了好几个人,熟练地上篮,周围传出了一阵叫好声,女孩子居多,也有一个叫马双双的小男生叫得很猖狂。他和张青松是铁哥们,可是他俩的差别太大了,马双双看上去大概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但他其实已经十六岁了。

曲子的前奏刚结束,吴河就敲了门,向吴晓溪招手让她出来。吴晓溪突然看到吴河,一脸的诧异,还带着一丝惊慌,她顿了顿,然后走了出去。

吴河让刘朝阳先回座位,然后顺手把教室门带上。

门一关上,吴晓溪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你怎么来了?”

“你是不是有个同事叫姜态?”

吴晓溪皱着眉,奇怪地问:“有啊,体育老师,怎么了?”

“昨晚他被人杀了,就在那边的天桥上。”吴河指着学校外那个隐藏在树丛里的天桥。

吴晓溪瞪大了眼,一时间不敢相信。

“你们校长说,昨天下午你俩一起出去的?”

吴晓溪呆住了。

吴河看着她愣住的表情,继续说:“昨天下午五点半,姜态说是约了你一起去扶摇咖啡店喝咖啡。你们俩一起出的校门。”

吴晓溪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吴河,眼神有点慌乱:“我……我没杀他。”

“有老师证实了你们俩确实一起出去的。你们去了哪儿?”

吴晓溪有点慌张,连忙辩解:“他中午说有点事情想跟我说,但当时不肯说,只说下午到咖啡店再说。我确实跟他一起出去了,刚走出学校准备打车,他说时间还早,想走走。我们俩就顺着学校门口的路一起走了一会儿,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吧,还没走到夏安广场,我突然想起有事,就回去了。”

“几点回去的?”

吴晓溪想了想说:“六点左右吧,我记得那时候刚开始下雨。我……从学校后门进来的。”

“你回去,姜态没反对?”

吴晓溪摇摇头说:“他说,那就下回吧。”

吴晓溪看着吴河,耳边的一缕头发掉了下来。吴河帮她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这让吴晓溪有些不自然。

吴河用大拇指轻轻擦了一下吴晓溪微肿的眼袋,说:“没事了,我找人看一下后门的监控就行。你看看你,多久没休息了,黑眼圈都有了。”

吴晓溪有些不适应,撩开吴河的手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照顾自己。”

吴河看了吴晓溪一会儿,然后说:“什么时候去我那儿,我给你做饭?”

吴晓溪低着头,似乎不愿意搭话。吴河转身下楼,吴晓溪突然问:“那个……这件事,不会牵连我吧?”

吴河看着吴晓溪,嘴角扯了一下:“放心,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有事的。”说完就转身走了。

吴晓溪看着吴河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皱着眉看着天。天雾蒙蒙的,看样子还是要下雨。下课铃声突然响了,整栋教学楼里瞬间像是炸开锅了一样,教室里突然涌出无数学生,他们像是热锅里跳动的蚂蚁,占据着教学楼的每一个角落。吴晓溪看着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脸上满是温柔的微笑。

吴晓溪回到教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有个男孩很调皮,从她身边“飞”了过去,把她的教材、教案撞掉了一地。她蹲下来收拾的时候,有人捡起了滚落在一旁的教材,递给了她。

是程兰,她的钢琴学生。吴晓溪在夏安教了很多年钢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有天赋的女孩。只是程兰长得不好看,脸上满满的都是青春痘,红肿的痘痘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时,吴晓溪甚至看不出程兰的真正表情是什么。每次上课,程兰都沉默寡言,但她很听话,也很乖。

程兰把教材递给吴晓溪之后就要出去,吴晓溪叫住她:“今晚的课……”

“吴老师,我有点不舒服,能换个时间吗?”

