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8
连默想了想,十分认真地说:“相比电商大佬跨界出演功夫电影,你的实在不算什么。”
以谌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是是是,还有很大差距,远不是骄傲自满的时候。”
说笑过后,生活仍要继续。
安法医在连默发现的信纸上用碘蒸气熏染的方法,在连默与以谌的指纹之外,提取到两组指纹,通过与涂觅提供的纪守良老花镜盒上的指纹进行比对后,证实信纸上的一组指纹属于纪守良。
“初步推测,纪守良在连默最初扶棺回国后,曾在其父母遗留下来的物品当中看到过这封信,但当时并未放在心上。”青空和小刘向费永年做案件分析,“随着时间推移,此事逐渐被他淡忘,直到上个月他在新闻中看到齐光璔,才将两者联系到一起,进而生起敲诈齐光璔的念头。”
费永年摆摆手:“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测,所有证据也不过是间接证据,并不能证明什么。有什么能将齐光璔和纪守良的死明确联系在一起的证据?如果没有,先别说向美国警方申请协助调查了,就是在我们浦江,案件恐怕都难以继续调查下去。”
青空、小刘面有不甘。
费永年放软口气:“我知道你们想通过查明纪守良死因,抓获凶手,进一步帮连默找到十年前杀害她父母的真凶,但是一切不能建立在‘推测’和‘间接证据’之上。除非我们有难以辩驳的真凭实据,否则不能打草惊蛇,毕竟对方是享誉国际的知名学者。”
两人齐齐沉默。
费永年仿佛在他们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和陈况,不由得叹息:“也不是不让你们查,不但要查,还要一查到底!去,将纪光璔抵埠参加国际生物医药论坛到搭机返美之间的每一分每一秒的行程都查个清清楚楚!”
青空、小刘两人眼光一亮,齐齐立正,响亮应声。
“是!”
查实齐光璔抵埠浦江后的行程,并无难度。
国际生物医药论坛官网上有大会完整详细的日程,嘉宾讲座、现场交流、专家演讲……巨细无遗,并上传有每场讲座和演讲精彩片段的视频,供观看下载。
齐光璔除在开、闭幕式做主旨演讲和发言外,论坛期间内,还曾参加两场主题交流,并前往浦江两所著名医科大学举办科研讲座,行程安排颇为紧凑。
青空通过新闻资料中齐光璔抵达大学校园乘坐的商务车车牌,找到商务车运营公司,公司负责人表示会议与会专家学者用车都由他们公司提供,并配备专职司机兼导游,在会议之余,接送与会者游览浦江风景。
负责接送齐光璔的司机二十出头,能说会道,人看起来十分聪明机灵。见青空和小刘以借车名义,指定由他驾驶,两只眼睛便一直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地打量。
等青空指点他将车停在一条小马路停车区,他将身体朝后座一转,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笑眯眯地说:“两位警官——是警官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问!”
小刘似笑非笑:“你不看看我们的证件?”
年轻司机眉眼弯弯,带着一种老江湖似的油滑淘气:“不用!你们租了一天车,我理当奉陪。我的工作本来就需要陪乘客闲聊,至于乘客的身份,其实并不重要。再说,干我们这一行,什么事没见过?!”
他摊手:“两位绝想不到乘客们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
青空向他出示齐光璔的照片:“对这位乘客,你可还有印象?”
年轻小伙看了一眼照片,笑起来:“有,齐教授嘛。”
他伸出手接过,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中指一弹照片:“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千里迢迢从美国飞来参加会议,只有一个大双肩包的行李。一点儿也不挑剔,我车上只有会务组准备的国产矿泉水,他照喝不误。不像有个哥们儿车上的法国专家,必须喝指定牌子的高山矿泉水,那哥们跑到进口超市才买着,一箱水花了他好几百,会务组还不给他报销,把他给心疼的啊!”
小刘被他活灵活现的语气逗笑:“那你还记得齐教授在浦江期间的行程吧?”
小伙挥挥手中照片:“这老头算是我接送过的名人里,最没架子的,不用我载着他满城观光,也不要我开车大街小巷找特色美食,特别省事儿!”
“他除了去开会,就没去过其他地方?”小刘不信。
小伙经小刘一问,一拍方向盘:“你们还别说,他还真就是早晨出门上车赶往会议中心,晚上下车回家,一点都不在外头耽搁。”
“等等!”青空抬抬手,“你说‘回家’,不是回酒店?”
年轻司机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对啊,他没有住会务组提供的酒店,是住在家里。说是家,我看那房子年久失修,好像很久没住过人了。”
青空和小刘对视一眼,问:“你还记得地址吗?能不能载我们过去看看?”
司机发动引擎:“记得。怎么不能载啊?你们可是包了我一天车呢!”
“齐教授不和其他与会者一起住酒店,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小刘半扒着司机驾驶座靠椅,倾身问。
“好奇呀!老头大概也看出来了,一路上和我聊天说起,他就出生在那座老房子里,后来父母去世,兄弟姐妹相继搬走,住进高楼大厦,房子就一直空着。他这次受邀回国参加论坛,一方面是被组委会的诚意所感动,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老房情况,好好修整打理一番,将来退休,他希望能叶落归根。”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
当商务车车窗外的建筑越来越充满浓重的工业气息,道路两旁常绿灌木的树叶上蒙尘渐厚,青空和小刘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司机将车停在一处马路菜场入口,降下车窗,朝里头努努嘴:“就在菜场里头,这里不方便久停,老头每次都是下车后自己步行进去。”
“谢谢。如果还有其他需要了解的情况,我们还会联系你,近期请勿离开本埠。”两人下车,小刘格外关照司机一句。
司机做一个“晓得了”的手势,升起车窗,绝尘而去。
小刘挥一挥汽车轮胎驶过蓬起的灰尘,与青空一道环视他们所在的位置。
他们正位于老工业区一条交通干道和一条支路的道口上。
原本就不宽敞的小马路被两边卖菜的摊位挤占,只剩下窄窄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路面,菜贩们懒洋洋地守着摊位,对有人经过显得无动于衷。
两人对这片区域并不熟悉,联系属地派出所后,派出所两位民警很快赶来,与两人会合。
“麻烦赵大哥、辛大哥了。”两人与两位民警握手寒暄。
赵警官爽朗地摆摆手:“不辛苦,配合分局办案,应该的,应该的!”
