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02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少爷们都开豪车,出入高档会所,挥金如土,身边有各式各样女郎为其争风吃醋。

但卫青空稍微扭转了她对少爷这一特殊群体的偏见。

卫少爷旁若无人地将沾在手指上的芥末酱舔吮干净,用包热狗的餐巾纸擦干净手,然后将纸巾揉成一团,起手远投,空心命中垃圾桶。

“Yes!”青空捏一捏拳头。

连默将自己手里的一点点热狗吃光,学他样子,将纸巾团成一团,远投。

纸巾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在离垃圾桶好远处,落在地上。

连默一额黑线,正打算起身,卫青空却已先她一步走过去,将纸团捡起来,轻轻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返回来:“走吧。”

随后仍一路护着连默,去寻坐落在新源街上的文身店。新源老街同新街之间隔着一条横马路,也将两条街分隔得泾渭分明。老街上是一个个一开间的小铺子,服装鞋袜饰品箱包店俱全,价格经济实惠。有些店家将一隅出租给文身师或者美甲师,分担部分租金。新街则是精致奢华的高端时尚、精品门店林立,光影交错,靡丽新潮。

连默同青空由老街一路步行,遇见有文身摊店,便上前去,出示手机里的文身图案,进行询问。多数文身师在看到图案后,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作品。最后有个浑身上下累累缀缀戴着鼻环眉钉和叮当作响的金属挂件,修长的颈项上有大片樱花文身的年轻女郎,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嗤”一声:“这不是真正的文身,不过是用印度墨画上去的而已,过阵子就会褪掉。是给那些想追求时髦又怕痛的女孩子玩玩的罢了。”

连默和青空不由得对视一眼,青空向朋克女郎微笑:“我朋友就是怕疼,又喜欢这花样,能不能指点我们,去哪里画这样的文身?”

朋克女郎上下睃了连默两眼,大抵觉得她并不像是喜欢追求时髦的类型,末了扬一扬下巴:“喏,过了横马路,新街上有家叫‘刺青’的店,你们可以去问问。”

两人谢过朋克女郎,并肩走出文身店,穿过傍晚行人熙熙攘攘的老街。行至街角,看见有位年过半百的老师傅支了个摊子,下方是一桶熬得透明而黏稠的麦芽糖,上头搁一块光滑的塑料板,左手边竖着一个麦秸扎的圆垛,上头插着用麦芽糖浇出来的飞禽走兽,龙凤麒麟。

浇糖画的生意不冷不热,老师傅意态从容,舀一勺琥珀色麦芽糖,如同笔走龙蛇,娴熟地在塑料板上作画。

青空拉住连默的手腕:“走!去试试手气!”

到小摊前站定,青空问老师傅:“老伯伯,你这糖画怎么卖?”

老师傅忙中偷闲,用下巴指一指麦秸垛下面的转盘:“喏,一块钱转一次,转到什么是什么。”

青空笑嘻嘻地摸出两枚硬币,放进一边的铁皮盒里:“转两次。”随后对连默微笑,“你先来。”

连默摇头:“我从小便没有中奖的运气。运气最好的一次,也只中了一根珍宝珠棒棒糖。”

青空也不客气,摊开两手,凑到嘴边,吹一口气在手心里,定一定神,便伸手去拨转盘上的指针。

指针下头的轴十分润滑,轻轻一拨,就飞快旋转起来,渐渐慢下来,指向龙,却并没有停,继续慢悠悠地旋转,又指向凤,仍未停下来,最后停在金鱼上。

青空“哈”一声:“还不错。连默,轮到你了。”

连默在心里默念了声“千万别太难看”,这才拨动指针。

当指针停在麒麟上时,连默自己都忍不住“啊”一声。

老师傅笑眯眯地从麦秸垛上抽出麒麟和金鱼,分别交到两人手里。

两人执着麦芽糖画继续往前走,青空毫不客气地咬了手里的金鱼一口:“不尝试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

连默点点头,也轻轻咬下一截糖麒麟的角,含在嘴里。

两人并肩穿过马路,来到新街上。与旧街相比,新街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有在街口推车卖花的妇女看见青空与连默,扬声对青空道:“帅哥,买一束玫瑰送给女朋友吧!”

青空瞥见连默一口白牙猛地咬下一角麦芽糖来,嚼得咯嘣作响,忙收了笑容,目不转睛地偕连默从卖花的推车前走过,免得惹恼了她。

两人在新街上找到挂着古朴的木质牌匾,门口装饰着图腾雕塑的文身店,推门而入。

店内光线柔和,墙壁上贴满了拍立得照片,以各种笔迹留下各式各样的涂鸦。一侧贴墙竖立着摆满图书杂志的巨大书柜,下头则安置了一圈看起来就让人想蜷在上头捧一本书闲闲度过半日时光的柔软沙发。空气中有一个沙哑的女声,在慵懒地唱着:“You know that I'm no good厖”

有女郎半**趴在皮椅上,任由一名光头壮汉在她**在外的肩背处,用文身枪一针针地描绘图案。

光头壮汉听见响动,头也不抬,只遥遥朝沙发方向扬了扬下巴:“请坐,稍等。”

青空与连默在店内的沙发上落座,青空从后头书架上取了两本杂志下来,自己和连默人手一本,打发等待的时光。

过了大约半小时,光头壮汉终于完成手上工作,仔细交代女郎文身后的注意事项,又自柜架上取了文身专用药膏给她,钱货两讫,送走女郎。这才转身,一边脱去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一边迎向连默和青空。

“两位打算文身?”壮汉声音浑厚有力,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青空连默自沙发上起身,将稍早在老街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听说老板你这里能做这样的文身。”

壮汉看了一眼连默手机里的图片,又抬眸看看沉静的连默:“这个文身确实出自我手。”

青空眼里掠过明亮的神采:“请问老板还能不能想起这位前来文身的客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她的个人信息?”

