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

星陨

邻居家有好几天没吵架了,连默有些不适应,即使那剧烈的争吵没有响起,隔着墙壁,她也总有摔家私掼碗盘的幻听。

大嗓门的邻居太太最近很沉默,仿佛忽然失去了斗志,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另一家则换了租客,原来的一对小夫妻许是买了房,抑或寻到环境更好的,价格更合理的房源,在连默某天下班回来时,已经人去楼空。

新搬来的租客是两个年轻女孩儿,看样貌,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在楼道里见了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东西都安置妥当了,还捧着藤篮,装了酒心巧克力,挨家挨户地送糖。

最近很沉默的三室根本没人应门,连默正好在家,听见两个女孩子敲门,便去应了门。两个女孩儿笑着双手奉上巧克力,又说大家以后就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守望相助,彼此也有个照应。

连默接过巧克力,礼貌道谢。

两个女孩儿十分识趣,见她一副居家打扮,又是刚睡醒不久的样子,寒暄几句就又捧着藤篮往楼上去敦亲睦邻了。

连默等她们转上楼梯,这才关上门返回客厅,拆开透明的玻璃纸,取出里头樱桃红包装的巧克力,剥除包装纸,将巧克力扔进嘴里。外头薄薄的一层黑巧克力微微苦涩,在口腔的温度作用下很快融化,整颗新鲜樱桃与特酿的甜酒霎时丰盈了味蕾,轻轻一咬,甜脆的樱桃便在舌尖迸出甜美的果汁,与甜酒融在一处,醉人的甜蜜简直不可思议。

连默微微闭上眼睛,体味巧克力带来的美好感受。

连默叹息,活着真好。

待隔日上班,那美好的感受仍未散去,连主任都在百忙中分心问她:“连默有什么好事要和我们分享?一整天都看你笑嘻嘻的。”

连默歪了歪头:“最近都没有大案要案,工作压力锐减,算不算好事?”

主任听了哈哈笑:“算,怎么不算?”

不知是否因为夏季的来临,天气燠热难当,连死神都仿佛放了假,法医实验室里最近接手的,无非是死因鉴定这样的工作。

夏季来临的同时,最值得所有人松一口气的是,五·一四特大火灾案终于告破。

因对工地工头训斥不遵守安全生产规则,没有戴安全帽、系保险带,致使当月薪水被扣而心怀不满,一名刚从老家出来,到工地打工的工人,晚上在工头住的工棚外淋了一桶油漆工常用的“香蕉水”,随后点了一把火。

他的本意也许只是吓唬吓唬工头,让他吃点儿苦头,哪曾考虑过整个建筑工地原本就堆满了易燃易爆的建筑施工材料,而连成一片的工棚里则住了百多名熟睡中的工友。当日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大火在助燃剂的威力下,猛地蹿烧起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下子就燎着了工人们晾在外头的衣物,点燃了本就简陋的临时工棚。以彩钢板搭建的工棚迅速受热,如同巨大的烤箱,很快便烧成了一片。工人们在浓烟中四下逃散,惊慌失措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他看到这地狱般的情景,这才感到害怕,慌忙趁乱逃离现场,连夜潜逃回老家。

由于火灾中的十一名死者多是独自到城里打工,无法第一时间进行基因比对,所以只好等工地方面联系到在火灾后没有签到的工人家属,并安排他们到埠采集基因样本,进行比对,以便核实死者身份后,领回遗体。

最终确认了十一人的身份,与工地方面的名单一核对,还有三人失踪。

又一一同在大火中幸存的生还者进行面谈调查,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失踪的油漆工身上。

锁定目标以后,重重疑点迎刃而解,很快五·一四特大火灾案水落石出。

十一名火灾中的死者得以安息,其他受伤的伤员在将近两个月的治疗后,伤情较轻的已经先后出院,几位重伤员则转入康复治疗阶段,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也有不满处理结果的家属,挑了白色横幅在工地外头,要求赔偿。本埠的新闻节目做了追踪报道,采访了施工方与家属。死者家属觉得是在工地上被火烧死的,工地应该承担责任;施工方则认为是罪犯纵火,导致这场惨祸,工地方面也是受害人。已经出于道义,给予死难者家属一定的经济补偿,没道理要他们承担责任。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费永年也看了新闻,摆摆手:“你们看着好了,这事且有得闹。”

