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02

“肇小姐情绪很激动,我拉她的手时,按了按她的脉搏,她的脉搏很快,交谈时总是避免和我有正面的目光接触,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

陈况与青空同意连默的观点。

肇玲玲只是脾气好,又肯全心全意地照顾妹妹肇莹莹的感受,但她并不具有八面玲珑为人圆融的处事能力。这一点在刚才工作室内乱成一团,她却躲在一边痛哭时,就能看出来。

“肇莹莹的工作人员透露的信息,比她自己以为的要多。”陈况欣赏连默这种不疾不徐,不动声色间已然探察到所需要的信息的本事。看起来温吞绵羊般无害的女孩子,却有着利刃般犀利的洞察力。这令他很愿意停下来多说两句,“首先,肇莹莹为人刻薄,做事比较过分;其次,肇玲玲空有经纪人头衔,实际一切都掌握在肇莹莹自己手里;最后,肇莹莹对待钱财比较大方,身边人看在钱的分儿上,愿意忍受她的坏脾气。”

连默沉吟,肇莹莹颈上的勒痕,第一次比较轻浅,看力度,足以造成窒息,但不能确定是否构成死亡。但覆盖在上头的第二次勒沟,则又深又重,足见是用尽浑身力气,狠命地勒杀。假使第一次没有致其死亡,那么这第二次也确保了肇莹莹必死无疑。

连默脑海里挣扎,究竟是两人协同作案,还是一个人,反复勒颈两次。

却听陈况道:“时间不早了,我再去找线人调查下。我相信酒店行政楼一定有人看见或者听见过什么,只是一时也未必会放在心上。酒店员工有时候会害怕因向警方泄露客人隐私而遭酒店辞退,所以我准备明天设法在行政楼订一间客房,以客人的身份进去调查。连默方不方便一起,为我做个掩护?”

原本半垂着头考虑问题的连默抬起头来,直望进陈况眼里。

陈况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需要经得主任同意……”

“没问题,我帮你问。就这么说定了。”陈况一拍肩膀,随后朝青空摆摆手,扬长而去。

陈况的线人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理着板寸头,穿黑色T 恤,松垮垮繁花万朵的沙滩裤,趿一双夹脚拖鞋,脖子、手腕上都戴着粗重的金链子,手指上还有两只翡翠嵌宝方金戒指。有狰狞的猛虎文身自领口边沿透了出来,通身散发出一股绝非善男信女的气息,让人一望就心生畏惧,保持距离。

两人约在茶楼的包房中见面,他姗姗来迟,陈况已喝了两杯茶下肚。

他进得门来,看见坐在榻上喝茶的陈况,便“哈哈”一笑,拱一拱手:“况老弟,经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陈况放下茶杯,起身迎上去:“孙兄,这一身莫非就是土豪标配?”

两人随即笑着拥抱拍打彼此肩膀。

待两人落座,茶博士送上茶水,退出包房后,孙生一边替陈况斟茶,一边问:“不知况老弟约我出来,所为何事?”

陈况早见惯孙生这等半文半白的做派,遂只是微笑:“有事向孙兄打听。”

“只要是况老弟相问,孙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孙生将胸膛拍得山响。

他与陈况,结缘于四年前的那桩碎尸案。当时他是夜总会老板,手下有一班年轻貌美的女郎,生意正红火,忽然间出了碎尸案,他场子里有两个女孩成为受害人。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有势力阻挠警方查找真相,警方在调查时迫于上头限期破案的压力,令他一度成为嫌疑人之一。当时唯有陈况和费永年两人坚持己见,认为凶手另有其人。他后来花了大把钞票周旋,从此事当中脱身,却一直都记着陈况和费永年的好。

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总想着能报答陈费二人。然而费永年已经贵为刑侦大队队长,他不好轻易接触,免得坏了费永年的前程。倒是陈况,两人还时有接触。

陈况闻言一笑:“想麻烦孙兄打听一个人。”

“行,包在我身上!”孙生一口答应。

如今夜总会不过是他生意的一角,他手下有一批包打听,触角涉及政商演艺等各行各业。在咨询网络如此发达的时代,这些人所掌握的信息,庞大得令人瞠目结舌。

陈况报上肇莹莹的名字:“我要知道她生前的一切秘密,是否有金钱与感情纠葛,是否受到过威胁恐吓。”

“没问题!”孙生笑着朝陈况举一举茶杯,“难得况老弟有事请我相帮,孙某一定不负所托。”

“有劳孙兄了。”

两人在茶楼对饮清谈至华灯初上,孙生的手机响起一阵豪放的“我不做大哥好多年”,这才结束。

孙生接了电话,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看起来粗豪的孙生略犹豫几秒:“况老弟,你别嫌孙某交浅言深,事情到底也过去四年了,难道你还内疚一辈子不成?人要向前看才对,你说是不是?”

说完也不理陈况的反应,“嗵嗵嗵”如同一座矮山般阔步走了。

陈况望着孙生宽阔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也谈不上内疚一辈子,只是,四年前那个与他相爱的女孩子,一天不获得幸福,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展开一段新感情?