程兰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吴晓溪同意了。然后程兰就低着头走了。吴晓溪收拾完东西,目光扫到了座位上的刘朝阳,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怪怪的。

吴晓溪有些不自然地走出了教室。在走廊上,她远远地看到程兰往学校大门方向一路小跑。

尸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确定为他杀,致死伤在肚脐上。死亡时间为昨天下午六点四十分左右。肚脐是人出生前唯一的生命线,连接着人体生理结构中最脆弱的部位,这里是通往人内脏核心的部分。法医初步判断凶器是一个细长的柱状物,并非刀具,很像是一支笔所致。

吴河面前摆着一排笔,各种各样,什么型号的都有,整整齐齐地沿着桌子边缘摆好,间距都一模一样。他一个一个地对比照片上的伤口痕迹,这些笔没有一个符合特征。吴河又仔细地翻看验尸报告,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看。但除了肚脐是致死伤之外,还是没有其他线索。死者没有衣物,无法确认身份,大雨冲刷掉了身上的所有痕迹。

刑警队调取了案发现场周围所有的摄像头,但很可惜,由于双子座大楼的兴建,天桥周围的摄像头早就被拆掉了。姜态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离学校六百米的一个小卖部,小卖部老板说他买了一包烟,还有一盒榴莲巧克力。

“他不像是个喜欢吃榴莲的人。”老板哄着孩子喂奶说。

张林记着笔记,问:“为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榴莲巧克力,我说有,他嘀咕说,这么臭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

张林听老板这么一说,不禁有些疑惑,问:“你确定听清楚了?”

老板看着张林,有些不开心地回答:“我还没聋到那个地步。”

“然后他往哪边去了?”

老板拿着奶瓶指向门的左边。

“你没弄错?”

老板确定地说,他没弄错。

张林有些疑惑。姜态在小卖部出现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十五分,也就是刚刚和吴晓溪分开。死亡时间是六点四十分,从小卖部走到天桥,正常速度是十分钟。也就是说,姜态买完巧克力,跟凶手见面五分钟之后就被杀了。

张林看着门口的路况。姜态跟吴晓溪约的地方是往南,天桥在北面,方向相反。如果姜态和吴晓溪原本要见的人是凶手的话,那么凶手是如何到天桥上的呢?姜态到底要跟吴晓溪说什么?张林在本子上画上了大大的问号。

与此同时,吴河带着一队人对夏安中学的学生进行了排查。

学校晚上七点准时放学,案发当日不在学校的师生一共有七名。一名老师在医院做孕检,有检查报告作证;一名老师参加朋友聚会,也有人证物证证明不在案发现场。五名学生中,三名学生均有不在场的证据;而在询问初三七班的张青松和马双双的去处时,却出了岔子。

吴河原本将校长办公室作为临时问话地点,但张青松和马双双死活不愿意走进那间豪华舒适的屋子。以吴河的观察,张青松成绩不好,性格暴躁,平时肯定没少被校长骂,所以对这间屋子有抵触情绪。吴河便很随意地把两人带到了楼顶一间废旧的房间。

虽然没有戴手铐,也没有被束缚,但在这间黑漆漆的“审讯室”里气氛还是怪怪的。张青松瞪着面前的吴河,带着不满和愤懑。

吴河和张青松对视了很久,也没说话,直到张青松的眼睛酸疼,低下头揉眼睛时,吴河才开口说话。

“能说说,那天晚上的六点到七点半,你去了哪里吗?”

“有必要说吗?”

“有必要。”

“我出去撒尿你们也管?”

“管。因为你撒了一个半小时。这泡尿可以把一个人淹死了。”

张青松正是叛逆的年纪,吴河的语气太强硬,他不乐意。

“你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

张青松看了吴河一眼:“你没有办手续就把我带到这里来审讯,你守规矩了吗?”