众人默然。农村里生了儿子,养大后进城打工,老家的亲友都指望着他能在城里赚钱风风光光地回去孝敬父老,如今活生生的人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一个家顿时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如同顶梁柱倒了般令人绝望。在建工地的投资方除了十一位死者的抚恤金,还有几十个轻重烧伤患者的医疗费用要支付,前期的急救与后期的康复治疗,林林总总加在一处,不是一笔小数目。

然而这已经不在他们刑侦大队的职责和关心范围内了。

案件告破,专案组就地解散,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都回到原单位原部门。费永年的回归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费队这次立了功,要请我们吃饭啊!”

“嫂子烧的红烧肉最好吃,要不费队请吃红烧肉也行。”

又有人打趣青空:“卫青空这下可没那么自由自在了,费队回来了,有师父压阵,没时间偷懒喽。”

青空笑起来:“师父回来了,我是心不慌了,气不喘了,胆也壮了,有主心骨了!”

费永年听了抬手就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都回去工作!”

众人一哄而散。

费用年从档案室里搬出一个箱子来,放在卫青空的办公桌上。

“最近外头风平浪静,正好可以给你找点儿事做。”

青空打开箱子,看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全都是陈年悬案的案卷。

“你好好看看,也许换个视角,这些案子就破了。”费永年沉声说。

这些悬案,有些是他前任队长留下来的,有些是他手上的。这个箱子里的案件,有些过段时间,获得了新的线索,也许就侦破了,而有的,则可能最终都找不凶手,成为永远的悬案。

年轻的时候,满腔热血,费永年对自己说一定要还每个受害者以公道,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得不承认,正义女神并不眷顾每一个人。

青空看了一上午卷宗,现场采集的物证照片,证人陈述,受害者背景调查,只觉得生死无常。前一刻还是前途充满光明的优等生,下一刻却被发现倒在黝黑无人的死巷的血泊中。十年过去,凶手仍未找到。

青空的心情前所未有地低落。吃午饭的时候,端着餐盘坐到连默对面,拿筷子将一只红烧鸡腿戳得满是洞眼,食不下咽。

呆子如连默,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犹豫良久,才轻声问:“有心事?”

青空终于等到连默发问,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回问:“法医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尸体,难道不会觉得压抑,了无希望?”

连默愕然片刻,随后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不会。”

青空哑然。

有刹那工夫,青空有双手握住连默肩膀前后摇撼,咆哮“你怎么能不理解我的心情”的冲动。

不过很快青空就压下了这种很幼稚的冲动,虚心向连默求教:“怎样才能做到不被案件左右情绪?”

连默想了想,缓缓摇头:“不可能全然不受影响。只有不断地调解自己,学会释放负面情绪,让自己能继续面对生活,面对工作。”

顿一顿,连默补充:“我喜欢吃些甜食,可以用来舒缓情绪。”

青空一手支颐,觉得这样的连默很可爱。

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令他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低落。

青空的心情倏忽就好了起来。

坐在餐厅另一头的法医实验室主任遥遥看着两人,欣慰地一笑。他手下,连默是一员得力干将,唯有不好交际这点令得年轻女孩错失人生许多风景。单位里的男同事平日里工作高度紧张,闲暇时候总喜欢年轻活泼充满朝气的异性。似连默这样有点呆、不太浪漫的女孩子,难免有些吃亏。幸而新来的卫青空是个阳光开朗的年轻人,正好与低调内敛的连默互补。

主任想着想着就仿佛看见了美好的远景。

只是这温馨美好的远景很快被放下餐盘,大步走到青空连默身边的费永年所打破。

“卫青空,吃完饭了没有?正好连医生也在,那就一起吧。有案子了。”

