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

连环

连默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然而这并不能阻挡隔壁两个年轻女孩对她的好奇。

在没有大案要案发生的日子里,作为一名法医通常都是在为民事、刑事案件中的涉案人进行从身体到精神等各方面的鉴定,以及对各种医疗纠纷的责任鉴定。某种角度而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

但两个女孩并不这样认为。

周末她们端着自己烘焙的小点心敲开连默的门。

“姐姐,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全天然,不含添加剂,保证好吃!”短发的贤珍笑着对连默说。

长发及肩的明竹大力点头,然后举一举她捧着的玻璃瓶:“还有我自己酿的梅子酒。姐姐我们开茶话会吧。”

连默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没兴趣的木然表情,奈何结果完全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两个女孩全然不予领会,一人挽了连默一条手臂,登堂入室。

“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明竹笑呵呵地问。

“……医生。”算是吧。

“啊,那太好了!万一我和小竹有个头疼脑热的,可以不用去医院,直接来找姐姐看了!”贤珍拍手。

连默额角一抽:“是法医。”

孰料两人听后并未露出太过惊愕的表情,反而兴趣盎然。

“姐姐好厉害!是不是每天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惊心动魄?”明竹显然对法医职业十分好奇。

贤珍比较感性:“姐姐一定是个很认真很负责的法医。”

又对连默说起她们自己来:“小竹和我在地铁名店街里开了一家美甲铺,小竹手巧,我就是打打下手,生意还不错。姐姐要不要也做一次指甲养护?我们用的是进口植物精油,保证滋润温和不刺激皮肤,再做个方形美甲,保证姐姐的一双手又软又好看!”

连默垂睫看了看自己因为工作关系剪得光秃秃的指甲。以前读书的时候校规规定女生不能化妆打扮,只允许留不超过肩膀的直发,后来工作了,因为工作性质使然,就更加不打扮了。

“那天来接姐姐的帅哥一定是当警察的吧?”明竹双手捧在心口,向往不已。

连默扬睫直视明竹:“是一个朋友。”

陈况工作性质特殊,她不便随意透露。

这一眼,透澈犀利,让一直以为连默是温良和善无害的邻家女郎的两个女孩子齐齐一惊。

贤珍忙拉着明竹起身告辞:“姐姐工作一周一定很辛苦,我和明竹就不打扰姐姐了,有空再来找姐姐玩。”

说完和明竹离开。

连默没有礼貌客气地邀请两人下次再来,而是淡淡松了一口气。

女孩子们的话题,不是不活泼有趣,只不过她的心思都在青空给她的那本李教授的著作上,只想窝在沙发里,捧着书消磨半日时光。

不过显然这样的打算终是要泡汤了,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

连默从沙发上起身走过去接听电话。

电话那头是主任有些凝重的声音:“连默,有案情,我把案发地址发到你手机上,你尽快赶过去。我随后就到。”

连默结束通话,收到地址短信后,就迅速换衣出门。

案件现场在市中心的喷泉广场,报案人是一群清早在广场跳舞的老阿姨。

老阿姨们退休后的娱乐生活有限,除了带孩子做饭搓麻将,还有就是聚在一起跳跳舞、健健身。

十月的时候市内会举办一次全民健身大赛,中老年集体舞是其中的一个比赛项目。市中心的两个区都组织中老年舞蹈队参赛。由于前段时间传出过跳广场舞音量太大,致使不堪其扰的居民做出从家中向楼下小广场泼粪的过激之举,而集体舞又是个需要较大场地排练的项目,所以中心城区领导经过协商后,决定将偌大的市中心喷泉广场划出一个区域来,供中老年舞蹈队排练用。

两个区的舞蹈队自行商定了时间分配,一个队上午来排练,另一队则下午过来,这样场面不至于乱哄哄的,也不会为了听清各自的音乐而把音量开得太响。

一群阿姨早早搭了车到广场集合,好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吃早饭。领队建议大家先到喷泉边上围成一圈可供人休憩小坐的石阶上坐下来,安心把早饭吃了,然后再排练不迟。

都年纪不轻了,要是饿着肚子进行大体力的运动,万一出个好歹的,谁能负得起这个责?

老阿姨们遂三三两两捧着大饼油条、粢饭烧卖坐在石阶上,边吃早饭边说闲话。

其中一个阿姨带的早点是女儿给她做的三明治,里头夹着火腿切片、生菜、芝士片和蛋黄酱,引得一众阿姨都说她福气好,能享受到女儿给做的早餐。随后就纷纷讨伐起自家的女儿或者媳妇来。

这个说女儿老大不小,转眼要三十岁的人了,除开工作,就是上山下海地旅行。今天去云南,明天去西藏,后天又要去欧洲。总之把赚的每分钱都花在路上,然后回到家来啃老,如何都不愿意谈婚论嫁。

那个就叹,这有什么不好,总好过我媳妇娶进门,老娘踢出门吧?我是老娘,儿媳妇就是小娘,衣不洗,饭不烧,日日都在网上买一堆没用的东西。说她一句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儿子就同我翻脸。哎呀说说就一肚皮气!

老阿姨吃着女儿给做的三明治,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手上沾了不少蛋黄酱,黏黏腻腻的,用餐巾纸擦也擦不干净,遂俯身打算在后头的喷泉水池里洗洗手,倏忽看见水池底下沉着个老大的黑色旅行包。

老阿姨忙站起身,高喊了一嗓子:“谁的旅行袋落在水池里了?!”

这一叫,将其他人都引了过来。

老阿姨们围着水池一阵指指点点,也没人出来认领旅行包。

有人是居委会干部,对这样的事比较敏感,忙指挥着大家把旅行袋从水池里捞上来。

“前段时间发生过好几起丢弃婴儿的事,别是哪个只管生不管养的,见生的是女儿,就包一包扔在这里想淹死孩子啊!”

被她这样一说,阿姨们都紧张起来,赶紧脱鞋挽裤脚,涉入喷泉池当中,合力将十分沉重的旅行袋搬到石阶上。

旅行袋出人意料地沉,五六个阿姨费了好大的力气。幸好天气热,水温不算低,否则几个阿姨真要吃不消。

居委会阿姨排开众人,指挥两个没下水的舞蹈队队友:“手机带了吧?拿出来拍照,这样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说得清楚,不会被人赖到头上。”

阿姨们齐齐点头,觉得在居委会工作的人就是法律意识比较强,懂得自我保护。

两个阿姨取出手机来,有识货的“哎呀”一声:“曹阿姨你用的是iPhone嘛!”