辛警官在前领路,赵警官向两人介绍情况。
该路段原是连接老工业区工厂职工住宅小区与主干道的一条支路,两侧是两个曾经的工人新村。
“新中国成立后造起来的,房型老,设施陈旧,环境也比较差。”赵警官坦言,“随着工厂关停并转,老厂区整体搬迁,工人们下岗的下岗,再就业的再就业,和工厂息息相关的人逐渐搬离工人新村,这一片就没落了。”
他指着外立面灰扑扑满是陈年积灰的老旧建筑抡手划一圈:“工业区改造,滨江步道延伸,都和这一段无关。商品房、商务楼看不上这地段,园林、绿化也看不上这里,不具备任何开发价值,导致这里逐渐成为外来人口聚居地。老业主将屋子以低廉的价格出租出去,人员进出十分复杂。”
“有没有对这附近情况比较熟悉的人?我们想了解些情况。”
“有一个人。”前头辛警官回过头来,“算是此地的地头蛇了。”
地头蛇姓关,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剃着板寸,发茬儿黑灰夹杂,脖子上挂着又粗又沉的金链条,戴着硕大翡翠金戒指的手上捧着一个保温杯,坐在菜场尽头新村大门口的传达室里。
传达室早已改头换面,挂着菜场管理服务和房屋中介的牌子。
辛警官隔着传达室的移窗招呼他:“老关!”
老关笑起来,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黄的牙齿:“哟,老辛!今天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又瞥一眼站在赵警官身边的青空、小刘,“还带着客人。”
辛警官打个哈哈:“我这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打听点儿事嘛。”
老关慢悠悠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吱吱喝了一口:“包在我身上!”
等看过齐光璔的照片,老关“嘿嘿”笑两声:“我倒真知道他。”
齐光璔这样一个看起来和破败工人新村格格不入的人连续几天进出,很难不引起注意。
“我们小时候都住这里,他父母是高级工程师,住小区中央的高工楼,我父母是普通工人,住沿马路的工人新村,大家一起读工人联合子弟小学,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关神色之间,看不出太多情绪来,“我上完小学,因为时代关系,没有继续求学,他比我幸运,父母有知识有文化,能在家里辅导他。后来他上了大学,又出国留学,我么,就进厂当钳工……”
老关走出传达室,带领四人往小区深处去。
“知识改变命运,你们说是不是?”他捧着保温杯,路遇几个从新村里出来买菜的人,点头同他们打招呼,回身对四人说,“他们哪一个不是从老家出来,想在浦江找一份好工作,以期改变自身命运的?”
“老关你这么深沉深刻,让人好不习惯!”辛警官抬手拍拍他肩膀。
“我是有感而发。”老关叹气。
等走到前后三排一共九座独栋小楼跟前,老关扬扬下巴。
“就是这里。”
当年工厂为留住一批有文化会外语的高级工程师,专门在工人新村里建起这三排独幢小楼,通上煤气,有独立厨房和浴室,还有马桶可以用。不像工人楼,几户人家合用一个大厨房和公共厕所,冬天晚上从楼上跑到楼下如厕简直像接受酷刑。
“二十年前厂里要求房屋产权买断,谁能想到隔两年就是一波下岗潮……”老关抱怨,“买断产权的房子,想卖都卖不出去!渐渐孩子长大,我们老去,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此地空着的屋子越来越多。”
没人打断他。老关絮叨了一会儿,一笑:“人老了,便爱怀旧。”
随后对青空、小刘点点头:“齐光璔回来住了一个礼拜吧,每天早出晚归,时间很规律……中间有一晚好像出去过,还向在传达室值班的老朱打听,附近哪里有超市,他想去买些生活用品。”
“知道是哪一天吗?”青空问。
老关拧眉回忆片刻:“大概是上月中旬,具体哪一天,我也记不清,得去查查值班记录。”
“麻烦关大哥帮我们查查看。”小刘向老关道谢。
一行人又返回传达室,老关一翻值班记录:“老朱上个月双号值夜班,应该是十四、十六、十八这三天里中的一天。”
十六号,又是十六号。
城市里圣诞狂欢的气氛才刚散去,元旦随之而来。
商场门口的圣诞装饰还未悉数撤换,迎接新年的横幅与广告已铺天盖地。
傍晚天光熹微,前一刻还自地平线上透出一抹斜阳,下一秒城市便沉浸在冬夜里。
街灯渐次亮起,路人行色匆匆,也许归家,也许还在旅途。
以谌驱车转过一个路口,微微侧首,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老实端坐的初一,和被它坐在屁股下头的文件袋。
临近下班,弟弟以诺风风火火地冲进他办公室,将文件袋扔在他桌上,丢下一句“今晚要工作,不用等我吃饭”,便又一阵风刮过似的,离开他的办公室。
以谌不得不上前拉住初一脖子上的狗绳,才能阻止它追出办公室和以诺一起蹿进电梯。
初一显得有些失望,它聪明地知道以诺是玩伴,是能陪它在办公楼内奔跑撒欢的人。
这会儿它坐在副驾驶座上,偶尔垂头嗅嗅被它压在爪子底下的文件袋,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氤氲着些许雾气的车窗,十分怅惘。
以谌趁红灯时伸手撸了撸初一的狗头:“元旦带你找以诺玩。”
回到家中,连默已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暖暖光线中她穿一件半旧红蓝格子斜襟夹袄,黑色运动裤,系着围裙,站在流理台前切午餐肉。
以谌半靠在厨房门边,看她微微弓着背,左手按住午餐肉,右手执刀,不紧不慢的,西式厨刀闪过冷冷寒光,起落之间午餐肉被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
初一闻见肉香,奔至连默脚边,用两只前爪扒住她的裤脚,试图站起来去够流理台,却因为个子还小够不着,急得直摇尾巴。
连默不忍心,拿起一片午餐肉凑近初一嘴边,朝它竖起一根手指:“就一片,不能多给。”
初一“嗷呜”一声,张嘴叼住午餐肉片,然后快活地跑回客厅里。
“你以后,一定会很宠孩子。”以谌微笑上前,从背后抱住连默,将下巴压在她肩膀上。
连默微怔,随即轻笑,又拿起一片午餐肉,送到以谌嘴边:“先吃片午餐肉垫垫肚子,我这边很快就好。”
以谌叹息:“已沦为和初一相同的待遇,不行,我要吃两片!”