信以谌看着几张熟悉的面孔自酒店贵宾专用电梯出来,踏足行政楼贵宾专用休息室,忽然生出一股滑稽可笑的剥离感。

信氏大抵是流年不利,抑或犯了太岁?开年以来竟仿佛从无一日太平。先是参与投资的项目在建工地失火,随即弟弟以诺清晨醒来发现身边有一具**女尸,成为凶嫌,这次换他自己做了回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

“信先生,又见面了。”费永年淡淡地说。

连默今日第二次同情地望向这个英俊男子。

“信先生,请说说案发经过吧。”费永年引了以谌往贵宾休息室的一角走去,示意青空和连默进现场取证。

连默遂带了助理,套上一次性鞋套,拎着法医取证箱进入休息间内的更衣室。

酒店的贵宾休息室布置得十分舒适,除了沙发以外,在休息间内还设有一张贵妃榻,可供休憩小睡。一旁的矮脚圆几上搁着一杯偶尔还丝丝缕缕泛起气泡的**。

青空先将之拍照存证,然后戴着手套,轻轻执起郁金香形状的高脚酒杯,略略凑近鼻端,用另一只手微微扇动酒杯上方空气,仔细闻了闻:“是香槟酒。”

然后接过连默递来的取证容器,将里头的香槟酒倒出来封存,这才将香槟杯装进塑料物证袋中,密封标号,由连默装进物证箱里。

两人绕过贵妃榻,在更衣室半敞半合的百叶门缝隙间,看见琳琅满目却又凌乱狼藉的华服美饰,以及穿着白色真丝长袍,双眼暴突,眼底充血,面孔肿胀可怖的女受害人。

青空先行拍照,接着蹲下身来,撩开散落在尸体肩颈上的头发,露出缠绕在死者颈部的祖母绿项链。

连默“咦”一声,弯腰靠近青空,细细观察那串颗颗宝石都有拇指大小的项链。

“人类早在古埃及时代就已经视祖母绿为珍贵的宝石,它是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的最爱,有绿宝石之王的美称。元末明初的藏书家陶宗仪在他所编撰整理的《辍耕录》中曾经将之音译成‘助木刺’……”

青空听得十分有兴味,倒是连默身后的实习生轻咳一声,提醒连默所为何来。

连默“嘿嘿”一笑,开始测肝温估算死亡时间。

一边犹不忘对初步采集完现场证据的青空说:“用昂贵的祖母绿项链做凶器,并且将这么多珠宝首饰都留在现场,没有带走,可见不是为财起意。”

青空点头同意连默的观点。

休息间里并没有大面积挣扎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死者显然认识凶手,对其未存一点儿戒备。凶手很可能是一时冲动,顺手用祖母绿项链勒死了受害人。

连默小心翼翼地解下缠绕在死者颈部的项链,装进物证袋中,又取了死者指甲下的样本,这才示意可以将受害者的尸体装进尸袋中,运回法医实验室做进一步的尸检。

外头信以谌细细地向费永年回忆了案发的经过。

由于早前的五·一四大火,以及弟弟以诺卷入命案的双重影响,他深深觉得有必要提升信氏的形象,所以请与自己传出过绯闻的新晋康城影后肇莹莹出任信氏最新代理的进口实木地板的品牌形象代言人。

肇莹莹原本已是内地花旦里身价最高的演员,如今获封康城影后,身价更是直逼内地一线大腕,对商业代言的挑选也是慎而又慎,务必要突显其国际影后的身份。

早前的那一阵绯闻,信以谌也不追究到底是谁在后头推波助澜,毕竟肇莹莹在公开场合从没有说过两人是男女朋友关系,每次都娇滴滴地向媒体记者表明:我和信以谌信先生只是朋友,请大家不要过多猜测。

后来媒体又拍到肇莹莹与俊俏的武打小生同进同出,遂将注意力都转到武打小生身上,信以谌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一次信氏请肇莹莹出任代言人,她大约觉得前段时间信以谌冷淡了两人关系,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叫信氏去与她的经纪人商洽,又提出若干苛刻条件。信以谌看过合同,觉得这些琐碎的条款无伤大雅,因此也就同意了。