“在这儿我就是规矩。”

张青松还是瞪着他,不愿意多说话。

“你要是想没事,就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你去哪儿了……”

吴河轻轻地敲击着桌子,安静的屋子里,这微妙的“咚咚”声配合着吴河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张青松感觉腹部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吴河已经预料到他会这样,在他眼里,十六岁的张青松即便个子再高,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吴河掐准时机,指节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桌子,这声响瞬间让张青松的心理防线溃塌了。

审讯完了张青松,吴河坐在马双双面前,看着这个低着头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小男生。

“我打电话问过你爸爸,他说你那时候在上课,但是你不在学校,怎么解释。”

马双双抬起头看了吴河一眼,眼睛里泪汪汪地,声音有些发抖:“我没杀姜老师。”

吴河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这么小的个子,不大可能。但是公事公办,你还是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你不说,我就有理由怀疑你是嫌疑人,可以正当地抓你。”

马双双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抽泣,看样子是很难说出口。

办公室外,张青松在着急地等着,旁边的刑警小关好奇地看着这个高个子男生紧张得原地打转,腿还有些颤抖。

“别紧张,又不是上刑,就是随便问问。”

张青松没答话,硬挤出个笑容来当作回答,也算是让自己放松一下。他刚才已经全盘托出了,他确实和姜态的案子无关,吴河也相信了。只是他说的这件事情很麻烦,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吴河的威逼利诱中讲出来。时间仿佛过得非常慢,其实只是过了几秒钟,他又开始原地打转了。他看上去很紧张。这个样子在小关看来,是很能够说明问题的。

门开了,马双双先出了门,他看都没看张青松一眼就直接走了,瘦小的背影很孱弱。

吴河也出来了,对小关说:“他们俩没什么问题。”

小关奇怪地问:“为什么?”

吴河指着走开的马双双和眼前的张青松说:“你觉得这俩孩子能弄死一个全国拳击冠军?”

张青松不解地看着吴河,吴河也看着张青松。

吴河说:“回去吧,好好学习。”

张青松将信将疑地走了,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吴河。吴河脸上的笑容确实写着,他是安全的。

“死者姜态,夏安中学的体育老师,二十九岁,一米八一的大高个,担任夏安中学初二年级六个班的体育课老师。他曾代表夏安市参加全国轻量级拳击比赛,拿过前三名,对外一直声称自己是冠军。他是个格斗高手,一般人肯定近不了他的身。但是现场被大雨破坏,无法确定是否有搏斗过的痕迹。死者独居,目前单身,以前谈过六次恋爱,前女友中只有两个目前住在夏安。他父亲在乡下居住,母亲五年前因事故死亡。他和父亲近一年来都没有见过面。”

小关将死者的照片贴在旁边的背板上,继续梳理案情:“死者是肚脐处受到硬物捅伤,流血过多而死,无其他外伤,死后姿势被别人动过,摆成了一个‘大’字,是不是凶手所为,有待查证。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死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证实他买了一包烟,还有一盒巧克力,之后朝案发现场的方向走了。时间是六点十七分。从他离开到死亡这段时间,行踪无法确定。学校人员已经排查完毕,没有问题。”

小关介绍案情时,张林一直注视着吴河。吴河正将面前成堆的资料一份一份地摆好,看上去对小关的介绍充耳不闻,他似乎更在意将这堆资料整整齐齐地排在桌子上。吴河面前还放着一份报纸,报纸歪斜着,被翻得很乱,但他却视而不见,一直在摆放那些文件,没有提问,也没有抬头。

刑警小关打开投影仪,继续介绍案情,屏幕上显示了吴晓溪的照片,白衣飘飘。

“吴晓溪,姜态的同事,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是……刑警队长吴河。”小关眼角瞟了一下吴河,吴河没反应。“姜态被杀前提出要和吴晓溪一起去咖啡店,有事情要说,但吴晓溪临时返回了学校,她说不知道姜态要和她什么。学校监控录像显示,她确实在六点零四分的时候从后门回到了学校。目前看来,吴晓溪没有问题。”

小关在投影上播放了一段监控录像。摄像头安装在后门一棵茂密的大树上,当时正好开始下雨,风吹得树叶左右摇摆。虽然有树叶遮挡住了半个镜头,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吴晓溪跑着进了学校。