连默哈哈笑:“好好好,两片。”
晚餐十分简单,只小小一锅热乎乎的什锦砂锅,里头铺满金黄的蛋饺、雪白的鹌鹑蛋、粉嫩的午餐肉,还有清脆鲜甜的冬笋片和碧绿生青的小菠菜,撒一撮香菜末,端上桌时“咕嘟、咕嘟”冒着气泡,香气蒸腾,配一碗喷香的蛋炒饭。
连默和以谌相对而坐,简简单单的晚饭,却吃得再满足不过。
吃过晚饭,以谌洗完碗,切两只脆甜瓜出来,递给连默,随后拿过文件袋,挨着她坐进沙发里。
“准备好了?”他晃了晃并不厚实的牛皮纸袋,问。
连默将手中果盘放在茶几上,郑重点头:“准备好了。”
以谌将文件袋交至连默手中,纸袋的分量轻飘飘的,却又仿佛重于千钧。她伸手解开缠绕在袋口的棉线,一圈,两圈,一切似乎都将随之水落石出。
打开文件袋,连默取出里头薄薄两张纸,上头是两项个人专利号,五项公司专利号,及其公开文件、授权文件。
两项个人专利都属于齐光璔,申请和通过日期皆为连默父母被害一年之后,而拥有其他五项公司专利的生物制药公司,齐光璔是该公司技术合伙人,持有该公司百分之二十股份。
沉默良久,连默将两张纸递给以谌:“因家父家母去世,家父的研究悉数保存在被盗的笔记本电脑中,无法证明这些专利当中是否含有家父的成果……”
随着父母的死亡,那些他为之付出时间和心血的研究成果,也一并消失,其后科研团队的成绩全都与他无关,父亲所在的学校也无法要求相关权利。
而齐光璔……名利双收,坐拥巨大财富的同时,成为广受世人追捧的学者。
以谌伸手搂住连默肩膀:“如同你坚信艾德蒙·罗卡说的‘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一样,我也相信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证据终将会找到。”
连默心情复杂。
以谌吻了吻她的额角,转移话题:“元旦一起吃个饭吧。”
连默低应,隔了两秒,忽而抬起头来:“和以诺?”
以谌轻笑,胸膛震动:“想请你到我家吃饭,又不想让你有太大压力。”
连默傻眼,摸摸自己的脸:“我可能会有工作……”
“没事,原本也不是很正式的聚会。”以谌不打算强迫她面对他的家人。
连默自沙发上起身,在客厅来回踱步:“你……我……要不要准备见面礼?”
万一没工作……
以谌难得见连默如此踌躇为难,茫然得像个要面对毫无准备的考试的孩子,眉心蹙得紧紧的,嘴里不断低声嘀咕。
他很想说一句: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却又害怕加重她的心理负担,遂朗然一笑:“家父近年处于半退休状态,好附庸风雅,带家母逛遍全球各大博物馆,拍无数角度奇突的照片发在他的朋友圈里,尤爱参加佳士得、苏富比春拍、秋拍,收藏古董字画。多同他谈文艺复兴和后现代主义,他似懂非懂,还要强撑着发表个人观点,保管不会问你多余问题。”
连默站定在客厅当中,瞪视以谌,这样形容自己的父亲,真的没问题?
以谌拍了拍沙发,示意连默坐回他身边。
“家母早已退休,前些年随家父到处旅行,这两年最大的爱好是催婚催生。”以谌自己都忍不住笑得靠在连默肩膀上,“家里两个儿子,全都光棍一条,令她参加姐妹淘儿女婚礼时倍感煎熬……”
以谌模仿母亲口气:“生两个儿子有什么用?!”
连默目瞪口呆之余,又有些羡慕。
她永远无法知道,是否有一天,父母和她之间,也会有如此对话。
以谌似有所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倘使你来吃饭,家父看起来会比较严肃,不苟言笑,其实内心里早已经乐开花,偏偏还要维持一家之主的威严假象;家母与寻常中年妇女殊无不同,最关心我们是否打算结婚,几时举行婚礼,婚后计划生几个孩子,将来准备送到国外读书否?”
“啊?”连默骇笑。
以谌捣额:“你无法想象中年阔太之间的攀比有多恐怖!”
“我、我可能真的要工作……”连默声如蚊蚋。
不过事与愿违,元旦当天,李法医轮值,连默放假。
信父、信母住在市中心别墅小区内,毗邻马勒别墅,环境幽雅清净,隔着院墙,很少听见外头两旁种满梧桐树的小马路上有车声响起。
黑色雕花铁门缓缓在连默身后合拢,初一迫不及待地从提篮里钻出头来,对新奇的环境跃跃欲试。
以谌握住连默的手,走上台阶,门被人从内打开,露出以诺的脸来。
他穿米白衬衫,外罩藏青色滚白边针织开衫,套一条烟灰色裤子,脚踩一双毛绒绒的室内拖鞋,看见提篮里的初一,立刻眉开眼笑地将它抱在怀里,一边转身往里走,一边提醒两人:“妈从早晨开始就望眼欲穿,已不知几次叫爸打电话催你……”
“我从不迟到,妈妈是叫爸爸打电话催你吧?”以谌并不上他的当。
以诺嘿嘿笑,挠一挠初一颈侧:“厨师今天要大发神功,做八宝填鸭和虾籽大乌参,我们有口福了。”
又停下脚步,等连默和以谌脱外套、换鞋的工夫,悄悄透露:“医生一早不许爸吃高蛋白高胆固醇食物,他馋得要命,今天特地叮嘱厨房多做几道浓油赤酱的小菜,趁机解馋。”
以谌看以诺满脸期待雀跃,不由得瞪他一眼:“你别作怪。”
以诺附在以谌耳边,低声道:“怎么会?我把你的好事搅和了,妈岂不是要把我念叨个半死?我才不做傻事!”
连默颇觉紧张,以谌紧紧牵住她的手,以免她临阵脱逃。
等她在偏厅里见到信父、信母,那点儿紧张升至极点后,她忽然淡定下来,就好像彻夜准备考试,心中忐忑的学生,在考试开始的一刹那,所有神经都被调动起来,反而镇定。
信父高大威严,信母娇小和气,果然如以谌形容的那样。
连默与两人见礼:“伯父好,伯母好!” 并送上她带来的礼物,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的一幅版画和一条开司米披肩。
信母接过礼物,顺势拉住连默的手:“来吃饭还送什么礼物?太见外了!”
她将连默揽在身边,朝长子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连默:“默默是吧?我和谌谌爸爸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偏偏他把你藏那么久,今天总算肯带你来家里玩。”
又对信父嗔怪:“画送给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信父朝连默点点头:“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里。”
信母这才满意:“听小诺说你是医生?”
“是法医。”连默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职业。
信母一愣,随即拍拍连默手背,问:“法医啊……那会不会有危险?”
连默摇摇头:“我的工作主要是法医鉴定。”
“法医鉴定涉及很广泛的内容,需要运用医学、生物学以及物理、化学等大量知识和科技手段,对案件相关证据进行鉴定,绝非一般医生可比。”以谌向母亲解释,与有荣焉。
信父扬声对信母说:“你不懂不要瞎猜!走走走,吃饭了!”
信母一手挽了连默,一手挽住以谌,朝信父轻哼:“我这不是担心嘛,没危险就好,没危险就好!”
以诺走在他们身后,抱着初一偷笑。
空气里飘散着琐碎的交谈声,连默望向以谌,他回以微笑。
连默将自己的小车驶进停车场,下车时遇见交警队正准备出勤的两名巡警,两人笑呵呵地一边戴安全头盔,一边同她打招呼。
“连法医,恭喜、恭喜!”
连默不知喜从何来,但还是朝他们点头致意。
等她走进办公大楼门厅,与同样刚进门的小刘碰个正着,小刘脸上洋溢着喜气,向她连连挥手:“连法医,可以的!这么大的喜事,也不声不响!”
