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002

“坐好,把安全带系上。”费永年看看手表。手表是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妻子送给他的礼物,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他偶尔会想,假使他和陈况当年没有那么固执地要缉捕真凶,上头一施压,他们就和稀泥,把案件草草了结,他是否如今早就高升,妻子也不会被陷害,最后离开国有企业,两夫妻和和美美春风得意?陈况和女朋友已结了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费队?”连默见他微微出神,轻唤。

“我先请你吃饭,然后带你去个地方。”费永年发动引擎。

“哦。”连默老老实实系好安全带,靠在椅背上。

她的第六感雷达还是比较准确的,费队心情不佳,她还是识趣点的好。

费永年瞥一眼连默,忍笑,驱车驶往目的地。

晚饭选在一家私房菜馆,菜色很清淡,着重体现新鲜食材的原汁原味,辅以精美的食具,给人以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连默最喜欢喝一款新鲜莲藕榨的莲藕汁,清甜中带一点点桂花香,装在好看的翠色荷叶盏里,使人还没饮到嘴里,已经在肺腑中生出一股清爽的感觉来。

吃过饭,费永年领着连默从私房菜馆后门出来,上了等在外头的出租车。

“师傅要去哪里呀?”司机压着嗓子说话。

可连默还是听出来了:“陈况?”

“我说了骗不过她。”费永年笑起来。

“本来也没认真伪装。”陈况也笑。

连默一双大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快告诉她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你看把她憋的。”陈况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

连默鼓了下腮帮子。

费永年没有卖关子:“我们带你去一家私人实验室。”

连默微微张大嘴。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陈况接口道。

“不要紧吗?”检方不会采纳非法证据。

“我们不是非法采集证据,”费永年斟酌了一下,“只是去找专家来帮助我们。”

连默点点头。法医实验室并不是对所有领域都了解熟悉,很多案件都需要其他行业的专家充当顾问。

陈况将出租车驶进一幢大楼的地下停车库,熄火,和费永年、连默一起下车,搭电梯上到五楼。因已是下班时间,整层楼静悄悄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放大回响。

陈况拉开正对电梯口的玻璃门,示意连默女士先请。

连默握紧了手里的医生包拎手,走进陌生空间,陈况与费永年随后进门。

连默一进门,绕过镌刻有实验室名称的照壁,来到里头,在偌大的,以玻璃幕墙分隔的空间内一眼就看见平时工作中比较常见的光谱仪、有机质谱仪和无机质谱仪,甚至连接触机会不多的同位素质谱仪与离子探针都有。

“欢迎光临信氏实验室。”信以谌从一侧的休息区走出来,身旁跟着看起来明显很兴奋的信以诺。

连默并不觉得奇怪。信氏是做建材生意的,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对建材进行质量检验是再正常不过的。遂朝信以谌点点头:“你好。”

信以谌微笑:“连医生看看设备可还齐全,如果缺少的话,我立刻去向别处调用。”

“有没有更衣室?”连默正正经经地问。

“有,请跟我来。”信以谌伸手,领一行人往更衣室去。

待换上一次性防尘服,一行人个个都由顶至踵穿在白色无纺布的防尘服内,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连默看一眼平时都衣着优雅的信以谌,双眸笑成了月牙。

果然帅哥就是帅哥,即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仍然能叫人透过双眼猜测他有多英俊。

以诺却对干巴巴的女法医无甚兴趣,点点头权充招呼,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陈况身上,自动自发地取了平板电脑,做出一副调查助理的模样来。

陈况不理他,只当他是阔少闲极无聊,三分钟热度。

信以谌带他们穿过走廊,行经一间间玻璃墙隔离开的独立实验间,来到最里面的一排实验间。连默发现自己宛如置身于平时工作的法医实验室,除了没有停尸房和尸检台,这里简直应有尽有,甚至连法医实验室申请购买,至今都没有经费批下来的最先进的生命科技公司生产的仪器。

购买生命科技公司的仪器,该公司会和实验室分享公司所拥有的强大的基因数据库资料,包括逾一千五百万份犯罪分子的基因样本,以及世界范围内的动植物基因样本。可以毫不谦虚地说,生物科技公司的基因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数据诺亚方舟。一直是连默所神往的。

现在有机会接触这些仪器,进而一窥数据库的究竟,如何不让连默激动?

“这是……”她的身体几乎要贴在玻璃墙上。

除了还在状况外的以诺,所有人都微笑。

“这是实验室最近购置的设备,连医生需要什么请尽管使用。”信以谌隔着口罩,对同样只露出一双透澈大眼的连默说。

连默小小地欢呼一声,就想推门进去,被一侧的陈况眼明手快地拉住。

“……?”连默不明所以。

费永年掩面。

信以谌轻笑,伸手在指纹识别锁上按住不放片刻,门锁“嘀”一声解除。

连默“嘿嘿”讪笑两声,随即当先一步,推门而入。

之后,即使给她十个八个**帅哥,她也不会注意到了。

第二具碎尸被发现的时候,费永年正和青空排查本埠几家著名的西班牙餐厅。

在死者胃容物里的花粉最终通过与连默从美国一家实验室获取的数据对比后发现,是一种产自西班牙的蜂蜜中所带有的,西班牙当地的一种野花的花粉。

信以谌在这中间提供了很大帮助。

于弟弟以诺看来,乏善可陈的工作狂哥哥以谌,除了美食,完全不懂得生活。以谌只是对从来都是土豪做派的以诺微微一笑,他有条件享受美食,这爱好健康美味,除了体重上的困扰,不会带来任何副作用,比豪车美女来得更加实惠。

信以谌一听说死活赖在陈况身边做助理的以诺谈起受害人胃里有产自西班牙的野花花粉,兼之还有腌制过的猪肉成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西班牙餐厅。

城中确实有几家西班牙餐厅,但能吃到正宗西班牙顶级火腿的,却只有少数几家。生火腿是西班牙特产美食,最顶级的火腿每年都只生产固定的数目,绝不会为了追求产量而牺牲火腿的质量。每年牧场都会挑选固定数量的西班牙杂交黑猪,将它们放养在野外牧场,喂饲一种独特的果实,这样猪肉的脂肪才会形成白玉一般的颜色,胆固醇含量接近于零。最后只取煮的两条后腿,腌制三年,才能获得一条顶级美味的生西班牙火腿。每条火腿都配有基因证书,然后才能上市销售。

西班牙火腿生吃最为美味,但餐厅有时会考虑到食客的饮食习惯和口味,提供各种调味料供客人蘸取,以获得美味体验,有的餐厅会为食客送上一小罐产自西班牙的手工蜂蜜。由于是纯手工采集,所以蜂蜜在分离的过程中,会带有大量的花粉,虽然看起来不那么清澈透明,但营养价值更高。