吴河摆放完资料后,又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仔细地琢磨这堆资料是不是真的整齐了。现场没人说话,所有人又看着吴河开始摆放手里的几只笔。接着,介绍案情的人换成了张林。

张林在白板上写了些字,向大家讲解道:“死者姜态的家里井然有序,没有出现被偷抢的痕迹。经检验,家里发现有其他三个人的毛发,其中两位是死者的同事,另一人未知。目前的状况是,死者在和吴晓溪分开的这几十分钟之内被杀,没有目击者,发现尸体的男孩也证实了没有问题。”

张林见吴河没有发话,继续说:“一个一米八的男人一丝不挂地死在天桥上,已经证实他没有裸奔的怪癖,那他的衣服哪里去了?我觉得衣服上会有线索,很重要的线索。死者生前买过榴莲巧克力和一包烟,可他不爱吃榴莲,所以巧克力是送人用,但是现场并没有发现烟和巧克力,也没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可以猜测,姜态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应该是他认识的人,而且应该是个女人。可以从这条线索上下手,排查所有和姜态有关的人际网。”

吴河终于把目光投向张林,在张林介绍完后问:“扶摇咖啡店那边呢?”

小关回答:“扶摇咖啡店在城南,离夏安中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老板是王晓雨,二十八岁,和吴晓溪是大学同学,也是闺蜜。已经和王晓雨联系过了,她说那天接到了预订电话,但是却没人来。”

小关说完后看向张林,这个女人曾经抛弃了张林,但是张林却一脸的若无其事,那表情意思是,跟自己无关。

听完汇报后,吴河布置任务:“一队负责去案发现场周边排查,重点是找到衣物等证据。二队去调查姜态所有关系人的背景。我去市局汇报情况。这件事影响比较大,马上就是全市的改选大会了,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凶杀案,而且还在政府主抓的工程项目现场,市局领导都很重视,各位取消休假,全力破案。”

所有人都收拾东西走出会议室,张林看到身边的报纸,上面的新闻“新任外调警察局局长即将上任”,标题外被人用笔涂了一个方框,一看就是吴河的强迫症干的。张林看着报纸上柳权跟即将上任的新局长的合影,隐隐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刑警队对和死者有关系的女性进行了排查。姜态的女性人际网比较单一,通过家里的毛发比对,焦点落在了一个名叫丽红的应召女郎身上,就是姜态家里出现的第三个未知人物。

夏安市很小,但是风景秀丽,面海背山,是个休闲度假的好地方。每逢假期,有很多外地的商贾官员来这里度假,所以这里也有一些半职业化的应召女郎。召妓在这个城市并不合法,而且是明令禁止的。但是人的欲望永恒存在,只要身体机能没被耗尽,就会有需求。这群生活在黑夜中的女人,有她们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她们并不遵从普世的价值观念,对于她们来说,用身体挣钱只是一种生存方式罢了。

吴河最近的心思不在查案上,他忙于和警察局局长搞好关系,因而便由张林盘问。

“案发当天你去了哪里?”

丽红一直在哭,张林几乎以为她是真的因为听到了姜态被杀的消息而伤心哭泣,即便再好的演员,也不会像她这样哭得那么真实。

好不容易,丽红停止了哭泣,但仍在抽噎。

“他是个好人。”

从一个应召女郎嘴里听到这句话,张林有些诧异。

“我和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他每次叫我去,都是跟我聊天。”

“说说案发那天的事情吧。”

“早上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家,但也没说什么事,很奇怪。紧接着老板就打电话跟我说有个人在夏安宾馆叫了‘外卖’。我就没去他家。”

张林在记录本记下这些情况。

张林突然问:“谁能证明你没去吗?”

“我没杀他。”丽红突然显得很镇静,“他对我好,我不可能杀他。”

“他爱你?”

丽红摇摇头:“不,他就是觉得我可怜。他还给过我钱。我儿子需要钱。”

张林很疑惑,他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卡,上面写着丽红未满二十一岁。

“你儿子?”