连默静静站在青空身侧,并不插嘴。

光头壮汉闻言,细细打量二人,最终摇摇头:“来我的‘刺青’要求用印度墨绘文身的客人不多,也就是大约半个月前曾经为一位客人做过这样的文身。当时因为有人陪她一起来,所以我并没有和她进行过多交流。”

“不过,”壮汉在两人失望前,语音一转,“我记得客人文身后,与同来的朋友合拍了张拍立得,贴在那面墙上。照片应该还在,两位请自便。”

说罢壮汉一指那面照片墙,随后径自走开处理其他事务,并不在一旁探头探脑。

连默与卫青空站在密密麻麻贴满照片的墙前,彼此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各从一侧开始仔细找起。

连默微微仰头,望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多数是年轻稚嫩的面容,有人笑逐颜开,有人沉默冷肃,有人双手握拳,将文满了图案的手指直面镜头,亦有人只将一个冷艳的背影留给相机。

连默不晓得他们经历痛楚,将图案文字文在皮肤上,是出于什么目的,会否有朝一日,皮肤上的刺青清晰依旧,当时的心情却早已不复记忆?

“连默!”那边青空低声唤她。

连默从游走的思绪中脱身,走向青空。

青空抬手指一指墙上众多拍立得中间的一张:“你看。”

连默顺着青空所指,微微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见一张照片里,一头乌黑浓密长发披散在光裸肩膀上的美丽女郎,半侧着身将下巴压在男伴的肩膀上,微微咬着丰润的嘴唇面向镜头,眼里有笑。照片拍摄的角度能看见她背部栩栩如生的羽翼文身,而与她同来的男伴却只能觑见一角压在棒球帽下的冷冷侧脸,阴影重重,看不清面目。

连默对青空点点头:“是她。”

发色、妆容、服饰都能改变,可是一个人的面部骨骼结构特征轻易不会改变,所以连默一眼便认出照片里的黑发美丽女郎,正是躺在她法医实验室冰冷的解剖台上的死者。

卫青空转而扬声对半靠在柜台里低头摆弄手机的壮汉道:“老板,借一步说话。”

壮汉收起手机,与青空到店内一角交谈。

“这是我的证件。”青空向壮汉出示自己的警官证。

壮汉扫了一眼证件上的常服免冠照,双手慢悠悠插进裤袋里:“小店是合法经营……”

隔着半臂远的距离,青空能感觉得出光头壮汉衣服下面肌肉鼓胀的力度,不由得微微一笑:“老板请别误会,我们只是想借你店中的拍立得一用。”

壮汉一愣,随后咧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来:“尽管拿去!这些人拍照留念以后,多数都忘得一干二净。”

青空浅笑:“若可以,事后一定归还。”

得到老板的许可,青空返回连默身边,朝她竖起双手大拇指。

连默见状立刻将斜挎在身前的墨绿色医生包的前盖打开,从边袋里抽出一副手套,熟练地戴上,又取出一只中号塑料物证袋。待青空用手机拍照存证后,连默撑开袋口,小心翼翼地取下以双面胶固定在墙面上的拍立得,慢慢放进物证袋中,仔细地按上袋口的密封胶条。

“有备而来?”青空忍不住挑眉。他身上就没带着这些取证用的装备。

连默抿一抿嘴唇,把物证袋放进医生包里:“习惯使然,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

“这是个好习惯,我要偷师偷起来!”两人走出文身店,青空玩笑着对尽量和他保持安全距离的连默说。

“嗯,我也是和师父学的。”连默不解风情地说道。

青空默默转过头去,在连默看不见的角度暗暗一叹:唉,这姑娘真心能憋死人!换个伶俐点的女孩子,这会儿大概都会把话茬接过去,或俏皮或爽快地回应他,偷师可不能白偷哦!要请我吃饭啊!

这时候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正好趁机和同事打好关系。

奈何偏偏遇上连默这个呆子,简直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这边青空郁闷连默木笃笃不接眼色,那边费永年则在头疼眼前的人太会打蛇随棍上。

来人与费永年年纪相仿,身高相差无几,刀条脸,浓眉深目直鼻,上唇微薄,下唇丰厚,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穿一件卡其布军装风格外套,里头一件白色低圆领汗衫,露出一截古铜色胸膛。下头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窄腿牛仔裤,衬得两条腿笔直修长,脚踩一双咖啡色运动人字拖,倚在一辆**的亮黄色路虎揽胜极光概念敞篷跑车旁,一手插在裤袋内,一手向费永年挥了挥:“老费,这里!”

“陈哥来找费队啊?”

“小陈有空多过来坐。”

“师兄又换新车了?!”

来来往往的警队成员纷纷与来人打招呼,他也一一微笑颔首回应。

费永年捏了捏眉心:“陈况,找我有事?”

陈况拉开车门,做了个请他上车的手势:“老费,我们路上说。打个电话给嫂子,叫她别烧饭了,我绕到嫂子单位接她下班,我们一起吃个饭。”

费永年不为所动:“有什么事,就这里说吧。”

陈况也不觉尴尬,推上车门,双手插在裤兜中,趿着人字拖慢悠悠地走到费永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你想必应该已经猜到我所为何来。”

费永年瞥了陈况一眼。

他与陈况是当年政法大学刑侦专业的同学,还是室友,因他比陈况大半年,所以陈况一直喊他老费。毕业时他们都因品学兼优而被分配进本埠刑侦科。当时他与陈况真的是满腔热血,即使是前辈交付下来的小任务也完成得一丝不苟,务求完美。

因为两人表现出色,没过多久,就双双被选入刑侦队,成为当时刑侦队最年轻的刑警。他为人比较沉稳老成,陈况则比较活泼热情,两人搭档,虽然不能自夸无往而不利,却也是屡破大案要案,一时风光无两。

直到四年前。

那时他刚刚结婚,正是新婚宴尔,陈况也有了一个感情稳定,打算结婚的女朋友。一切都顺遂得仿佛一场梦般,叫人不愿醒来。恰恰彼时市里出了一桩连环碎尸案,先后在市郊城乡接合部的水塘里打捞出三包碎尸,死者皆为从事娱乐行业的年轻女性,影响极其恶劣。市领导向市局施加压力,要求尽快破案。

市局以他和陈况为首,成立了专案组,限期破案。经整个专案组的认真取证调查排摸,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位高官在本城读大学的独子。正当他们打算申请批捕嫌疑人的时候,他妻子在单位被人检举挪用公款,面临牢狱之灾;陈况的女友在晚归途中险遭强奸,虽说是虚惊一场,但那女孩子最后还是和陈况分手。他和陈况因而各自焦头烂额,很难不影响办案进度与质量。