两相结合,信以谌推测受害人很有可能生前曾去过一家正宗西班牙餐厅用餐。

信以谌的推测得到了法医实验室数据的支持。

“除了花粉,胃容物中的残余肉质经基因检查,与国内养殖的猪的基因不同。”连默指着实验室给出的检测报告,对费永年说。

费永年和青空走了两家西班牙餐厅,两家都提供顶级生火腿,但这两家主张最纯正的西班牙风味,所以并没有为客人准备蜂蜜做蘸料。两人正打算驱车去第三家的时候,费永年接到小刘打来的电话。

“费队!在城中绿地广场,又发现一具碎尸……”

结束电话,费永年握紧方向盘。

城中绿地广场同样位于市中心,与喷泉广场遥相对应,每天在绿地广场晨练的市民不在少数。相比喷泉广场清早多是中老年人,绿地广场每天都有大量的不同年龄段的市民前去,其中不乏很多老人带着孩子去接触大自然的。凶手将弃尸地点选在那里,其意不言而喻。

市局和有关部门对此十分重视,领导专程找费永年谈话。

“城中绿地广场是我们城市的一张名片,在人均绿化占有率这么低的现在,有那么大一片植被位于城市中心区,供市民们亲近大自然,呼吸新鲜空气,一直都广受欢迎。现在有连环杀人犯在外不断作案,还将尸体抛弃在每天有老人孩童经过的绿地中心地带,这影响太恶劣了!”领导在办公室里几乎要拍桌子。

上头正要派巡视组下来,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太难看,简直是打本届领导班子的耳光。

“巡视组马上就要来了,限你们务必在半个月内破案!”领导捣着额头,“动用一切可用资源,不要让媒体抓到疏漏!四年前的案件已经够轰动了!”

当时坊间各种传闻层出不穷,媒体紧追不舍,上面又有人施压,即使结案,舆论仍不依不饶地指责警方办案不力,案件疑点重重。现在忽然又出了一桩连环杀人碎尸案,倘使不能尽快地将凶手绳之以法,让媒体放大报道此事,那根本就是坐实了当年认罪的凶手不过是替罪羊的传闻。不但警方面上无光,恐怕一应政府高层都会受到牵连。

费永年抿唇点点头,退出局长办公室。

等来到走廊上,身后的门轻轻合拢,费永年这才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来。

如今的局长正是当年大力主张尽快结案,向上层势力弯腰低头,最先妥协的市局刑侦大队队长。当年案件告破,原局长高升,副局长升任局长,他就坐了副局长的位置。不出两年,局长退休,他就稳稳地接任局长要职,很是春风得意了一阵子。

现在类似的碎尸案再现,很难不令大众和媒体联想起四年前的旧案,他这才觉得头疼,要限期破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费永年不觉得解气,他只是后悔,如果当初真凶被绳之以法,那么也许今时今日这两个女孩子就不会遇害。

局里的低气压,迟钝如连默,也感受到了。

刑侦队上下没日没夜地进行排查,青空和小刘熬红双眼来来回回地看事发地点附近的监控录像。

扫地阿姨偷偷埋怨,办公室里的烟蒂和喉糖包装纸到处都是,推门进去能呛死个人。

第二具尸体的尸检连默也已经完成,和第一个被害人一样,凶手的手法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笃定警方没法抓到他的得意。

连默拿着报告,推开刑侦队办公室的门,果然如扫地阿姨嘀咕的那样,看起来乱糟糟的。

青空与小刘正在就户外运动品牌提供的客人名单,与西班牙餐厅提供的第一个被害人死亡大致时间内的预定名单做比对,但是青空有预感,希望不大。

无论是购买防水旅行袋或者是预定西班牙餐厅用餐,凶手都很有可能提供了伪造的身份信息。他既然打算行凶杀人,又怎么会大意到留下自己的真实信息,事后供警方追查?

见连默推门进来,青空忙起身去将办公室的窗通通拉开,一边顺手操起办公桌上的一本年鉴扇风:“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什么有用的新线索。”连默把报告递给青空。

凶手越来越老练,也越来越谨慎。先将受害人麻醉至失去行动力,人却保持清醒,随后用尖锐锋利的器具割开受害人的股动脉,任其失血过多死亡,最终将其肢解并抛尸。所有的步骤都精心策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但是他肯定会犯错!”青空来回比对先后两份尸检报告。

凶手越得意,炫耀自己的行为,嘲笑警方的无能,就越容易犯错。可是他不能赌凶手在下一次犯案时会犯错。

一定会有什么他们没注意到的线索!

连默静静退出刑侦队的办公室。

临下班时,连默接到信以谌的电话:“连医生,你好,我是信以谌。”

连默有些意外,自上次女明星被害案之后,他曾经给她送花表示感谢,却再没有更进一步接触。三天前在信氏的实验室里见到他,她和他也没有多余的交谈。不料他会打电话给她。

“你好……”连默一手接电话,一手将办公桌上的个人物品扫进医生包里。

“冒昧致电连医生,想请你吃顿晚饭,不知连医生可否赏光?”信以谌的声音很沉稳好听,有种大提琴般浑厚的质感。

连默犹豫一下,想婉转拒绝,对方轻声一笑:“有点儿问题,想趁机请教连医生。”

土豪能有什么问题请教她?连默有点好奇。

信以谌在电话那头继续道:“那我就在门口恭候连医生了。”

说罢收线。

连默将医生包合上,两条搭袢系好,准备打卡下班。

主任微胖的身影从办公室门口晃过:“今天我送你吧。”

连默知道最近楼上破案压力巨大,每个人都超时工作,青空和小刘的眼睛这几天全都结膜充血,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主任这是想替他们分担些事情吧?

“今天有人请我吃饭,会顺便送我回家,主任您放心好了。”连默笑眯眯。

“是谁请我们连默吃饭?要不要老头子去把把关?”主任的八卦天线进入开启模式。

“不是您想的那样。”连默将耳机挂在医生包的拎手上。

只是主任到底不放心,坚持将连默送到单位门口,一见开着一辆低调雪佛兰汽车的信以谌,他放心地朝连默挥挥手。

坊间各种二代层出不穷,有些名不副实,空有个光鲜亮丽的架子罢了;有些名副其实,为人低调沉稳但做事脚踏实地。

信以谌显然属于后者。

连默上了车,主任这才返回大楼。

“不知道连医生喜不喜欢吃西班牙菜,假使不喜欢,我现在就去别家订位子。”信以谌将车在路口调头,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连默。

西班牙菜?连默眼睛里掠过流光。

信以谌点头微笑。

“西班牙菜蛮好的。”连默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信以谌是谈过恋爱的。

在传得沸沸扬扬的康城影后肇莹莹之前,在一切捕风捉影的绯闻之前,在他还青涩懵懂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谈过一场恋爱,恋爱的对象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这场恋爱不算轰动,但极其投入。