曹阿姨得意:“这是我儿子淘汰下来的,扔掉不舍得,我就拿来用了。他们年轻人换手机,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换衣服还勤,真吃不消。”

边说,边不甚熟练地找到拍照功能,对准了黑色旅行袋。

居委会阿姨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弯下身,伸手慢慢拉开旅行袋的拉链。

随着拉链一点点被拉开,里头装着的东西慢慢展现在阿姨们眼前,众阿姨先后发出尖叫。拿iPhone拍照的曹阿姨短促地惊叫一声,“咕咚”一下栽倒在地,额角撞在石阶上,当场血流如注,手机也砸在地上,屏幕碎成一片蛛网。

居委会阿姨傻在那儿起码有三十秒,随后强自镇定,断喝一声:“大家镇静,不要慌,都散开!报警!马上报警!”

110接到报警后,先派出所在辖区的分局警察去往现场。

分局警察赶到现场一见旅行袋里的东西,即刻上报至总局,并将现场保护起来,以免现场遭到破坏。又组织人手向现场的目击者们采集第一手目击证词。

连默驱车抵达现场的时候,老阿姨们正围着几个做笔录的警察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地大声讲述经过。

警察有些无奈,又不便对着老阿姨们提高嗓门,只能好声好气地劝她们:“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说。每个人我们都会问到的,不会遗漏的。”

连默忍不住微笑。

碰到事情,退休在家无事可做的阿姨们最热心了,但要在她们你一嘴我一句的讲述中理出个明晰的头绪来,还真是需要一番耐心的。

连默向维持现场的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越过黄线,走近现场。

喷泉广场的地面已经被踩得一塌糊涂,各种各样的脚印和水迹交叠在一处。连默循着逐渐清晰的水迹和越来越凌乱的脚印,一路拍照,一路来到陈放黑色旅行袋的石阶前。

台阶前费永年和青空已经先她一步到达,正在对现场进行初步的勘察取证。

费永年神色凝重,一双浓眉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见到连默,他大踏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

连默微愣:“主任打电话让我过来的……”

费永年默然两秒,摆摆手:“既然来了,就过来吧。”

然后引着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淋淋的足迹外侧干燥的地面,来到半敞的黑色旅行袋前。

连默一眼,就看见旅行袋里装着的,被肢解的,尸块。

连默戴上手套,将现场每一处都拍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旅行袋拉了一半的尼龙拉链完全拉开。

尸块装在一个黑色防水旅行袋中。旅行袋的面料质量非常好,即使完全浸没在水中,也完全抵挡住了渗水压力,只在接缝和尼龙拉链位置出现了渗透。

“考虑到面料防水透湿功能的参数各有不同,恐怕暂时还没法给出抛尸的确切时间范围。”连默细细翻了翻旅行袋,没有看到标签和生产厂家的标志。但防水性能如此良好,做工如此精良的旅行袋,如果不是进口货,也大有可能是外贸加工多出来的尾单,“至于受害人……”

连默伸出右手小指,朝装在大号透明密封袋内的尸块比了比:“尸块的切面非常整齐,出血很少,凶手是在受害人死后才进行分尸的。”

她又凑近细细看了看尸块的切面:“恐怕我们要找一个很了解人体或者解剖的凶手。”

“怎么说?”费永年也弯下身,一齐看了过去。

“你看这里。凶手每一处都是精准地切割了受害者的纤维结缔组织、软骨以及韧带,轻易地将受害人肢解分尸。”

“连默分析得对。”主任沉重的声音在两人身后传来。

“主任。”连默回过头,见主任来了,就打算起身。

“你继续,这是你的案子,我只想看看你对这样的案件是如何处理的。”主任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

“乔主任,能不能单独说两句?”费永年低声对主任道。

主任颔首,两人走开些距离,费永年面沉似水。

“这件案子,您能不能换一个人做尸检?”

四年前的连环碎尸案,主任也参与了破案工作,其中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见费永年神情凝重,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年的事,不是你和陈况的错,你俩却把整件事都背在肩上,一背就是这么多年。单位里还有那么多女同事,和你关系不错,你难道还能禁止她们所有人参与案件的侦破吗?”

费永年捏紧双手,沉默不语。

主任遥遥注视着远处指挥警察将沉重的陈尸袋抬上警用运尸车,转而对费永年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无处不充满危险,你可不能因噎废食啊,小费。”

说罢,主任向准备离开现场,回法医实验室进行尸检工作的连默走去。

“走吧,老头子和你一起去。”

连默疑惑地抬眼望向主任。

主任用拳头捣住口鼻,虚咳一声:“碎尸案情节严重,性质恶劣,抛尸地点又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地带,市局对此案非常重视。”

“哦。”连默接受了主任的解释,提了取证包和主任一起离开现场,各自驱车前往法医实验室。

费永年略头疼地对一群话多意见也多的阿姨们压一压双手:“阿姨们静一静,我们一个个说好吗?阿姨们站好队,报个数,我们叫到几号,几号来讲述事情经过。”

又招手叫青空问:“车怎么还不来?”

一群阿姨都滞留在案发现场录口供,影响太大。

青空无奈:“已联系过,回复说马上就到。”

“目前了解些什么情况?”

“大致上都说得差不多,来排练,坐在那边吃早点的时候发现了旅行袋。一开始以为是有狠心的父母把孩子装在旅行袋里抛弃了。捞上来后才发现是碎尸。”青空合上笔记本,其中一个阿姨额角破了老大一个血口子,也不肯离开现场先去医院治疗,全程都白着脸嘀咕iPhone摔坏了,还不晓得被谁踩了两脚,她回去怎么向老头子和儿子交代。

费永年瞥见警用面包车闪着车灯接近喷泉广场,深深吸一口气:“你领受伤的阿姨先去医院,我带其他人回刑侦队做笔录。稍后会合。”

老阿姨们一听还要去警察局做笔录,纷纷出声抗议。

“我们还要排练。”

“去警察局做笔录,要做到什么时候啊?”

“就是嘛!我们只有上午才能使用场地的,被你们这样一折腾,今天就练不成了!”

多亏居委会阿姨觉悟高:“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是为了帮助人民警察破案,少练一次我们也能赢!”

老阿姨们终于不再嘀咕抗议,随车回市局刑侦队做笔录。

稍晚时候,陈况一路带风地走进费永年的办公室,顺手把门一关。

“老费,你怎么没通知我?”

“你这不是也知道了?”费永年淡淡地看了陈况一眼,“而且比我想象中来得还快。”

陈况走到窗边,望着下面停车场里没有出警的警车,往事涌上心头,良久,才转身面对费永年。

“当时那件连环碎尸案,疑点重重,最后却草草结案。其中所遇种种阻碍,使得真正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你我都心知肚明。时隔四年,类似的案件再次发生,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费永年略觉头疼。

“破案是警方的职责。”他这次绝不会任凶手脱罪,务必将他绳之以法。

陈况一笑,眼里是不容错认的坚定。

“我以前在公安系统工作,需要遵守法律和被游戏规则约束,但现在我的身份不同了。我不介意使用非常手段。”

“陈况!”费永年有些严厉地喝止。

陈况摊手:“嘿,我只是说说,放松,老费,放松!”