这件碎尸案最终以一个有精神病史的刑满释放无业人员强奸并杀害妓女,随后残忍地碎尸抛尸的定论而结案。

至于高官的儿子,早在结案前便已飞赴国外留学,全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更不消说接受法律制裁了。

而他,妻子丢了稳定的工作;陈况,失去相恋两年的女友。

美好的世界轰然崩塌。

专案组解散后,陈况沉寂了一段时间,最终向局里辞职,转而投身私人调查领域。他虽然坚持留了下来,但满腔热血,到底淡了很多。

这些年两人也偶尔见面,却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旧事。

费永年知道,他们很难做到忘怀,只好将之尘封在记忆深处,直至未来的某一天,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将往事唤醒。

“你是知道规矩的,陈况。”费永年淡淡地对陈况说。

“老费,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陈况坚持。

费永年略加考虑,点点头:“街角有家咖啡馆。”

说罢,两人步调出奇一致地向外走去。

“案件还在调查阶段,你知道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有关的信息。”费永年抿了一口特浓咖啡,缓声对陈况说。

这些年他与陈况也颇见过几面,好几次都是陈况为辩方做调查时两人碰个正着。

陈况微笑,从卡其外套的内插兜里抽出一个对折在一起的文件袋,推到费永年跟前。

费永年挑眉:“这是什么?”

陈况勾唇:“打开来看看。”

费永年取过文件袋,解开绕在袋口的棉绳,微微撑开文件袋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是三五张传真纸。

在陈况笑眯眯的注视下,费永年拿出传真纸,迅速浏览了一下,随即抬头,以锐利的眼光望向坐在他对面的老友。

陈况摊一摊手,并不卖关子:“出事后第一时间,信氏的律师便联系我调查取证。这是信以诺这一年来的定期血液检查报告。

“信二少爷虽然有酒后闹事的前科,但信大对他的管教还是很严格的,当即送信二戒酒,又要求弟弟定期验血验尿,若检查出酒精与其他违禁成分,便停掉信二的生活费。从血液检查报告看,信二少颇老实安分了一段时间。

“此案疑点重重,首先所有证人都能证明事发当晚信二神志清醒,与死者相偕,驱车离开酒吧。酒店前台与服务员也明确表示信二入住酒店时并无异常。在两人进入酒店房间到事发的数个小时里,左右住客也未听见争执与响动。”陈况呷一大口咖啡,“信二与死者初识,没理由行凶杀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自陈只喝了两杯红酒就失去意识,全然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你不觉得很蹊跷吗,老费?”

费永年不接他话茬:“此案还在调查取证阶段,并未进入诉讼程序,警方会大力调查,还原事件真相。”

陈况一摸鼻尖,微微一哂:“老费你也学会打官腔了。”

“无论你的调查取得了什么进展,都应第一时间与警方联系,不要擅自行动。”费永年苦口婆心地叮嘱陈况。只是一句“你要相信警方”他知道陈况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听的。

陈况不理会费永年,摸出钞票放在桌上,扔下一句“我还与人有约”,就迈着大步,先行离开。

费永年望着咖啡桌对面,只喝了两口的咖啡,无奈地一笑。

回到家,妻子秦青已经下班,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见他进门的响动,在厨房里扬声说:“永年你洗个手,饭菜马上就好!”

“不着急,我还不饿,你慢慢来。”费永年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挂上,自去卫生间洗手,然后躲在北阳台抽了根烟,这才回到饭厅里。

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两荤一素一个汤,一人一碗杂粮米饭。

妻子的厨艺不算出色,可是费永年吃得很香。做他这一行,看多了悲欢离合,有时难免要让自己在工作中变得铁石心肠。只有家里,才是真正能让他放松的地方,他格外珍惜给他这个家的人,珍惜这个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的人。

吃完饭,费永年主动收拾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干净,然后两夫妻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新闻联播。

当新闻播出五·一四特大火灾调查的新闻时,秦青不由得握住了丈夫的手:“最近你们局里为了这件事,一定很忙吧?”

何止是忙?简直脚不点地,焦头烂额。费永年心里想着,面上便露出淡淡的倦色来。

秦青紧一紧手上的力道:“你也注意自己的身体,到底不年轻了……”

费永年点点头:“我会的,你别担心。”

“上次我们公司年会组织去的生态农庄环境不错,要不我们周末去那儿玩一天吧?把你队里的小吴小赵他们都叫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放松放松。”秦青缓缓地以拇指摩挲丈夫的手背。

隔了良久,她也没听到丈夫的回应,微微转头一看,费永年已经靠在沙发上,仰面朝天,睡着了。

即便如此,也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如雷贯耳的鼾声。

秦青试图收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丈夫抓得紧紧的,嘴角不由得浮上一缕微笑。

次日上班,费永年与卫青空在办公室碰头,将取得的信息与对方做了交流。

卫青空把从文身店获得的拍立得照片用吸铁石贴在线索板上,拿马克笔在女死者旁的男子下面打了个问号。

“根据文身店老板的描述,与死者同来的男子应是她的男朋友。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但她的手机始终无人拨打进来,这是个疑点。”青空指了指照片上看不清容貌的男子,“身为男友,这一点有些说不通。”

一旁有警官将法医实验室早晨送上来的尸检报告递到费永年手中。

费永年翻开仔细看了一遍,随后交给卫青空:“你也看看。”

卫青空一看那份尸检报告,随后露出深思的表情来。

子宫内膜增厚,腺体、血管有增生现象,血液中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浓度大于一百,可见十毫米乘六毫米胚囊……检测出伽马-羟基丁酸成分……

卫青空紧了紧手指:“费队,我下去一趟!”