连默蹙眉不明所以。
小刘和她同事做得久了,看得懂她脸上的一片茫然表情,不由失笑。他取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点进朋友圈,指给连默看。
小刘的朋友圈人不多,但足够热闹,有雪峰之巅的风景,也有可爱漂亮的宠物,小刘拿手指轻推屏幕,一条动态出现在连默眼前。
“大哥带未来大嫂回家吃饭,”连默凑过头去细看,“单身人士与狗为伴……”
下头配图角度成谜,一张凑近镜头放大到模糊的狗头,越过它两只耳朵,后面是男女并肩携手而立的清晰身影。
连默一眼认出以谌背影。
“昨晚各八卦网站已有朋友圈截图,”小刘朝连默眨眼睛,“不晓得有多少矢志嫁入豪门的女郎要哭晕在浴室。”
连默哑然片刻:“只是一起吃饭。”
小刘了然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明白,我懂。我第一次去女朋友家吃饭,也告诉自己只是去吃顿饭而已。”
说话间下行电梯到了,小刘站在电梯外示意连默:“中午一起吃饭!”
连默下到地下一层,走出电梯,在廊厅里遇见主任,乔主任手里捧着一个西饼礼盒,见她自电梯里出来,慈眉善目地微笑:“小连来了,恭喜!咱们局最近喜事连连啊!”又扬一扬手中的礼盒,“楼上费队要做爸爸了,我家老太婆听到消息,做了各色点心让我给他带来。我说这不对吧?难道不该是费永年送喜饼给我吗?老太婆就嫌弃我,说我问太多。”
连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微笑:“这是迎婴礼物,表示欢迎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乔主任恍然大悟:“外国人的习俗?”
连默点点头。
乔主任嘀咕着搭电梯上楼去了。
连默走向办公室,内心深处有喜悦一点点浮现。
费队要当爸爸了!
当年那桩连环杀人碎尸案对费队的影响,不可谓不深,不但导致他和陈况两人事业受阻,摧毁年冉晴的精神,更差一点破坏费队夫妻之间的感情。虽然两人最终克服重重困难,将婚姻维系下来,可失去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一直是两人之间无法触及的禁区。
现在秦姐怀孕,无疑是终于将过去的最后一点儿心结解开,共同迎接新生活了。
连默在替费永年夫妻高兴的同时,不免想起远在美国安纳海姆的陈况。
不知道,他一切可还顺利?
连默的念头只来得及在脑海里闪过,实习生便推门进入办公室:“连法医,有尸体送来,需你签字。”
“就来!”
连默放下背包,顺手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走出办公室。
新运来的尸体装在黑色尸袋中,鼓鼓囊囊的一团。
连默签字领取尸体后,将推车推往尸体解剖室。
实习生跟在她身后嘀咕:“看起来只有部分残骸。”
两人一首一尾,抬起黑色尸袋,将之搬到解剖台上。
尸袋轻得令实习生露出狐疑表情。
连默戴好手套,上前轻轻拉开尸袋拉链,一个半敞的尼龙旅行袋露了出来。
实习生凑上前探头一看,猛然撇开头去。
印着某著名牌子老花花纹的尼龙旅行袋一看就是西贝货,质地粗糙,连五金件都舍不得用,车着一副尼龙拉链。半敞着的旅行袋里,另外还塞着一个黑色塑料垃圾袋,这时也已被从旁撕开,一眼就能看见里面头发稀疏覆盖的小小头颅。
这是一具小小孩童的尸体。
蜷缩在黑色垃圾袋里,仿佛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
因被塞在垃圾袋中,又紧紧捆扎好后装进旅行袋里埋入地下,孩童身上原本便没有多少肌肉脂肪组织,所以尸体未曾腐败液化,而是脱水形成干尸,保持着被塞进垃圾袋中时的样子。
连默拍照、固定证据后,将这具小小的干尸从塑料垃圾袋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解剖**,示意实习生:“去,看看能否从垃圾袋表面提取指纹。”
一向十分活泼的实习生默默取过尼龙旅行袋,走向一旁的工作台。
中午吃饭时,连默较以往更为沉默。
那小小的孩子,胃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残留胃容物,表明在死前至少有四十八小时未曾进食。她尸体上同派出所何警官带来的女童一样,有多处骨折痕迹,还有一处尚未愈合。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颈部骨折显示她生前曾遭成年人以极大力气扼颈,窒息死去,结束了她短暂而备受折磨的生命。
小刘试图引连默说话,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有些困惑地望向青空,以眼神示意:早上还好好的啊!
青空摇头:我也不清楚。
连默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两人:“纪守良案,调查有进展吗?”
“有有有!”小刘见她打起精神,忙不迭点头。
据老工业区工人新村现在的门卫老朱回忆,去年十一月十六日晚,他值夜班,晚上八点上班,次日六点下班。他和中班门卫交接完,两人闲聊一会儿,中班门卫下班离去,他就坐在门卫室里听滑稽戏。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他看见齐光璔拉着一个中老年人买菜惯用的帆布购物拉杆车,从新村里走出来,停在门卫室外头,隔窗向他打听,附近有没有大一点的超市,他想去买些日用品。
老朱说这老头别看是从美国来的大教授,还挺接地气的。
“他指点齐光璔怎么走、走多远有一家连锁超市,还特别热情地教齐光璔使用共享单车。”小刘讲起案情来,表情丰富,“他还问齐光璔,美国有没有共享单车?”
连默凝神,听他讲述。
“齐光璔大概出去有一个半小时,回来时拉杆车的帆布袋里满满的全都是东西,他还请老朱喝了可乐。”小刘整理时间线。
“一个半小时,足够杀人藏尸,再返回工人新村。”青空指出。
“从工人新村步行至超市成年人大概需要十五分钟,考虑到齐光璔的年龄,我们姑且算他步行了二十分钟,来回需要四十分钟。除去这四十分钟,他还有五十分钟时间。我们到超市调取过监控,可惜超市只保存三十天以内的监控录像,因此无法证实在此期间齐光璔是否到过超市。”
“超市有停车场吗?”连默轻声问。
“有。”小刘肯定。
“停车场收费系统的停车信息,能保存多久?”连默直直望进小刘眼中。
小刘与青空眼睛同时一亮。
“假设齐……确实是凶手,那他驾车抛尸,车从哪里来?停在何处?抛尸后车又如何处理?”连默指出一个个环节。
小刘将面前的餐盘一推,饭也没心思吃了:“我们这就去查!”
青空站起身来在追向小刘之前,对连默诚挚微笑:“恭喜你,连默!”
他只是遗憾,自己无法成为在连默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第一个赶到她身边的人。
连默扬睫:“谢谢!”