丽红点点头:“三岁了,十八岁那年,我做了这个,没经验。碰到有客人不愿意戴套,也没反抗,就被搞怀孕了。那时候小,肚子大了都不知道是有孩子。等发现的时候,都六个月了。我生下了孩子,但养活不了他,当时的老板就骗我把孩子卖了,卖了两万块钱。”

说到这里,丽红又开始哭。

“去年年底我找到了买我孩子的人。我偷偷地去看过孩子,我看到他们打他,不给他饭吃,裤子尿湿了都没人管。我就想把孩子再买回来,可是他们开价十万。后来我就加倍地接客,那些不想接的我都接,我就想着尽快把孩子买回来,不让他受苦。”

张林看着丽红,心里很难受,有一点被触动。

“姜态为什么帮你?他从不和你发生关系,就这么无私?”

丽红的眼睛看向一边,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也许他就是看我可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和他说了这事,之后他就一直帮我。”

丽红看着张林,眼泪汪汪的。张林从丽红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虚假,但他还是在记录本上画上了大大的问号。

张林和小关一起去了丽红说的那个地方,确实看到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三岁男孩,面黄肌瘦,无人看管,任凭他在车来车往的路边玩耍。

小关偷偷地拍了几张照片,喃喃地说:“看来这个女人说的有些是真的。”

张林咬着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哪里不对。

姜态一丝不挂死在天桥上的案子,在媒体上刚出现了没几天,就被最新的新闻掩盖住了。当事人是左大立和马令。

二人分别是政界和商界的领导人物,他们联手签署了一项新的合作条约,要建立整个东部沿海地区首屈一指的创意产业园。夏安城虽不大,却有着不逊于大城市的规划,做这里的市长,很是风光。

这项合同一签,就出事了,征地带来的负面影响使得市民情绪高涨,不少地方发生了警民冲突。有些市民甚至试图冲进市政厅抗议。这些关于冲突的报道充斥了电视、报纸和网络,很快就冲淡了民众对姜态一案的关注。一时间,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即便是市政府派人去报社电视台干预,这件事仍是大家茶余饭后的最热话题。

但是还有一件普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吴河被停职了。整个警局都疯传是因为警察局局长的继任问题,很多人说吴河打了柳权。更夸张的是,还有人挖出了一些猛料,说柳权和左大立在十五年前是两肋插刀的拜把子兄弟。

这时,张林接到了一个小案子,相对姜态一案来说,确实有点小,那就是目击者刘朝阳的哥哥刘腾飞失踪了。而且他的家人是在刘腾飞失踪了六天之后,才到警局报案的。

还有一点值得玩味的是,吴河在被停职之前,下的最后一个指令,竟然是要求张林放下其他,专门负责刘腾飞失踪案。张林自打突然从交警队调进刑警队之后,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凡事都冲在最前面,不怕苦不怕累。好多人都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往上爬,所以张林在警局一直不受欢迎。张林成为姜态案的核心调查人员,更是让其他人不满,都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而吴河对张林的努力却一直是认可的,可现在却突然下了这道命令,让人迷惑。

张林接到任务的时候,虽一肚子不满,但是也无可奈何。

刘腾飞失踪那天,他们一家三口正在等刘腾飞下工,却迟迟没有等到。

电视里播放着夏安市市长左大立给奥华集团投资的创意产业园剪彩的画面,然后是热情洋溢的官方讲话,无非是这个产业园区的建设对于夏安市政府、夏安市人民的好处和福利之类。

刘朝阳关掉了电视机。这是一台破旧的老式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已经停产了很多年,即使是零件也很难寻觅,也就是说,坏掉了也就没人能修好。电视机前面放了一块透明的塑料板,透过这块塑料板,黑白的影像上会闪着一丝丝的彩色。原理和光的散射一样,这只是这家人为了能让电视机显出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彩色而已。