当时女生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她清秀漂亮,娇小白净,他斯文俊朗,高大帅气,站在一处,连班主任都在班级联欢晚会上戏称他们是金童玉女。作为班长和副班长,本来在班级事务中就接触得比较多,他们又恰恰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互相间便渐渐生出情愫来。

这段生涩稚嫩的感情,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保护。他们本来学习就好,彼此互有好感的同时,学业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非但如此,甚至还相互竞争,看谁的成绩更胜一筹。哪一方在考试或者测验中赢过对方,另一方就要送上小小奖品。

他当时已经在闲暇时间里帮助父亲看财务报表,翻译进口建材的说明书,以此来换取平时的零用钱。每次他在成绩上略逊她一筹,都会取零用钱出来,给她买围巾帽子手套,头带发箍夹子,一应零碎可爱的小物件。而她则会亲手做小点心给他,样子不精致,味道也一般,可是吃在他嘴里,简直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美味。

家长老师虽然都知道他们的恋情,但都保持了一种理性的谨慎的观望态度,并不大加阻止。

就这样,这段感情积极健康地发展着,老师们最后甚至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他曾经无意间听班主任与科任老师说,要是这两个孩子能双双考取北大清华,那真是创造了一项前所未有的记录。

那时候还不流行学霸一词,搁到今时今日,他们大抵就是传说中的情侣学霸吧?

然则他们青涩美好的恋情,在高三这一年,戛然而止。

她的父亲是本埠官员,当时正逢升迁,将往中央赴任,而她也为自己设定了女外交官的目标,打算报考外交学院,为实现她的理想而努力。

他则恰恰相反。父母是白手起家的商人,生意正处于创业中期的发展阶段,父亲希望他报考本城最高学府的经济贸易专业,毕业后正式接手家族生意。

他们身上都有着父母的期许,谁也没办法为了对方而妥协放弃。

高考结束,他们先后收到录取通知书,相约在共同度过三年时光的校园里见面。

暑假里,学校是不对外开放的,但是门房的老师傅认识他们,网开一面,放他俩进去。

空旷的操场上暑气蒸腾,他们并排坐在跑道边的看台阶梯上,任时光在眼前流逝。

然后,他与她做了人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

七年后,她在一次驻外使馆遭遇到的炸弹袭击中,为保护使馆里的孩童,献出年轻的生命。

当她的遗体由专机护送回国,他在新闻里看到她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出现在镜头中的时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独自躲进浴室中,狠狠痛哭。

信以谌从那一刻起,知道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死去。

他没想到会遇见连默。

连默和他的初恋,并没有多少相像之处,他甚至不能由连默而联想起初恋。

可是,他会时时想起他与她相视的第一眼。

干净透澈,似一把有形的利刃,缓慢又锋锐地切割开他外在的皮肉,直指内心。

信以谌视自己这种莫名深深地记住一个一面之缘的女性的行为,为太久没有感情生活和突发事件当中的情感应激副作用。他等待了一段时间,想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自行消散。

但是效果不彰。

所以他趁弟弟以诺吵着要做陈况助理的机会,指示实验室采购了一批先进的法医实验室所需的仪器设备。

追求不追求暂且不论,与人交往,投其所好总没有错。何况这些设备往后也可以为新设立的信氏医学检验中心,向个人提供亲子鉴定。

弟弟以诺没想太深远,只说他果然是商人,这都能让他看见商机。

他听后微微一笑。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弟弟以诺那么单纯。

因而当陈况拜托他,接连默下班,并送她回家时,他欣然答应。

他没有试图掩饰过自己对连默的好感,以陈况的机警敏锐,想必是察觉到了。他送花给连默的动作,估计也瞒不过陈况去。

陈况在眼下这样的时候,有此举动,信以谌约略能猜到一点儿其中的用意,然则陈况不说,是以他也不问。

信以谌一派安闲地驱车,带连默到一家开在城中外国人社区里的西班牙餐厅用餐。

城中的外国人社区有好几处,有以日本人居多的,也有以韩国人居多的,此间则多以欧美人士居多。社区内餐厅不少,无论是想吃以咖喱为主的东南亚菜,还是想吃以汉堡牛排为主的西式简餐,都能在此间觅到不错的馆子。

信以谌挑选的西班牙餐厅开在社区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在夏日的傍晚遮去落日的余晖。人行道上的室外餐桌已坐了两桌客人,桌上燃着产自西班牙的手工蜡烛,烛光摇曳间弥漫着淡淡的香味,使人心旷神怡。

他偕连默走入餐厅,即刻有服务员领两人入座,殷殷地送上柠檬冰水,又递上菜单,随后静静站在侧旁,等两人点餐。

连默点了餐单上的主厨推荐热食它帕,伊比里亚火腿和海鲜烩饭套餐,信以谌向服务员表示他也一样。

深目高鼻的服务员收走两人的菜单,请两人稍等。

连默趁机打量餐厅。

餐厅老板大抵是弗拉明戈舞的热爱者,墙上挂满了塞维利亚舞蹈家,全世界最著名的弗拉明戈舞蹈之后克里斯蒂娜·欧约斯的照片。餐厅中间还设有一张全木质的方形舞台,想来稍后会有舞蹈表演。

服务员送餐前小食来的时候,连默低声以西班牙语同他小声交谈。起初还有些磕磕巴巴,不很连贯,讲了几句,便流利起来。

信以谌坐在连默对面,看着她和那西班牙小伙交谈片刻,小伙子笑眯眯地转身走开。

“会说西班牙语?”他笑问。

“一点点。”连默承认,“高中时在拉丁语和西班牙语之间选了西班牙语,不过也都忘记了。”

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课业繁重,觉得某一门课目很讨厌,最好老师有事请假,让大家自修。等长大以后才发现,当年学的东西,总会在某个时候派上用场,反而遗憾为什么当初不多学一点儿,更用功一些。

信以谌却从连默的话里,听到更多信息。

读高中时有选择第二外语的条件,本城的中学阶段推行第二外语的学校并不多,并且多偏向学习日语或者法语,拉丁语或者西班牙语并不在第二外语的教学范围内。他由此推测,连默至少不是在国内接受的高中教育,但她身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洋人做派,又说明她不是自小在国外长大。

信以谌朝连默举一举冰柠檬水杯:“以水代酒,谢谢连医生。”

连默举杯回敬:“职责所在罢了。”

信以谌笑起来。

她一定想不到,她一本正经打官腔应酬的样子,透出一种小孩子强装大人的奇异的矛盾感,仿佛一具成熟的肉身中,装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努力和世界保持步调一致,又总有慢了一拍的可爱,和她在涉及专业领域时说一不二的冷静敏锐截然相反。

信以谌向连默说起购置的实验室设备来。

“……打算筹备成立医学检验中心,做个人亲子鉴定和其他鉴定业务,不知道连医生有什么专业意见?”