险遭强奸,被人猥亵,被迫拍下裸照,将她原本鲜亮幸福的人生,瞬间打落泥沼。他亲眼看见她赤身**地躺在建筑工地上,永远甜美微笑的双眼泛着冰凉的死灰,肉体虽然还活着,内心却已是死去的模样。

她有多痛苦绝望,他就有多愤怒痛恨。

他们本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出了这样的事,她彻底崩溃,除了父母,不肯让任何人近身,否则就凄厉地尖叫号哭不止。他想坚持两人的婚约,可是她的父母坚决反对。

“理智上,我们知道宁宁的事不能怪你,可是感情上我们接受不了。陈况,你走吧,别再来看宁宁了。”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随父母离开本埠,去了国外,从此音讯全无。

这几年间,他不是没有遇见过美好的女孩子,只不过每每心底泛起的闷钝疼痛,都会将新生的情感,生生压下去。

陈况想,工作是最好的情人。

主任接到陈况的电话,听他说要外借连默一天,协助他做点儿调查,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这是有事,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啊,小陈。”

“主任您人忙事多,我怎能轻易打扰您。”陈况笑言。

“我能有多忙?”主任不承认,“连默外借你一天没问题,你可得全须全尾地把她还回来,还得请我这老头吃饭。”

陈况思及主任爱做媒人的嗜好,一阵头疼,可到底还是答应了:“一定。”

“那好,你早晨过来接人吧。”主任把电话一撂,只觉得浑身都舒爽了。

当年的事,他如何不知道?只是他当时是副主任,人微言轻,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陈况辞职而去,费永年从热血青年变成如今沉稳沉默的样子。总要让陈况也像费永年似的,能家庭幸福美满就好了。

次日陈况果然在警察局门口接到连默。

连默素着一张脸,一双眼睛黝黑清澈,仿佛能倒映出整个世界似的。

陈况看着她木着脸,在路过同事的注目下,坐上他的路虎揽胜极光,忍住了笑才没去捏她的脸。

她看起来就像是想去做某件很重要的事,又不希望被家长老师同学发现进而对她评头论足的中学生,充满了以为别人注意不到的小戒备,有点儿固执,又有点儿可爱。

“系上安全带。”陈况提醒一句,便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留下大楼前一众师兄弟姐妹暗暗揣测,这是干什么去了?

陈况以土豪度蜜月为由,在酒店行政楼订了一间套房,和连默登记入住后,陈况就开始打电话给前台,一会儿要鲜花,一会儿要香槟,务必要叫服务员送到房间来。

服务员送进来后,陈况总不忘给为数不少的小费。

连默简直可以想象服务员出了套房,一边默默数钱,一边在心里说“人傻钱多速来”的情景。

果然隔了片刻,陈况又打电话要冰激凌与玫瑰香薰蜡烛后,按铃推车进来送火焰冰激凌和香薰蜡烛的,是两个服务员。

连默看着服务员将装有火焰冰激凌的托盘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淋上产自古巴的朗姆酒,瞬间空气中就充满了朗姆酒独有的令人愉悦的浓郁酒香。随后,服务员将之点燃,幽蓝的火焰在空气中摇曳燃烧,有种奇异的美丽。

另一个服务员则将装在篮子里的香薰蜡烛展示给陈况:“这是您要的蜡烛。”

陈况点点头,表示满意,从砖头厚的男式羊皮手包里取出一沓钞票来,分成两份,伸手递给两名服务员,却在她们堪堪要触到手时,一收腕。

“我和太太出来度蜜月,就是希望太太开心的。我太太听说影后昨天死在你们酒店里了,好奇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

连默刚打算去挖冰激凌的手一顿。

两名服务员面面相觑,有点儿犹豫,陈况也不催促,只摇了摇手里的小费。

其中一个点点头:“是有这件事。”

另一个接着道:“听说死得很惨呢。今天还有很多记者守在酒店内外,就想能找机会拍一张现场的照片。”

“本来有两个会要在行政楼的会议厅召开的,现在都改场地了。想一想是蛮晦气的,大家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聚会,谁料到住地出了命案,人人要留下联系方式接受调查……”

“是两个什么会?”连默抿了一口好吃的冰激凌,顺口问。

“一个是医学年度研讨会,一个是时装周筹备会。与会人员都挺不高兴的,因为这事,都走不了呢。”

“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因为昨天没当班。其实昨天那班知道的才多,都是第一手资料。”

陈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打听了昨天是哪几个人当班,如何联系,这才将小费给两人。

连默已经吃掉大半个火焰冰激凌。

陈况垂睫掩住眼里的微笑,看着自己手里的电话号码和姓名,问连默:“你怎么看?”

医学年度研讨会啊……连默微微皱眉,会议厅离贵宾休息室都不远,会议中间以上洗手间为由溜出来三五分钟再返回,没有人会注意到。从肇莹莹陈尸的现场看,她显然是认识凶手的,因为门没有遭破坏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过多的防卫伤。她对凶手没有太大的防备,这点可以肯定。

问题是,究竟是谁?动机是什么?

“要不要再来一份?”陈况朝冰激凌扬了扬下巴。

连默摆手。这份冰激凌吃得代价太大了。

陈况见状失笑,伸手一弹记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那走吧,我们叫上老费,去听听这几个人怎么说。”

连默发现陈况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他一旦做了决定,就决不拖泥带水,务必一气呵成。

不像有些男人,哪怕答应的事,也拖拖拉拉,腻腻歪歪,务必让人等得失去耐心,不抱希望的时候,才去施行。

陈况恰恰相反。他先致电费永年,将酒店在案发当日有两个会务的事与费永年通气。

“这点和小刘核实的酒店当日客人名单一致。”费永年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遥远,“当医生的毕竟斯文些,即使不满警方调查,也尽量配合。那批筹备时装周的,就简直叫人肚肠根都发痒。”

