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7

“我们会调查的。”青空正色。

两人起身同纪琤告辞离去。

一直伸长耳朵偷听的前台接待探问:“纪哥,什么事啊?”

“没事,就是来打听个人。”纪琤不愿多谈。

相比纪琤对父亲纪守良避而不谈的冷淡,撬开纪守良的情人涂觅的嘴就容易得多了。

通过涂觅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小刘很快联系到涂觅的家人,并获悉涂觅已在十天前回到本市,如今赋闲在家,每天与牌搭子相约搓麻将。这个时间,应该正在棋牌室里同牌友筑长城。

青空、小刘立刻驱车前往涂觅现居小区江枫花园。

两人在小区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找到正在搓麻将的涂觅。

涂觅一听警察找,“啪”一下将手中的麻将往牌桌上一扣:“等我这局搓完!”

青空、小刘不好强拉她离开牌桌,只好在棋牌室门外等候,免得被棋牌室里浓重到有形的烟雾呛死。

足足等了一刻钟时间,涂觅才从棋牌室推门出来,一边还不忘关照暂时接替她的牌友:“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你的哦!”

说罢,她走到青空、小刘跟前:“两位警官找我?是有守良的消息了?”

青空和小刘对望一眼,小刘伸手,指了指小花园里的长凳:“涂女士,我们坐下慢慢说。”

涂觅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懒散地朝长椅走去。

小刘朝青空使眼色,青空回瞪他。

涂觅深目高鼻,妆容浓艳,虽然岁月的痕迹已经无情地侵袭她的眉梢眼角,可她仍然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

她走到长凳前,往正中一坐,两手伸展,搭在长椅的靠背上,姿态十分豪迈。

“你们找到守良了?”她画着厚重眼线的大眼望向青空。

青空和小刘在一旁另一张长凳上落座。

“你说的守良,是纪守良?”小刘问。

“对!怎么,你们不是为了守良的事来的吗?”涂觅从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烟,自顾自点燃,深吸一口,“如果不是找到守良,那我就回去搓麻将了。”

“涂女士不要急,我们就是为纪守良而来。”青空与小刘交换眼神,“你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涂觅愤愤地抽一口烟,挥动染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我报警的时候不就同你们说了吗?!我上次见到他是一个多月之前!”

小刘微笑:“我们也是才接手任务,不太了解情况,还要麻烦涂女士和我们把具体情况再讲一遍。”

涂觅皱眉:“你们警察做事,效率也太低了!”随即摆手,“还要一遍遍告诉你们几次?!烦死了!”

小刘赔笑:“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给你添麻烦了。能不能请你再详细叙述一下事情经过?”

见小刘如此客气,涂觅见好就收。

“上个月十五号,守良收到短信,通知他他老婆病危,让他赶紧回家一趟。守良和他老婆老早就感情破裂,要不是他老婆瘫痪在床,他不想人家说他不仁不义,早同她离婚了!他儿子和他也不亲近,他就不太想回去。”涂觅撩动长发,卷在手指上,“我还劝他,说是夫妻一场,没感情归没感情,但送她最后一程,也算是全了这份夫妻情义。”

“所以纪守良就回浦江来了?”

“哪有!”涂觅斜眼,“守良满犹豫的,不想回来看他儿子脸色。我也就没继续劝他。结果第二天吃晚饭看晚间新闻的时候,他忽然就放下碗筷,让我帮他收拾一下行李,要连夜赶回浦江。我还纳闷,问他,哪能说风就是雨啦?前一秒还不想回去,怎么下一秒就改变主意了?”

“那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守良当时特别兴奋,抱住我连连亲吻,雄风大振。”涂觅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好似对自己令纪守良神魂颠倒十分自得,“他说他有了条发财的门道,要是顺利的话,别说是下半生吃喝不愁,就是带我到美国旅游,都不成问题。”

“发财的门道?”青空一下抓住重点,“他具体说过是什么门道吗?”

涂觅摇摇头:“他不肯讲,表示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我不用知道太多,只让我在家等他回来。结果他一去不回。我等了又等,直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他的消息,电话没人接,消息没人回,我就觉得不对头了,立刻动身回来。我试过联系守良,但是不管是手机还是陌陌,他都没有回复我,我这才急了,就到派出所报警了。”

“纪守良几号回的浦江?”青空向她确认时间。

“上月十六号。”涂觅肯定。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说纪守良已经失踪三十四天。”小刘算一算时间,“这期间你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没有!我还以为今天你们来是告诉我已经找到守良了呢!”

“回到浦江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我能做什么?约以前的小姐妹喝喝茶,和牌搭子搓搓麻将,偶尔到百乐门跳跳舞喽!”涂觅将香烟蒂弹得老远,站起身来,“既然你们还没找到守良,那我就回去打牌了。”

“纪守良一去不回,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去做什么了?”青空叫住她。

涂觅轻笑:“他要不是死在哪里,大概就是跟其他女人跑了吧。”

“倘若果真如此,你还报警找他做什么呢?”小刘看着转身准备回棋牌室继续搓麻将的涂觅,轻轻问道。

涂觅脚步一顿,微微仰起头来,仿佛眺望晴空:“也许因为……他这些年,真心实意对我好过。”

说罢,她径直走向人声隐隐的棋牌室,留下一个与年龄不符的窈窕纤细背影。

“她真这么说?”纪守良大姐纪守宁听小刘转述涂觅的话,不由得睁大眼睛,随后嗤笑,整个人靠进沙发里,“如果这话真是她说的,那还算她有点儿良心。”

“此话怎讲?”小刘不解。

“守良虽然是我弟弟,但我这个人一向帮理不帮亲,不好空口白牙说他做人有多成功,他就是一事无成的混混!”纪守宁已经退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款式相当时髦的羽绒大衣,精气神十足,“我到现在都后悔,当初把丽华介绍给他。丽华要不是嫁给他,凭她那么能干的一个人,日子过得肯定更适意!你们不晓得,他们家里,家务丽华一人全包,买菜烧饭接送小孩,哪一样守良操心过?结果呢?他一点都不珍惜,偏偏要跑去外面给别的女人当老妈子,端茶送水,洗衣烧饭……”

纪守宁说着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沙发扶手:“警察同志你们是没看到哦!过年时候好好一家吃顿团圆饭,他偏要把那个女人带来,气不气人啊你们说?那个女人眼睛往哪里瞟,他的筷子就往哪里伸……他对阿爹、阿妈都没这么好过!”