费永年又如何放松得了,只苦口婆心地劝他:“现在案件情况还不明朗,你别冲动。”

“我去找主任聊天。”陈况恢复往日从容,一摆手,开门出去。

费永年明知陈况将自己的话当耳旁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提醒自己最近要多注意他的动向。

开放式办公间里的老同事和新师弟师妹们见陈况面色冷凝地进去找费队,这会儿又面色如常地从费队办公室出来,纷纷解除警报,来与陈况聊天。

“师兄,我们周六去打反恐精英实战,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正好和我们一队。”

“年轻人,不可以投机取巧啊!”刑侦队里的老法师语重心长,“凭外援赢了我们这群老人家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能凭自己的本事,赢过包括陈况在内的师兄们,那才是你们自豪的资本。”

“赵哥太狡猾了!不让我们请外援就算了,还把陈师兄拉到自己队里去,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陈况听得微笑。这是他所熟悉的环境,他曾经以为会与伙伴们共同战斗到老的工作岗位,他尊敬的师长前辈,年轻而充满着热情的师弟师妹。他虽然回刑侦队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回来,都让他有种强烈的归属感。

“我去楼下找乔主任,大家周六见。”他应下了周六组队打反恐精英的邀请。

在楼下填写了访客登记表,陈况进入法医实验室办公区域。

法医的人员流动性比他以为的还大,走廊里迎面遇上的,都是陌生面孔,快走到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才碰到以前的老同事。

陈况与之打招呼,对方压低了嗓子:“不是说好了不见面的吗?”

陈况微笑:“我是下来找乔老师的。”

对方长出一口气:“主任和连默在第一解剖室,往前走右手第一间。”

陈况朝对方摆手:“有时间一起喝茶。”

“才不要和你喝茶!”对方昂首阔步走开。

这人原就是局里的法医,业务能力不很强,野心也基本等同于零,只想太太平平混日子到退休。这样混吃等死的状态,一直维持到老婆和他闹离婚为止。

法医职业性质特殊,工作起来不分日夜,一旦有案件发生需要出勤,无论是在吃喝拉撒还是花前月下,没有任何推托的理由。他也是年纪不小,通过相亲结的婚。女方也是个老大难,学历高,工资高,要求高,拖拖拉拉挑三拣四到了三十五岁,家中二老以抹脖子上吊逼其结婚,无奈选了他。这感情基础本来就薄弱,加上他又格外懒散不求上进,女方最后表示忍无可忍,要求离婚。

他就纳闷:我也不是头一天不上进没追求,怎么忽然就忍无可忍了?思及陈况在外做私人调查工作,遂打电话去,别无他求。

“要离婚就离婚呗,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能背莫须有的罪名。”

陈况一口应承,答应帮他调查,三天之后就将调查报告交到他手里。

他一看,女方竟然在单位结识了一个美国公司派来的地区经理,两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打得火热,到了同进同出的地步,只等她离婚好与美国人双宿双飞。他顿时就怒火中烧。

男人不怕别人说他没用,然明明是对方先行出轨,却以他没用为借口要求离婚,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二话不说,当天就拿着调查报告和女方摊牌,要么她自己向四老承认是她出轨,他要求离婚,要么他把报告给所有熟人发一份。

女的到底还是要点儿脸面的,只好亲口向两家家长承认是她有了外遇,已经怀孕,所以想要离婚。女方父母都是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如今女儿做出这等事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说老脸都让她丢尽了。当场说再不管她,拂袖而去。

他痛快地与她离婚,女方出于愧疚,净身出户,什么都没要。听说后来和美国人一起回他祖国去了。

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张扬的事,所以他一直表示虽然感谢陈况,但双方就不碰面了。不过只要陈况有事需要他,他总是不吝提供帮助的。

陈况一笑,循了指引,找到第一解剖室。

透明玻璃感应门内,连默和主任穿着白色防尘服,戴着帽子手套,正围着解剖床,对尸块做进一步的法医鉴定。

连默将电子放大仪的摄像头推近到尸块的剖面上,和主任一起仔细察看。

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拥有亚洲人特有的骨骼特征,除此之外,却很难再发现鉴别死者身份的有用线索。死者的牙齿被悉数拔除,面部遭到了损毁。手指上的指纹被化学制剂烧灼殆尽,右脚脚踝处的一圈皮肤也被切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都是在死者死后进行的,她并没有在活着的时候遭受太多折磨。

这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凶手。连默不想承认这一点。承认这一点意味着在这名死者之前,凶手还杀害过其他人。

“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连凶手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微小的细节。”主任鼓励连默。

连默点点头。

其实凶手分尸并去除能辨识身份的组织这一行为,和尸块干净利落的分解手法,已经透露了很多凶手的信息。

连默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中等身高,面容不具备侵略性的男子,有一点年纪,接受过相关的训练,不是医生,就是从事相关职业,耐心地等待猎物落入他的圈套。他目睹猎物在他眼前慢慢死去,原本充满光亮的双眼一点点蒙上一层死灰,最终成为一具犹带余温的尸体。

他有能力将尸体处理得不留痕迹,让人查无可查,但是他用了最骇人听闻的手法,将受害者肢解,并抛尸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公众场合。

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挑衅,所有细节都对警方透露出“你们有本事来抓我呀”的得意。

主任瞥见门外的陈况,遂示意连默继续,自己则脱下手套出门,拍拍陈况肩膀:“走,我们去办公室说话。”

陈况望一眼全神贯注埋头检查尸块的连默,点点头。

两人来到办公室,主任把门轻轻关上,问陈况:“喝点儿什么?”

陈况摇摇头,他现在真的没心情坐下来和喜欢喝功夫茶的主任品茗。

主任也不强求,慢条斯理地取出茶壶茶盏,将小电热壶接了水通上电,这才坐进椅子里。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主任开门见山,“每一个分尸的凶手,都有自己特定的标志,特定的手法,独有的习惯就是他们的标签。当年的案子,手法其实很拙劣,凶手对尸体的处理很粗暴,能看到很清晰的泄愤的心理痕迹。但是这个死者不同,凶手在她的尸体上的作为,与以前看到的冲动和泄愤有所区别……”

凶手近乎胆大包天,用了黑色防水旅行袋,将被肢解的尸体抛弃在大庭广众之下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务必要令警方尽快发现,而不是想让死者人间蒸发,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

“这是一种炫耀,炫耀自己的杀人技巧,炫耀自己有能力逃脱法律的制裁。他享受死者被肢解的过程,而不是杀人后慌乱分尸抛尸,以期不被警方联系抓获。”

恰恰相反,凶手也许从头到尾都在现场旁观,嘲笑警方的无能,以此获得心理上的优越感。

陈况的脸色随着主任有条不紊的沏茶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是他?”