费永年颔首:“一起去吧。”

上头对于五·一四特大火灾的侦办进展很重视,法医实验室这两天几乎是连轴转地在对火灾现场提取的证据进行分析,他也正要下去了解进度如何。

待两人下楼来到实验室,卫青空只来得及瞥见两位法医助理将一具被大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焦炭一般的尸骸,小心翼翼地装进黑色尸袋里,轻轻拉上拉链,放在不锈钢陈尸台上,等待稍后送往停尸房,背上就挨了费永年一掌。

“发什么呆,快去连法医办公室吧。”

卫青空听见自己后背胸腔传来的声响,强忍着才没有龇牙咧嘴,随后沿着走廊朝里走去。

他不知道费队是否看出了什么,但恰在刚才,他有刹那失神。十一条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在大火中被吞没,烧成焦黑的尸体,听新闻和直面骸骨所带来的冲击,全然不同。

卫青空回头看一眼走进感应门内的费永年高大宽厚的背影,不由得暗暗一喟,费队是怕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冲击吗?

不待他多想,他已经走到感应门前,门无声无息地向左右两侧滑开,门内连默正与实习生将无名女尸装进尸袋中。

连默最后看了一眼女郎的容颜,随后边将塑胶尸袋的拉链缓缓拉拢,边对实习生说道:“中国人自先秦时便已有在身体上刺字的记载,当时是一种惩戒犯人的刑罚。”

“黥刑。”实习生将露在尸袋外头,死者淡淡的亚麻色头发塞进袋子里去。

连默赞许地点了点头:“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土著和少数民族特有的习俗,《淮南子》中曾有记载:‘闽越之地陆事寡而水事众,人们遂断发文身,以象鳞虫,为蛟龙之状,以入水,蛟龙不伤也。’出江入海的人通过文在身上的鳞纹,以期模仿鱼龙之态,从而避免为鱼龙所伤。”

“原始的仿生?”实习生也不惊讶。

“通过在身体上文刺猛兽、祥纹、佛偈,人们祈求获得神佛庇佑,以使鬼怪回避,这是一种美好的心愿。”当拉链最终将光明阻隔在尸袋外头,一边是尘世,一边是死亡时,连默轻声叹息,“可惜她背后的天使之翼,终究没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在信以诺的血液样本中也检出伽马-羟基丁酸了吗?”青空在连默身后问。

实习生见机将尸体推往停尸房,而连默则摘下一次性手套,扔在回收篮内,招呼青空:“你来得正好,嫌疑人的血液报告也已经出来了,我正想给你送上去。”

说完从工作台上取了报告交给青空:“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不高,但伽马-羟基丁酸含量高得足以使一个成年男性昏迷并产生暂时性失忆的症状。死者体内的伽马-羟基丁酸含量比他还要高,由此导致过敏性休克,最终死亡。在有嫌疑人指纹的酒杯中,以及地毯上的酒渍中也检出相同成分。”

“所以这是一桩约会强奸药过量导致的意外?”青空皱眉。

连默摇摇头:“嫌疑人体内的酒精与伽马-羟基丁酸含量掌握得恰到好处,像是经过计算,能令他昏睡不醒又不至于伤害他。而死者怀孕已超过四周,应有明显生理反应,不可能不被注意到。从她体内的酒精含量非常低就知道,她已经有意识避免摄入酒精成分。”

“假设信以诺打算用药强奸死者,那他自己没道理也摄入约会强奸药;反之,假设死者本打算用药放倒信以诺,她自己更不可能喝下如此高剂量的伽马-羟基丁酸……”青空压一压手腕,忽然灵光一现,“她不是独自前来!照片里的男朋友一定也在案发现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死者打算令信以诺昏睡不醒,才方便行事,事后信二少爷还不会记得当时的情形。而要制造出使人信服的假象,单凭瘦弱的死者可处理不了昏迷的信以诺。所以当时一定还有第三个人在现场。

“谢谢你,连默!”青空拿着一沓报告在连默肩头一拍,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回楼上办公室去了。

连默微微耸了耸肩,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青空将血样的检测报告,同自己的推理悉数对费永年说了:“我打算将案发前后的酒店监控录像再看一遍,也许有什么疏漏的细节。”

费永年朝他竖了竖拇指:“加油!”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头,信以谌结束与远在欧洲的父母的视频通话,头疼地揉一揉额角。

这件事,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二老终是要知道的。但在事情得以解决后让他们知道,总比一切都还毫无着落时告知他们要好些。

自书房出来,他恰好碰见捧着早餐托盘的阿姨从楼上下来。

“蓉姨。”信以谌对阿姨点点头,“以诺又赖在房间里吃早饭?”

阿姨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二少爷心情不好。”

信以谌淡淡地哼了一声:“中午他要是心情还不好,就让他饿一顿。”

阿姨摇头浅笑,只管捧了餐盘转进厨房去了。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她可不掺和。

以谌稍加思索,便缓步上楼,在以诺门前驻足,敲门。里头没有应门,他也不客气,自行推门而入。

两兄弟的房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以谌的房间干净整洁,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令人一望即知主人是行事沉稳利落,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以诺则恰恰相反,房间里随处丢放着个人物品,脱下来的袜子也会丢得东一只西一只,手机以一种极其悲壮的姿态沉在半满的水杯中,死不瞑目。

以谌叹息,循着隐约的声响穿过杂乱无章的起居室,推开娱乐间的门。

只见弟弟以诺坐在模拟驾驶室里,双手紧握方向盘,通过屏幕,在虚拟世界里感受在银石赛道上飞驰的刺激快感。

以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以诺险象环生地通过两处连续的发卡弯,接着继续在赛道上狂奔,直至屏幕上跳出成绩,他才咳嗽一声,提醒以诺自己的到来。

以诺有些悻悻然地退出游戏,从模拟驾驶室里钻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兄长面前。

以谌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随后负了双手,压下一声叹息,对仍穿着居家服的弟弟说:“换好衣服,我送你去黄伯伯的律师行。”

信二少一句“不去!”噎在喉口,如何也没办法掷地有声地掼出来,只得憋憋屈屈地去衣帽间,找齐一套休闲装备换上,跟在信大身后,下楼坐上中规中矩的雪佛兰副驾驶座,前往黄伟荣律师事务所报到。

两人到达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已经将近正午,办公室里人不多,想是都去吃午饭了。事务所位于寸土寸金的贸易区内,办公室租在低调的商务楼里,与金融区隔江相望。从黄律师的办公室看出去,开阔的江景与金融区高低错落的摩天楼相映成趣。