“照你这么说,你弟弟对涂觅,倒很体贴周到,两人之间应该没有什么矛盾?”

“他们有什么矛盾,我哪里晓得?”纪守宁自嘲,“有也不会让我们知道。”

“那你清不清楚,他在本市有没有什么发财的渠道?”小刘不放弃每个获得线索的可能。

“发财?!”纪守宁“哈”一声,“他不伸手朝我们要钱就谢天谢地了,要么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就是他的发财渠道!”

青空、小刘调查至此,纪守良具体死亡时间不明,致死原因、凶手作案动机成谜,案件陷入胶着。

连默坐在飘窗上,初一安然地趴在她脚背上熟睡,肚皮一起一伏,令人莫名心安。

她膝上摊着一本包有浅薰衣草色包书纸的日记。笔记本四角已经磨损,又因保存不当,和相册一样,纸页被水浸透过,皱巴巴,颜色泛黄,有几页字迹已模糊。

日记每一页都手绘着或繁复或简约的花纹,搭配她写日记时的心情,偶尔还有几页贴着亮闪闪的贴纸,昭示着她当年也曾是个充满梦幻情怀的少女,直到家破人亡的那一日……

连默猛地合上日记。

初一被纸张合拢时的声音惊醒,两只耳朵警惕地竖起,抬头望向连默。

连默深吸一口气,伸手摸摸初一头顶:“对不起。”

初一晃晃脑袋,仿佛说“没关系”。

以谌开门进来,看见连默,有些惊喜:“今天这么早下班?”

连默将日记本放在飘窗一角,起身:“老板见我工作辛苦,放我半天假。”

以谌脱去身上大衣,挂在门口壁橱里,闻言轻笑:“提醒我给乔主任送一面体贴爱护下属的锦旗。”

连默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转身准备放到沙发上,却被以谌一把拽住手腕,轻轻一用力,拉到胸前。

他将她圈在自己身前,温柔的吻落在她的额角:“电量不足,需要充电。”

连默嘴角漾起笑纹,伸手抚摸他青髭渐生的下巴:“允许充电五分钟。”

两人拥坐在沙发里,彼此头挨着头,膝盖靠着膝盖,以谌向连默说起公司里一天的遭遇。

“生物制药厂厂址已经初步选定,正等有关部门审批,相关手续办理烦冗复杂,层层级级申报审核,恨不得把以诺捉来替我分忧。”以谌口气里带着一些笑意,“为人兄长,也没有其他乐趣了。”

连默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以谌颈背,像安抚初一那样,揉一揉他后颈:“会顺利的。”

她的手指微微有些凉,触在他颈背上,竟令他浑身一颤。

以谌抓住连默的手,然后猛然欺身将她扑倒在沙发上。

初一从飘窗上跳下来,“嗷呜、嗷呜”地叫着,在地毯上原地转圈。

以谌半撑手臂,凝视半躺在沙发上,长发微乱的连默,垂头用额头蹭蹭她的:“五分钟已到,充电完毕!”

他拉起连默,两人拥抱着站在一处,窗外落日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

初一快活地摇着脑袋,嘴里叼着一本笔记本。

“初一……快放下!”连默望着被初一叼在嘴里,封面已经被它的口水洇湿的日记,低呼。

初一脑袋摇晃幅度更大,两只肥腿将地毯踩出小小旋涡。

以谌放开连默,从客厅一角初一的狗屋里拿出骨头狗咬胶,朝初一扬扬手:“初一!”

初一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他将骨头抛向沙发,初一毫不犹豫地抛开嘴里的日记本,跳向沙发。

连默趁机弯腰捡起被初一丢在地毯上的日记,本已破旧破损的封面不堪初一这番撕咬摇晃,终于破裂脱落,一张夹在封底里和包书纸之间、折叠起来的信纸,无声地落在连默脚边。

连默蹲下身去,缓缓捡起这张带着水渍、泛黄发脆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信纸上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工整流畅,抬头为当时父亲任教大学的系主任,但没有父亲的落款。

连默坐回沙发里,将这封未来得及写完寄出的信,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以谌发觉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上前坐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拢在他的掌心里:“连默,冷静。”

“我没事。”连默声音中带着罕见的脆弱,“这些东西,早在我扶棺回国的时候,就装在我的行李当中……”

她将信纸递给以谌:“其时家父家母访问学者签证已届期满,他们已做好回国打算,只是还在为我的前途犹豫,是让我留在美国完成学业,还是同他们一起回国。”

以谌接过信纸。

字如其人,观连父字迹,想必是端方君子,这封未及写完的信,字里行间都透出对带着三年科研成果回国的激动期待,和对女儿是否应留在美国继续求学的不确定,以及就同科研小组另一位同事对共有知识产权转化的迫切欲望的担忧。

“令尊在美国,具体研究什么项目?”作为商人,以谌立刻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连默回忆片刻:“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生物医用高分子材料研究。”

以谌点点头:“应用和发展前景广阔的领域。”

连默垂睫:“家父的研究虽然在国内已处于尖端水平,然而美国人的医用高分子材料技术仍遥遥领先于国内。家父在美做访问学者的同时,希望能有所建树,将来可以报效祖国。”

以谌伸手揽住连默肩膀:“令尊、令堂值得尊敬!”