青空和小刘驱车赶到老工业区这家连锁大型超市。
超市主管接待了两人,当听两人提出查看超市停车场的智能停车收费系统记录时,主管苦笑一声。
“我们这家超市,根本就不赚钱,早几年就想关门歇业,但是附近还没搬走的业主群起抗议,说我们不顾他们的需求……当时闹得相当难看,区政府把我们找去谈话,说把我们超市纳入区政府民生工程项目,其实就是减免我们的租金等费用,倒贴也要把超市继续开下去。”中年谢顶的主管诉苦,“我们哪里还有经费装什么智能停车收费系统啊?!就是统一停车收费十元,停多久都是这个价格。好多还在老工业区上班的上班族,经常是白天将车往我们停车场里一停,下班再开回家。”
“那总有停车记录吧?”
主管长叹:“有是有,但记录得也不齐全。警察同志,不瞒两位,我们停车场就日班、夜班三个保安师傅轮班,工资也不高,他们多多少少会少记录几辆车次,赚点儿外快,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不容易。”
青空、小刘对视一眼,两人从对方眼中读到彼此的无奈。
“无论如何,还是请你将去年十一月的停车记录拿来给我们看看。”青空要求。
“好好好,我这就去拿!”
超市主管去了又回,腋下夹着一本薄薄的黑色横抄记录本。
他将记录本横摊在办公桌上,很快翻到十一月那几页。
记录本上用不同笔迹写有车牌、进出时间和收费金额。
小刘将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一月二十三日之间的所有进出车辆记录翻拍至手机后,问主管:“这本记录我们暂时借走,没问题吧?”
主管拱手:“没问题,没问题,去年的旧记录了,我们留着其实也没什么用。”
只是还没来得及卖废品而已。
“以谌你看我这件事办得漂不漂亮?算不算神助攻?”以诺凑在以谌身边,向哥哥邀功。
正在剥冬笋的以谌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成功将爸妈的注意力悉数转移到我和默默身上,自己全身而退,分明是我们做了你的挡箭牌。”
以诺半靠在流理台上,拿肩膀顶了顶兄长:“像小默默这么呆的女孩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你上哪里再找一个专注工作,对享乐一无所知,明明有房子当礼物收却偏偏要写借条给你,每个月还认真还款的呆瓜?”
见兄长听见“呆瓜”两字拧眉,以诺嘿嘿一笑:“再说自家兄弟,何必算得这样明白?你帮我不就是我帮你。你说对不对,初一?”
团在厨房餐椅上的初一听见以诺叫它,抬起头,“嗷”一声回应。
“你还帮他说话?叛徒!”以谌瞪视弟弟抱起初一逃出厨房。
没过多久,他听见以诺咋呼着扬声招呼连默:“小默默回来啦?来来来,我帮你拎包!”
以谌摇摇头,不晓得的还以为信以诺才是此间主人。
晚餐时间成为以诺主场,他活灵活现地向以谌和连默讲述他怎样通过乔装打扮,监视跟踪某中年已婚成功男士,掌握其大量出轨证据,交至委托人手中,狠赚一笔。
“奇怪,反而是他女儿首先察觉父亲出轨,妻子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以诺挠头,“女孩儿还在读高中,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在家当全职太太多年,全副精力放在和姐妹逛街、购物、出国旅行,两人对她的爱就是不断塞给她零用钱。”
以诺夹起一筷子炒双冬送进嘴里:“这女孩儿全程沉着冷静,让人好奇。不晓得她手握父亲出轨证据,打算怎么处理。”
“饭后由你负责洗碗。”他轻声对眉飞色舞的以诺说。
恰恰将最后一口饭吃光的以诺闻言,将碗筷一撂,一拍额头:“哎呀,我想起来还有事未做,不好意思,先走一步,失陪!”
说罢跳起来捞过扔在沙发上的大衣,顺手撸一把初一的狗头,仿佛身后有狼追虎撵,打开门冲了出去。
以谌微笑。
吃过饭,收桌洗碗,以谌从厨房出来,便看见连默抱着初一,窝在沙发上。灯光洒在她身上,在她周身形成一圈光晕,她目光茫然,毫无焦点,看起来迢遥冷清。
“累了?”他坐到她身边。
连默侧侧身,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实验室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结果证实那具从市郊出租屋后院起出的孩童尸体,与派出所何警官带来的受虐女童之母有亲缘关系。
通过追查她的前一处暂居点,找到市郊的这处私宅,二房东指认她交付半年房租,但住了仅仅三个月后便毫无预兆地连夜搬走。因已事先收了房租,所以二房东也就没放在心上。他同时证实她搬来时身边带着两个孩子。
“房东做证说,她常常将两个女儿反锁在屋里,一出门就是一两天,生活尚无法自理的小女儿全靠比她大两岁的姐姐照顾……”连默心情沉重甚于以往任何时候,“她一旦回来,对两个女儿,非打即骂,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两个未成年孩子身上。”
她低低叹息。
当年她扶棺回国,与姑姑一家和祖母住在她爸爸妈妈的房子里,每个角落都熟悉又陌生得令她绝望。姑姑常常对祖母说她是扫把星、搅家精,没有父母缘,要不然也不会只有她一人幸存。
“那段时间,我常常彻夜无眠,不断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什么,要承受命运如此残酷的安排?”
以谌搂紧她的肩膀,侧头亲吻她的头顶。
“可是,我至少曾经拥有过母亲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连默敛睫微笑。
以谌自沙发上起身,站在连默跟前,轻轻蹲下身,单膝跪地,握住她的双手。
“默——”
连默回神,将视线落在以谌脸上。
他浓眉深目直鼻,微笑时左颊有若隐若现的酒窝,颔下有工作一天后新生的淡淡青髭,英俊得令人心跳加速。
他握着她的手,举至唇边,轻吻她的手背。
他的吻如此温柔,令连默泪盈于睫。
最近这时光,太幸福,以至于让她害怕失去。
他伸手抚摸她脸颊,以拇指抹去她眼角泪光:“嫁给我。”
连默微微睁大眼睛:“我……”
以谌倾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胸腹前,耳朵贴着她的心口:“不,别急着拒绝我。”
次晨以谌起床,连默已经出门上班。
以谌抱过初一,顺势抽出它爪子下的信笺。
信笺上是连默干净利落的字迹,列举她的每项缺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工作时间不定、为人刻板无趣、不善交际……
以谌每看一条,心痛就为之加深一分。
连默是如此害怕失去,以至于不敢相信命运愿意善待她。
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自己鲜血淋漓,也刺得以谌痛彻心扉。
他轻弹初一脑门:“姐姐是个笨蛋!”
初一“呜”一声,用两只前爪捂住它的脑袋。
分局内,青空和小刘一起推门走入费队办公室,小刘反手关上门。
“有事?”费永年正在写年终总结报告,闻声抬起头。
青空将手头掌握的资料交到他手中:“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
费永年推开手边的年终总结,接过青空递来的线索资料,细细翻看:“都在这里了?”
“都在这里了。”
费永年取过办公桌上的电话,拨至连默办公室,请她过来。
连默很快敲门而入。
费永年见她眼底有淡淡青痕:“没睡好?”