刘东方正蹲在桌边喝粥。蹲下的高度其实和坐凳子是一样的,只是他习惯了这样的姿势,在工地里都是这样。外面微微刮着风,报纸糊的窗户发出轻轻的声响。刘朝阳关掉电视机后就趴在桌子上借着头顶的钨丝灯写作业,亮度很低很伤眼,但这是屋里仅有的光源。刘东方的眼睛原来一直盯着电视机看,刘朝阳关掉了电视机让他有点不满。

刘东方正待发作,这时李淑萍进屋,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豆芽放在刘朝阳面前的桌子上。刘朝阳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演草纸,塞进书包里。李淑萍擦着手看着刘朝阳整理书包,又看了看头顶的钨丝灯:“小阳,是不是有点暗了?这么暗你写作业能行吗?”

“不用。”刘朝阳说话时脸上没有表情,冷冷的。

刘东方又把电视打开了,蹲在了电视机旁边,就差把脸贴在电视机上了。主播在播报最新台风状况。

“台风‘铁犁’目前已经在东太平洋中心形成,正朝我市方向行进,目前台风中心风速是每小时199公里,移动速度每小时75公里。”

刘东方和李淑萍慌忙出去找了,留刘朝阳一个人在家里。他听着外面的风声,呜呜地叫着,心里有些害怕。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刘朝阳躺在**睡不着,眼前不断闪过白天发现尸体的那个画面,还有吴河瞪着自己看的眼神,他隐隐感觉会有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后半夜的时候,刘朝阳听到父母进屋的声音,隔壁很快就传来李淑萍压抑住的哭声,刘东方一个劲儿地叫她别哭。刘朝阳隐约听到刘东方在说:“那么大的一个人,肯定不会丢的,估计是跟别人喝酒去了。”

尽管张林昨天研究姜态的案子很晚才睡,他还是早早就来到工地做调查。刘腾飞在工地做钢筋工,和刘东方白天晚上倒班。虽然年纪不大,但干活很卖力。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天桥上有个死人的那天,工地停工,我们一起围过去看的。”

“下午工地复工,他在吗?”

“在,你看,他拧的那根钢筋还在呢?拧了一半。”

张林看过去,钢筋工作台上确实还放着一根未完工的钢筋骨架,只弯了三个边,最后一段留出一截支在那里。张林向四周看了看,大楼已经建到了二十一层,整个楼体被防护网罩着。

“没人看见他走?”

工头摇摇头:“这里也没有摄像头,他旷工好多天之后才发现的。”

张林看向天桥那边,案发现场的警戒线还在风里瑟瑟地抖动着。

张林问工头:“如果他回来了,麻烦您告诉我一声。”

张林出了工地,就直奔着刘朝阳家,脑子里一路上都在想姜态的案子。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棘手的凶杀案,是一次挑战。刚来刑警队的时候,他一直被派去处理小打小闹抓小偷这些民警干的事情,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大毒枭的案子,结果还是让经验老到的吴河先下手抓到了人。姜态的案子没有线索,没找到衣物,没找到凶器,没找到目击者,排查了和姜态有关系的女性,也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除了那个发现尸体的小男孩,其他一概没有进展,可这反而更刺激,更让他感到兴奋。

他见到刘朝阳家的时候是有一点吃惊的。破旧的平房几乎是倾斜着的,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吹倒。张林用手比划了一下房子倾斜的程度,琢磨着这个房子是不是属于危房的范畴。

张林听出声音从屋子左侧传来。刚下过一场雨,阳光很刺眼,刘朝阳在屋里,正趴在一张大石桌上奋笔疾书。张林走过去,看到石桌上铺满了演草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张林好奇地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刘朝阳一句话都没说,一直不停地在写。

张林看了这个几乎家徒四壁的房子问:“你就住在这里?”

“嗯。很破,但好歹是个家。不过,过不了多久,这个家估计也快没了。”

“为什么?”