连默含泪微笑:“是。”

她侧首靠在以谌肩膀上:“他们被枪击身亡的那天,正逢圣帕特里克节。他们受邀到一位爱尔兰裔同事家中参加节日聚餐,而我则和朋友相约要去她家过夜。随着回国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们对我的约束相对放松很多,那天还同意我可以化一点点妆。”

连默声音细细,并无太多起伏,以谌却从中听出太多沉痛悲伤。

“我在楼上房间,趴在**,一边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一边为自己涂指甲油,就是那种糖果色,轻轻一撕就能从指甲上撕掉的指甲油。父亲和母亲上楼来看我,母亲坐在我床边,将我掉落在眼前的头发替我塞到耳后,用口型对我说:祝你晚上玩得尽兴,注意安全。父亲则本着他一贯严谨的态度,把我摊在书桌上的东西摆放整齐……”连默一顿,“他大概就是那时将信纸夹在我日记里的。”

连默忽然坐正身体:“这应该只是一份他拟了一半的草稿,因为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落款。假使他有足够时间,会将之写完,并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送给系主任……”

父亲为人正直,不肯在背后语人是非,除非他确定那名同事确实不值得信任。

所以信上并没有点明究竟是研究小组的哪一位同事。

凶嫌几乎不言而喻。

连默伸出右手,越过肩膀,轻触后背。

以谌按住她的手指,轻轻亲吻。

他亲眼见到她后背上已经愈合的疤痕,那惊心动魄的一枪,在她身体和心灵上,留下永远无法弥合如初的伤口,狰狞恐怖。

“他们在离开我的卧室前,分别亲吻我头顶,而我却在烦恼指甲油的颜色会不会显得太鲜艳、太刻意……”眼泪从连默眼角滑落,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滴在以谌肩膀上,洇进他的毛衣,灼痛他的心脏。

“我戴着耳机,根本没有听见楼下的枪声,因为脚朝外趴在**,更没发觉有人上楼……”肩后的伤口仿佛隐隐作痛,“等我醒来,已经在医院里。护士说幸好我年轻,又因为角度关系幸运地躲过原本应该射入心脏的子弹……可是这样的幸运,我要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以谌紧紧抱住她,像抱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婴儿,轻轻摇晃,不断亲吻她:“有用!有用!这样的幸运让你代替父母,勇敢地、幸福地活下去!好让我有幸遇见你!好让我代替他们爱你、守护你!”

以诺还未来得及伸手敲门,门已推开,以谌站在门内,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以诺心领神会,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悉数咽回肚子里,轻手轻脚进屋,换鞋。

室内静悄悄一片,初一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客厅里冲到门口对他摇尾巴,更没有一桌已经做好的丰盛晚餐。

以诺诧异地张望一眼,压低声音抱怨:“小默默不在家吗?她不在家你就连热饭热菜都不给我准备一口?差别待遇太明显了吧?”

“默默已经睡下,你要是饿了,冰箱在厨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以谌转身朝厨房走去。

以诺跟在他身后,看见厨房流理台上搁着一帘包了过半的馄饨,笑嘻嘻地说:“我不挑食,馄饨就好。”

说罢往厨房小餐桌前一坐,双手往脑后一抱。

以谌盯紧以诺,他才悻悻地将试图翘到小餐桌上的腿放下。

以谌回身面向流理台,继续包馄饨。

“哥——”以诺拖长声音。

“嗯?”以谌头也不回。

“你忽然变成居家男子,让人很难接受。”以诺放下手,半趴在餐桌上,“坊间不见你的身影,你已成为传说。”

“不然呢?三十多岁还夜夜笙歌?”以谌也经历过泡吧、流连夜店的阶段,但很快便意识到,这种生活之于他,只是偶一为之的放纵。

自律如他,在莺声燕语的逢场作戏中,显得格格不入。

以诺托腮:“我现在也全情投入工作。”

以谌放下一只包好的馄饨:“你在美国的消息渠道靠不靠得住?”

“靠得住!”以诺一挺胸,“我们当初可是一起逃课飙车追女孩儿的过命交情……”

他的声音在以谌转头瞪他时小了下去。

以谌不打算提起以诺在南加大做的那些荒唐事,只淡淡问:“能不能请他帮忙,了解一下连默父母被害一案的细节和调查结果?”

以诺眼睛一亮:“黑皮抄销毁!”

“十八岁至今的内容。”

以诺想一想,点头表示可以接受:“我还要吃馄饨,十五只,放猪油,加香菜、虾皮,一撮蛋皮丝,不要胡椒粉……”

“我下馄饨,你去联系。”以谌举起漏勺。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许是伤心过度,连默当晚开始发低烧,次晨整个人昏昏沉沉,嘴唇苍白得毫无血色,声带喑哑,憔悴得让以谌心疼。

以谌坐在连默床畔,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比平时略烫。

他按住挣扎着打算起床的连默,又将初一从床尾脚凳上抱起来,轻轻放在她手边,拿初一的一只爪子压住她的手:“替我照看好姐姐。”

初一低“呜”一声,侧躺下来,靠在连默手臂上。

连默哑着嗓子,努力朝以谌微笑:“哪里有这么娇贵?你太宠我,把我惯坏了,可怎么办?”