以诺与黄律师打过招呼,便往沙发上一坐,取了一旁矮柜上的杂志,信手翻阅,对外头碧水蓝天的景致视若无睹。以谌见状,与黄律师握手致歉:“黄伯伯,实在失礼,要将劣弟安排在您眼皮底下做事。”

老好人黄律师微笑:“哪里哪里,他不嫌闷就好。”

此时秘书打内线电话通知黄律师,陈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黄律师对信氏兄弟道,“正好你们也在,来见见我最好的调查员,想必已有最新进展。”

不多时,陈况敲门进来。

信以诺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里,如何也静不下心来,这会儿正撑着腮看兄长与黄律师寒暄,忽然间见一个颀长健美的青年,穿卡其色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踩一双柔软舒适的人字拖鞋,随意中透出一股落拓不羁来。

信二少的眼睛倏忽一亮,大放明光。

黄律师居中为三人做介绍:“以谌,以诺,这是事务所的首席调查员,陈况。陈况,这两位是委托人,信以谌,信以诺。”

未等以谌与陈况握手,以诺已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蹿到陈况跟前,格开以谌的手,就想去拉陈况。

陈况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从沙发方向扑过来,耳朵里虽然听见黄律师的介绍,可是身体却早他一步,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右手一张,卡住了来人的手腕,手臂一绕一带,就将来人的膀子反拧在了背后。

以诺疼得“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陈况卸去手上的力道,将信二少推开。

以谌甩给弟弟一个“你活该”的眼神,与陈况握手:“陈先生,你好。”

“你好。”陈况言简意赅,并不多话。

黄律师请二人落座,询问调查进展。

“信先生血液样本中检出GHB伽马-羟基丁酸,俗称约会强奸药的成分。”陈况将信以诺身上采集的血液样本送去自己信得过的单位做了检测,果然不出所料,回想不起事发当晚情形的信二少,确是摄入了致幻剂。

信二少正揉着手腕期期艾艾地凑近,闻言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大哥我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你要相信我啊!”

在座的三人都没有理会他。

“信先生很幸运,摄入的剂量只是使他昏睡,醒来以后丧失当晚的记忆罢了,”陈况梳理事发经过,“女死者就没那么幸运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设法证明信先生并没有提供GHB,相反也是此事的受害者之一,他当时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的,就交由警方处理。”

“让我也参与调查吧!”以诺兴致勃勃地毛遂自荐。

仍没人搭理他。

“我的线人提供消息说有人认出女死者,但是不愿意到公安局录口供,我已经请线人居中安排,稍后见面。”陈况看一看手表,“还有四个小时。”

“黄伯伯,大哥!”以诺放软了身段哀求,“让我一道去吧。”

陈况睇了信二一眼,他虽是不耐烦软趴趴的公子哥儿,然则此事显然不是他做下的,遂并没有出言反对。

以谌与黄律师对视一眼,随即点点头。也该让以诺认识一下真实的社会和人性了。

中午在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大厦里的一家餐厅内用过便饭,黄律师有事,先行离开。以谌到一旁致电秘书,遥控处理一应事务。

以诺就坐在陈况对面,笑眯眯地追问陈况,调查员的工作辛苦不辛苦,是否充满惊险刺激,可有意想不到的奇遇?

陈况虽然烦他,到底也忍不住多瞥了他一眼。案发至今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信二少爷已经无事人般,通身上下没有一点点烦恼迹象。这时候难道不应该竭力回忆,努力寻找证据,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吗?

以诺并未领会陈况这一眼里的含义,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最向往的狂放不羁的生活。

“不如我与黄伯伯打声招呼,到你手下做事吧。”信二少蓦地异想天开。

那头交代完公事,收了电话踅回来的以谌闻言,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一拍:“这件事解决以前,你如果不想足不出户,就老老实实在黄伯伯这边朝九晚五。”

陈况见状微笑。信大少爷倒是个明白人。他当年自公安系统辞职,前途一片渺茫,多得黄律师给他机会,参与案件的调查取证工作,这才慢慢在私人调查一行做出名头来。假使黄律师开口,他还真不好直言拒绝。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陈况率先起身。

三人乘电梯往地库取车的短短时间,电梯乘客进进出出,不少女客忍不住要往他们身上多看几眼。三人身高相当,年岁相仿,气质却迥然不同。一个阳刚健美,一个温煦文雅,一个风流倜傥,站在一处,煞是赏心悦目。

可惜,都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

连默与卫青空坐在私人俱乐部的包房之中,一人面前一杯价值五十块的苏打水。苏打水盛在透明水晶玻璃杯中,轻轻地冒着气泡,隐隐仿佛能听见气泡破灭时发出的“噗噗”声。

青空将手边圆几上的糖果罐递给连默,自己从中挑了一颗松露巧克力扔进嘴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费队在食堂里叫住他,对他说有线人知道一些情况,但不愿意公开露面做笔录,所以让他下班前到这家俱乐部来。

“带个伴去,不要令对方有压力。”这是费队的原话。

青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找了连默一起来。

连默话不多,甚至有点呆,很不擅交际的样子,但——他喜欢她并不咄咄逼人的感觉。

刑侦队里有不少女同事,年轻,模样也周正,英姿飒爽。只是过于硬朗了,难免就带着些巾帼不让须眉的霸道,野心勃勃,毫不掩饰。

青空倒更愿意与连默相处。

“顺便请你吃饭,谢谢你昨天陪我去调查。”他连借口都找好了。

连默一想不用自己回家做饭,就答应了。

青空看了一眼平板电脑里的酒水价目,暗道老板真是赚钱有方。

没过多久,隔壁包房传来交谈声,虽不响亮,却清晰得足以让他们听见。

连默在沙发里坐正身体,青空则一手食指竖在唇前,一手拉了她,靠近墙壁,侧耳倾听。

那一厢,陈况与信氏兄弟,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线人。

她染着火红色头发,穿亮片裹身裙,踩一双红底高跟鞋,臂弯上挽一只大红色鸵鸟皮铂金包推门而入。见三人分坐在沙发上,各有各的英俊,不由得一笑,朝明显更粗犷的陈况抛了个媚眼:“况哥是吧。”

陈况点头,示意她随意。

她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拖过烟灰缸,捧在手里,转身走到吧台边,在高脚椅上坐下,将烟灰缸不轻不重地掷在吧台上,自顾自从包中取香烟与打火机出来,点燃后深吸一口,缓缓喷吐在空气里。

“小江说我只要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说了,况哥就有好处给我?”