十句话里有九句要带上英语,开口闭口动辄“亲爱的”,人人对肇莹莹嗤之以鼻,通通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又都有不在场证明。

人缘似肇莹莹这样不好的,也实属罕见。连默在心里纳罕。有道是:逝者已矣。人都已经去了,就不说死者的坏话了。然而关于肇莹莹的负面评论,简直层出不穷,除了肇玲玲还念着妹妹的艰难,人人眼里她都是一副刻薄嘴脸。

“有些人得势便猖狂,仗势凌人,不会做人罢了。”陈况收了电话,对连默说。他不愿意看见她脸上,对人性失望的表情。

连默颔首。

“你怎么会选择法医为职业呢?”陈况挑话头,引连默说话,免得她陷在负面情绪里头。

怎么会选择法医为职业啊……连默回想了一下,在跑车不算宽敞的,仿佛与世隔绝的车厢内,轻轻说:“也许是因为,害怕看见患者家属失望的脸吧。”

得知亲人患上绝症哀恸不已的脸,收到家人不治消息时绝望的脸,不得不做出生存还是死亡抉择的痛苦的脸……以及疯狂的狰狞的充满杀气的脸。

“读书的时候,教我们临床的教授,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为人极风趣,我们都特别喜欢他。”连默回忆起往事,“我们那天跟着教授查房,教授还告诫我们,医生是救死扶伤的职业,最要紧的是对患者负责,不能草率得出结论。后来经过一间病房,里头的老太太得的是老年性肺气肿、合并自发性气胸、呼吸衰竭和心衰。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当时在场,决定放弃治疗。老太太当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小儿子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赶过来已经晚了。当场就发了狂……”

陈况一愣,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副驾驶座上连默的头顶。

这件医患纠纷十分轰动,在场的医生护士两死三伤,造成极恶劣的影响,引起一片哗然。

凶手因为故意杀人罪,最后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然而这终究不能挽救两位杰出的医务工作者的生命。

连默看一眼陈况的手,露出一点点仿佛释然,又仿佛沉重的笑来:“我在老教授的追悼仪式上,才真的意识到,救死扶伤,未必会得到相同的回报。老太太小儿子的妻女还到追悼会现场来哭闹……她们根本不知道,教授甚至不是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只是查房经过而已……”

一瞬间,心就冷了。

“我们那么多学医的学生在现场,也没能救回教授。”连默转头望着车窗外头,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说。

“不是你的错。”陈况浑厚的声音,同样淡然。

连默将脸颊靠在微凉的车窗上。

是啊,不是她的错。

青空感到自己就像是幼儿园里被人抢走了刚开始熟稔,一起吃饭游戏的小伙伴的孩子,心有不甘,想冲过去推对方一把问:你为什么不和我玩了?又深深觉得自己幼稚,师出无名。

午后连默被送回刑侦队的消息很快传回办公室,青空忍一忍才没有立刻下楼去法医实验室找连默,而是和费队在楼上分析案情。

“……肇莹莹的人缘之差,简直闻所未闻。”小刘将在圈内与肇莹莹传过不和消息的艺人列了个名单,长长一串大牌小牌的名字令人瞠目,又指了指那个从贵宾休息室座机拨打过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在案发后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但早前有过短暂的开机,足够通过卫星定位找到所在位置,就在酒店行政楼内。现在又关机了。”

费永年当机立断:“小刘去申请搜查证,青空我们去酒店!”

一行人在取得搜查证后前往酒店行政楼,行政楼主管再不愿意警察打扰客人,也不能阻碍警方办案,只好配合警方,将卫星定位手机最后开机的区域清空,任警方搜查。

最终在行政楼的垃圾回收站里找到已经被彻底清洗处理过的手机。

那是一部低调的灰色手机,不是什么名牌,从盛满脏毛巾的垃圾桶里找到时,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并且散发出一股漂白剂味儿。

连默接过青空递过来的装在物证袋里的手机时,忍不住皱眉。

机主显然通晓些法医鉴证的知识,知道漂白剂会破坏基因与细胞有机物,所以将手机整个儿浸没在漂白剂中,这样不但手机的存储卡会遭到破坏,残留的生物证据也会被破坏殆尽。

“我尽力。”连默没法保证一定能有所发现。

“我相信你。”青空没有立刻回楼上去,跟在连默身后,“上午和陈师兄出去,有什么收获?”

连默戴上手套取出手机,垫上快速吸水的纸垫,放在白炽灯下,促使水分快速蒸发。

“陈师兄……完全是土豪……”连默想了想,下结论。

青空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陈师兄确实是土豪!”

凭他们做警察的收入,是开不起路虎揽胜极光概念跑车的,要在五星级酒店行政楼开房查案需要写申请打报告,还未必能获得批准。陈况则是游走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有时他调查的手段比他们更快速有效,而他们身为警察往往不得不受规范的约束。

“陈师兄从昨天当班的服务员处得知,她去给贵宾休息室送水果的时候曾经听到里面传来过短暂的争吵声。但是众所周知肇莹莹脾气不好,她不想在那个时候进去触霉头,所以就到走廊尽头的杂物间去坐了一会儿,大约坐了有十分钟的时间。等她从杂物间出来,信以谌和肇莹莹的经纪人已经发现她遇害。她由于害怕大楼经理察觉她偷懒,所以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肇莹莹由生到死。

“她有没有听清楚争吵的内容?”