“把你惯坏,就没人同我抢你了。”以谌笑起来,对她眨眨眼。

他从床头柜上取过倒好的温水,趁连默喝水的工夫,打电话替她请假。

“我没事!”连默不想小题大做。

电话那头乔主任却已经欣然准假,还不忘叮嘱信以谌让连默好好休息。

“谢谢乔主任。”以谌挂断电话,对上连默因来不及阻止而显得有些气鼓鼓的脸,轻捏她脸颊,“大家都很关心你,所以,好好休息,快点恢复到精神饱满的状态,元气十足地去上班。”

接近下班时分,青空致电连默:“我和小刘一起过去慰问病号,给我地址。”

连默将地址发送至青空手机,青空回她一个“知道了”的表情。

五点半时,外出买菜的以谌开门进屋,身后跟着青空和小刘。

看到连默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水果盏,腿上盖着毛毯,脚底还卧着一只胖乎乎的小狗,小刘“哟”的一声。

“这沙发看起来躺着就舒服!”

青空将执在手中的花束放在沙发前的长条几上:“费队派我们两个做代表,前来慰问。”

望着那一捧含苞欲放的粉色月季花,连默朝两人点头微笑:“谢谢!”

“我去找个花瓶把花插起来。”以谌自然而然地取过花束,又招呼青空和小刘随便坐,“事先没有准备,就请你们吃顿家常便饭,请别嫌弃我的厨艺。”

小刘摆手:“信先生不用同我们客气。”

“我们不挑剔。”青空接口。

“是,他们忙起来时,十元钱的盒饭对付一顿,也是常有的事。”连默轻叹。

“你们聊。”以谌给连默与同事足够的空间。

“案件调查进展如何?”连默关心。

“安法医在死者左胸第四肋骨上发现一道痕迹,还没完全被强酸腐蚀消解,”小刘在自己胸口比画一下位置,“只是很难判断凶器究竟是什么,仅仅可以断定是尖锐锋利的物体,沿着第四肋骨刺入心脏。”

“在柏油桶上没有提取到除樊大牛和小货车司机以外的其他指纹。”青空说起他们的调查,“案发现场路段的路政队反映,承接该路段维修工程的施工队违规作业,将使用过后的空柏油桶随意丢弃在附近工厂的荒废厂房里。”

“根据你在现场提取的轮胎痕迹,安法医在汽车厂商的数据库中进行了搜索比对,这是一款运动型多功能汽车的轮胎,光浦江牌照的就有将近一万辆,还不算外地牌照,要缩小目标范围,难度不小。”小刘补充。

“案发现场附近没有监控探头,那主干道上的交通监控摄像头呢?”连默不由得问。

小刘一拍膝盖:“那附近的道路情况你也看到了,集装箱卡车、水泥灌浆车、渣土车等重型车往来密集,搞得尘土飞扬,道路中间绿化带一年四季灰蒙蒙一片,主干道路口的摄像头也一样!”

“监控中心王哥努力提高画面清晰度,也只能勉强在上月十六日至案发这段时间内发现有千余辆SUV通过该路口。但是分辨车型、车身颜色、牌照……”青空看了一眼连默的脸色。

“考虑到强酸消解人体组织需要一段时间,且已是冬季,”连默并不气馁,“但尸体骨骼基本还保存完好的情况,可以推测死者死亡时间应在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一月二十三日之间,误差不会超过三天。”

“这样一来,调查范围可以大大缩小!”小刘兴奋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这就给王哥打电话。”

“还有其他线索吗?”连默抱起努力想要从她脚边跳下沙发的初一,弯腰将它放到地板上。

初一跑到青空脚边,嗅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他对它来说不存在威胁,很快转而绕着小刘闻来闻去。

“想不到你喜欢动物。”青空朝连默微笑。

“以前,家里养过一只雪橇犬,”连默坐起身来,“后来父母过世,我扶棺回国,没有多余精力办理手续把它一起带回来……”

凶手杀害父母的那一天,邻居没有听见雪橇犬的叫声,直到枪击之后,才有邻居报警投诉狗吠扰民。警方派人前来查看,才发现她父母双双倒卧在血泊中,而她则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俯卧**,后背中弹,奄奄一息。

青空一愣。

他隐约知道连默父母双亡,这次侦办纪守良的案件,才进一步了解她在父母去世,一人回国之后,并没有得到亲属的关心和照顾。此时听她提起往事,虽然语气平平,却能从中感受到一个乍失怙恃的少女的凄然无助。

“纪守良的情人说,他在返回浦江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异常举动,直到那天晚上吃饭时,他看着看着新闻,忽然就急着要回来,并且说有一条发财的渠道。”青空将涂觅的证词复述给连默听。

发财的渠道?

连默对姑父纪守良的印象不深,因为他很少回家,偶尔出现无非是张嘴伸手要钱。每次他回来之后,姑姑对她的态度就会格外恶劣,指桑骂槐,明里暗里说她是丧门星、败家精,搅得一家不得安生。

“我们已向电视台索要当天晚间时段的新闻资料,也许从中能发现线索。”小刘打完电话回来,拍拍青空肩膀,“你就好好在家休养两天!”

以谌从厨房出来,招呼大家吃饭:“公事饭后再聊。”

以诺在青空和小刘告辞后姗姗而来,对于没能赶上简单的家常便饭表示出极大遗憾。

“给你留了米饭,还有朋友送的一罐秃黄油,一盅油鸡枞炖豆腐羹,凉拌菠菜。”以谌拉开一见以诺就往他身上扑的初一。

“这还差不多。”以诺拉开餐椅,往里一坐,舒舒服服等吃饭,还不忘对饭后刷牙出来的连默打招呼,“小默默,晚上好!以谌有没有提供五星级服务?”