陈况取出个将近一寸厚的牛皮信封来,搁在茶几上,另将从监控录像上截取的图像出示给她看。

她先瞄了两眼信氏兄弟,见两人显是对她没有兴趣,终是歇了调笑的打算,吸了口烟,凉薄地吐了个烟圈。

“……你们要查的人,我认识。”她还年轻,只是长期作息颠倒的颓靡生活,已将她的健康损害,深浓的妆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才能掩饰眼角的细细皱纹,声音也因烟酒而变得沙哑,在房间中显得格外冷漠,“她叫沈安绮,我们是在少管所里认识的。她中学时在学校里和人抢男朋友,将对方打成重伤……对方父母有点儿权势,怎样也不肯和解,她父母忙着做生意,见钱不能解决此事,又管不了她,只好任由她被关进去……”

“说重点。”陈况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她微微一笑:“看,谁还耐烦听故事?”

不等陈况的眼风甩过来,她已经把玩着打火机,接着道:“等她放出来,她爸妈早就移民生第二胎去了,谁还会管她是学好还是学坏?我和她是同一批释放的,见她孤苦伶仃无处可去,就和她一起结伴,混混日子。”

房间内的三个男人都没有追问她们是如何混日子的。

“后来她认识了个男人,对那男人死心塌地的,说是攒够了钱,就洗手不干了。”她自嘲地一笑,掐灭了烟,信手扔在烟灰缸里,“我当时就觉得会出事,可是又不想为了个臭男人,坏了和她的姐妹感情……”

所以没有阻止她,因为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她和那男的联手下套做仙人跳,先从高档酒吧舞厅会馆,结识有钱人,诱他们至酒店开房,设法拍下对方裸照,然后要挟对方若不拿钱出来,就将照片分发给他们在乎的人,或者媒体。她每次勒索的钱也不多,不过几万十几万,那些有钱人也不差这几个钱。而且她一向只在一个人那里拿一次钱,绝不纠缠。那些人求个破财消灾,这两年倒也让她混过来了。没想到……”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这是陈况最关心的。

她伸手将垂在胸前的一缕红发撩到背后,粲然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得去问安绮了。”

“安绮已经遇害。”陈况沉声说出冰冷事实。

包房中有片刻死一般的寂然。

良久,她抖着手,重新燃起一支香烟,猛吸了两口,吐出大片烟雾,这才隐在烟气之后哑声轻笑:“这个笨蛋!”

三个男人被她笑得心下一片恻然。

她却仿佛下定决心,不吐不快似的:“安绮说,她体质敏感,虽然也抽烟喝酒,可是药啊粉啊,她是一点儿也不沾的。有一次去酒吧,遇见个贱人在她饮料里下了药,多亏那个男人出言提醒,她才没有喝进去,否则一条命恐怕要交代了。一来二去,她就和那男人同居了。不过那男的有正经工作,我也只远远看见过一眼,并没接触过。安绮……想保护这段感情吧,不想他曝光,事后连累他……她最后的住处是在乐苑金庭,据我所知。”

说完,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走近茶几,弯腰伸手取过信封,再不看三人,就此扬长而去。

待她的脚步声自走廊上去得远了,陈况站起身,走到一侧挂有液晶电视的墙壁前,往墙上一按,墙壁缓缓左右滑开,露出另一头屏气凝神听墙脚的连默与青空。

连默本来被青空拉着听墙脚,这会儿墙壁突然左右裂开,不由得微微一怔。

青空却早晓得隔着墙能将另一边听得清清楚楚,想必这两间包房原本是可以连成一间大包房的,平时无事,就用能移动的板壁分隔开来。见此情景,便若无其事地拉着连默起身,颔首微笑:“师兄。”

陈况是认识卫青空的,和连默,却是第一次见面。

他早知道连默此人,然而几次去队里办事,总是与连默缘悭一面,因故错过。

“连默,这是陈况陈师兄。师兄,这是连默连医生。”

连默扬睫,视线与陈况相触。

陈况颀长健硕,身影将连默整个笼罩,带着不经意的压迫。

连默仿似不觉,伸出纤净的手:“陈师兄。”

陈况与她握手。

他的手因长期在户外工作,被晒成深麦色,与她长年在室内工作缺少日晒的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手宽大有力,她的手纤细稳定,轻轻一握,便放开彼此。

仅凭这短暂的一眼一握,陈况却对这个初见的女孩子有了认知。她的眼神非常干净,出奇地冷利,看人的时候简直像有形的刀刃,能剖开皮肉,直刺内心。与她的眼神相反,她的手却不可思议地柔软温暖。

是个矛盾的女孩子。

信以谌见状,提议由自己做东,请在场诸人用顿便餐,以示感谢。

陈况点头表示同意:“线人说的,你们想必也已经听见了,我这边只负责提供线索,洗清信以诺先生的嫌疑,剩下的就交给警方处理。”

五人就此道别,各自离去。

以诺在回家的路上,犹不忘磨着以谌,答应他去给陈况做助理,而不是在黄律师身边收发文件。

以谌的心思,却早已飘得老远。

连默躺在农庄鱼塘边的钓椅上,将钓竿插在扶手侧边的鱼竿插座内,脸上覆着还散发着麦秸特有的清香味道的大草帽,膝上搭了一条灰色的薄毯,静静地一动不动。

秋日舒爽的风从鱼塘上拂过,随风一道,还有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传来。池塘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时不时有池鱼浮上来又沉下去,留下一圈圈涟漪。

连默的身后,烤架已经准备好了,费永年带着几个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同事,正从农庄提供的电瓶车上,将烧烤所需的果蔬肉串,鸡腿鸡翅,牛排羊排从车上卸下来,又招呼老板再多送几箱果汁饮料来。