连默摊手:“她说没听清楚,只注意到肇莹莹的声音比较高。”

“我家里有探索频道出版的推理探案和医学探案全集,你休息天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看?”青空转而问。

连默的眼睛先是一亮,璀璨如星斗,随即略带憾色:“陈师兄有周末两场法医鉴定专家李博士来华的专场演讲门票,他说一个人去听没意思,请我陪他一起去……”

青空扼腕。不知道此时亮出自己其实也是土豪的身份,告诉连默他也能搞到李博士演讲的门票,是否能扳回一城?可惜连默已然埋头到新取得的证据当中,没工夫理睬他了。

肇莹莹被杀一案,给媒体提供了大好素材,凡是她出演过的作品,合作过的导演制片演员,一一被罗列出来,又有好事者将她出道以来的绯闻男友拿来一一评论,甲的身家最厚,乙的年龄最轻,丙的皮相最好。信以谌不幸中枪,被评为皮相最好。

仍被拘在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做收发小弟的信以诺取了本大红封面记事本,将此事一笔一画记录下来。写罢停笔,拿白色六角形标志的钢笔“笃笃笃”敲一敲记事本封面:“大哥你看,以后我也有典故可以说给侄子侄女听。”

信以谌懒得与弟弟抬杠,只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看报表。

这两天记者盯得紧,他只好先在家里办公。

“听黄伯伯说,陈况已经查到线索?大哥你不便出门,不如让我去吧。”以诺想趁机多与陈况接触。

“你喜欢陈况的工作?”信以谌被以诺扰得放下手中报表。

以诺认真点头:“落拓不羁,简直不能更合我胃口。”

“自有他辛苦之处,你能受得了?”信以谌认真打量弟弟。他不再是一支棒棒糖、一粒果冻就能哄得他眉开眼笑的虎头虎脑的幼儿。

通过这为数不多的接触,信以谌能体会到陈况是个沉稳冷静又雷厉风行的人,做事有条不紊的同时,仍能保持敏锐的洞察力。如果以诺能多向陈况学学,未尝不是件好事。

“等此间事了,假使陈况不反对你跟着他,你就跟着吧。丑话说在前头,我和黄伯伯不会去替你说,能不能成功,全看你自己。”

以诺欢呼一声:“大哥,谢谢!”

随后跳起来:“我要回房间去做些功课!”

信以谌望着弟弟的背影,摇摇头,他这算是从上次的事件当中,彻底恢复了吧?

就在案件胶着,毫无进展的时候,法医实验室里,连默从烘干的手机上取得了重大线索。

手机的存储卡在被漂白剂浸泡过程中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基本已经无法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然而当连默取下手机电池后,在放电池的凹槽上,发现一枚清晰的指纹。

费永年一拿到指纹,立刻开始就当日酒店行政楼内接受过问询协助调查的客人以及服务人员的指纹进行比对。

很快手机上提取的指纹就与酒店内一位参加医学年度研讨会的医生的指纹匹配上了。

医生姓吴,很快就被青空和小刘从酒店请至警察局,接受拘传调查。

吴医生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白净斯文,戴一副无框眼镜,穿天蓝色短袖衬衫,米色西裤,看起来十分镇定自若。看到青空摆在他面前的物证袋里的手机,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我的手机怎么会在警官手里?昨天我为个人用品消毒时不小心掉进漂白剂里,反正也是快要淘汰的旧型号了,我也懒得再送去烘干修理,就直接扔掉了。”吴医生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不犯法吧?”

青空微笑:“我们正在侦办的案件中,死者生前曾经拨打过您的这部手机的号码,不久之后就被杀害了。所以我们想请吴先生协助警方,厘清事情发生的经过。请问死者肇莹莹与你是什么关系?当日为什么致电给你?”

不知道吴医生是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抑或演技过人,竟不慌不忙地取下眼镜,自随身携带的扁眼镜盒内拿出眼镜布,仔细地将镜片擦干净了,重又戴上,这才往后靠在问讯室的椅背上,耸一耸肩:“虽然在国内行医,也有医患协议的约束,不过向来都是有等于无的。如今肇小姐斯人已逝,我也不用担心肇小姐怪我破坏保密协议。不错,我认识肇小姐,她是我的老客户了,一直在我这里做微整形手术……”

青空与小刘对视一眼。

吴医生挑一挑眉:“微整形手术在演艺明星中间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不予拆穿罢了。箍牙,亮白牙齿,开眼角抽眼袋,注射肉毒杆菌……这些小手术都是司空见惯的,普通人也可以做。两位警官若是有需要,我可以给两位优惠价。”

小刘几乎要拍桌子了。

青空按住小刘的手臂:“吴医生还没有说死者为什么打电话给你。”

“我也不知道。”吴医生一问三不知。“我当时正在开会,会议期间所有与会者都需要关机。我索性就将手机留在房间里了。年会组织方能证明,我一直在会议厅内没有离开过。”

见两人并不相信的样子,吴医生又补充:“肇小姐以前一直都是在脸上小打小闹,做做光子脱毛这样的项目。不过她的身材比较干瘪,不够丰满,如果想打入国际市场,过于干瘪恐怕会影响角色的选择,所以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做隆胸手术。也许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青空与小刘从问讯室出来,小刘把手指压得“咔吧咔吧”响:“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

费永年轻拍小刘肩膀:“越是碰到这样的问讯对象,越要冷静沉着,不要被他影响情绪和思路。”

又交代青空:“按规定,拘传他十二小时,同时申请对他的房间和个人物品的搜查。”