今日在本埠屈指可数的白金五星级酒店召开品牌代言发布会,请各大媒体到场采访,就是肇莹莹提出的条件之一。

连天价代言费都付得起的信氏,自然也不在乎这些,遂叫公关部门租借了酒店最大最豪华的会务厅,将场地布置得豪华气派又不失精致典雅,务必要突出肇莹莹新晋国际影后身份应有的排场。

代言发布会定在下午,肇莹莹提前一天已经住进酒店天桥景观套房,享受总统套房的待遇,洗桑拿,全身按摩,米其林一星厨师的私人定制晚餐……

公关经理忍不住向信以谌嘀咕:“比真正的奥斯卡影帝影后还难伺候。”

信以谌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

有些人最喜欢得势的时候仗势凌人,可是总有青云直落的时候,到时当初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终是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原本他中午在酒店的餐厅定了位子,请肇莹莹赏光一起共进午餐,可是她的助理回复说,莹莹姐喜欢昨天那位米其林大厨的手艺,决定留在套房里,继续享受私人定制午餐。

信以谌知道这是肇莹莹摆架子,希望他去哄她。只是他真心不耐烦花了天价还要亲自去哄女艺人,遂打发公关送了一大束刚从荷兰空运来的绝代佳人郁金香去,祝她午餐胃口好。自己则与公关一道,享用了行政总厨亲手烹制的美味剔骨牛排。

饭吃到一半,肇莹莹的助理气喘吁吁地跑到餐厅来,说莹莹姐忽然想吃最近网络热评的金箔冰激凌,她实在不知道哪里能买到。

信氏的公关经理叹一口气,抛下餐巾,随那小助理去找在本埠难觅踪迹的土豪金箔冰激凌去了。

信以谌觉得肇莹莹做得略微有些过分了,遂慢条斯理地用完自己那份午餐,对料理午餐的行政总厨表示感谢后,这才从餐厅出来,打算去天桥景观套房和肇莹莹沟通一下。

要求不是不可以提,然则像金箔冰激凌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却并未进口过来的甜品,折腾助理和公关满城去找,实在没有必要。

等到了天桥景观套房,他却发现肇莹莹并不在套房内,只有经纪人满头是汗地前来应门。

“信先生,您随意,我还有事!”肇莹莹的经纪人是她的亲姐姐,据说两人感情很好,从肇莹莹出道,经纪事务就一直由她打理。传闻她为照顾妹妹,还为此辞去了小学音乐教师的工作。

“需不需要帮忙?”信以谌见她满头大汗,忍不住问。

她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我在找莹莹的手机,是她代言的手机品牌的最新型号,厂商前几天才送来。她吃完午饭到楼下贵宾休息室去做准备,准备差不多了想玩会儿手机,结果怎么都找不到……”

经纪人搓了搓手:“大概她为了睡觉不被吵醒,调成静音模式,睡醒以后没调回来,所以我打了好久也没听见声音。楼下没找到,房间里也没有。找不到手机,莹莹要发脾气的……”

信以谌不忍见这个比肇莹莹年长几岁,面容与肇莹莹相仿,却明显憔悴很多的女人如此焦急,遂和她一起,在偌大的天桥景观套房内寻找起来。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经纪人翻开沙发垫摸了一圈,又将沙发垫放回去。

“你最后一次看见她用手机是在什么时候?”信以谌引导她回忆。

经纪人停下手,捏着眉心拼命回忆,然后“啊”的一声:“我记得是在吃午餐的时候,她还拿着手机拍照,说要和粉丝分享……”

两人一起到餐桌旁分头寻找。

餐桌上的餐具还未收走,说是喜欢,可肇莹莹吃得并不多,一整块香煎龙利鱼只吃了一角,倒是蔬菜沙拉吃了大半。

“莹莹要保持身材。”面对剩下颇多的午餐,经纪人有些赧然地解释着,垂头弯腰到餐桌下面找手机。

信以谌微微眯了眼,睃视长桌,蓦地大步上前,将插在玻璃花瓶中的大把绝代佳人郁金香通通抽了出来,扔在一旁的垃圾桶里,随后拉高西装袖管,解开袖口,挽高袖子,伸手从花瓶中捞出肇莹莹“不见”了的手机。

经纪人从餐桌底下爬出来,抬头看见他手里湿淋淋的手机,十分尴尬。

“你稍微休息下,我替你把手机带给肇小姐。”信以谌不是不生气的。就因为他没有亲自上来哄她开心,她就这样折腾经纪人和助理泄愤吗?