“目前还不能下定论,我相信小费破了案,会第一时间和你说的。”主任轻声劝他,“你了解规定,有些无伤大雅的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件案子不行。”

“我理解您的难处。”陈况起身,“不过我不会袖手旁观。”

“你要把握好分寸。”主任也知道凭自己几句话,没法叫陈况放手。

“我知道。”陈况与主任告辞,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再去一号解剖房,直出了市局,驱车去往黄伟荣律师事务所。

陈况通过秘书要求见黄律师的时候,老好人黄律师正将一沓文件交给信以诺信二少爷。

信二少爷在沈安绮一事后,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绝迹于本埠的娱乐场所。虽然这其中不乏兄长信以谌停掉他的信用卡的功劳,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对陈况“一见钟情”。

信二少爷觉得长久以来他都没有找到自己人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直到那天看见陈况,他才倏忽意识到,那才是他所向往的人生:落拓不羁,豪迈洒脱。

自此他一心一意地想在律师事务所再与陈况“巧遇”,进而从老好人黄律师手下,“跳槽”去陈况手下工作。

奈何却总也碰不到陈况。

这时一听陈况要来,如何肯错过?!

黄律师接了秘书电话,摆摆手示意信以诺可以先去将文件送到门口接待处,等快递来时交给快递,尽快发出。信二少爷不动声色地捧了一沓文件出了黄律师办公室,将之交在接待处,叮嘱两位接待员尽快叫快递发出去,随后返回黄律师办公室外,闪身躲在茶水间里,一边喝袋泡红茶,一边耐心等待陈况的到来。

大约十分钟后,陈况果然上来,直奔黄律师办公室。两人关了门在办公室内简短交谈几分钟,陈况又匆匆自办公室离开。

信以诺见机忙放下手里的茶杯,紧赶两步追上陈况。

“陈况!陈况!”他尾随陈况走入电梯。

陈况记得信二,微微点了点头。

信以诺在黄律师身边几个月,旁的本事没学到,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虽然陈况面无表情,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出陈况情绪不佳。

“是不是有案子要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在本埠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陈况闻言,朝他微笑:“谢谢。”

信二少爷挠头:“嘿嘿,我还没有谢谢你上次帮我摆脱杀人嫌疑呢。”

“你应该感谢令兄与黄律师和警方。”陈况本不欲多言,可是看到信以诺格外赔着小心的样子,又追了一句,“在律师事务所能学到很多,万勿错过机会。”

以诺大力点头:“那我要是有事,可以来请教你吗?”

陈况看见信二少爷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最终还是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

以诺喜滋滋地双手接过名片,揣到兜里,简直恨不能立刻就跟着陈况走了。不过理智尚在,脑海里浮现出兄长以谌的形象:在黄律师处做满半年,若无投诉,方可取回信用卡及跑车。

他只好依依不舍地目送陈况出了电梯:“有时间一起喝茶啊!”

可惜陈况心事重重,没工夫理他,直直往地下车库去,取了车回家。

陈况独居,父母已经退休,并没有留在本埠,而是在老家购置了房产,拿着本埠的退休工资,在山清水秀的老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但是陈况知道,当年的事,对父母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的女友是经母亲单位同事介绍认识的,三家人关系一直很好,母亲的同事一直说就等着吃谢媒蹄髈了,孰料后来出了这样的事。女朋友全家移民去了国外,母亲的同事虽然知道此事不能怪她,可是到底觉得若不是她居中介绍,人家好好的女儿也不会遇见他,遭那等罪,还是和母亲渐渐疏远。

母亲眼看着都已经在着手准备的婚礼就此告吹,好好的未来媳妇精神受到刺激,儿子几乎一蹶不振,一夜间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多月。等母亲病好了,父亲就提出带着她去老家散心,这一去就由小住两个月,变成长居不归。陈况过年的时候去老家探望二老,他们已经适应了二线城市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在院子里莳花弄草,养鸡撵鸭,精神头看起来不错。陈况话到嘴边,还是把劝二老回去的说辞咽了下去。

回到家中,陈况在门口换上拖鞋,将车钥匙顺手扔在门边的空玻璃鱼缸内。

鱼缸里本来养着一对金龙鱼,父母不在,他在家的时间又不固定,就由他做主,送给了楼下已经退休的老教授。老教授见他常常独自一人,总试图开导他,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才是正经。

陈况望着空****的客厅,终是垂了眼,走入自己房间。

陈况的房间一如他本人,布置得很整齐利落,带着一股子随时准备出发去远方的况味。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大口,信手搁在电脑桌上,然后将床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轻轻一推,整张世界地图就“嗖”一声卷了起来,露出后头整整一面贴满照片和纸条的墙来。

四年前的案件,在人们的记忆中早已经淡去。死去的三个女孩子,除了她们的家人或许还记得,再没有人会提起。甚至连她们的家人,也未必愿意谈及。毕竟她们妓女的身份令家人羞于启齿,甚至感到难堪。据他所知,三名受害者的家属都先后从原来的住址搬离,其中一家为自己的小儿子改名更换母姓,仅仅是想让他不受姐姐是被人杀死的妓女这个事实影响困扰。

陈况独自坐在房间里,专注地凝视墙上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字,每一句。

过去与现在在他眼前慢慢重叠,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陈况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过道上的费永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侧了身,将费永年让进门。

费永年进门后朝陈况举一举手里拎的大口袋。

“你随意。”陈况接过口袋,穿过客厅进厨房去了。

费永年自发自觉地换上拖鞋,将一双穿得有些旧的黑色皮鞋整齐地放在门边的矮鞋柜上,然后环视干净空旷的客厅。

以前做同学的时候,两人周末经常到对方家里打游戏,双方的父母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管谁去谁家,饭桌上必然准备小绍兴白斩鸡,老广东烧鹅,不敢给他们喝酒,但汽水总是有的。陈爸爸陈妈妈知道他不爱吃茄子,只要他过来,饭桌上必然是没有茄子的。后来他工作结婚了,每到逢年过节也都会来陈况家给二老拜年。陈家对他来说,就是另一个家。

而今这房间里满是寂寥味道。

陈况将费永年带来的白斩鸡和烧鹅,还有两个凉拌菜装在盘子里端出来,另取了筷子和酒杯,招呼费永年洗手入座。

“嫂子知道你不回去吃饭吗?”

“她知道,她晚上也正好和同事聚餐。”费永年摆摆手,让陈况不用担心他回去会跪搓衣板。

陈况一笑:“嫂子工作还顺利吧?”