然而还没等他们取得搜查证,就有人前来自首。

来自首的,正是被拘传中的吴医生的太太。

吴太太三十七岁,在她这个年龄段中,属于保养得相当好的,有着长及肩背的大波浪卷发,皮肤白皙,一张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高挺鼻梁,丰润嘴唇,丰胸蜂腰,是个符合传统审美的美人。

她直直走进警察局,要求自首:“是我杀了肇莹莹。”

楼下负责接待的警员一听,立刻做了初步笔录并将她带到楼上刑侦队,移交给办案的警官。

吴太太坐在问讯室内,也保持身姿的优美挺拔,见到青空和小刘的第一句话就是:“是我杀了肇莹莹,与吴国良无关。”

“是否有关,由警方判断。既然你自己承认杀害了肇莹莹,还请详细讲述作案手段和经过。”青空客客气气地对吴太太说。

小刘对吴医生印象不佳,直觉凶手一定是吴医生,吴太太不过是出来替老公顶罪罢了。

吴太太半垂着眼帘,伸出右手把玩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钻石镯子手表,一颗颗拨动上头镶嵌的钻石:“我和吴国良结婚十二年,虽然早已夫妻情淡,可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当初也曾经甜蜜过……前天他去开会,让我自己去逛街购物,可是我没兴趣一个人出去,就留在酒店的房间里,打算看电视打发时间。中午大约十二点刚过的样子,国良留在房间里的手机响了,我从来都不是很关心他工作上的事,毕竟他就是做这一行的,每天接触的女人形形色色,我哪里有工夫管?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鬼使神差地接了那个电话。”

吴太太露出茫然的神色,她不是一向不在乎的吗?为什么仿佛受了魔鬼的驱使,接了那个电话呢?

“……电话里的声音娇滴滴的,嗲声嗲气地问:吴医生,我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啊?我当时就蒙了,反问她,你是谁?她在电话里顿了一秒,随即呵呵笑起来,说,吴太太吗?我是肇莹莹,能不能麻烦吴医生听下电话?我忽然就拗上了,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我会转告国良。她的语气很轻蔑……”吴太太模仿肇莹莹的声音语气,竟然惟妙惟肖,“这是我和吴医生之间的事,不方便对第三者说。她说我是第三者,第三者!什么样的人,会对别人的妻子说出‘第三者’这样的话来?!”

吴太太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娇美的容颜这一刻如何也掩饰不住狰狞。

小刘看得一愣,忽然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

吴太太攥紧了手腕上的钻石手表:“我知道她就在酒店里,两个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的时候,还在走廊上说她名气不大,脾气不小,比两个国际影视明星都难伺候,一会儿要香槟,一会儿要水果。说谁都不愿意去楼下休息室当班,谁去谁倒霉。我就想去当面告诉她,我不是什么第三者,她才是不要脸的那个!”

所以她直接下了楼,来到贵宾休息室,敲了门。

“就她一个人在,没有其他人。我说我是吴国良太太,她就“哧哧”笑,说原来你就是吴太太啊?难怪吴医生情愿待在医院里和病人护士一起,也不愿意回家了。换成是我,我也不喜欢死板无趣的木头美人。”吴太太眨一眨眼睛,“我忍不住要质问她,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她就抚摸着颈上的项链,转过身去,一边照镜子,一边嘲笑我,说那样的宝石戴在她身上,显得她更青春娇美艳丽动人,假使戴在我身上,不过是凸显了日趋老去的容颜。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没有例外。”

“所以你一怒之下,杀了肇莹莹?”小刘不相信就是为了这么点儿小事。

吴太太却点点头。

“我请她不要这么刻薄,她说她有刻薄的资本,男人都是贱骨头,就爱看她或嗔或怒的俏颜。而我,摆出再贤惠温良的样子,男人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忽然就被她激怒到失去理智,冲上去抓住她脖子上的项链,死死地勒住了她……我就是想让她住嘴……她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胡乱拿她的真丝长袍在项链上擦了几下就跑回楼上房间去了。”

“你一共勒了死者几次?”青空问。

“就一次。我看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就逃走了。”

青空将吴太太的供述笔录给她过目,然后递给她签字。

当吴医生从问讯室出来,得知太太前来自首,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震惊得难以自持。

“我不相信!蕙娴最温柔和气不过,我们结婚十多年,她从来没和我红过脸,连教育孩子都是细声细气的人!我绝不相信是蕙娴!一定是你们警方刑讯逼供,她承受不了,才会胡乱认罪!”

费永年淡淡解释:“不是令夫人前来自首承认是杀人凶手,警方就会认定她是凶手的。还需要有无可辩驳的有力证据。我们会根据嫌疑人的供述,和掌握的证据做比对……”

“我要请律师!”吴医生终于抛开慢条斯理的伪装,“我要见我太太!”