所以他是带着怒气来到楼下贵宾休息室的,敲门见无人应声,以为肇莹莹还是耍大明星脾气,故而也没当一回事,自行推门而入。

“然后我就发现肇小姐倒在更衣室里。”信以谌叹一口气。

代言人发布会的主角,离奇身亡,外头还有一大堆记者守着,他简直可以想象会有多热闹,多轰动。

连默戴着透明树脂护目镜,微微踮脚,上半身悬在不锈钢解剖台上方,仔细观察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

肇莹莹生前,是公认的美人。一张脸真的只有巴掌大,尖下颔,丰润的嘴唇,加上一双水汪汪又充满野心的眼睛,叫人明知她的危险,却忍不住想要探究与挖掘。不过与银幕上的形象大相径庭,现实中的肇莹莹,皮肤偏黑,鼻梁两侧还有成片的雀斑,并不是个白皙如玉的女子。

“我看过你演的电影。”连默对着冰冷苍白的尸体说。

“我也看过。”实习生举手。

连默直起身,颇有兴致地问:“哪一部?”

实习生没料到她会有兴趣,顿一下才道:“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她演一个杀气腾腾的女杀手,倒是演得入木三分。”

连默点点头,她看的也是这部。

肇莹莹在电影里扮演一个心狠手辣的女杀手,她穿一套黑色紧身皮质衣裤,脚踩高跟鞋仍健步如飞,身手矫若游龙,举手投足间有种舞蹈般的美感,很是张扬。不算是她演得最好的角色,却成功地令观众记住了她。

连默拉过聚光灯,探照尸体的颈部,招呼实习生过来一同观察。

“能看出什么来?”

实习生略略紧张,在脑海里飞速翻找:“环绕死者颈部的勒沟位于甲状软骨部位……”觑了连默一眼,见她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继续描述自己的观察结论,“勒沟的深度比较一致,没有中空和提断,嗯……能看到勒绳打结的结痕。”

连默听后笑笑:“说起来,绞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刑罚之一,早在公元前,就有犯人被处以绞刑的记载。当时的绞刑和现在伊朗、约旦等阿拉伯国家所施用的绞刑又有所不同,是拿绳索套在犯人颈上,绳索的左右两头各穿过一根绞棒,执在两个行刑者的手中。行刑者站在犯人身体两侧,双手握了绞棒,朝反方向旋转,将绳索越绞越紧,犯人就在恐惧中感受自己被一点点绞死……”

“真残酷。”实习生倒是头一次听说。

连默耸肩,所以当今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已经废除了绞刑。

费永年带着卫青空进解剖室的时候,连默刚刚将死者的胸腔打开,取出肺部称重:“有明显的肺部瘀血与肺气肿……”

实习生在一旁拍照并记录。

“死因确定了?”费永年面不改色。

“机械性窒息死亡。”连默瞥了一眼磅秤上的读数,报给实习生。

“有什么进展?”

“这里。”连默放下肿大的肺部,引两人至解剖台旁边,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小指比画了一下,“看见了吗?”

“勒沟。”费永年凑近仔细观察,随即摸一摸下巴,“好像不止一条?”

“是,不止一条。”连默肯定。

实习生“啊”了一声。

“死者颈部有两条勒沟,一条较深较清晰,另一条则略浅,没有那么明显的勒沟。较深的那条掩盖较浅的那条,两者最明显的区别是,勒结的用力方向相反。较浅的勒沟勒结向左用力,而较深的则向右用力。”

“你是说犯人有可能是两个人?”