远远的,农庄里的小土狗在欢快地吠叫着,鸡鸭“咯咯嘎嘎”地吵成一片。

连默心里出奇地安宁。

无名女酒店离奇死亡案件,在从线人处获得重要信息后,便豁然开朗。费队先申请调阅了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档案,和线人提供的信息一致,女死者正是年仅二十一岁的沈安绮。

在确认死者的身份信息后,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便慢慢浮出水面。

沈安绮在圈子里,是很有名的。

一则因为她够美,在寻找一夜情的战场上几乎无往而不利;二则她对一夜情对象的要求超乎寻常的高,颇有几个喜欢夜夜笙歌的阔少成了她的猎物。

阔少们即使上了她的当,吃了仙人跳的亏,为了脸面,也没有人站出来声张。不过阔少圈里渐渐也都晓得,本埠有这样一位人物,因此上当的人数锐减。所以她这一次将目标定在刚回国不久的信以诺身上。

青空和小刘警官拿了沈安绮档案里的清晰照片,走访乐苑金庭,调查取证。乐苑金庭属于城中比较高档的住宅小区,业主多是年轻貌美的女郎,出入都开着各款被人戏称为二奶车的豪华座驾。小区的保安措施十分严密,进出需要刷卡,来访车辆需要登记,电梯直接入户,对应的门卡只能去对应的楼层。

保安在看过沈安绮的照片后,回忆片刻,才肯定她确实住在小区里。

“这不是安绮嘛!她平常进进出出都化着妆,其实这样素颜不是也挺好看?好像有几天没看见她了。你们问有没有人和她同住?有倒是有,只不过也不是经常过来。什么样的人啊?蛮年轻的,也就比安绮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人长得比较黑,来的时候总爱戴一顶棒球帽,还戴着墨镜。有一次很晚了,他来找安绮,都没摘下墨镜。这样藏头露尾,一看就不是什么有担当的。”

这就和刺青店里得到的线索对上了。拍立得照片中的另一个人也是戴着棒球帽,肤色偏黑。

青空和小刘又走访了沈安绮楼上楼下的邻居。

两家邻居都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穿衣打扮的风格出奇地一致,都是柔软轻薄曲线毕露的短裙,外罩一件真丝晨褛,光脚缩在沙发里。听闻两人问起安绮,表情都是轻轻地那么一撇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

“安绮心高气傲,看不起我们呢。”其中一人捧着热气氤氲的花草茶,小啜一口,“她还打算赚够了钱洗手从良,嫁人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呢。呵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料子!过惯了如今这样的生活,再回头去朝九晚五?!嘁!”

又笑眯眯地向青空小刘努嘴:“这是我自己做的芝士蛋糕,两位警官尝尝看。”

见两人都表示不吃,也不在意,懒洋洋地招呼趴在客厅角落里的金毛犬过来:“宝贝,来,妈妈做了蛋糕哦!”

青空小刘无语地对视一眼,继续询问她是否认识沈安绮的男朋友。

她见两人问起,眼睛一亮,微微坐正了身体:“上一回小区七夕搞活动,好多人的先生都来了,我总以为安绮也会带她男朋友一起参加活动,谁知道她男朋友根本没来。晚上我老公回来,嫌宝贝在房间里影响他休息,我就把宝贝带到阳台上,还好生地安抚了宝贝受伤的心灵……总之,我不是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见她和她男朋友在楼下阳台,对着星星说什么深情不改,星月为证的傻话。我还听见她问那男的,小黑还是黑皮什么的,反正听名字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什么时候带她去见父母……”

“小黑?你肯定是叫这个名字吗?”青空抬头问。

女郎被打断,有些不快地搂住了过来吃蛋糕的金毛寻回犬的狗头,一边搔着它的下巴,一边瞪圆了眼睛:“就是类似的名字,隔了蛮久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宝贝可以为妈妈做证,是不是?”

金毛寻回犬配合地哼唧了一声。

“谢谢你配合我们调查。”青空与小刘告辞出来。

小刘长出一口气,虽然在那金屋中坐了不久,他都替里头的女郎觉得压抑。

两人得到重要线索,立刻回刑侦队向费队汇报。

费永年一听,立刻批准将绰号小黑的郑建斌带回协助调查。

当警方赶至汽车改装厂时,陈老板不在,前台正低头玩手机,见警车停在门口,警察亮出证件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小黑在哪里时,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小黑今天没进厂,陈总派他去海关接零件了……”

海关方面很快证实确实有一批汽车零件通关,但前来接件的人一直没有现身将零件取走。

晚些时候,改装厂的陈老板匆忙赶来,一见到费永年和卫青空就一迭声抱歉,一边从口袋里取了香烟出来递过去:“不好意思,早上正好有事没在厂里,耽误警方办案了。”

两人都摆手表示不抽烟,陈老板这才将烟盒收回去:“我一定全力配合调查,知无不言。”

青空瞥了一眼一脑门子汗的陈老板,只问:“陈先生了解郑建斌吗?”

陈生掏出亚麻灰色手绢,擦了擦额角上的汗:“小黑是我一个球友同村同族的亲戚,他从汽修学校毕业,来城里打工,我这位球友就把他介绍给我。小黑人勤快,除了喜欢车,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极老实的一个孩子……”

陈生也没想到就是看上去如此老实的人,会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引得警察要上门调查。也不等青空追问,就将小黑的电话住址和盘托出:“不瞒两位,我这家汽车改装厂,门面不小,能经营到如今的局面也很是不易,客人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还请警方不要把鄙店牵扯进去。”

待青空按地址前去小黑的住处,不出所料,早已人去楼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套房莫名付之一炬。青空到的时候,消防队刚刚才将大火扑灭,满处烟迹水痕,一片狼藉。房东正捶胸号啕才装修一年的房子就这么烧了。

倒是小刘在陈生的球友处取得些进展。球友说郑建斌为人颇孝顺,每个月都给老家的父母弟妹寄回去几千元生活费,供父母日常开销,弟妹上学。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只等他赚够了钱就回老家盖新房摆酒结婚。

众人一致推断小黑郑建斌一定是想潜逃回老家,再做打算。

两天以后,警方在高速公路收费口对过往车辆进行检查时,从一辆满载的货运卡车上,发现了躲在成箱货物之间的小黑郑建斌。

他一开始还强作镇定,辩称自己只是舍不得花钱,所以搭顺风车回乡的打工仔,然而在警察取出协查通知,与其上的照片做对比时,终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地。