楼下连默在细细观看吴太太的拘传录像,指出微小细节。

“她的右手是惯用手,签字时用的也是右手。已经将她的生物样本拿去实验室,和在死者指甲下面采集到的样本做比对,过两天会有结果。”

“我相信她只勒了肇莹莹一次的说辞。她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阔太太,平时做的最重的体力劳动估计就是挽着手臂上的名包。一时冲动勒了死者以后,慌乱逃回房间是合情合理的。所以这第二条深重的勒沟,才是整个案件最大的疑点。”青空指了指尸检照片上,又深又重的第二条勒沟。

青空的疑问在陈况带来消息后,有了突破。

陈况来得很匆忙,看得出心情不算好,一副浓直的眉微微蹙着,显得表情凝重。见到费永年,陈况一言不发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扬手抛了过去,费永年眼疾手快抄手接住了,一边打开纸袋封口,一边对陈况道:“很久不见你这样发脾气了。”

陈况在一旁的转椅上坐下,有些烦躁地撸一把头发:“因为很久没遇到这样的情形。”

费永年抽出纸袋中一摞照片,看了一眼,也不由得拧眉看向陈况:“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靠。”陈况保证。孙生此人,可以说是五毒俱全,绝非善类,然而他有个最令兄弟们忠心耿耿地跟随的优点——足够义气。他要么不答应,若答应了,必然排除万难,完成约定。

费永年从办公室探出头去,把青空小刘都叫进来,将手中的照片分成三摞,递给他们其中两摞:“看一下。”

青空、小刘看见照片,齐齐诧异地望向费永年。

照片不是十分清晰,但仍能看出背景是一处装修豪华的别墅,照片中有多名妙龄女郎衣不蔽体地与男子搂抱、亲吻,厮混做一团,其中赫然就有肇玲玲、肇莹莹姐妹。

费永年沉吟片刻,敲一敲手中的照片:“青空去请她到刑侦队走一趟吧,就说案件有了最新进展,请她来协助调查。”

晚些时候肇玲玲被请进刑侦队问讯室。

她穿着黑色短袖衬衫和过膝一步裙,眼底有深重的青痕,脸色苍白,神情却很平静。落座后默默地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一副打算洗耳恭听的模样。

当费永年将一摞照片展示给她看时,坐在一侧做笔录的青空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逸出一声叹息,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

而当两姐妹在停车场内争吵推搡的照片放在她眼前时,肇玲玲微微一笑,取过照片,缓缓摩挲着照片中面目狰狞疯狂的自己:“我早在那时候,已经死了。”

肇玲玲的声音很甜美,大抵与她音乐老师的出身不无关系。即使说着如此悲凉的话语,也显得恬淡柔和。

不必费永年审问,她就悉数交代了。

肇玲玲比肇莹莹大三岁,彼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妹妹莹莹是计划外的产物,但父母不舍得放弃小生命,所以缴纳了罚款,生下妹妹莹莹。

“也许是因为她来得太意外,也许是因为她比我小,所以从一出生就攫取了全家人的注意。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都争着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玩,说她长得好看。无论谁看见我,都会说:玲玲要爱护妹妹,让着妹妹啊……”肇玲玲的回忆里有太多细枝末节,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一点点日积月累,终至有一天,将两姐妹之间最后一点感情销蚀一空。

“……父母不放心她独自在外打拼,所以我就得辞去工作,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跟在她身边伺候她的生活起居,替她上下打点关系,然而她从来都不知道说一声谢谢。”肇玲玲神色迢遥冷漠,“后来她自己开了工作室,一切都要靠自己打理,争取角色,筹集制作资金,给员工发薪水……钱去得比来得还快。她大手大脚惯了,哪里知道维持一间工作室的运营,每个月发放工资的巨大压力?”

肇玲玲一笑:“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管维持她光鲜亮丽的形象,其他的事,自然有我替她解决。每次我陪着她一起参加饭局,那些她不屑应酬的小老板、小明星,都由我去招呼。每一回我都不得不替她喝一杯又一杯的酒,说一圈又一圈好话。即便是如此,我也任劳任怨,因为我是她姐姐,从小就爱护她,迁就她,我习惯了。”

那一天肇莹莹接受了一个私人邀约,去别墅参加私密度很高的派对。进入别墅后,每个人都要接受检查,将电子物品通通交出来寄存。随后男宾女宾分别进入更衣室,女宾通通换上料子轻薄透明的比基尼,只堪堪能遮住私处。

在肇玲玲看来,这和**无异。

她反对小有知名度的肇莹莹参加这样的派对,肇莹莹却劝她:“来都来了,就当是在海滩度假好了,希腊的天堂海滩还是天体海滩呢,我们去度假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啰唆。”

她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但是有个前提:“要是场面太混乱了,我们就离开。”

肇莹莹一口答应,然后笑眯眯地拽着她,换上比基尼泳装,又体贴地在她腰间系了条浅紫色薄纱纱笼,亲昵地挽了她步入别墅后头的泳池区。

“今天来参加派对的,都是本埠非富即贵的人物,姐姐你也别忸怩,假如有看得上眼的,就花花心思,说不定就能给我找个有权有势的姐夫回来。”

后来肇莹莹在人群中遇见熟人,随即娇笑着被拉到一群只在腰间围了块白布的男人中间,任由他们在她身上游走摸索,甚至拉下她的泳衣上装,凑过去吮吸啃咬。她只管仰着头肆意地笑。

肇玲玲看不下去:“那是我的妹妹,我答应了父母,要好好照顾她,可是我没想到,她的生活已经放浪到如此地步。”

她很想当场揪了肇莹莹离开,可是让她屈服的是现实的残酷。那些男人中有年轻有为的富二代,有冉冉升起的创业板大股东,更有在演艺界呼风唤雨的投资人。她只好默默地去到一角,坐在沙滩椅上,捧着饮料,慢慢啜饮。

再后来,有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男人来和她搭讪。

“第一次来?”他脖子上戴着粗重的金链子,腕子上戴着金表,看起来很粗犷的样子,腰间围着白布,大马金刀地就往她边上的草地一坐。

她没吱声,点了点头。

男人仿佛也没期望她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活动……”他举手朝泳池方向比画了一下,“我是做煤炭生意的,我们那儿有钱人就是买好车,盖大别墅,摆流水席。到这儿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原来有钱人还能这么玩……”