连默做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国内如今的亲子鉴定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过其资质良莠不齐,收费也高低不一。像信氏这样大的企业,有自己的检验检查实验室,要成立医学检验中心并非难事。

难的是通过高等级资质认证,招徕一批有执业资格证书、从业时间较长、技术娴熟丰富的鉴定工作人员。

连默把自己的看法细细说给信以谌听:“这两项到位,其他都不成问题。”

“这方面我是外行,连医生有没有熟人可以介绍?”信以谌不疾不徐地问。

连默想了想:“你如果确实需要推荐,等我去向主任打听一下。”

她成天在实验室里,接触的人有限,不敢随便打包票。

信以谌点点头:“不急,慢慢来,前期筹备工作都稳妥了,才能面向社会招聘。”

他很欣赏面前这个女孩子,接触越多,越发自肺腑地喜欢。

坊间多有一些没有多少能力,却爱把自己伪装成能登高一呼,应者如云的人。总喜欢做出一副“我认识某官员,只消我一句话,什么事都能帮你搞定”的样子来。生意场上,他也遇到过不少夸夸其谈又眼高手低的对手。

可连默不是。

她如同一块璞玉,外表远不如都市女郎们光鲜亮丽,但是内心里,她是一块温润透澈的美玉。

信以谌望着垂头吃饭的连默微笑,他愿意这么近近地,静静地欣赏这个美好的女孩子。

晚饭用到过半,忽然空气中传来一声悠扬而浪漫的弗拉明戈吉他波浪音,引得食客们纷纷放下餐具,循着乐声望去。

只见一名年轻女郎,穿一件传统玫红色弗拉明戈大摆长舞裙,乌黑如云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鬓边别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整个人性感中带着一丝慵懒。她手臂**在空气中,随着缓慢响起的弗拉明戈吉他的节奏,摆动手腕,拧动腰肢,跺脚,旋转,拍手……裙摆在旋转时飞散开来,如同开在夜色中的罂粟花,浓烈得令人迷醉。

当吉他的节奏渐渐加快,女郎的舞蹈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狂野奔放,甚至从舞台上走下来,在信以谌身前左右撩动裙摆,尽情扭动。

连默看得津津有味。

那女郎在吉他旋律的**中旋转如花,松松绾在脑后的黑发散落下来,连同鬓边的玫瑰一起。

连默眼明手快,接住那枝差点跌落尘埃的玫瑰,伸出纤长的手,交回到女郎手里。女郎朝连默抛了个媚眼,将玫瑰横叼在唇齿间,旋舞回台上,在吉他渐次轻缓的旋律中,结束了她的表演。

不大的餐厅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她也许不是最好的舞者,但热烈奔放的情绪仍感染了在小小餐厅中用餐的每一个人。

信以谌随着连默鼓掌。

他的注意力全数被连默攫取,吉普赛女郎的舞蹈,不过是繁华世界中一个喧嚣的音符,而连默,才是红尘浮世里最明澈的歌曲。

两人吃过甜品后,信以谌结账,偕连默走出西班牙餐厅。

夏夜幽静的小马路上,几乎听不到车声,只有饭后散步偶尔经过的行人,和空气中夏虫时远时近的叫声,气氛散淡得令人心生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的向往。

连默忽然用西班牙语同人打招呼。

信以谌看见先前跳弗拉明戈舞的女郎,穿着表演时的舞衣,骑在一辆小小的电动摩托车上。玫瑰色舞衣撩高至大腿处,用一截方巾系住了搭在摩托车后座上。

女郎听见连默招呼她,用穿着球鞋的脚在地上蹭了两蹭,将摩托车蹭到连默跟前,大眼睛笑意盈盈地在连默和信以谌身上扫了一扫,遂与连默用西班牙语喁喁交谈。

信以谌暗憾自己不懂西班牙语,但这并不妨碍他倾听连默同人交谈。

就见两个女郎,一个平和,一个热烈,眉飞色舞地对谈片刻,吉普赛女郎发动摩托车引擎,朝连默抛个飞吻,扬长而去。

连默返回信以谌身边:“走吧。”

“好。”他没有问连默两人交谈的内容,只闲闲说起去西班牙考察建材市场的旧事。连默听得很认真,有不明白处,会举手指提问。

信以谌将连默全须全尾送回家,目送她上楼,家中的灯亮起,这才返身上车离去。

“已将连医生送到。”他发送语音短信给陈况。

片刻后陈况回复他:谢谢。

信以谌看了一眼短信回复,轻笑。

其实应该他谢谢陈况才对,否则他一时还真没有什么理由邀连默出来吃饭。虽然成立医学检验中心是个不错的借口,只是太过突兀和冒昧,幸好有陈况递来的梯子。

连默回到家,先换鞋换衣,随后洗干净手去阳台上将早晨晒出去的衣服收进来。薄薄的夏衣经过一天的晾晒已经干透了,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隔壁两个女孩子正各捧着半个西瓜,一边在阳台上乘凉,一边吃西瓜。看到连默回来收衣服,齐齐与她打招呼。

“姐姐下班啦?”

“姐姐吃过饭没有?贤珍今晚做了一大锅梅干菜烧肉,超级好吃,我给姐姐盛一碗吧!”

连默笑着摇摇头:“我吃过晚饭回来的。”

说罢捧着干净衣服打算进屋,临进门前,连默忍不住叮嘱两个女孩子:“你们晚上不要单独外出,最好结伴同行,门窗都要锁好。”

“谢谢姐姐关心,我们会注意的。”两个女孩儿甜笑回答。

连默这才回房间里去。

她没留意隔壁阳台上贤珍同明竹絮絮低语。

“没想到她看起来清清秀秀不起眼的样子,竟然那么好手段,今天这是第几个送她回来的男人了?”明竹挖一大块西瓜,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贤珍赶紧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随后朝连默阳台上瞟了一眼,这才拧了明竹一把,压低嗓音:“她和我们以前遇见的人都不同,你别大意。”

明竹“啧”一声,很是不耐烦。

贤珍捅一捅她额角:“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否则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又朝连默的阳台扬一扬下巴,“那不是个简单人物,接送她的那几个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搞好关系,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就好,旁的心思你别动。”

明竹噘起嘴唇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反驳。

贤珍这才略略安心,拖她进屋去了。

返回房间里的连默并不知道外头隔壁阳台上发生的这一幕,她拿起座机,打电话给费永年。

“费队,我是连默。”

费永年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疲惫:“连医生,安全到家了?还没睡?”