连默试图瞪他,但以诺全然不以为意。

“吃你的饭!”以谌拿脚尖踢以诺的脚。

“小默默,他欺负我!”以诺告状。

连默决定不掺和他们两兄弟之间幼稚的你来我往:“我进屋看书,你随意。”

反正随着以谌正式与她同居,以诺也像赠品一样,不请自来。

以诺目送连默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脸上嬉笑的表情,渐渐淡去。

以谌将放在电炖锅中保温的炖盅取出来放在以诺面前,眼神微敛。

“哥,小默默父母遇害一案,内情恐怕不简单……”以诺压低声音,肃容说道。

访问学者夫妻遭入室枪击身亡案件在当年颇轰动一时,以诺找旧友打听,对方很快将相关资料发送过来,图文视频,案件相关新闻报道,巨细无遗。

连氏夫妻作为访问学者,归期在即,却在家中惨遭杀害,两人的女儿中弹后侥幸生还,但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帮助破案。因连氏夫妻居住的由学院提供的房子所在社区,一向安宁平静,此案一出,引起当地社区居民强烈反响和持续关注,警方相当重视,调配人手增加社区警力,也极力想抓住闯入连家行凶的凶手。

“案件至今没有侦破?”以谌沉声问。

以诺点点头。

警方最初将注意力放在附近黑人与拉美移民混居区,认为是当地小混混想趁圣帕特里克节,社区居民大多前去参加盛况空前的游行,多数住宅空无一人的机会,入室盗窃。不料却碰见还没出门去同事家赴约的连氏夫妻,惊慌之下,将两人杀害,并一不做二不休,上楼寻找潜在目击证人——连默,灭口。

“有什么证据支持警方的这一推测?”

“待连默脱离危险后,警方曾带她重返犯罪现场……”以诺顿了顿,面露不忍,“她向警方证实,家中丢失了一些贵重物品。”

“都丢了些什么?”以谌关注。

“嗯……”以诺翻一翻朋友发给他的资料,“连氏夫妻二人的笔记本电脑、手机、若干珠宝和现金。”

以谌沉吟。他有种感觉,倘使连默发现的那封未及完成发出的信件不仅是连父杞人忧天,那么这桩看似入室盗窃失控升级成枪杀的案件里,所有失物当中,也许只有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珠宝和现金只是凶手迷惑警方的烟雾弹。

“警方在周边小偷常去销赃的当铺进行过搜查,并没有发现被盗物品,倒是在地毯式搜查过程当中无意间破获了一起贩毒案和走私案。”以诺轻叹。

“没有其他线索?”以谌皱眉。

“警方一直没有找到其他嫌疑人,毕竟连氏夫妻是访问学者,双方院校对他的研究成果知识产权共有,又马上要回国,对团队中的其他人地位不构成威胁。”以诺说。

以谌按了按眉心,为以诺对商业毫无敏锐直觉感到无奈。

“那连爸爸当时的研究成果,最后怎样了?”

研究成果?以诺一愣,在资料里来回翻找片刻,随后耸肩摊手。

“警方在调查排除科研团队成员嫌疑后,便再未跟进。”

“能否请你朋友,深入了解一下?”以谌郑重向以诺请托。

以诺挠头:“可以,没问题,可是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然后猛地一拍巴掌,“是为生物制药厂做准备?”

以谌转开脸,无法直视以诺。

连默休息一天,第二天已大致恢复状态,以谌看她气色不错,胃口和平时差不多,甚至有心情拿她自己打趣,略放下心来。

“无论如何,太阳都照常升起,”她怀里抱着已经沉得快抱不动的初一,眼里是脆弱过后的坚强,“再痛苦也要勇敢活下去,毕竟还有太多没看过的风景,没吃过的美食……”

以谌揪揪她随意扎在头顶的发苞:“上午我们在家养精蓄锐,晚上务必容光焕发出席你朋友的电影首映礼。”

昨晚克莱尔·戴斯蒙德打电话来确认首映礼时间、地点,并开玩笑说:“摸摸,你一定要来!我们一起携手走红毯,让媒体去猜想揣测:这神秘美人是谁?和克莱尔是什么关系?”

她在电话彼端朗声大笑,连默在这边露出微笑。

“好。”

心情沉重如她,也被克莱尔的开朗所感染。

以谌乐见连默恢复活力,也格外希望她能有片刻时光,放下沉重包袱,享受生活,恣意欢笑。

吃过午饭,以诺带着好几件礼服登门,将套着防尘罩的礼服往沙发背上一字排开一排:“小默默,随便挑!”

连默穿一身浅灰色运动居家服,站在沙发前,将铺陈在长沙发上的礼服细细看了一遍,失笑:“我只是应邀去参加首映礼,并非电影主演,只要穿得不失礼就好。这些太过隆重。”

连默无意喧宾夺主。

以诺挑一件在身上比量:“选一件嘛!这件怎样?拜占庭风格,纯手工钉珠,搭配宝石王冠。”

连默骇笑,连连摆手。

看到这条裙子,就不免让她想起俱乐部那间不伦不类的拜占庭包间。

以诺锲而不舍,拎起另一条礼服裙,按在肩膀上,原地转一圈:“那么这件!黎巴嫩设计师高级定制烟紫色单肩钉水晶珠管礼服,穿上保管艳惊四座!”

初一站在他脚边,好奇地抬头,不断试图用爪子抓住飘来**去的裙摆。

连默看一眼那轻薄得如一层烟雾的质料,婉言拒绝:“十二月下旬穿,会冻僵吧?”

以诺颓然,倒进沙发里:“小默默,那是亚洲首映礼!多少明星、影迷挤破头想蹭一回的红毯!”