连默摇头:“人的惯用手是固定的,习惯用右手的人,右手就更灵活有力些,习惯用左手的人则反之。一般情况下不会改变用手习惯。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左右手一样灵活有力的情况。”

费永年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在死者的指甲下面提取到了人体组织,已经送去实验室检验,一有结果就通知你们。”连默头也不回地继续从剖开的尸体中取出死者的胃。

费永年与青空遂返回楼上办公室,站在线索板前,分析案情。

根据助理、经纪人、信以谌三方的陈述,基本已经确定肇莹莹的死亡时间在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三十分之间。她吃过午餐,下楼至贵宾休息室准备代言人发布会,忽然想吃冰激凌,遂打发助理去买,随后又发现手机不见了,便支使经纪人回房间替她寻找,到信以谌在餐厅用餐结束,至天桥景观套房,帮经纪人找到手机,下楼发现肇莹莹的尸体,这中间不过是短短的三十分钟。

“酒店行政楼的负责人表示由于入住行政楼的名人政要比较注重隐私,所以行政楼只在大堂以及底楼电梯入口设有监控摄像头,其他区域并没有监控探头,所以,我们只能大致知道案发时有什么人出入过行政楼,却不能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只要是当时在行政楼内的人,都有可能。”青空这时候不免对酒店保护贵宾隐私的制度产生一丝抱怨。

“包括信以谌在内。虽然有餐厅经理能证明他是在十二点十分左右吃完饭的,但从餐厅到天桥景观套房之前,他完全有时间先下到贵宾休息室作案,然后再去天桥套房,佯装才刚吃完饭。”费永年点一点线索板上信以谌的名字,“只是,动机呢?信氏接二连三地出事,若真如他所说,想要提升公司形象,这时候就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一点点不利公司的消息。他花了天价请肇莹莹出任品牌形象代言人,更离谱的条款都接受了,没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动了杀机。”

这一点青空完全赞同。

杀人是需要动机的。

这时小刘放下电话,举手:“费队,青空,根据酒店总机提供的信息,死者在中午十二点零五分时,通过贵宾休息室的座机,拨打过一个本地手机号码。我核对了移动运营商提供的该号码所有者的信息,是伪造的身份。”

费永年轻轻在肇莹莹的照片下方敲了敲。

肇莹莹就像是一条美丽的变色龙,在电影里是美丽泼辣的形象,在媒体眼中是八面玲珑野心勃勃的形象,在粉丝心目中是高贵冷艳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而在她身边的工作人员心里,则是不折不扣难伺候麻烦多脾气坏的形象。

“继续追查手机号码这条线索。”费永年交代小刘,又对青空道,“我去酒店调查当时酒店行政楼内的客人名单,你去死者的工作室,了解一下肇莹莹有没有什么麻烦。”

青空领命,先下楼去找连默:“一起去?”

“我做一下收尾工作。”连默无视实习生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表情,慢条斯理。

“好,我在停车场等你。”青空笑笑。

连默看起来仿佛有点呆的,不擅交际的样子,对工作却足够投入,只消以工作为借口,她总归会乖乖跟他走。青空想一想都忍不住要偷偷得意。

青空在车上等了大约十分钟,连默便从大厦里走出来。脱去白色一次性防尘服的连默穿一件白色浅圆领纯棉套衫,牛仔长裤,脚踩一双白球鞋,浓密的黑发扎成一束马尾辫,很轻松随意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她的职业法医身份。

待连默上了车,青空叮嘱她系好安全带,这才驱车驶往肇莹莹位于市中心的工作室。

肇莹莹原本将经纪约签给国内著名的演艺经纪公司,但那五年她一直都发展平平,演来演去无非都是些丫鬟侍女的配角。肇莹莹不堪忍受比自己晚出道的女星都已经上位成名,遂与演艺经纪公司撕破脸皮,对簿公堂,带着一班工作团队从公司出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不得不说,她有野心,更有手腕。先是凭借一口流利英语,在某次国际品牌赞助的商业活动上,结识了该品牌的亚洲区总裁,两人进而打得火热,出双入对,如胶似漆。演艺圈惯会见风使舵,见她忽然有富豪为伴,寻她演戏做代言的也就猛然增加。