“嗯。我下班和信先生去了一家西班牙餐厅,那家餐厅恰好提供顶级西班牙火腿配野花蜂蜜。”连默说起晚饭时候遇见的弗拉明戈舞女郎,“我向她问起第一位受害者遇害大致日期,是否有一位脚踝上带一圈文身的女客前去用餐……”

“对方怎么说?”费永年顿时来了精神。

“对方说她的确记得有那么一位女客人,脚踝处有一圈很别致的骷髅文身,打扮得很时髦,妆画得非常深浓。与她同去的还有一位男客人,看上去很斯文,对她十分殷勤周到,全副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对方印象怎么这么深刻?”费永年疑惑。

连默笑起来:“对方说她在多家西班牙餐厅跳舞,阅人无数,每当她跳舞时,绝大多数男人的眼睛都会情不自禁地黏在她身上,很少有人能全然无视她。可是那天那个男人,几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过她,而是将全副精力都投注在女伴身上。这样的男人不多见,所以她格外注意了那两位客人。”

连默没说的是,吉普赛女郎笑着告诉她,信以谌除了最初乐声响起时注意过舞台上的她,其他时候,也都将目光停留在连默身上。

“如果不是同性恋,那就是很爱很爱你。”吉普赛女郎非常肯定地对连默说。

连默听后只得微笑,没法向女郎解释,信以谌只是个普通朋友。

“她能回忆起两人的样貌吗?”费永年声音兴奋起来。

“她说可以。”连默想起女郎猫一样美丽的眼睛,“不过她只有晚上去餐厅跳舞,白天要在大学读书,所以如果要找她画罪犯肖像,必须等到晚上。”

“没问题!明天我就叫肖像师一起去。”费永年叮嘱连默早些休息,周六周日在家好好放松放松。

城市的另一头,陈况挂断电话。

费永年带给他的两条信息,非常值得再三推敲。

首先赵朴实私下核实过了,当年最大的嫌疑人,退休高官的儿子自从出国后,再没有回国的入境记录。倒是高官,退休后连着两年都会趁寒暑假去国外与妻儿团聚。不过今年高官病重,至今还没有出国去探望妻儿。高官夫人在五月的时候曾经回国照料过几天,但不久就又往国外去度假了。

陈况轻轻在空旷的客厅里做了两个前蹴,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其次可能有人注意到了被害人和嫌疑人在西班牙餐厅用餐,最快明晚就能得到嫌疑人的肖像。这将对破案产生极大帮助。

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嫌疑人。

陈况脑海里有种奇特的违和感。

如果四年前的凶嫌一直没有入境,那么现在的凶手是谁?

陈况相信自己的直觉,如今的凶手与四年前的,是同一个人。

他觉得有必要,出国走一趟,去调查第一起连环碎尸案凶嫌这四年来的动向。

陈况将视线落在手机上头。

这些年他一直单打独斗,身边从来没有固定的搭档,究其根本,还是怕伤害到在乎的人吧?

不过,信二少爷仿佛不懂得看他脸色,无论他是板着脸还是冷着脸,都不影响信二少爷风雨无阻地设法凑到他身边来,以助理自居。他没有明确阻止信二的这种行为,是因为他信得过信大的为人。信大是少见的务实派,从这些年信氏在业界的口碑与业绩就能看出端倪。

不少企业盲目寻求上市,却没有预期到其后的风险,忽视了因股东们重视公司业绩而导致的重短期投资回报率,而致长远利益于不顾的隐患。然而信大并不,他更在意企业的长期发展,并不急于到目前水深火热的股票市场去分一杯羹。

有这样的信以谌在,也许可以放心让信二少爷往美国走一趟。陈况挑一挑眉,淡淡想。

周六连默在家,看看一直在追的美剧,上网查阅资料,安闲惬意,直到隔壁邻居家的争吵声响起。

连默一直很佩服邻居太太的肺活量。老式公寓楼的隔音设施再差,也不至于差到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步,可她就是有本事让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清楚地听见她咆哮的内容。

连默摇头,表示不知道。自他搬来,邻居太太已经是这种状态,但,总有过美好的时候吧?

贤珍明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做了个抱膀子颤抖的动作。

连默想起来,会心微笑。

两个年轻女郎,在都市里相依相伴,还不知道生活可以将相爱的两夫妻逼到怎样绝望的境地,所以她们无法理解。

隔壁太太的叫骂越发激烈,连默看书的好心情被打断。

小区里的居委会阿姨不是没有上门调解过,但收效甚微。大家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对邻居家的争吵不闻不问。

连默起身,换上外出的白T 恤,牛仔裤,背一只帆布环保袋,穿上球鞋出门去。恰碰见贤珍明竹也从家里出来,三人在楼道里打了个照面。明竹朝对门努嘴,用口型说:一清老早,吵死人了。随后娇俏地用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贤珍客气地与连默打招呼:“姐姐出门啊?”

连默点头,走楼梯下楼。

两个女孩见状,竟也跟在连默身后,一同弃用电梯。

明竹一路走,一路哈欠连天。

“叫你别聊天聊到那么晚,看吧,早晨被吵醒,没睡好吧?”贤珍轻声埋怨。

“谁知道那只母老虎时时刻刻都会发神经啊?”明竹没好气地加重脚步。

“嘘——”贤珍示意她声音轻些,又向连默歉意地笑了笑,“她没睡醒,脾气就不好。”

连默表示理解。

邻居太太的声音太有穿透力了,不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三人到了楼下,贤珍问连默:“姐姐一起去吃早饭?”

“我吃过了,谢谢,你们去吧。”

贤珍遂对连默点点头,挽了睡眼惺忪娇无力的明竹,往小区门口的早餐店去。

连默与两人背道而驰,出了小区,散步走过一条横马路,到书店看书。

书店照例有许多小童,但今天都出奇乖巧,围在一个男人身边,听他拿着手偶给他们讲《木偶奇遇记》的故事。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充满磁性,很容易就使得驻足旁观的连默跟着孩童们一起听入了神,看他将故事里的人物用不同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孩子们时而欢笑,时而惊呼。

等到故事讲完,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叹息,终是散去,男人将手偶收进自己的双肩背包里,抬头看见连默,微微一笑,露出两颊的酒窝:“上次的书看完了?”

连默记起他来:“谢谢你推荐的书,看完获益良多。”

男人眼镜后的笑眼一弯,将双肩包甩在背后:“今天想找什么类型的书?”

连默浅笑:“不拘什么类型,我都看。”

图书馆的管理员最后和她混熟了,常常将书偷偷留下来,等她来还书时交给她:“小默,福楼拜未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我给你留下了哦!”