见她默然不语,他挠了挠后脑勺:“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她们都太开放了。女人嘛,还是矜持点好。”

她听了忍不住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还懂得“矜持”这两个字。

他“嘿嘿”一笑:“我也是读过高中的,要不是成绩差了那么点没考上大学,说不定这会儿就在城里当小白领了。”

“小白领没资格参加这种派对。”她轻轻对他说。

“也对,也对!”他就坐在草地上东拉西扯,也不管她要不要听。

她转开眼。

再干净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久了,也难免沾染上不良习气。

场面后来便糜烂起来,有女郎当庭与两个男人媾合,**声一起,顿时就将派对的气氛推向**,男男女女纷纷寻找目标,当众**。

她看得心头一惊,忙在人群里寻找莹莹的身影,却见她端了杯香槟,朝她走来。她想是已经喝得微醺,脚步有些踉跄,上身的比基尼早已经不知脱下来甩到哪儿去了,一对不很丰满却十分结实的椒乳挺翘在空气中。

她再也看不下去,站起身解下自己围着的纱笼,迎上去裹在肇莹莹身上,强行拖着她往外走。

肇莹莹一边挣扎,一边口齿不很清晰地说:“我不走!我不走!章老板答应我了,只要我陪他一晚,他就给我的新电影投资!你也不许走!那个煤老板看上你了!他说满屋大明星小明星他谁都没看上,就看上你了!姐姐你看你命多好?我要陪多少个老板才能钓上一个?你只要往那里一坐,就有人自动送上门!”

她那时已经将她拖到停车场,听见这话,终于没忍住,伸手给了肇莹莹一巴掌。

“莹莹,你醒一醒!这不是你该参加的派对!”她想斥问妹妹为什么不自爱。

挨了一耳光的肇莹莹非但没有清醒过来,反而变本加厉,猛地拽住了她的头发,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说着将手里的香槟朝她嘴里灌来。

她一时不备,被灌了个正着,呛得涕泗横流。

“我努力地想要把她带离那个地方……但她呢?她对我做了什么?!”肇玲玲甜润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怨毒。

“她做了什么?”青空沉声问。

“她给我下药!她在酒里给亲姐姐下药!她亲手把我送到煤老板的**!!”肇玲玲泪流满面。

虽然已经推测到了这样的结局,但问讯室内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肇玲玲的哭声,牵扯着费永年和青空的神经。

肇玲玲交代,她当时虽然恨肇莹莹,然而还没有恨到要杀人的地步。她只想把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忘掉,找机会辞去经纪人职务,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

真正激怒她,把她推向疯狂的,是案发当天发生的一件小事。

当时肇莹莹正在吃午餐,中间接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她饭也不吃了,笑眯眯地挽着她的手臂坐在景观房的飘窗上,指着下头渺小如同蝼蚁的车辆行人,以一种睥睨一切的口吻对她说:“玲玲,你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滋味,是不是特别好?”

肇莹莹没有听见她的心声,娇笑着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刚才我接到冯老板的电话,他说那天的那个煤老板特别喜欢你,愿意买一幢独栋别墅送给你,上头写你的名字,你只要在他来本埠谈生意的时候偶尔陪陪他就行。其他时间你还可以继续做我的经纪人。玲玲你说他是不是特别有钱,特别大方,特别体贴?还是玲玲你有本事,陪了煤老板一次,他就送别墅给你了。”

她缓慢而坚定地拨开妹妹的手:“我没兴趣,麻烦你回绝了他们吧。”

肇莹莹一听,立刻就变了脸色,冷冷一笑:“陪一次也是陪,陪十次也是陪,何况只不过陪他几次,就有别墅落袋,这样的好事我还没碰到呢!姐姐你装什么贞洁烈女?!”

说完板着脸径直带助理下楼去贵宾休息室了。

留她在天桥景观套房里又羞又气又恨。

隔不多久,肇莹莹就打内线来,说手机忘带了,叫她找到后送下去。她当时就在餐桌上找到了,立刻送了下去。在走廊里她听见略略沉重的关门声和快速离去的脚步声,并没有太在意。等她推开贵宾休息室的门,在里面的休息间里看见脖子上勒着项链,倒在地上的肇莹莹,第一反应就是去探她的气息。

哪料肇莹莹只是一时昏了过去,当她抖着手去摸她的颈动脉时,她呻吟着慢慢醒来,声如蚊蚋般地叫着救命。

就在那一刹那,她在别墅里所受的屈辱,早前妹妹对她的冷嘲热讽,一下子都涌上心头。

“我勒死了她,确定她死了以后,擦干净项链上的指纹,就返回套房去了。刚回到房间,信先生就来按门铃了,情急之下,我便顺手把手机塞进花瓶里,借口是在房间里找手机。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肇玲玲恢复了平静,与肇莹莹有几分相像的脸上,带了一种释然后的从容。

一切恩怨情仇,都随着肇莹莹的死而逝去。

得知案件进展的媒体简直似炸了锅一般。

从著名整形医生的太太,到身为经纪人的姐姐,以及富豪在别墅中举办的天体派对……所有的细节都浮出水面,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不停靠近水面换气的鱼群,密密麻麻地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涟漪。