连默微微点头。
“要好好休息,别仗着年轻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费永年叮嘱一句,随后将资料交给连默,“你看看。”
连默将费队递来的文件夹接在手里,一页页逐项细阅,脸色渐渐凝重。
青空、小刘根据他们的调查,梳理出纪守良生前的时间线,与齐光璔去年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七日之间的时间线,两条时间线重叠,案件脉络逐渐清晰。
纪守良于去年十一月十五日晚十八点三十七分在浦江新闻频道看见齐光璔抵埠浦江参加国际生物医药论坛的新闻,触动他心底某些记忆,遂搭乘当晚十九点三十分的动车,于次日凌晨抵达浦江,入住火车站旁连锁快捷酒店。早八点半,纪守良结账离开酒店,前往附近一家酒店式网吧,在网吧逗留至下午五点。
“在网吧逗留期间,纪守良曾浏览查找什么内容不得而知,但根据信息技术部门赵老师进一步调查,他曾拨打过网络电话,三次拨打至国际生物医药论坛组委会,一次拨打至一个组委会提供的一次性手机号码。”小刘注意到连默视线在纪守良拨打网络电话那页停留较其他页时间更长,遂向她详细解释,“纪守良很谨慎,他没有使用自己的手机,以免留下可以追踪的电子痕迹,但他不知道网络电话一样会留下记录。”
“我们向论坛组委会方面查实,十六日中午确实有人多次打电话给主办方,表示是齐教授失散多年的老同学,想通过主办方与齐光璔取得联系。主办方最初表示无法透露与会专家学者的联系方式,但他其后再度打来电话,并表示能够提供证明他身份的证据。他说出齐教授多年前同事的名字,请主办方传达。”青空留意连默表情,“会务组工作人员在齐光璔结束座谈后将此事转达,齐光璔便告知工作人员,可以将他在本城临时使用的电话号码告知纪守良。”
“司机说老先生人很客气,还给足小费,说麻烦他这么晚跑一趟。第二天晚上他去停车场取车,车里干干净净,车钥匙留在车内置物箱内,又多给他一份跑腿费。”
“这只能证明齐光璔曾租用过一辆运动型多用途轿车,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和纪守良的死有关。”费永年直指问题症结。
“他租借的多用途轿车,已经彻底清洗过了吧?”连默轻问。
青空遗憾地承认:“是,该公司所有车辆在借出取回后,都会进行彻底清洗消毒,我们在车辆上没有找到任何血液痕迹或者灰尘、泥土残留。”
连默将文件夹合拢,交还费永年。
一切都是间接证据,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那种所有间接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然而却没有确凿实据的无力感如同一团焖燃的火焰,只消接触一点点空气,就将猛然蔓延成燎原烈火,将心底的光明同理性灼烧殆尽。
连默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那团熊熊烈火。
老好人乔主任结束周一下班前例会,将春节假期值班安排发至每名法医手中,宣布散会,在连默准备离开会议室前,叫住她:“小连,你留一下。”
安法医走在连默前头,这时回过头来,用口型对连默说:加油!
连默不明所以,静静站在乔主任面前。
乔主任端详她片刻,微微叹息,指了指会议室靠椅:“坐。”
他们是公安局,不是保密局,连默的遭遇并没有在案件调查过程中刻意隐瞒,很快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乔主任想起当时破获连环碎尸案时,连默遭凶手詹姆斯·庞劫持,当她被救回后,老同学武警医院神经科主任老郑说她后背左肩胛骨下方的旧枪伤对年轻女孩来说,太破坏美观了。现在想来,那就是她父母遇害时,她身上留下的伤痕。
“纪守良案……”乔主任斟词酌句,“局里的意思,是将现有证据连同线索一起移交至市局,由市局刑侦队接手。”
连默轻轻颔首:“我明白您的意思。”
作为案件相关当事人,也许限制了她观察案件的角度。
乔主任见她没有执着于案件调查归属权,欣慰地点点头:“小连,你还年轻,作为法医一生还将会经历无数案件,需学会不代入个人感情来看待案件,用客观角度观察每一个细节。”
连默承认她的职业,殊为寂寞。与她同在试用期的另两位同事,试用期未满,便先后辞职,宁可五年内被禁止参加公务员录用考试,也坚决不愿继续留任。
她曾听法医实验室两名清洁员提起过,实验室之前有过一名女法医,很安静斯文,有一次当班时解剖死亡孕妇,当她取出女尸腹中已经成形、还差三周就将降生、却在母体中一起死去的男婴时,那个婴儿忽然动了动……她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连默曾问自己,她会在某个特定时刻崩溃吗?
乔主任从捧在手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表格,递给微微走神的连默:“年后有一次为期半年的中美法医交流学习机会,市里将挑选两位法医赴美参加联邦调查局中美刑事技术交流培训班,你把申请表填一下,下班前交给我。”
连默回神,接过申请表。
“不该谦虚的时候别谦虚!”乔主任轻敲会议桌,“把自己的优势、这几年的破案率都写上,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要放过!”
连默捏着申请表回到办公室,将表格摊在电脑桌上。
假如半年前给她这份申请表,她大抵会毫不犹豫,可此时此刻,连默内心挣扎难决。
下班回家,推开门的刹那,客厅内没有暖黄的灯光,也没有初一拖着舌头飞奔而来的圆胖身影,迎接连默的是一片黑黝黝的暗沉。
连默有一瞬间的恐慌。
伸手轻触门口墙壁上的开关,室内灯光亮起,连默换鞋进屋,放下手中背包。
房间中一片静谧,静得仿佛能听见空气中分子碰撞的声音。
连默缓缓坐进沙发里。
沙发一角丢着初一的骨头狗咬胶,上头满是初一的牙印。
连默探身拿起骨头狗咬胶,握在手里。
半年之前她了无牵挂,可以说走就走,然而现在她有了太多牵绊记挂。
这时手机铃声蓦然响起,连默自背包里摸出手机接听。
电话彼端背景声音嘈杂纷乱,以谌的声音透过杂乱的背景传来,仿若阳光一下子照进幽暗的角落。
“下班到家了吧?”