又或者会悄悄地告诉她:“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到了。”

那是她求学时光里幸福的小秘密。

以至于直到今时今日,她都还深深记得图书馆里戴着古董玳瑁边眼镜的红头发小老太太。

娃娃脸男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啊……这样的话我可没办法厚着脸皮说自己通晓所有类型的书籍。”

连默闻言失笑,她想起新闻里有个喜欢学习的女生,实在没书看时,给她一本字典,她也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

娃娃脸朝连默眨眼睛:“为了不在女士面前留下不学无术学识浅薄的坏印象,我还是赶快找借口离开的好。”

他看了眼腕上的人体动能手表,做出一副“我有事,赶时间”的表情,然后微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说完,挥挥手,背着双肩包,一路和朝他说“拜拜”的小童们击掌,走出书店。

连默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她有种他是专门为见她一面而来的直觉,然他只同她说了短短两句话,就匆匆离开,又叫她生出一股自己其实自作多情疑神疑鬼了的感觉。

连默有点吃不准。他衣着打扮很普通,并不是什么名牌,但质地非常好,尤其手腕上一块精工人体动能手表,若她没有看错型号,正品价格超过一千美金。

这样一个连腕子上的手表都比她一个月工资贵的土豪,没道理莫名其妙为她而来啊……连默想。

随即抛开这个念头,在书架上挑了本新到的推理小说,坐在一旁全心投入地看了起来。

周一上班的时候,连默已经把娃娃脸的事忘在脑后,看见青空一边开车,一边不知想到什么,露出笑容来,她的心情也变得非常好。

虽然上面有破案期限的压力,可是大家都很努力呢。

青空看着连默上了下行的电梯,这才走楼梯去楼上办公室。上次跑七楼输给看似弱不禁风的连默,深深地刺激了他。

怎么可以跑不过连默?所以最近上下班甚至回到家里,他都改走楼梯了。

进了办公室,费永年就招他和小刘去看女死者和犯罪嫌疑人的肖像。

女死者的肖像非常美丽,而凶嫌的肖像看上去就像那些韩国男明星似的,留着帅气的发型,遮住了前额和大半眉眼,没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

肖像里的嫌疑人和四年前的高官公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也许只是巧合。”费永年这样对陈况说。

陈况不语。

费永年也不多说什么,只拍拍陈况肩膀:“早晚会抓到他。”

西班牙餐厅的老板表示,他的餐厅除了慕名而来的食客,大多都是住在社区里的居民前来用餐。不过肖像上的男人他看着很陌生,并不认识。

在外国人比较集中的社区里用餐,抛尸用的防水旅行袋是著名的进口品牌……费永年略一沉吟,又指示青空:“往出入境管理中心走一趟,看看有没有近三个月入境的人,和肖像上的人比较像。”

“是。”青空立即接过肖像的扫描图片,赶往出入境管理中心。

费永年觉得凶手隐隐约约地浮出了水面,现在的关键是赶在他再次行凶犯案前将他缉捕归案。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费永年遥遥向法医实验室主任点了点头。

老好人收到讯号,趁连默没注意,在身后招了招手,连默的实验室同事齐声唱起《生日快乐》歌,实习生捧着一个装在碟子里的杯子蛋糕走向连默。

“连医生,生日快乐!”

连默原本埋头吃饭,忽觉食堂气氛一变,不待她抬头,已经听见生日歌的旋律,等她抬起头来,实习生已经捧着纸杯蛋糕走到她跟前了。

连默有点意外,二十七岁,真心不是什么大生日,工作一忙也就顺势把生日的事忘了。不想同事们却还记得,连默感动不已。

连默在实习生和同事们的起哄下,冲着纸杯蛋糕许下心愿,吹熄上头细细的生日蜡烛,接在手里。

主任自口袋里取出个墨蓝色小盒子,递给连默:“这是同事们一起凑份子给你买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连默忙将纸杯蛋糕放在餐桌上,伸出双手接过盒子:“谢谢大家!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同事们纷纷表示不用连默破费:“哎呦就是不想你破费嘛!”

实习生笑:“连医生拆开看看,喜欢不喜欢,我可是挑了好久呢!”

连默遂将小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根项链,链坠是一颗镶嵌在银质底座上的蓝宝石。

连默轻轻拈起宝石,手指摸到底座背面浮凸的纹路,翻过来一看,是代表正义和秩序的女神忒弥斯的头像。

“很喜欢。”连默微笑着对满脸期待的实习生说。

她挑这件礼物,真的很花了一番心思。正义女神忒弥斯正是她的生日星座天秤座的守护神,蓝宝石则是天秤座的幸运石,这样的组合堪称完美。

“我帮你戴起来。”实习生自告奋勇,一边帮连默将项链戴在脖子上,一边还嘀咕,“连医生不能偷偷摘下来哦,否则大家会以为你不喜欢我们送的礼物,会伤心哦!”

幸而锁骨项链不会影响到平时的法医工作,连默暗忖。

随着破案期限的日益临近,刑侦队每个成员的神经也日趋紧绷。

有了第一个受害者的肖像,她的身份很快得到了确认。第一名死者是一个出入城中高级会所,向有钱又寂寞的中老年男性提供性服务的妓女。其中两家高级会所的妈妈桑承认认识死者,也知道她最近去向不明。

“你知道的,年轻女孩子,生得漂亮,又有大学文凭,做什么工作不能做?既然能出来伺候老人家,自然是因为钱来得快,活儿又轻松啦。”一个看起来就像是公司里高层女主管模样的妈妈桑朝青空甩了个“你懂我懂大家懂”的眼神,那些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能有多少钱?攒够了钱出来找小姐,不折腾到回本不肯罢休。老人家就不同了,体力一般,持久性差,又愿意在年轻姑娘身上花钱,哄一哄就什么都有了。

“她忽然这么久不出现,你不觉得奇怪吗?”

妈妈桑闻言“咯咯咯”笑起来:“奇怪?谁会留意她们?有人愿意出钱养着,哪个还愿意在外头做皮肉生意?等缺钱花了,自然会来。”

“她在这里有没有什么熟客?”青空听不惯妈妈桑这种冷漠的口吻。

“说起来倒是有一个,岁数也不算太老,保养得非常好,听说是做水产生意的。她一直想让他给她买房子,把她包养起来。”妈妈桑“哧”了一声,“可惜,他还没老糊涂到那个地步。”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青空继续问。

“稍等。”妈妈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里面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张名片来,弹指,“就是他了,王百发。”

“谢谢配合调查。”青空接过名片,起身告辞。

妈妈桑在青空身后笑眯眯地说:“有空来玩,给你打折。”

一旁的小刘只管压低了脑袋,忍笑到内伤。

从会所里出来,青空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那金碧辉煌的会所,明明高端洋气,他身处其中,却觉得深深地压抑。

小刘拍拍他肩膀:“走吧,还要继续查案呢。”

两人又联系了王百发。

王百发在电话里一听是警方找他问话,忙压低了声音:“我现在不方便讲话,一个小时以后,我在蓬莱宫酒店188包房恭候警官大驾。”

青空小刘遂驱车赶往蓬莱宫酒店。

蓬莱宫是本埠最著名的海鲜大酒店之一,电视台曾经专门做过一期介绍蓬莱宫美食的节目。小刘和青空开玩笑:“以咱们的工资,大约每个月的收入只够在蓬莱宫吃一桌席面的。”

青空点点头:“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两个年轻警官在警车里齐齐沉默。

到了酒店包房,王百发如约而来。

王百发一进得门来,立刻从一袋中取出名片夹,将名片递上:“两位警官好,鄙人王百发。不知道警方找我有什么事?鄙人一定知无不言。”

小刘从公文夹里取出女死者的肖像画来,展示给王百发看:“想请问王先生认识这位女士吗?”