费永年夹了一筷子凉拌藕片,咬在嘴里脆生生的:“嗯,蛮顺利的。她现在在外资企业,说是外企,其实也就是个外国私人小老板,公司不大,人员也不复杂。喏,闲来无事总是组织去这里吃饭,到那里度假。你嫂子不年轻了,也没那些雄心壮志,非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看起来不像以前在国有企业那么风光,但是日子自在很多。”

陈况点点头,拉开啤酒罐的拉环,缓缓将啤酒倒进杯里,一杯递给费永年,一杯留给自己:“那我们今晚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费永年和他碰杯:“好!”

两人虽说要痛痛快快喝个不醉不休,可是到了微醺的状态,就齐齐放下了酒杯,合力将饭桌收拾干净,餐后垃圾通通打包扎起来,放在厨房的垃圾桶里。陈况宰了个西瓜,两人各捧一个果盘,移师客厅沙发。

费永年这才说明来意:“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件案子。”

陈况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然而到底还是沉默。

“我也知道让你别管这个案子,你不会听我的。”

陈况依然沉默。

费永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整齐地折叠着的纸,推到陈况跟前:“现在局里的电脑不允许外接闪存驱动器复制资料出来,所以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线索都写在这上面了。”

陈况接过那张纸,向费永年道谢。

费永年挥手:“我们两兄弟之间,你和我客气什么?只是你一定要谨慎处理才好。”

“我有种直觉,一定是他。”陈况沉声说道。

“你知道我不会凭你的直觉就采取行动。”费永年提起故人,“当年从队里调走的老王,后来去了人事档案管理局,上两个月市里开会时我还看见过他。人比以前胖了,头发也比以前少了,活脱脱一尊弥勒佛,人人见了他都戏称他为‘王胖子’。他私下对我说,当时向市局施压的那位如今已经退休,目前在位的并不是他培养起来的亲信,而是上头空降来的。”

费永年伸手指一指头顶上方。

“那位说是退休,但老王说其实多多少少是被他儿子所累。他提拔上来的人,而今调离本埠的,明升暗降的不在少数。现任很有点儿拿这些人作筏子,整治本埠官场的意味。”

陈况微微一笑。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费永年知道他的心思:“前头的保护伞现在已经撤走了,想要旧案重开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不能莽撞,你比谁都清楚检方不会采纳法律禁止的证据形式与取证方式。无论你有什么发现,一定一定,要和我取得联系。”

陈况郑重点头:“老费你放心,我必不让他因我的疏忽而逃脱法律制裁。”

费永年一拍腿:“就等你这句话了!我会及时和你分享案件进展,你的调查也一样。”

下班前主任叫住连默。

“车坏了?在停车场没看见你的车嘛。”

连默点点头,有点儿郁闷:“小区里不知道谁恶作剧,把好几辆车的前后轮胎都扎了。我怕迟到,所以就叫了出租车来上班。”

主任一拍双掌:“这种偷偷摸摸损人不利己的小贼最可恨!你报警了没有?绝对不能姑息放任这种行为!”

“有业主当时就报警了。”连默为了赶时间,没有留在现场听取后续进展。

法医实验室门前,青空笑着应道:“保证完成任务。”

主任笑呵呵朝连默摆手:“去吧去吧。小卫有车贴的,你不用担心他兜圈子送你。”

青空在那头道:“我可听见了,到时候车贴不够用,主任您可得给我报销哦!”

“那是当然。一句话。”

连默不好再推托,把一句“我可以乘出租车”默默咽回肚里,拎着医生包跟青空上了楼,出了市局办公大楼,坐上青空的车。

两旁有同事经过,都一副乐见成就一对眷属的表情,让连默有心摇下车窗解释两句,却又无从说起。

青空心情不错,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征求连默意见:“空调会不会太冷?”

等车开出市局,融入晚间高峰的车阵里,趁汽车开开停停的工夫,青空打开车载音响:“想听什么音乐?”

“都好。”连默对音乐没有特殊喜好,连楼下小花园几个阿婆每晚跳舞放的《最炫民族风》她都能淡定地从头听到尾,毫无怨言。

青空闻言真想以头抢地。

回个我喜欢听节奏布鲁斯,或者喜欢听灵魂乐,抑或爱听摇滚乐,这才有话题往下说啊!

一句“都好”,简直和“随便”一样,令人无措。

青空在内心里默默泪了两秒,这才按下随机播放键。

性能良好的环绕立体声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泻出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一部,《莱茵的黄金》序曲,如同少女就在耳边呢喃低语,由舒缓而高昂。

乐声响起的刹那,连默低低“噫”了一声,随即侧耳倾听。

“……是一九八六年德国拜特罗伊节日剧院制作完成的版本……”连默有一点儿小惊喜,这是她认为仅次于一九五七年录音版本的版本了。

青空没料到歪打误撞,连默竟然知道,顿时生出遇见知音的豪情来。

“你也喜欢?”

连默微笑:“中学时有音乐欣赏课程,老师从最浅显易懂的《卡门》《茶花女》《费加罗的婚礼》开始向我们介绍歌剧,甚至还让我们每个人挑选一样简单的乐器,一班人一起排练女中音们最爱的《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

连默说起读书时的事,平时沉静的表情变得柔和飞扬。

“后来慢慢开始欣赏《阿依达》《巴黎圣母院》,最后老师将《尼伯龙根的指环》介绍给我们。十六小时的歌剧,我们整整听了一个学期。”

有人不耐烦,有人却从此深深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放弃原本的理想,考取音乐学院。很多人都说他疯了,他却说:我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最爱。

“我家里有这版本的德国头版黑胶唱片,保存得极好。和后来灌录的数码唱片相比,声音更显空灵细腻浑厚昂扬。”青空说完,果然见连默眼睛一亮,他的心也跟着亮起来,“歌剧在我家一向是小众娱乐,现在找到同好,有空一起听吧?”

青空心里小得意起来。陈师兄带连默去听法医演讲,他和连默一起听歌剧,还是他比较有情调啊。

“我知道你家附近弄堂里有家食肆,专做私房菜的,要不要一起去那里吃晚饭?”青空征求连默意见。

“我知道食肆,不过听说要预约呢,否则根本没位子。”

两人的话题由歌剧转到美食上头。

后头远远尾随两人的一辆灰褐色帕萨特在高架分流岔道口与青空的车拉开距离,走分流岔道,下了高架路。

车里戴着浅色墨镜的陈况取出手机,趁红灯时拨电话给孙生。

孙生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地问:“怎么样,我办事,你放心了吧?”