连默歉意地望了眼看起来饱受打击的以诺:“我还是希望穿得暖和些。”

以诺捂眼,好想问“小默默你还是不是女人”。

“我不管了!交给你了以谌!”他决定将说服工作交给以谌完成。

以谌上前,站在连默身后,搂住她肩膀:“怎么舒服怎么穿就好。”

以诺在沙发上往侧旁一扑:“你们果然是一对!没救了!”

初一凑热闹似的“嗷”一声附和。

连默最终从衣橱里挑选一件不过不失的珠灰蓝色埃及棉衬衫,搭一条烟灰色窄管毛料吸烟裤,穿一双黑色切尔西短靴,罩一件烟灰色大衣,头发梳得干净利落,在脑后扎成一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即使脂粉不施,也让以谌挪不开眼。

以谌穿烟灰西装搭黑色大衣,从克莱尔的车上下来,与连默并肩站在红毯上,记者们的闪光灯“咔嚓嚓”响成一片。想起连默不久前曾经说过由衷佩服明星们每天面对镁光灯,她感觉眼睛都要闪瞎,不由得微笑。

克莱尔挽着连默臂弯,另一边是她今夜的男伴。

她穿一条优雅的宝蓝色露背礼服,裙摆迤逦地拖在身后,侧头与连默耳语,耀眼的金发与连默的浓黑发束相映成辉,引得记者们不断将镜头对准她们。

已有娱乐记者认出信以谌,进而发现与克莱尔不断耳语,两人之间看起十分熟稔的英丽女郎,正是前段时间被拍到与信以谌共同进出临江苑豪宅的女子。

她是谁?记者们相互间开始打听,但答案总是否定的,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克莱尔嘴角噙笑:“稍后还有惊喜给你。”

连默尽量无视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影迷们不断试图戳到她脸上的签名本:“我以为我们十年后重遇已经是最大惊喜。”

克莱尔信手接过一个影迷递来的签名本,写下花哨得连默完全分辨不出字母的签名,然后递还给那个尖叫喘息仿佛快要晕倒的女孩子。

“太早告诉你,就不能称之为惊喜了。”克莱尔狡黠地冲连默眨眼睛,“笑一个,摸摸。”

连默脑海里却是父母遇害后,她经过手术,从昏迷中苏醒,康复出院的那一刻,记者们像闻见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聚集在医院门口,试图拍到一张入室枪击案幸存者的清晰照片。

全程陪她办理出院手续的黑人大妈护工像母鸡守护小鸡一样,用大手把她的头按在她肩膀上,另一只手不断挥开涌上前来的记者和他们手中的话筒与相机,拿她壮实的身体开出一条道来,将她送到临时监护人的车上,嘴里还不住嚷嚷:给这可怜的女孩一点儿空间!

连默俶尔觉得指尖一热,重重过往潮水般四散退去。

她回神垂睫,只见以谌握住她的手,仿佛将她从黑暗沉寂的彼岸拉向热闹喧哗的尘世。

有著名娱乐新闻记者在红毯上拦住克莱尔进行采访,连默微笑着朝克莱尔做一个“加油”的口型,随后跟着以谌,拾级而上,走入剧场。

首映礼办得异常热闹成功,电影主创人员悉数到场,在台上接受主持人访问,同台下观众互动。平日遥不可及的好莱坞明星这一刻也显得平易近人起来,无论是用毛笔写自己的中文名字,还是向体校的武术队队员学习挑枪花,都无比投入。

克莱尔的书法被一致认为写得最好,她用熟练的汉语谦逊地表示:“多亏我有一位教我说中文、写汉字的中国同学!”她又俏皮地补充,“中国男孩追求我,完全不用担心语言不通!”

有女影迷在台下大声问:“那你能接受中国女生的追求吗,女神!”

电影在众人一片笑声中拉开帷幕。

首映获得巨大成功,现场媒体和影迷们反响热烈。

首映礼后的冷餐酒会上,克莱尔在与主创们一同接受群访、拍照,与发行方高层寒暄过后,终于得以脱身,走到连默身旁,一把挽住连默手臂,朝信以谌微笑:“请将女朋友借给我一会儿。”

以谌礼貌微笑:“好。”

克莱尔将连默带往人群,焦点是鹤立鸡群足有六英尺三英寸高、棕发蓝眼的男主演。他身边背朝连默站着一个黑发男子,两人姿态亲昵,但众人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克莱尔伸手轻拍黑发男子肩膀:“劳伦斯,看看我带谁来了?”

年轻黑发男子转过头来,看见连默,他只迟疑一秒,便向她伸出双手:“小默?!好久不见!”

“小齐哥!”连默即刻认出眼前这有一头微微卷曲黑发,身材颀长,穿得体黑色礼服,戴蓝色领结的青年男子。

青年齐伟然眼里掠过一抹笑意,伸手揽住男主演劲瘦的腰身:“为你介绍,这是我未婚夫肖恩·兰德里。”又微微抬头,对看起来如同行走的荷尔蒙的男主演介绍连默,“这是我的妹妹,默。”

连默伸出手,打算与蓝眼睛兰德里握手,他却上前,一把熊抱住连默,用力左右摇一摇,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连默头顶响起。

“原来你就是劳伦斯一直提起的猫!终于见面了!”

“是摸摸,摸!”发音同样不标准的克莱尔在旁一本正经地纠正。

连默哭笑不得。

肖恩·兰德里放开连默,携了齐伟然的手:“请一定要来参加我和劳伦斯的婚礼!”

连默看了眼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微笑:“恭喜你们!”

齐伟然感叹:“一别十年,小默都长这么大了!”