“嗯。”连默轻应。
“厂房明天破土动工,我今天过来和厂长、工程经理一道为明天做最后的检查,”以谌微微提高嗓音,听起来精神十足,“可能要晚一点回家。包好的鲜肉虾仁馄饨放在冰箱里,你自己先下碗馄饨垫垫肚子。”
连默心中倏忽柔软:“好。”
真好,他还在,没有走开。
连默换衣服下厨为自己下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从冰箱的密封小碗里挖一大勺猪油到清汤里,另撒一小撮香菜末,空气中转瞬便充满诱人香味。
等她将吸尘器放回原位,洗干净手,返回卧室,外头已是夜色深沉。
自阳台落地窗望出去,浦江对岸灯光将夜空映成一片灿烂的橘色,勾勒出老工业区建筑群高低起伏错落的剪影,江面上有摆渡船装饰着一串串明灭不定的小灯,来回逡行。
连默在以谌那边床侧坐下,手轻按在身后,指尖触及一角纸笺。
她回头,注视手指所及之处,以谌的枕头下面,露出一尖信笺,她轻轻将之从枕头下一点点抽出。
是她早晨留给以谌的那张信笺,在她的笔迹之下,增加他遒劲有力的字迹:
从此以后,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我工作时间与场地自由,可以随时放假配合你的作息;有一个不刻板不无趣咋呼吵闹的弟弟就够了;交际工作由信以诺负责就好……
连默边看边笑,到最后笑得落下泪来。
九点半,以谌一手牵着初一,一手拎着消夜,侧身顶开房门。
客厅里的灯亮着,连默静静站在飘窗前,听见他进门,她转过身来。
他弯腰解下初一身上的狗绳,任它像颗炮弹,撒开腿跑向连默,自己则换鞋走向她。
他举了举手中的保温包:“在工地那边一家老店里买的鲜肉笋丁烧卖。”
“以谌……”她轻唤他的名字。
以谌走进她,看见她眼睫上一点儿晶莹泪珠,忙将保温包随手放在一旁,上前握住她手臂:“怎么了?”
“我害怕。”连默向他承认。
以谌怜惜地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我在,不要害怕。”
她凝视他的英俊面孔,一眨不眨:“我怕我会失去你。”
以谌亲吻她额角:“哪怕有一天,你嫌弃我,我也要死皮赖脸紧跟着你!”
连默轻轻拉开两人的距离,直直望进他眼眸深处,那里映着她的面容。
“真的?”她问。
“真的。”他答。
连默微笑,再度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信以谌。”她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鼻音和笑意。
“嗯?”以谌读不懂她的情绪。
连默蓦然矮身,单膝着地,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握紧以谌左手,仿佛生怕他会被她吓跑。
“我们结婚吧!”
“你就这样答应她了?!”站在新婚夫妻的客厅里,信以诺跳脚,“你们就这样闪婚了?!”
一对新人手指上朴素到不起眼的素面白金婚戒晃得身为小叔子的信以诺直翻白眼。
“你!”以诺直指连默鼻尖,遭兄长瞪视,只得悻悻将手指放下,“我哥好歹也是本城十大黄金单身汉之一,你就不能给他一个公开婚礼,证明自己脱离单身行列,成为已婚人士吗?”
以诺奓毛:“不惊动亲友?!妈第一个不放过你!她等着在你婚礼上收红包等了好多年!”
“妈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你?”以谌笑噱。
信以诺半晌无言,蓦然泄气:“小默默,你管管你老公!”
对两人新婚后的身份还在适应当中的连默失笑:“他这样很好,我为什么要干涉呢?”
以诺目瞪口呆,最后颓然地抹一把脸:“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以谌和连默相视微笑,并肩站在一起,齐齐注视以诺拿着手机走开几步,大声打电话给父母,向他们汇报情况。
三月初,寒冬将尽,春光初现。
以谌在机场送别连默。
人来人往的机场安检口前,以谌眼里只容得下连默的身影。
她穿一件浅灰色毛衣,外罩黑色衣,系一条宝蓝色围巾,搭配牛仔裤、白球鞋,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目光明亮锐利,充满朝气,年轻得像个即将远行的学生。
他亲吻她,仿佛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渴饮甘洌的泉水,然后,放开了手。
以谌注视连默,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向安检口。
她背影挺拔,即使曾身处地狱,饱受熊熊地狱烈火焚烧煎熬,也初心未改,坚定地朝向光明,努力绽放属于她的华光,寻求真相。
“去吧,去屠龙吧,我的公主!”以谌低喃。
而他将守护在她的身后,等待她屠龙归来……
【正文完】
番外一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租来的通用皮卡停在威廉王子县离匡提科镇最近的一家中餐馆外,以谌倚坐在驾驶座上,取出手机,凝视屏幕上微笑着的连默。
她到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参加技术交流培训已整整一个月,繁忙紧张的学习之余,像其他学员一样,她获准在周末外出并和家人通话。
上一周视频通话时,她看起来晒得黑了,人也仿佛瘦了些,但显得很有精神,画面与声音总有延迟,令一切既近又远。
她说华盛顿特区天气时雨时晴,樱花盛开,令她想起浦江的春天;培训项目密集紧凑,模拟案件现场情况错综复杂,每个人都需全力以赴,才能令严格的教官满意;每个周末参加培训的学员们一起外出到最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放松紧绷的神经,简直就是节日……
她像发现全新世界的孩子,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晓得闪闪发亮的眼睛泄露了她的秘密。
即便这一个月的分离使他觉得寂寞难耐,相思成灾,以谌也不由得因她眼里的明光而露出微笑。
“工厂施工进度怎样?”她倾身靠近屏幕,语气里透着关心。
她身后有人扬声催促她:“连,快来!一起吃饭!”
连默回首向他,黑色长发转动之际在身后扬起落下,如同羽毛落在以谌心间。
那一刻,以谌忽然决定将自己即将赴美参加国际生物医学技术展览会的消息暂时向她保密。
而此时此刻,他从展会所在城市搭乘飞机到巴尔的摩,马不停蹄驱车一个半小时,来到连默所在的威廉王子县,只为远远地,看她一眼。
傍晚的风里飘来零星的樱花花瓣,远远有车驶进餐厅门口的停车场,车门打开,陆续有人自车上跳下来,说笑着走进亮着霓虹招牌的中餐馆。
以谌手臂半支在降下来的车窗上,注视连默从雪佛兰特拉弗斯宽敞的车内钻出来,轻盈得仿佛一头小鹿。
在她之后,司机绕过车头,走到她身边。
金发男子背影高大魁梧,将颀长纤瘦的连默衬得格外娇小。男子微微侧身低头,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不知在讲些什么,连默偶尔点头回应,两人并肩走进餐馆。
隔着餐馆干净透彻的玻璃窗,以谌能看见他们一行人选择一张靠窗的长桌,六人分成两排相对而坐,连默和另一名女学员坐在一起,金发壮男坐在她右侧,左臂伸长,搭在连默身后的椅背上,以一种占有和保护的姿态,凝视聆听。
连默一无所觉,与女同伴头挨着头交谈,间或与其他学员讨论,气氛热烈融洽和谐。
自认一向遇事冷静自持的以谌,哪怕儿时父母对他说家中将要新增一位家庭成员,抑或弟弟以诺交友不慎遭人陷害成为命案疑凶,他都不曾像这一刻,心脏猛然收紧,如同野兽警觉到其他雄性同类对他属地的入侵。
有短暂瞬间,以谌想效仿母亲至爱的偶像剧情节,冲进餐馆,不管不顾,一把拽起连默的手,将她从那热烈的讨论中带走。然而这念头旋即被连默脸上全神贯注的认真表情驱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谌伏在方向盘上,轻笑起来。
他自觉自己和守护无价珍宝的巨龙殊无二致,生怕有人觊觎他的财宝,可是他更愿意看见连默脸上毫无保留、发自肺腑的笑容。
以谌在车中静静望着餐馆明净落地窗内的连默起身,高大金发男子体贴地替她披上风衣,一行人走出中餐馆。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下皮卡,朝站在餐馆门廊上与同伴们细语的连默轻唤:“默默!”