陈况在这头笑笑:“我又欠你个人情。”

“哎,当年若不是你,我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救命之恩,这点儿小事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是况老弟你一句话,我老孙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孙生这样说着,后头还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子娇滴滴的召唤。

“孙兄去忙吧,我们有空一起吃饭。”

“况老弟嘲笑我是不是?和你打电话,再忙也是有空的。”孙生这样说着,那头就有女孩子不依不饶地娇嗔:“怎么还不来嘛!”

“哈哈,拜拜况老弟。”孙生在电话那头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收线。

陈况朝着电话摇摇头。似孙生这样黑白通吃,能屈能伸,风流快活,也是本事。

绿灯亮起,陈况的车随着前车驶过路口。

他的直觉一向超乎常人地精准,这一次他不能再让周围的人受到伤害,所以他和费永年商量过后,请孙生设法让连默不能独自驾车上下班,再由乔主任出面安排人手,接送连默上下班。

不想孙生出手,竟是使人将连默所住小区里七八辆停在一处的车胎捅了。

手段固然粗糙,不过确实有用。

连默将最后一组数据录入电脑。

实习生今天请假,参加婚礼去了。请假的时候深深叹息:“老师,似我等这样有一技之长,职业性质较为特殊,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昼夜不分,收入尚可的单身职业女性,是否容易成为剩女?”

连默挑眉,有些疑惑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实习生将记录板抱在胸前:“我最要好的死党、高中同学今天结婚。她本来邀请我做伴娘的,我们当年约定过的,谁先结婚,另一个就做对方的伴娘。可是老师你看,我根本走不脱,完全没有时间陪她挑婚纱选照片布置场地,只好食言。”

连默有些同情地拍一拍实习生肩膀:“要知道,婚姻制度是人类漫长的社会关系历史上的一链,它既不是社会关系的最初,也不是社会关系的最终。在原始社会里,人类曾经有一个阶段是采取群婚制度的,一个部落中的女性和另一个部落中的男性结婚,同时也可以与另一个部落中的其他的男性通婚。有时客人来访,他们也会互相交换妻子。摩梭女性的走婚,其实正是群婚的遗留现象……”

连默伸手取过实习生抱在胸口的记录板:“现行的婚姻制度只是符合目前的社会制度罢了。早早晚晚,都会产生变化。所以不必担心自己成为剩女,或有一日,有一技之长,收入尚可的单身独立女性,才是常态。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不用再担心经济与社会利益。”

实习生呆一呆:“老师你这是安慰我吗?这是安慰我吗?!我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天都是问题啊?!”

连默笑起来,指一指腕上的手表,示意实习生再不走就迟了。实习生“嗷”一嗓子,取过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背包,说了声连老师再见就跑了出去。

主任在走廊上碰到一路小跑的实习生,待走进连默的办公室,不由得问起:“新来的实习生怎么样?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

连默浅笑:“工作的时候十分稳重。”

无论她说起什么话题,她都镇定自若。

“你别吓跑了她。现在能留住一个业务能力强的人才不容易。”主任叮嘱,“你当初刚来的时候,我可没这样吓过你。”

连默只管嘿嘿笑。

她忍不住啊。

一碰到紧张或者不知所措的局面,她就会开始东拉西扯胡言乱语。

她也不想这样啊。

“广场碎尸案有什么进展?”

连默收了笑:“根据尸斑和下颔关节尸僵的强度,可以初步判定碎尸被发现时,死者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以上。血液检查报告显示,死者生前曾经饮酒。胃容物中含有一种花粉,还在对比究竟是哪种植物的花粉。尸块剖面采集的工具痕迹样本也送到实验室去,与数据库里的样本做交叉对比,我还在等结果。”

“能不能确认死因?”

连默点点头:“股动脉出血,导致失血死亡。”

凶手冷酷地目睹受害人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的血液喷涌而出,慢慢失去生气,在他面前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犹带余温的尸体。然后有条不紊地将其肢解,抛在大庭广众之下。

“凶手很享受他杀人的过程,每一步都有条不紊。”连默有强烈的预感,凶手还会再次行凶。

主任面色也凝重起来:“有什么进展要尽快通知楼上。”

“我知道了。”连默极力将自己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预感抛开,但那预感就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她心头,驱之不散。

吃午饭的时候,费永年和青空都没下来,只有小刘一个人在食堂吃了饭,又带了两份盒饭上楼去。在经过连默时,小刘还不忘停下来传话:“卫青空叫你下班先别走,他送你回去。”

说完“噌噌噌”三步并作两步蹿进电梯。

坐在连默斜对面信通处的办公室副主任笑呵呵地打趣:“小连啊,是不是可以准备红包,吃你们的喜酒了?”

“……我只是车坏了而已。”

她的车轮胎被捅,先是片警前来取证,后来据说小区里有车主认识人,案件又被移交给分局的刑警,前前后后车在原地放了两天。等取证完毕,汽车由拖车公司拖至购车的汽车经销商处,对方一会儿要保修卡,一会儿又要等原厂送轮胎过来,总之四个轮胎换了三天也没换好。她只能继续搭青空的车上下班。

信通处副主任听了只管笑,一副“你别害羞,我们都知道,抵赖没有用”的表情。

连默心道:这下误会大了。

而制造这场误会的人此时正在楼上问小刘:“你和连默说过了没有?”

小刘将手里的盒饭交给青空:“说过了!”

青空一手接过盒饭,一手捶一下小刘的后背:“谢谢你!”

费永年在一旁抄手就在青空后脑上拍了一下:“快吃饭!吃完继续查案。”

青空赶紧坐下埋头吃饭。

费永年这两天有点上火,眉心的皱纹明显深起来。

案件进展缓慢,目前他们手头掌握的线索寥寥,只知道死者为女性,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右脚脚踝曾经有过一圈文身,但已经被凶手切除。凶手手段非常残忍,将受害人的股动脉割开,让她目睹自己失血过多,求救无门,在心理和生理上给她造成双重恐惧,终至死亡。然后将她肢解抛尸。

心理侧写师对凶手的描述是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接受过高等教育,很可能从事与医学有关的职业,举止有礼,有一定经济能力,在本埠有独立的居所,能不受人影响地杀人并分尸。受害人年轻,很容易就被他所吸引,随他去陌生的地方,进而惨遭不测。而他继续犯罪的可能性非常高。

可是符合这些心理侧写的人,没有几十万,也有几万了,怎样才能缩小嫌疑人范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费队,我这边有发现!”小刘忽然提高了声音说。

费永年和青空同时放下盒饭,一起凑到小刘办公桌前。

小刘感受到了瞬间的压力,深吸口气道:“装尸体的防水旅行袋的材质比较特殊,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终于有结果了。这是一个著名的户外运动设备品牌的产品,国内没有生产,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并且他们只有少量现货,大多数客人都是先在他们的旗舰店或者官网预订,等到货后自提或者送货上门。每一个旅行袋都有特定的编号……”

“所以特定的包能追溯到它的所有者!”青空一砸手心。

小刘大力点头:“即使不能追溯到具体某个人,但至少能知道有哪些人有这个牌子的防水旅行袋,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

“干得好!”费永年拍拍小刘肩膀,转头交代青空,“吃完饭你和小刘去旅行袋的销售商处核实信息。”

如此在阳台上站了一支烟的工夫,费永年拿手机打电话给老同学。

他们当年都是从警官学校毕业的,只不过他和陈况做了警察,这位老同学却进了出入境管理局,如今已经是副科长级别的人物了。每年同学聚会,就属这位同学最春风得意。年富力强,工作体面,收入颇丰,娇妻稚儿,有车有房,的确是所有同学中发展得最好的。

老同学一接起电话,就热情地说:“费永年!什么风把你吹来找我了?”