“为十年重聚,应当举杯庆祝!”克莱尔从一旁餐台上为四人取过酒杯。

“可惜家父半个月前就由浦江返回美国了,要是他还没回去,知道我遇见你,无论如何也一定会设法见你一面。”齐伟然言若有憾,“自你回国,失去同我们的联系,他一直挂念你。”

“齐伯伯来浦江?”连默意外之余,有些遗憾,“可惜我与齐伯伯缘悭一面,未曾遇上。”

“他一个半月前作为生物医学论坛的主讲嘉宾受邀前来,参加会议并做主旨演讲。”齐伟然轻叹,“他回家后一直对家母说来去匆匆,没能抽出时间到你家旧居附近走访,说不定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连默浅笑:“幸好没去,不然也是白跑一趟,老房子早已拆除。”

齐伟然微微黯然,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连默头顶,迅即又放下手:“有人在远处瞪我。”

连默回首望了眼在人群彼端,始终遥遥注视她的以谌,露出今晚第一抹明亮笑容:“电影宣传结束前,如果有时间,一起吃饭。”

连默与齐伟然交换联系方式,又被克莱尔抓着不放,和她搂在一起自拍若干张后,才得以返回以谌身边。

以谌牵起她的手:“我们偷偷溜走,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可好?”

连默嘴角漾起一丝笑纹,用力点头。

两人像两个要去做坏事的孩子,手拉手悄悄从酒会现场溜出来,自侧门员工通道离开。直到走出老远,灯火辉煌的剧院被遥遥抛在两人身后,他们才停下脚步。

十二月下旬的街道冷风迎面而来,以谌拉开大衣,将连默包裹在自己胸前。

夜间行驶的车辆由远而近,车灯形成一条条光带,迷离绮丽。

两人相拥站在路旁扬手良久,才有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坐进暖融融车厢的那一刻,连默靠在以谌肩膀上,微微吸吸鼻子:“向女明星致以崇高敬意,在如此低温环境下,尚要穿薄纱露背礼服走长长一段红毯,还得保持优雅美丽的笑容,殊为不易!”

以谌失笑:“难为你了。”

转而对出租车司机交代:“师傅,麻烦你,复兴路,阿婆面馆。”

开车的中年大叔“哦哟”一声:“小伙子识货的嘛!前两年思南路上阿娘面馆的阿娘仙去,复兴路这家就变成本埠最好吃的阿婆面馆了。这个季节去吃一碗红烧羊肉面,不要太舒服哦!”

又自后视镜里瞄了眼连默:“小姑娘,我同你讲,叫老板娘给你多加一份羊肉,多放香菜,这碗面吃下去,保管你身上热乎乎,一点不觉得冷!”

出租车将他们送到小小条弄堂口,附近小马路上已停了不少私家车,陆续还有人驱车而来。

以谌将连默环护在臂弯里,两人走在路灯昏黄的小弄堂里,远远有人声喧哗热闹。

走得近了,发现声音源自弄堂深处一家小小门脸的馆子。因门面实在太小,不得不在门外支起四张长桌,摆几把条凳,早已坐满食客,另有一排塑料椅,供排队等待用餐的客人小坐。

食客们或三五成群,结伴而来,热热闹闹地叫上几碗面,另点两个热炒,抑或孤身一人,独自前来,只要一碗毫无花头的素浇面,老板都一视同仁,拿青花大海碗,盛扎扎实实一碗面。

热气在寒夜里蒸腾,氤氲了昏黄的灯光,温暖了红尘。

连默、以谌依照司机大叔说的方式,点一碗红烧羊肉面,多加一份羊肉,多放香菜。

负责点单传菜的伙计忙得脚不点地,大冷天热出一身汗来,尤不忘笑嘻嘻将点菜单复联扯下来用竹木夹子夹在桌上的筷笼边上。

待面端上来,大碗里堆得尖尖的红烧羊肉,撒着大把香菜末,被热气一蒸,香气满扑鼻。羊肉烧得浓油赤酱,三分瘦七分肥,肉皮丰腴红亮,筷子夹起来微微直颤,入口即化,轻轻一抿,嘴唇都能粘住。面条软韧适中,带着一股充满回忆的碱水味道,吸收了些浓郁的面汤,入口滑溜溜的,来不及细细咀嚼,便咽下肚去,胃里顿时暖和起来。

以谌只觉得紧挨着彼此坐在这满是烟火气的弄堂里,与连默吃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面,再冷的寒夜都可以抵御。

一碗面连肉带汤吃了大半,连默才轻轻放下筷子,饱足地合掌:“我实在吃不下了。”

以谌笑了笑:“没关系,我替你吃光。”

连默半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刚才冷餐酒会上遇见齐伟然,小齐哥。算一算,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这是第一次重逢。”

往事沉沙泛起,剥开血淋淋的伤口,背后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小齐哥的爸爸,和家父是同一科研团队成员。在美国那段时间,元旦、春节、国庆、圣诞,我们两家几乎都会聚在一起……”连默神思迢遥,“齐伯母还曾经开玩笑说小齐哥太调皮不懂得体贴父母,最好同我家换一换,把我换给他们家当女儿。”

齐伯伯当时似真似假地说,当儿媳妇也是一样的。

“小齐哥一直拿我当亲妹妹看待,”连默感慨,大概彼时,小齐哥已经发现他不喜欢异性了吧,“他是真正的学霸,被两所常春藤大学录取,读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生命科学专业,家母常说我有小齐哥一半聪明,她就心满意足。”

连默支腮:“小齐哥就是我生命当中‘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拉一手出色的小提琴,年年参加马拉松比赛……”

以谌忽然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干净手,摸了摸她头顶:“在我心中,解剖得了尸体,弹得了钢琴,能做一桌好菜的你,就是最好的!”