王百发看到肖像画,略迟疑了一下:“看上去,像是我认识的路离离。”

说罢显得有些焦急:“离离出什么事了?”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当时她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王百发颓然拉开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上去。

“实不相瞒,我和离离最后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王百发撸了撸头顶,“外人看我都觉得我年轻,其实我已经五十岁了,大女儿今年刚结婚,不久之前怀了孩子。我老婆全副心思就都用在女儿和未来金孙身上了,天天跑到女儿女婿家去。她过去有什么用?还不是阿姨在做事?”

青空咳嗽一声,提醒他别走题。

王百发摆摆手,表示自己马上要进入正题了:“老婆不在家,我就觉得有些寂寞,恰好生意上的朋友推荐我去会所消遣,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离离。离离年轻,充满热情,嘴甜,懂得撒娇,和家里的老太婆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我在她身上,仿佛能找到失去已久的青春,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中年人王百发说起路离离时,脸上不自觉地焕发出光彩来。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路离离。

“她说看中一只铂金包,我就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给她;她喜欢金项链,我就买最新颖的款式给她……她喜欢什么,只要我能满足她的,我都答应。可是……她叫我买房子给她,和她双宿双飞,我终究是有老婆孩子,马上要当外公的人了,所以就迟疑了一下。她当时就不高兴了,说我敷衍她,对她根本不是真心的……”

王百发长叹一声:“我试图和她解释,几万块钱的包或者珠宝,这点儿钱我随便就能给她,可是一千多万元的房子,我老婆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是离离不肯听,拎着包就跑了。我事后一直尝试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会想办法。”

“她接了吗?”小刘接口问。

“最初两天她没接,第三天她忽然接了我的电话,告诉我,既然我这么为难,那就算了,自然有别人愿意给她买房,带她出国。”说到这里,王百发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人要带她出国。”

“比我年轻,比我出手大方,比我更爱她的人。”王百发苦笑。

“你有没有可能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警方目前还在侦办的一起刑事案件,暂时还不便透露。”

王百发不再追问,只是又坐回椅子里,不知想些什么心事。

青空小刘从蓬莱宫出来。“走,我们回会所去!”青空对小刘说。

妈妈桑见两人去而复返,有点意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到警方的?”

青空将嫌犯的肖像再次出示给她看:“你再仔细回忆回忆,认不认识这个人?”

妈妈桑一摊手:“我这里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记得?这人看着面生,即使来过,也不是常客。两位不如问问门童,他们比我接触到客人的机会更多。”

青空和小刘转而又去询问门童。

门口的门童已不是他们来时的那个,见他们取出肖像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好像是来过的……想起来了,三个礼拜前有一群海归在会所里聚会,他好像就在里面,叫詹姆斯·庞还是查尔斯·庞,为人挺阔绰的,出手很大方。”

两人立刻向费队汇报进展。

费永年拿着詹姆斯·庞和查尔斯·庞这两个名字以及肖像,再与出入境管理中心的入境人员名单、照片做比对,终于在两个月前的入境名单当中找到美籍华裔詹姆斯·庞的名字。

护照上的照片与嫌犯肖像画有七八分相像。

市局立刻向下辖所有分局,连同机场铁路公路港口等部门发出协查通知,凡发现詹姆斯·庞的踪迹,务必向市局汇报。

“希望能在他再次行凶前抓获他。”

两天后的下午,郊区一个以临山面水小威尼斯为宣传噱头的高档会员制度假村向所属派出所汇报说,有人持詹姆斯·庞的护照登记入住度假村的一幢独立别墅,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子,两人看似情侣。

派出所接报后立即向上级汇报,费永年当即指示当地刑侦队派便衣警察布控,以免让詹姆斯·庞逃出警方视线,一面组织市局刑侦队人手,赶往度假村实施抓捕。

连默下班出来,见楼上紧张压抑的气氛仿佛消散了些,心想终于快要抓到嫌犯了,大家都能松一口气,她也不用天天麻烦同事接送了。

只是主任仍不放心,亲自在门口叫了出租车,送连默坐上车,又将出租车司机的车号和营运执照通通抄下来,这才放行。

出租车司机笑着问坐在后座的连默:“那是令尊吧?女儿都这么大了还不放心啊?”

连默笑笑。

出租车将连默送到小区大门口,连默付过车钱下车,路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进去为自己买了一大桶山泉纯净水,打算拎回去。

天气热,她水喝得多,一桶两三天就喝光了。

从日夜超市出来,连默走了没两步,迎面碰上个男人。

连默抬眼一看,又是在书店遇到过的那个娃娃脸,遂朝他点点头,继续往小区大门方向走去。

娃娃脸男人跟上她:“沉不沉,我帮你拎吧?”

说着伸出手来。

连默摇摇头,微微戒备地向后让了让:“不用,我拎得动,不麻烦你了。”

娃娃脸一笑:“没关系,不麻烦。”

说着长手朝连默颈上一揽。

连默警觉地将整桶纯净水往他身上砸去,还是迟了一步,只觉得颈间短暂的刺痛后,就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连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古香古色的楠木攒百结丁香花柱拔步**,抬眼能见垂花牙子上镂刻有精致的丁香花串。灯光透过花与花之间镂空的缝隙,洒落在覆盖在她身上的杏花纹缎子面儿夏被上头,斑斑驳驳,亦真亦幻。如果不是窗外隐隐传来汽车驶过时偶尔响起的喇叭声,简直让人产生一夕穿越的错觉。

连默觉得头疼,浑身无力,她努力想从**坐起来,通身的每一块肌肉却仿佛都不受大脑指挥,只能软软陷在床垫里。

窗口传来低沉的笑声:“醒了?”

随后一个人从窗口缓步走到床前,微微弯腰,俯视连默:“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连默努力忽视头疼,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哑声问笑容可掬的娃娃脸:“你给我注射了什么?立布龙?地西泮?”

这些是市售最常见抗抑郁治疗躁狂症的药物里,容易导致四肢乏力和头疼的药物。

娃娃脸闻言又是一笑,顺势坐在床边,伸手温柔地抚摸连默的眉眼:“有时候太聪明,会失去很多乐趣,你说是不是,连医生?”