“赵朴实,我是有事相求。”费永年开门见山。

“哈哈哈,能得班长费永年有事相求,是我老赵的荣幸啊!说吧,什么事?”赵朴实没和费永年耍官腔。

“我想麻烦你帮我查一个人,看看有没有他近期的出入境记录。”费永年报上名字。

“一句话的事!”赵朴实很是痛快,说完了正事,便与费永年讲起同学会的事来,“国庆节的同学会,老班长你说放在哪里好?我们山也上过,海也下过,钓过鱼,逮过鸡,好像好玩的都组织过了。”

费永年微笑:“你在同学群里喊一嗓子,必定花样百出,到时候投票决定好了。”

赵朴实在那头一拍巴掌:“还是班长有办法!”

“这两件事就都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到时候可一定要带嫂夫人一起去参加聚会啊!”赵朴实又和费永年聊了一会儿,撂下一句“过两天给你消息”,就挂了电话。

费永年站在阳台上。外头的天灰蒙蒙的,阴霾笼罩着城市,久久不散。

陈况的直觉,侧写师的心理侧写,都让他有种事态朝着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的担忧。

连默避让过在过道上奔跑的顽童,继续抬头查看书架上的分类牌。

周末的书店热闹过菜市场,颇多家长带学龄前儿童到书店接受文学熏陶。奈何孩童多动,全然不顾家长管束,在书店一排排书架间的过道上来回呼啸奔跑。家长最后只好放弃,任由几个小童来回追逐。

然而对爱书人来说,这小小嘈杂,不成问题。

连默戴一副黑色全封闭降噪耳机,悠闲地穿行在书架之间,眼前是排放整齐的,散发着新书独有的香味的书籍,耳中是《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抱着死去的爱人所唱的《舞蹈吧,爱丝美拉达吾爱》优美的旋律,周遭的一切都淡出她的感官世界,只余纯粹的音乐与文字。

死者胃容物中发现的花粉着实令连默困惑,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花卉的花粉。只有辨识出花粉的种类,才有可能知悉受害人生前的最后一餐是在何处用的,进而推断出一条大致的时间线,弄清楚她最后二十四小时的行程,从中发现凶手遗留的蛛丝马迹。

但是书店里关于孢粉的图书实在不多,连默找到一本《中国气传花粉和植物菜色图谱》,从书架上抽出来仔细翻了翻,和实验室已有的数据大致相同,但是她还是打算买回去仔细阅读,以免人为疏忽错过重要线索。

忽然有一只男性修长干净白皙的手将一本《中国木本植物花粉电镜扫描图志》轻轻递到连默眼前。

连默一愣,取下耳机,抬眼望向持书的男人。

男人生着一张年轻的娃娃脸,一副近视镜下头是半眯半笑的眼,穿着质地非常细腻柔软的浅灰色棉麻圆领衫,搭一条牛仔裤,白球鞋,和连默像是双生儿般的打扮。

男人见连默扬睫相望,眼里有疑问颜色,微微一笑:“我看到你一直在找有关花粉的图书,这本是刚才有个淘气的小朋友看过,随手塞在后面那排书架上的。”

说着,指了指连默身后的那排书架。

连默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不由得一哂,哲学书啊……她哪里会去哲学类里找有关植物的书籍呢?

接过书,连默向他道谢。

他耸耸肩,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不擅长与异性搭讪的连默点点头,将两本书捧在胸前,重新戴上耳机,再次将世界隔绝在音乐的旋律外,朝收银台走去。

男子站在原地,目送连默纤瘦的背影慢慢走出他的视野范围,被层层书架所阻挡,微笑着垂头看向连默稍早站立的位置。

她有种不自觉的美,头发扎成一束马尾,低头认真看书,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有几缕散碎的小头发,带着一点点微微的弧度,贴在耳后。书店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不可思议地美好。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美好,但愿不被这污浊的尘世侵染。

连默回到小区,还没走到楼下,远远就听见贤珍和明竹的笑声。明竹的笑声尤其响亮,脆生生的,透着一股蓬勃朝气。

连默拎着书店的纸口袋,放慢脚步。对于两个女孩子的热情,连默总有些不知所措。她喜欢保持一定距离,先观察一段时间,直到确定发展友情对彼此无害,才会放下戒备。

这个过程不会太漫长,但是在如今人人都加快节奏,步履匆忙的时代,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等待,愿意接受这样的谨慎。他们往往匆匆而来,见得不到期望中的回应,便挥手而去。

连默觉得自己就像是新时代的老古董。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陌生人,可以通过一款手机应用软件,找到彼此,然后相约见面,最后把臂搂肩跑去酒店开房?广播里陌生网友见面,被骗财骗色甚至惨遭杀害的新闻,难道还少吗?

明竹先看见连默,娇呼一声:“连姐姐回来了!”

贤珍扯一扯明竹的手臂:“姐姐回来啦?你同事等你好久了。”

果然信报箱前头站着青空,明亮的紫色T 恤,亚麻色休闲裤,和平时在单位里全然不同的样子。

看见连默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信手接过连默拎着的纸袋:“这么沉?累不累?我不是说了叫你等我来了再出门吗?”

连默哑然,微微涨红了脸。

她是真心不习惯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如此热情周到啊……

“连姐姐,你同事对你真好!”明竹咬了咬嫣红的嘴唇,有些羡慕地说。

贤珍拉着她,对青空和连默说:“正好姐姐回来了,我们也该上班去了。”

说罢拖着明竹走远了。

青空等两个女孩子走远了,一边扬下巴示意连默开楼下的防盗门,一边对她说:“这两个女的来路不明,说话滴水不漏,目的性很强,你和她们往来留个心眼。”

“哦。”连默点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

待连默打开防盗门,青空拎着装书的纸袋进门,一边前后上下打量楼内的建筑结构。

“就这一部电梯?”