刘朝阳指着不远处用木桩钉在地上的一排围栏,上面挂着白色的长布条。张林看不到上面写的什么,但围栏外面停着的挖掘机和推土机,还有远处逐渐升高的大楼骨架说明,这里确实岌岌可危。刘朝阳趴在简陋的石桌上写东西的模样,让张林看着有些心酸。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眼前的这一幕对他来说是很沉重的回忆。他的眼睛扫过刘朝阳面前的稿纸,上面满是眼花缭乱的数字,张林看了好久才看明白。

“这是马竞数列猜想?”

刘朝阳很意外这个警察竟然能看懂稿纸上乱七八糟的演算过程,没想到他居然能在这么复杂的数列中找到逻辑性。

“你知道?”

张林蹲下来拿起一张纸对着光仔细看,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国际数学竞赛,当时抽的题目就是根据马竞数列猜想衍生出的一个子猜想。但是我没能解出来。我发誓一定要破解这个数学难题。后来上了大学,回过头再看,才发现那道题那么简单。换个角度,靠心算都能得到结果。”

张林看刘朝阳不理自己,只是埋头写着一串串的数字和符号,就从刘朝阳面前拿过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一排图画,递给刘朝阳。刘朝阳接过来看,上面画着六个奇怪的图案,在最后画上了一个大大的“?”。

这六个图案分别是:

“十分钟之内,找到规律,画出最后一个图形是什么。”

张林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得意,刘朝阳接过张林的笔,想都没有想,就在最后面画上了一个“ ”,然后默默地看着张林。

“字母轴对称解谜。很简单啊。”

张林有些尴尬,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初中男孩会有这么高的智力。他竖起了大拇指,抿着嘴向他表示佩服。

张林看着刘朝阳收拾那些稿纸问:“天桥上的那具尸体,你是怎么认出是你的老师的?”

刘朝阳停下手,看着张林,目光中有些疑惑。

“尸体已经变形了,他的父亲也没有立即认出来,你是怎么看出来是他的?”张林很认真地问着他。他看出刘朝阳的眼神有一点恍惚,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思考。

“他的额头上有块疤,那是他打拳击时留下的。他上课的时候告诉过我。”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五年。”

“你今年初二?他不是一直在夏安中学当老师吗?”

“嗯。前几年发生了好几起失踪事情,学校就请他来教我们防身术。”

“你们很熟吗?”

刘朝阳摇摇头。

张林看着刘朝阳一边和自己说话,一边在稿纸上演算,思路还很清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昨天下午六点,你在哪里?”

刘朝阳抬起头看着他:“我是嫌疑犯吗?”

张林笑得有些僵,他摇摇头:“我只是了解一下情况,希望能尽早破案。”

“在学校做作业。”

张林看到石台旁放着一堆夏安中学作业本,干干净净,页面整整齐齐的,像是从来没有翻过的样子。张林拿起一本作业本随便翻了一下,果然上面什么字都没有。他又把作业本放回去。

“校长的女儿程兰和我在一起,她可以作证。姜老师比我高两个头,又是练拳击的,我不可能杀得了他,而且我也没有作案动机。”

刘朝阳整理好面前的稿纸,继续说:“你来我家不是为了那个案子吧?我哥失踪了。”

张林一直在想姜态的案子,对“不起眼”的刘腾飞失踪案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听到刘朝阳这么说,突然有些面红耳赤。听到刘朝阳的话似乎在质疑自己,张林有些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刘朝阳收拾着东西,视自己为无物。张林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小孩根本就不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成熟而冷静,平淡的话语似乎总让自己发虚。张林刚才出的那道题,是上大学时,证据学教授第一节课出给全班学生做的,当时班上最快的人用了十分钟才得出正确答案,那个人就是张林。可是刘朝阳解决这道题,只用了几秒钟。他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天才,就是魔鬼。

很快他就证明了刘朝阳只是一个天才而已。程兰证明刘朝阳六点到八点之间和自己在学校图书馆看书,而那个时候,姜态已经死在了天桥上,被人扒光了衣服。张林也在图书馆的电脑上查到了程兰和刘朝阳的借书记录,他们俩一直在图书馆讨论数学题。