肇莹莹有了挑选的余地,先演了两个风尘侠女,随后又出演狠辣女杀手,终于凭借此片红了起来。人红,自然是非也多。一忽儿传她与总裁分道扬镳,一忽儿传阔少夜宿香闺,总之时刻站在风口浪尖,占据娱乐新闻头版头条。

肇莹莹工作室外头已经围满了记者。原本约定好的品牌代言人发布会突然取消,记者们就纷纷叫嚷开了,说等了那么久也不见发布会开始,说取消就取消,连个合理的解释也没有。记者们肯来采访,也是给肇莹莹面子,她要是这样耍大牌,以后大家就联合起来,抵制她的采访。

由于肇莹莹的经纪人和助理以及信以谌都被带回刑侦队协助调查,留在酒店的信氏公关经理看到失控的场面,几乎都要哭出声来。只是过不多久,就有记者从行政楼内部获得消息,今天发布会的主角肇莹莹,离奇死亡。

记者们顿时炸了锅。

女明星离奇死亡,这是多好的卖点!他们在现场的人务必要获得第一手资料!一部分人继续死守酒店行政楼,另一部分记者则直奔肇莹莹工作室,试图在第一时间采访到与她关系密切的工作人员。

连默和青空到达工作室时,门口的记者们正处于哪怕工作室窗后有人影晃过,都会举着长焦镜头一阵狂拍的状态。

连默看到这混乱的场面,微微缩了缩肩膀。

这时忽然有人敲一敲车窗。

青空望出去,只见陈况站在车旁,做出“跟我来”的手势。

饶是陈况这样见惯各种奇突状况的人,也对信氏兄弟接二连三地被卷入命案感动头疼。信二少的事,多亏黄律师危机处理得当,未让媒体有机可乘将信二围个正着,大肆报道。然而信大的事,显然捂是捂不住了的。

原本信以谌就同肇莹莹传过一段绯闻,只不过肇莹莹从来不是坐等机会上门,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性格。见信以谌对她并不热络,她在公开场合笑称两人是好朋友,他不反驳也不认同,一副云淡风轻清者自清的样子,就知道信大不是轻易就能被她拿捏在手心里的人物,即刻转投武打小生的怀抱。

武打小生绝非寻常武术班子出来的小龙套武打替身这么简单。陈况虽然不混娱乐圈,但他们私人调查的圈子里,有那么几个人,专接艺人的委托,所以陈况约略知道武打小生是国际功夫巨星的私生子。功夫巨星与原配结婚三十年没有孩子,这个私生子将是他偌大家业的继承人。

陈况接到黄律师的电话,先推了一个已经约好的饭局,随后驱车赶到肇莹莹的工作室。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卫青空载着连默驶进停车场。

趁着记者们的注意力悉数放在工作室方面,陈况领着青空连默穿过停车场,转到工作室后面的一幢商务楼内,步入底楼一家餐厅,通过水淋淋气味不佳的后厨,直接进到肇莹莹工作室的后巷。

巷子前后都停着宽大的面包车,将整条巷子堵得严严实实的,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肇莹莹工作室在巷子里留了个隐蔽的后门。

三人走过挂满巨大照片与海报的狭长走廊,来到工作室内。

工作室里正乱成一团,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有年轻女孩子无措地缩在角落里抹眼泪,更多的人则在应对不断涌进来的电话。

经纪人肇玲玲红肿着双眼,一手紧握着手机,一手揪着发尾,在室内来回踱步,看见陈况带头的一行三人,她仅仅是嗫嚅了下嘴唇,便如同视而不见般,继续心事重重地踅来踅去。

青空上前与肇玲玲打招呼:“肇小姐,我们来做些调查。”

肇玲玲点点头,以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声音道:“三位……请到会客室……”

她领着三人在会客室落座,又亲自为三人倒了热茶:“……我们一定配合警方……”

倏忽便说不下去,哽咽着别过头去。

两个男人不便安慰,连默轻轻起身,过去握住了肇玲玲的手,牵着她坐进沙发里,又取了纸巾出来,递给肇玲玲:“请节哀。”