声音低沉得仿佛耳语,被春风一吹,便散逸在夜色里。
彼端连默微怔,停下交谈,循声望来,带着些许疑惑,随即喜悦染上她的眼角眉梢。
哪怕相隔数十步距离,以谌都能捕捉得到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以谌!”连默朝他挥手。
以谌听见她笑着对同伴说:“是我先生,抱歉不能和你们一起去老威廉喝一杯了。”
“小连你真结婚了?!”
“原来你戴的真是婚戒,不是装饰啊!”
“年轻人就是浪漫啊!去去去,快去吧,别磨蹭!”
以谌注视连默微笑着同他们告别,轻快地向他跑来。
她的长发在身后左右摇摆,每一步都似踩在他的心尖上,令他悸动不已。
她乘着晚风,跑到他面前:“嘿,信以谌!”
以谌伸出双手,揪住她风衣左右前襟,将她拉近:“嘿,连默!”
“你怎么来了?”她双眼微弯,里头满满都是欢喜,“上午视频连线时你还……”
她恍然顿悟:“那时你已经到了。”
以谌吻了吻她的额角,放开她,伸手拉开皮卡副驾驶侧车门:“答对一题,加十分。”
连默跳上皮卡,带着些不自觉的娇嗔:“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去接你。”
又迭声关心他的工作:“是否会影响你的日程安排?制药厂不用你坐镇?”
以谌坐回驾驶座:“建厂的事全权交给厂长操心,我正好到波士顿参加生物制药展,了解国际最新生物制药信息,顺便想给你个惊喜。”
他语气幽微:“不料你课外时间节目丰富,吃饭之余还有金发壮男陪王伴驾。”
连默先是一愣,旋即笑得靠在他身上,双肩耸动:“那只是和我们同批前来交流学习的——”
她话不及说完,以谌已扳过她肩膀,吻上她的嘴唇。
直吻得两人都有些喘息,以谌才放开连默柔软的唇瓣,伸手揉了揉她头顶:“地主,带我这个第一次来的游客逛一逛如何?”
地主微赧:“我对周边环境也不熟悉。”
她只在交流学员报道日在学院负责接待他们的联络员带领下,与其他同伴走马观花式地参观过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和法医实验室以及周边生活设施,接下来就是安排得满满的课程,全英语现场式教学使得每个学员结束一天学习后,在进餐休息之余根本无暇考虑其他。
“体能训练强度大得惊人,”她的手与他的十指交缠,仿佛抱怨,可语气听起来却带着一点点笑意,“市局曹法医四十岁了,人到中年,微微发福,一分钟仰卧起坐应付自如,三百米冲刺跑就有些力不从心。”
“你吃不吃得消?”以谌握紧她的手。
“我爆发力尚可,耐力不足。”连默清晰认识自己的长处与不足,“一点五英里耐力跑是我的死穴。”
以谌想象她扎着马尾辫奔跑的样子,怜惜地抬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吻:“加油!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连默被他哄孩子似的语气逗笑:“嗯!现在每天和其他学员们早起组队晨跑,希望交流结束时能顺利通过体能测试。”
她的笑容令以谌满心欢喜。
“教学方面,有什么收获?”
她声音渐渐低微,以谌心知她难免又想起父母遇害一事,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然后发动引擎:“听说附近有一个公园,开车上去,能俯瞰整个县城,请允许我这游客权充导游,带你去欣赏夜景。”
“好。”连默靠在以谌肩膀上,虽然前路未知,可是只要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也愿意去。
以谌驱车,沿着卫星导航指示,缓缓沿着公园车道,驶向高处。
车辆两旁遍植弗吉尼亚栎树,树枝伸展,树叶浓密,将窄窄长长的坡路变成一条浓荫隧道。
“当地人说,秋天时这些树叶红黄相间,色彩斑斓,远远望来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以谌放慢车速,“以后我们秋天再来。”
连默半扒在降下来的车窗上,有些着迷地望着两旁树冠遮天蔽日的高大栎树:“你知道吗?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法在海上展开激烈战斗,其时建造战舰所使用的木材就是这种弗吉尼亚栎。现代人很难想象相当厚度的栎木制成的船板能抵挡得住当时最先进的前膛炮发射出的炮弹……”
“那你一定会愿意去斯德哥尔摩斯堪森岛上的瓦萨沉船博物馆看个究竟……”
以谌转头望了一眼连默,微微分神。她的侧脸在被树荫遮挡的夜色天光里形成一道优美的剪影,她的眼睛在说起典故时熠熠生辉,声音里似带着魔力,让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皮卡开到坡道尽头,浓荫遮蔽的小道被抛在身后,眼前豁然开朗。
开阔的平台两侧种着两株樱花,满树樱花盛放。
夜风拂过,花枝轻颤,浅淡如烟的粉色花瓣扑簌簌随风飘落,像极了一场雪。
以谌将车停在樱花树下,他取过羊绒毛毯披肩,把他和连默一道裹在里头,同连默并肩坐在皮卡的后车斗上。
夜空繁星无数,头顶落英如雪,眼前是没有摩天大楼、灯光如练的县城夜景,远处波多马克河在月色下闪着粼粼波光,缓缓流向下游,空气中有些微雨后的湿意。
他伸出手,轻轻摘去一片落在连默头顶的樱花花瓣,顺势抽走她用以束发的发夹,黑色长发散落如水,缠绕在他指尖。
“真美!”连默靠在以谌身上,望着眼前风景,低声感叹。
以谌垂睫凝视她,只觉得万千星光都不及她眼底的微笑。
他侧首亲吻她的头顶:“是,真美!”
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
信夫人晁雪晴过完年便五十五岁了,回顾自己前半生,最大的遗憾大抵便是早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而受了些连累,耽误了学习,没能考上大学,早早进水泥厂当了工人。
晁雪晴在同期入厂的女工里,属于有文化的,又长得漂亮,颇有几个追求者,当然也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最后由车间主任做媒,同当时还只是跑业务的小业务员信浦生确立恋爱关系。
两人结婚后没多久,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但同时也冲击着旧有工厂的体制和格局。工厂所有权与经营管理权分离,厂子虽然仍归浦江市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所有,但整个工厂的生产经营权却下放承包给了个人。大批工人在劳动合同制改革面前,面临着买断工龄下岗回家和成为合同工不再吃大锅饭的两难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