张林回到家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王潇萧坐在饭桌面前静静地等着他回来。张林打开门就看到王潇萧正直挺着腰看着自己,那个姿势看上去有些疲惫而僵木,看样子她已经等了很久。

整个吃饭过程中,王潇萧都不停地给他夹这夹那,张林来者不拒,一言不发地吃着饭,但眼睛却从没离开过自己带回来的卷宗。卷宗是关于姜态的,大幅的尸体照片被摆在桌子周围,而刘腾飞失踪的相关材料则被丢在桌子一角。张林看着厚厚的一堆资料绞尽脑汁地梳理着思路。王潇萧慢慢地移过脸,张林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

“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新闻里都说了。”

“那你觉得关键点在哪里?”

“凶器是什么?”王潇萧笑着说,“我不是学刑侦的,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去找找凶器。”

张林说:“法医说伤口有可能是圆珠笔之类的硬物,我找遍了整个夏安能买到的所有规格的笔,都没有符合的。”

王潇萧天真地问:“万一不是笔呢,也许是其他什么的?尖尖的、长长的、圆圆的,能是什么呢?”

张林耸耸肩,不理她,合上了卷宗,继续吃饭。

王潇萧看着张林,目不转睛,但是张林连头也没抬一下。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王潇萧突然有些发怒,皱着眉头,瞪着张林。

张林仍然没有抬头,这个举动表明他确实不敢看王潇萧。

王潇萧盯着张林说:“你最近又去见她了?”

听到这个“她”字,张林猛地抬起了头,看到王潇萧一脸的愤怒和湿嗒嗒的眼睛。

说到那个“她”,张林的脑海中想起那个画面。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女人穿着红色露背长裙,跟一个男人杯盏交错,笑意盈盈。

张林的手机响了,竟然是吴河的。

吴河在电话里的声音简短有力:“来我办公室一趟。”

张林进屋的时候发现吴河的办公室里乱糟糟的,有些愕然,吴河的强迫症如何忍得了这么乱。

吴河把一叠资料扔给张林。

“刘腾飞的事情有线索了吗?”

张林心里有点发虚,他根本就没有把刘腾飞的案子放在心上,但是他不能那么说。他义正词严地说:“我查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找到人。我正打算联系周边地区的兄弟警局联手调查。”

“不用了,我申请了通缉令。他是嫌疑人。”

张林翻开资料,不知道吴河从哪里弄来的线索,在案发现场旁的工地水井里发现了一根钢筋,被水浸泡了很久,钢筋上没有血迹和指纹,只是长度和形状与死者的伤口一致。工地上拧钢筋的只有刘腾飞和刘东方父子,刘东方案发时在家,案发后刘腾飞失踪。种种迹象表明,刘腾飞是畏罪潜逃。

张林有些诧异,这些证据出现得太突然。但转念一想,刘腾飞在那个当口失踪,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银行已经证实,刘腾飞失踪后,取走了在银行的所有存款,这个连他父母都不知道。”

张林快速翻看完所有的文件,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上,那是一根圆珠笔粗细的钢筋,张林在工地看到过,正是刘腾飞工作台上没拧完的那根钢筋骨架。

吴河揉着脑袋说:“把通缉令发往周边地区局所,贴在人多的地方,正式通缉刘腾飞。”

张林说:“这样看来确实刘腾飞很有嫌疑,但是这些证据并不能证明刘腾飞就是凶手啊?”

张林点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办。”

可是刚走出门,张林又拐了回来:“吴队,那我还参与姜态那案子吗?”

吴河盯着他的眼神告诉他,这个问题很无聊。

张林出去后,吴河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它精准地挂在墙面的黄金分割点上,照片上是柳权给吴河颁发立功奖章的照片。吴河盯着看了好久,然后微笑着。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个殴打了局长柳权的吴河,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张林在警局里听到许多人在议论,不知道从吴河被停职后消失,再到重新回来执掌刑警队,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