连默看见电视新闻中有记者远赴肇氏姐妹的老家,采访两人年迈的父母,两位老人家在镜头前默默握紧彼此的手,老泪纵横,他默默关上电视。

一个从小娇养到大花朵般的女儿死了,一个从小没让大人操过一点儿心的女儿面临终身监禁,两个老人还要面对媒体的狂轰滥炸,其情可悯。

连默为自己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块手工制作的红豆重乳酪蛋糕,一起端到客厅向阳的窗前,随手抽过沙发上的垫子扔在地上,盘腿坐进垫子里,一边吃蛋糕喝巧克力,一边感受清晨的阳光落在身上时留下的温暖。

花是清晨时衣着笔挺的年轻快递员送上门来的,送来时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里头倒映着万千红尘。

连默周末的早晨,就是被这样一束累累缀缀,繁复娇美的惊喜唤醒的。

签收下蔷薇花束后,她解下系在一枝花茎上的小小卡片,轻轻展开。

卡片带有一种淡而又淡的薰衣草味道,上头用钢笔手书“谢谢”两字,下头签名是信以谌。

连默微微一愣,转而微笑。有陈师兄那样的人物替信氏兄弟工作,知道她的住址,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一想,连默就将心头的一点疑惑抛开了。

吃过早饭,连默将一早在洗衣机里洗好的衣物取出来,晾到阳台上去。晾衣服的时候,隔壁家的老公本来靠在阳台上吸烟,看见她端着盆出来,有些歉然地按灭了香烟。

连默轻轻颔首。他在阳台抽烟,本来也没妨碍到她,毕竟他是在自家的地盘上,但人家客气,她自然也以礼相待。

哪料隔壁太太忽然从屋里冲到阳台上,看到连默,顿时虎着脸,揪着老公就往屋内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这里是再也住不下去了,房子都被租出去,前前后后全不是正经人家!”

连默无端被划到不正经的行列,颇觉诧异。

衣服晾到一半,她听见楼下略耳熟的引擎声,探出头去一望,就看到陈况那辆极其醒目的概念跑车驶进小区来,停在她住的楼前。

陈况下车,仰头,只见连默一张素脸正从阳台探出来,遂挥挥手,开口:“嘿!”

连默隔壁的两个女孩子周末也没出门,对门太太指桑骂槐她们恰巧也听见了,一个不忿想回骂两句,一个拖着她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扯间瞥见下头的跑车,两人浑然忘记跑到阳台上来的初衷,齐齐朝连默挤眉弄眼。

连默虽然面对各种案发现场血肉模糊的尸体能做到面不改色,可是招架不住这样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围观,遂点点头,捧着空盆回房间里去了。

连默没让陈况久等,换上珍珠灰七分袖衬衫,藏青色一步裙,蹬上浅口平底芭蕾舞鞋,拎着她惯用的医生包就下楼了。

小区里清早起来锻炼身体、买菜吃早点的老伯伯老阿姨,远远地朝陈况和他身后的跑车指指点点,又有蹒跚学步的小童被跑车吸引,跌跌撞撞地直扑跑车,一双小手“啪”一下,搭在车身上,东拍拍,西摸摸。

带孩子的年轻女孩儿大约是保姆,见陈况高壮健硕十分不好惹的样子,赶紧上前来一把抱起孩子,返身就走。那孩子脾气十分扭拧,顿时在她怀里号啕大哭起来,不断挣扎踢打。

连默走出门洞时,正听见她吓唬那孩子:“你再闹!再闹那个坏人就把你抓走!”

陈况觉得有趣,鼓腮朝小童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那小童吓得一下子缩回保姆胸前。

连默心道:原来陈师兄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啊……

“吃过早饭了没有?”陈况替连默拉开车门。

“吃过了。”连默坐进副驾驶座。

“那我们就直接出发吧。”陈况笑笑,露出洁白牙齿,一张俊挺面孔显得十分生动。

陈况驱车带连默到位于本埠风景区的司法警官学校,听犯罪学专家李博士的演讲。

演讲场地设在司法警官学校的大礼堂内,在场的都是本埠以及各省市的刑侦办案人员以及法医工作者。整个礼堂座无虚席,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全都希望能认真听清李教授的每一句话,不少人都带了录音笔来,以期回去能细细琢磨李教授的一字一句。

连默埋头在陈况身后,一边向已经落座的人致歉,一边迈过一条条腿,来到他们的座位前。

“嗨,连默!”有人低声和她打招呼。

连默抬眼,诧异地看见穿着警服的青空坐在她和陈况隔壁的位子上。

“陈师兄。”青空向陈况微笑。

“卫师弟。”陈况回以一笑。

神经粗大如连默,也觉得他们之间气氛有点儿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取出笔记本和笔来。

一旁陈况递过一支录音笔,用口型说:我准备了两支。

李博士的演讲非常精彩,从他参与破案的辛普森杀妻案,到911恐怖袭击后的鉴识工作,旁征博引,幽默风趣,生动活泼,引人入胜。整个演讲的过程,李博士只停下来喝过两次水,再没有多余的闲话。

连默听得聚精会神,根本来不及分心做笔记,幸好有陈况准备的录音笔,否则演讲结束后,真的会遗忘和错失很多精彩的细节。

结束时,许多人围上去与李博士交谈,争相与李博士合影。陈况问静静站在原处的连默:“不过去合影吗?”

连默摇摇头:“能远远看偶像一眼,我已心满意足。”

“真容易满足。”陈况闻言微笑。

这时青空从人群中挤出来,返回连默身边,将一本《凡走过必留下痕迹》递给她:“喏。”

连默接过书,翻开,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给连默。下方是李博士遒劲有力的签名。

她微微一怔,扬睫,望进青空微笑着的眼睛里。

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