“嗯,就这一部电梯。这是老式公房,有电梯已经属于当时比较高级的公寓楼了。”连默却引着他走楼梯,“不赶时间的时候,我都会走楼梯。”

响应号召,节能环保。

青空跟在连默身后。

她今天穿麻灰色棉恤,牛仔短裤,扎着马尾辫,远远看去就像是假期里的中学生。走近看,却有着中学生所不具备的沉稳冷静。

当走到七楼时,连默面色如常,青空则有点喘:“最近缺少锻炼。”

连默闻言微笑,去接他手里的纸袋:“给我拎吧。”

“没事!”青空站直身体。

连默也不和他抢,自去开了门,请他进屋。

当连默家的门堪堪合拢的刹那,隔壁门后传来清晰轻蔑的声音:“不要脸!看什么看?还不回去做作业?!”

青空在屋里听见了,忍不住皱眉。

连默怎么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两家邻居一家在门后窥视,言语中充满了对连默的敌意,另一家的两个女孩子热情得过分,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殷勤。

“市局有单身宿舍可以申请,住得离局里还近些。”青空对连默说。

连默接过他手里的纸袋,放到一旁的置物柜上:“这里也挺好的,出门就有超市菜市场,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交通便捷。”

青空不便深劝,只好转而问:“去书店有什么收获?”

连默来了精神:“目前国内最全的孢粉图谱图志都买到了,我将受害人胃容物内发现的花粉拍下来了,马上开始做比对。也许正好有数据库里没有的样本。”

连默去厨房泡了一大壶茉莉柠檬茶出来。

茉莉花就是连默种在阳台上的一盆多瓣茉莉的花朵。连默不太去料理它,任由雨水浇灌,风吹日晒,它却每到暮春初夏,便开出繁繁复复累累缀缀的花来,香气在夜里飘出老远去。连默就收集花盆托盘里未及盛放便凋谢的花苞,略略晒干后,自己用来冲茶喝。

青空闻见茉莉香味儿,笑起来:“想不到连默你也喝茉莉花茶。”

又说起自己父亲来:“我家老头就喜欢喝茉莉花茶,家中院子里种了整整一花圃的茉莉,什么品种的都有。没事就钻在花圃里伺候茉莉花。我家太后说他跟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多。有机会带你去看我家老头种的那一大片茉莉花。”

连默想象那样一片馥郁芬芳雪白的花海:“一定很美。”

青空压低声音:“后来我家老头偷偷告诉我,他当年初见我家太后,就是在一丛茉莉花前头。我家太后穿一套军装,胸口别着大红花,正和战友合影,我家老头恰巧经过,看了那么一眼,自此就刻在心里,再也忘不了。”

青空至今记得老父在说起这一段往事时,脸上那种焕发青春般的光彩。他相信当时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很美。

“臭小子!哪一天有个姑娘,你看了她一眼,再也忘不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老父说完,一把将他从病床前拍开,“别在我跟前碍眼,多陪陪你妈去!”

他当时以为老头撑不下去,差一点心软留在父母跟前。后来发现老头儿精气神足着呢,和同楼病房里的病友下棋,两个人为了一步棋吵得面红耳赤,他才惊觉差点中了苦肉计。

连默微笑,斟了杯茉莉柠檬茶,双手奉到青空跟前:“谢谢。”

她神经再粗壮,青空接送了她一周,也明白这其中,怕是有费队安排他保护她的意味。

“一杯茶就谢我了?”青空怪叫。

“等会儿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连默老实。

“这还差不多。”青空笑起来,眼里流露出明朗的神色。

临下班时,青空接到发小的电话。

“空少!下班出来吃个饭!”发小的声音从极嘈杂的环境里传来。

“说了不要叫‘空少’!”青空捏鼻梁,“这几天没时间,兄弟你自己好吃好喝好玩,我就不奉陪了!”

“别介呀!卫少!弟弟我特地把年假和国庆假期连加在一块儿,搞了一个月的豪华长假,专程从京城赶来找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发小提高了音量,“卫少赏脸,出来吃顿饭,算是给弟弟我接风洗尘呗!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吧?卫少你难道就不想我吗?”

“不想!”青空斩钉截铁,“我最近忙,你自个儿玩去。”

一旁费永年拍拍他肩膀。

青空回过头:“费队,什么事?”

费永年示意他收拾东西下班:“今天我来送连医生,你可以先下班了,出去和朋友聚会一下,放松放松。”

“不……”青空一个“用”字没来得及说,费永年已然一笑,宽厚的手掌一挥,表示事情就这么定了。

可是我想送连默呀!青空将话憋在肚皮里,先行下班了。

这头费永年让青空小刘下班,那头主任也赶连默把东西收拾了下班回家。

“我在等美国同事发数据来……”连默还想做垂死挣扎。

“美国现在是太平洋时间半夜十二点。”主任毫不留情。

连默颓然。

主任指一指自己的双眼:“你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老法师的这如炬双目。”

“那我先下班了。”连默把自己的东西扫进医生包,一拎,耳机挎在脖子上,朝主任挥手。

一等连默走出自己的视线,主任就传简讯给费永年,小白兔已经出发。费永年回以简短的“收到”两字。

主任觉得费永年和陈况有些草木皆兵,然则也不能怪他俩,四年前的事无论搁在谁身上,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陈况从此离开警队,费永年虽然坚持留了下来,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再也不是最初那个大大咧咧,笑起来带着一股子爽朗的小警察了。

主任叹了口气。肉体的创伤容易愈合,心灵的伤痛,有些时候,却很可能伴随一个人终生。

他从没对连默说起过,在她来应聘之前,法医实验室曾经有过另一名女法医。年轻,业务能力不错,样子也好,挺文静的一个女孩儿。有一天,从医院送来一具女尸,怀孕已经八个多月。女死者因为与婆婆产生矛盾,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她在房间里蹬翻了凳子,发出巨大声响,婆婆却由于两人间的龃龉没有前去察看究竟。等她老公下班回家,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妻子悬在那里,早已经没了气息。鉴于是非正常死亡,所以负责抢救的医院就将尸体送到法医处。她正好当班,承担了尸检的工作。在她解剖尸体,取出女尸腹中已经成形,还差三周就将降生,却在母体中一起死去的男婴时,那个婴儿忽然动了动……

她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事后她接受了整整一年之久的心理辅导,却再也没办法回到法医行列,最后只能辞职。

他最后一次听人提起她,是几年前在法医工作年会上,据说在一所中学当校医,精神仍然不在最佳状态,人看起来邋遢油腻。

主任不知道,工作中的哪件事,会触及心灵中那个点,使人再也无法承受,终至崩溃。但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连默碰上类似四年前的事。所以他积极配合费永年,将连默置于被保护的状态下。

“费队,我一个人回家没事的。”连默坐在费永年的老式大众汽车上,非常诚恳地对费永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