连默浑身汗毛直竖,却强自镇定,不让自己露出惊惧厌恶的颜色来。

“你快放了我,你现在的行为是非法拘禁、限制人身自由……”

“嘘……”娃娃脸将手指压在连默嘴唇上,“我准备了这么久的精彩演出,怎么能缺少了你这个观众呢?乖,等演出落幕,我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

说着,伸手将连默整个人打横抱起来,轻轻松松地向外走去。

连默抿紧嘴唇,默默地留意周围环境,注意到这是一幢两层楼的老式建筑,他将她由楼上抱到楼下一间空旷的大厅里。

大厅的地面和墙面上,都铺着透明塑料布,在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椅子,上面赫然绑着一个全身**的年轻女子。

她看见娃娃脸抱着连默走进大厅,竭力想要挣扎,却力不从心地软瘫在椅子里。

娃娃脸将连默的双脚轻轻放下,任她绵软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嘲弄地对椅子里**的年轻女孩笑了笑:“虽然老头子的钱比较好赚,但你还是希望能遇到白马王子吧?啧啧,放心,我对你肮脏的身体没兴趣,不会玩变态游戏……”

连默侧眼,看着娃娃脸,这还不变态?

他似觉知她心声,拍拍她手背,温柔地问:“你同情她?”

说完也不等连默回答,他揽着连默靠近一点那女郎,扳住连默的下巴,让她直面赤条条的女子。

老式建筑里没装空调,九月的天气仍热辣辣得让人吃不消,女郎即便全身一丝不挂,这会儿也已经汗出如浆,长发黏腻地搭在脸颊上,脸上的浓妆也早被汗水洇开,红的黑的糊成一团,早看不出原本的精致与美丽。

“今天你和她,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不是你,就是她。”娃娃脸的声音平缓,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冷酷,“你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她一条贱命吗?”

连默愕然。

他不理会连默,又略垂头,俯瞰那狼狈女郎,如同对待蝼蚁:“不是她死,就是你亡,你愿意让她替你死吗?”

求生的意志令女郎勉力却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仿佛怕他看不清一样,又竭尽全力地从喉咙发出模糊的“愿意”两字。

他“哧”地一笑,搂着连默退后,在她耳边轻喃:“看,这就是你想救的人,肮脏的肉体和无耻的灵魂——啊,我说错了,她哪里有灵魂?不过是承载着享乐欲望的躯壳罢了。在你死我活的选择面前,你在犹豫的时候,她已经毫不迟疑地愿意用你的性命换取她自己的苟活了。”

那是因为你的提问方式,你设置了言语的陷阱。

娃娃脸读懂连默的眼神,拧一拧她鼻尖:“你是好孩子,就在这里乖乖的,看我导演的这场戏吧。”

他将连默扶坐在塑料布边沿的一张圈椅上,然后走到另一侧,取出一个大大的黑色防水旅行袋,以及一个工具箱来。随后慢条斯理地打开工具箱,取出医用一次性手套戴上,拿棉花蘸取酒精,仔仔细细地将手术刀消毒一遍。这才一步步走近绑在椅子上的**女郎。

女郎见他手持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慢慢逼近,惊恐得拼命挣扎,绑在椅腿上**的脚不断用力蹬踹,最后竟然连人带椅栽倒在地,动弹不得。

娃娃脸微笑,语气轻慢随意:“放心,我会刺得很准,不会让你承受过多痛苦。”

年轻女子嘴里“呜呜”着,想要蠕动身体,逃离死亡的逼近。

娃娃脸轻笑,弯下腰,伸手扶正椅子,缓慢而坚定地掰开她的双腿。

女郎绝望地流泪。她的双腿修长笔直,曾经一次又一次缠绕在或者苍老,或者精壮的身体上,为他们的主人提供极致的快感,也为自己带来物质的满足。而现在从她足踝一点点摸上来的手,却如同阴冷滑腻的毒蛇,吐着蛇信,爬到她的大腿上。

“放心,这个过程非常、非常短暂,一开始会觉得冷,视力模糊,然后就失去知觉,很快停止心跳。你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相信我。”娃娃脸表情悯然,“这是我对你的慈悲。”

说完,他起身走到女郎身后,手起刀落。

银色的手术刀泛起冷冷的刀光,刺痛连默的眼。

连默猛地合上眼帘。

空气中有利刃划破皮肤与肌肉的声响,然后是血液从直直刺穿股动脉的刀口喷射而出的“哧哧”声,大量动脉血喷洒在塑料布上的“啪嗒啪嗒”声,血液聚成一摊,沿着地势,由高而低缓缓蜿蜒流淌的声音,交织成死亡的乐曲。

“很美妙,不是吗?”娃娃脸回到连默身边,蹲下身,捧着她的脸,强迫她观看眼前生命流逝的一幕。

“为什么……”连默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啊……”娃娃脸握住连默的一只手,看着她修长干净的手指,“因为她该死啊。”

不远处的女郎已经因为股动脉失血过多而休克,如同离开了水的游鱼,张着嘴,努力呼吸,却越来越接近死亡。

“她们每个人都希望不劳而获。这种想法也没什么错,谁不想呢?可是,她们不该怂恿老男人离开共同奋斗了一辈子,帮他分担了一辈子的老婆,转而投向她们的怀抱。”娃娃脸神色冷淡迢遥,“妻子重病在床,医生说有瘫痪的可能,老男人却被无耻的妓女留在**,对妻子的病情不闻不问。呵呵,现在,轮到妻子对他的死活不闻不问了。”

连默的手指倏忽一颤。

“她死了。”娃娃脸淡淡说,似在谈论天气,声音里毫无起伏。

“……不要。”连默闭一闭眼。

“不要什么?不要肢解她?”他仰头注视连默的双眼。

他在喷泉广场外观察案发后警方的动向时,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原罪一样。

只不过,他的原罪是黑暗而堕落的,她却仿佛光明的彼岸,遥不可及。

他看着她,冷静自持,不惊不惧,看着她疏淡有礼,进退得宜。他想,如果是她,一定能理解他的想法,宽宥他的罪孽。

所以,他把她掳来,禁锢在自己身边,看着他,完成最后的一次牺牲。

“她们都是肮脏罪恶的,你不必同情她们。”他继续握着连默的手,“同样的境地,她会毫不犹豫地用你的生命换取她自己的,并且丝毫不觉得内疚,转眼就又去骗老男人抛妻弃子,和她双宿双飞了。你太善良了。”

忽然,老式建筑的大门被撞开,颀长英挺的陈况大步走进来。

陈况瞥一眼脚边的一摊喷射血迹,蜿蜒如溪的**尸体,便直直越过女尸,来到连默和娃娃脸跟前。

“放了她,谢易然。”陈况看到抵在连默颈侧的手术刀,没有试图再接近,只是在三步之遥外站定,对娃娃脸说。

“谢易然?谢易然早就死了。”娃娃脸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老东西起的名字,听着都叫人恶心。”

“他给你的血肉,也叫你恶心?”陈况淡声问。

“是!他给我的血肉也叫我恶心!”娃娃脸不自觉提高声音,仿佛这样就能在气势上压倒陈况。

“那你该杀的不是这些**他的妓女,而是抵受不住**的,你的父亲!”陈况冷喝。

娃娃脸先是一愣,随后一笑:“差点被你诳了,你是不是想说,还有继承了我父亲血脉的我自己?”

陈况摊手:“试试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