陈况向青空使了个眼色,随后对细声安慰肇玲玲的连默道:“我去外面抽根烟。”

青空起身:“我也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客室。

连默敛一敛眼睫,轻轻拍抚肇玲玲的肩背。

肇玲玲展开纸巾,胡乱擤了擤鼻涕:“莹莹从小就能歌善舞,爸妈把我俩一道送进少年宫,莹莹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性子慢,领悟力差,最后只学会了弹琴……莹莹的成绩是能上清华北大的,可是她偏偏喜欢表演,执意报考戏剧学院。爸妈拗不过她,到底还是让她考了。后来莹莹渐渐红了,爸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工作生活,我就过来陪着她……这些年……莹莹挺艰难的,外人只看见女明星光鲜亮丽的一面,谁知道这后头的辛酸艰苦?好不容易熬过来,总算是红了,谁能料到……我怎么向爸妈交代?”

肇玲玲再也说不下去,扑在连默肩膀上号啕痛哭起来。

外头陈况与青空穿过杂乱的工作室办公区,来到挂有吸烟室牌子的门前,敲了敲门。

里头一个烟嗓应:“门开着。”

两人推门而入,里头窗台上坐着个女人,短发,皮肤晒得发黑,精瘦,正在吞云吐雾。见两人进来,只是示意快把门关上:“否则肇小姐要发脾气。”

“最近日子都会很难吧?”陈况取出香烟,递给青空。

“难?”女人“嗤”地笑出来,“不会比以前更难,无非是再找份工作罢了。”

“肇小姐很难相处?”青空状似好奇地问。

女人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按灭了香烟,打量陈况与青空两眼,耸肩:“大肇小姐就是个面团,随人搓扁揉圆,再好相处不过。至于小肇小姐,呵呵!”

“怎么说?”陈况递上细长的香烟。

女人接过香烟,待陈况掏出打火机,燃上深吸一口,这才朝着办公区方向扬了扬下巴:“虽然人死如灯灭,一切已成灰,外面那群人估计都会装模作样说‘莹莹姐对工作人员如何如何好’,可惜这也无法改变肇莹莹是个贱人的事实。”

“听说她使手段踢走原本导演定下的女主角,接演角色,这才一举获得康城影后?”陈况成功扮演八卦男。

女人大约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听陈况如此一问,嗤笑不已。

“她无非就是那两手罢了,坐导演大腿,陪导演吃饭喝酒,嘴对嘴喂制片人吃樱桃……在男人那里受的气,转过身来就朝我们工作人员发泄。画好了烟熏妆,转眼就说不喜欢,要画裸妆;搭配好的黑色晚礼服与别人撞衫,被媒体批评不好看,当场就甩脸子不肯上台……”

吸烟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肇莹莹的助理涨红一张圆脸,努力压低声音:“这么乱的时候,汪姐你能不能不要乱说话?!”

汪姐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我是不是乱说话,叫他们到外头私底下问一圈,看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小田你也别在这里装好人,肇莹莹半夜支使你去买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吃的时候,你是怎么咒她的?如今都还在工作室没走,不过是等着大肇小姐发遣散工资罢了。”

汪姐睇陈况和青空一眼,熄灭手中香烟:“你就统一回复,还在接受警方调查,暂时无可奉告。”

青空见她打算去外间了,遂追问:“汪小姐可知道,肇小姐与什么人结怨?”

汪姐敛去脸上的冷笑:“肇莹莹得罪的人,简直数不胜数,只是我们这家工作室里的人,总归要靠她吃饭,她为人虽然刻薄,但在金钱方面一向很大方,年终的红包从来都比别的艺人给得多。如今谁还会跟钱过不去?你们要查,该去查那些和她有感情纠葛的。”

说罢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出吸烟室,主持大局去了。

三人按原路从肇莹莹工作室出来,回到停车场。

陈况挠了挠头,觉得有些棘手。

查有感情纠葛的,信以谌无疑会被提起。

“连默有什么发现?”他转头问看起来很沉静的连默。

连默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