小黑在被押解回来以后,费永年与青空连夜突击审讯,最初在面对商务酒店大堂案发时间段监控录像截图里自己的身影,他尚能自圆其说,可是当青空要采集他的脱氧核糖核酸样本,与沈安绮腹中的胚囊做基因序列比对的时候,这个皮肤黝黑,看起来十分老实可靠的青年忽然再也无法狡辩下去。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他用戴着冰冷手铐的双手捂住脸,崩溃道。

他认识沈安绮,正如陈况的线人所说,是在一家人声鼎沸嘈杂的酒吧里。安绮美丽无匹,吸引了众多异性目光。因她不是那家酒吧地盘上的人,惹来两个常驻酒吧女郎的妒恨,其中一个,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饮料里投了药,随后躲在一边,等着看她出丑。

在冷漠的都市森林里,两个单身男女,以这样的方式相遇相识,开始了交往。

安绮愤世嫉俗,只在乎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全然不在乎他仅仅是个从农村小镇上出来的打工仔,连一处像样的栖身之所都没有。

他每天看着那些有钱人开着豪车到改装厂来,仅仅为了换一组汽车内饰,或者是装上更好的避震器与马力更强劲的引擎。而他辛辛苦苦地工作,却只能换来勉强维持生计的菲薄收入,还要勒紧裤腰带寄钱回去赡养父母,供弟弟妹妹读书。

他向安绮透露这样的愤懑不平,安绮并没有看不起他。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他至今都还记得安绮说这话时,脸上那种恶狠狠的表情。

他就向往地对她说,等他有钱了,就开一家自己的汽车改装厂,把父母弟妹都从老家接过来。而安绮则说,她只要一座大房子,生两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她都会很爱很爱他们,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后来,我们看了好几部劫富济贫的电影,安绮和我觉得有钱人的钱都是不义之财,劫他们的富,济我们的贫,没有什么不可以。就模仿电影里的手段,由我物色对象,她在酒吧等场所引诱对方,至酒店开房。如果去的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酒店,我就会在事先开好的房间里,等安绮给我内线电话。一旦她得手,将对方用药迷倒,我就走楼梯去她的房间,帮安绮把昏睡不醒的人搬到**,脱光衣服,拍下两人的裸照。次日,对方苏醒过来以后,用裸照向对方索要钱财……”

郑建斌交代到这里,青空不由得费解:“既然你们是情侣,又一起配合作案,你为什么要杀害沈安绮?”

郑建斌用双手食指紧紧地抠住头皮:“……我还没攒够钱,可是安绮却不想再干下去了,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催我带她去见我父母。她说她已经没有亲人了,以后我的父母就是她的亲人,她会……好好地孝敬他们……”

青空与费永年对视,这难道就是导致他行凶的根本原因?

果然只听郑建斌接着道:“我在老家是有未婚妻的,只等着回去摆酒了,我怎么能带安绮去见父母?再说,安绮早就不是处女了,我讨她做老婆,那不是要一生一世戴绿帽,被人看不起?她说怀了我的孩子,可万一不是我的呢?我不能让老家的慧慧失望,让父母弟妹被村里的人戳脊梁。所以我一时头脑发热,给安绮下了药,因为憋了一股火,就趁她昏过去的时候和她做了。我听老一辈人说过,刚怀孕的时候最要小心,要是没注意行了房,孩子就可能会掉了。我只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带安绮回老家,我没想过要她死……”

没想过?!连默送基因序列比对结果上去给青空时,听见他和费永年讨论审讯结果,不由得嗤之以鼻。郑建斌怀疑安绮的孩子不是他的,可两组序列的比对结果显示他和安绮所怀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亲缘关系。

酒店大堂提供的监控录像证实,在警方到达酒店后,他才前去退房。前台接待员甚至还记得他在结账的时候打听酒店出了什么事,一大早的扰攘不已。

他也许是临时起意,但最终的结果,是一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和一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齐齐被他扼杀。

不可谓不残忍。

案件告破,终于可以令死者安息。

沈安绮的遗体,最后由那个不肯至警局做笔录的女郎领走。

她说姐妹一场,总要送安绮最后一程。

令所有人唏嘘不已。

连默透过草帽的孔洞,凝视头顶的天空。

案件告破,小黑郑建斌被移送检察院后,信氏兄弟亲自到刑侦大队向费队和青空等参与破案的警员表示感谢,不但奉上大红锦旗,还备下了酒席。

不过费队只收下锦旗,婉拒了信氏的宴请。

然后,就趁着周末,案件告破的间隙,叫上刑侦队的队员们,到农家乐来舒展身心。

连默惫懒,躲在一边晒太阳。

那头,农庄唯一的水泥路上,陈况的黄色路虎揽胜越驶越近,一辆低调的雪佛兰商务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不多时就来到鱼塘边上。

原本两个队里的女警员正在将腌好的牛排羊排从保温箱里取出来,往户外烧烤架上放,见陈况来了,不由得齐齐停下手中工作,脆声喊:“陈师兄!”

陈况笑着下车,朝在阳光下晒出一额汗的费永年吹了声口哨:“老费,我来蹭饭,可欢迎?”

后头的商务车停在陈况边上,司机下车,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整箱葡萄酒,从水泥路基铺设的台阶上走下来:“费队长,这是黄伟荣律师事务所送来的葡萄酒,产自法国普罗旺斯圣玛德琳修道院,并不对外销售,请费队和大家笑纳。”

连默闻言在心里头“嚯”一声。

圣玛德琳修道院的修士们酿的葡萄酒,不知道费队会否留下一瓶,让大家尝尝源自中世纪至今的,古老酿酒传统技艺酿造出来的美酒?

倏忽头顶传来青空的声音:“连默,来吃烤肉串!”

“青空厚此薄彼,怎么不叫我们?”小刘大声抗议。

“来来来,都来试试你们费队的手艺,老费的烤肉可是一绝,轻易不肯施展!你们有福了!”

空气中满是笑闹声,连默闭上眼睛,享受这宁静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