连默望着他沐在小弄路灯昏黄光线中英俊的脸,忽然凑近,亲吻他脸颊。

以谌一愣,随后微笑。

两人吃完面,从弄堂出来,搭出租车回家。

开灯的一瞬间,趴在狗窝中半睡半醒的初一抬起头,朝门口张望了一眼,听见主人低低的交谈,又重新趴回前爪上,发出小小呼噜声。

连默和以谌放轻脚步,换鞋进屋。

连默脱下大衣,换上家居服:“父母遇害后,姑姑和姑父不愿出面到美国来料理后事,而我尚未成年,原本出院后要被送往寄养家庭暂时接受照顾,是齐伯伯出面,申请成为我的临时监护人,避免我进入寄养系统,被送到完全陌生的家庭中生活,帮助我度过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以谌走到连默身后,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能弥补那段无处言说的伤痛。

他无法想象,前一刻还父母双全备受宠爱的小小连默,下一刻在医院中醒来,已父母全失,幸福崩溃得毫无预兆。

连默抓住他的手:“齐伯母整日整夜陪伴我左右,一步都不敢离开;小齐哥特地从大学里赶回来,抱着我哭得两眼红肿;齐伯伯四处奔走,一直关注警方的调查进展……”

所以在看到父亲留在她日记本中的那封信时,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往齐伯伯身上怀疑过。

然而在克莱尔的电影首映礼之后的冷餐酒会上,遇见小齐哥,却又有太多太多被她忽略的细节,自记忆深处重新被唤醒。

齐伯母微笑着拿走她的手机,和蔼地说怕手机铃声影响她的睡眠;她的随身物品都被取出来重新整理过,再分门别类地收在她卧室的抽屉里;齐伯伯在卧室外小声交代小齐哥,对她耐心一些,问问看有什么对她或者对她父母比较重要的物品,如果与案件无关,能否请警方通融,归还给她……

连默将下巴压在以谌胳膊上:“我害怕自己因看过父亲留下的信,而疑人偷斧,看谁都有嫌疑。”

以谌拍拍她手背:“我有东西给你。”

他放开连默,去隔壁被他暂时拿来充当书房的客卧,取来厚厚一个文件袋,将之交到连默手上。

“纪守良案,你需避嫌,那,就亲自查清当年发生的事吧。”

连默踏上分局大楼门厅,遇见刚从楼上下来的区警官,区警官笑呵呵打趣:“法医来上班了?来来来,说说看和国际明星合影是什么感受?”

小刘从连默身后过来,一拍她肩膀:“求签名照!”

两人见连默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倒也不觉得奇怪,连默是一个除了工作几乎与世隔绝的宅女,他们早已习惯。

“电影首映礼可好玩?”小刘朝区警官点点头,伴着连默朝电梯走去。

连默恍然,仔细想一想,给出中肯回答:“对影迷而言,肯定是好玩的!”

首映现场发行方在剧院座椅下藏有若干电影纪念品,有幸在自己座椅下找到纪念品的观众还可以获得与电影主创合影的机会,整个剧院尖叫声此起彼伏,成为一片欢腾的海洋。

小刘扼腕叹息:“早知道连法医你有门路,我就是厚着脸皮,也拜托你帮忙弄两张首映礼门票了!”

连默侧首看他,小刘夸张地抹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我女朋友是男主演肖恩·兰德里的死忠脑残粉,所有他演的电影,哪怕是公认的烂片,都一部不落地追看……”

连默了然地点点头。

“她在娱乐新闻里看到你还有信大少走红毯的镜头,把我、把我给……”小刘撇开脸,“……家暴了。”

连默先是一愣,随即强忍笑意,拍拍小刘肩膀:“真是难为你了。”

小刘张口结舌,连法医,正常人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接茬说“我帮你要签名照”“纪念品不是问题”之类的吗?

费永年满面春风地自两人后头越过,走入电梯,伸手按楼层键:“小刘,连默,不上楼?”

连默笑了笑:“我下楼。”

费永年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小刘,快!”

连默点头应是。

楼下法医实验室一如往常,静谧幽回。

连默路过主任办公室,里头乔主任看见她,招手叫她:“连默,来一下。”

连默走进办公室,老好人乔主任难得一脸凝重,将手边一份卷宗交给她。

“安法医手头的案子,虽然你暂时避嫌退出,但最初由你接手,比较了解情况,你也不要太过顾虑。”主任指了指交到连默手中的卷宗,“这是一桩虐童案,受虐女孩儿今年五岁,长期受母亲虐打,智力明显较同龄儿童低下……”

乔主任圆圆胖胖的脸上浮现怒色:“据接警的女民警说,小女孩儿口齿不清,一直在念叨‘姐姐’,但女孩母亲否认还有另一个孩子。上午派出所民警和福利院工作人员会带她过来,你再做一次详细鉴定。”

执在手中的卷宗重逾千斤,连默郑重点头。

回到办公室,连默打开电脑,填写工作日志,随后将主任交给她的卷宗打开。

事发地派出所接警后在受虐女童暂住的出租屋中现场拍摄的照片触目惊心。女童躯干、四肢、额面部有大面积受外力导致的皮下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红肿、瘀青,仅凭肉眼观察颜色和形状,便能看出是由不同物体在不同时间击打造成。

派出所笔录记载,女童母亲反复强调是孩子太调皮,攀高爬低,自己跌倒造成的。

连默忍不住将笔录“啪”一下摔在办公桌上,令刚刚走进办公室的实习生吓了一跳。

“连法医?”实习生看她脸色,“晚上没睡好吗?黑眼圈这么重。”

实习生小心翼翼的表情让连默收敛情绪:“早在两千五百年前亚里士多德就说过:‘愤怒经常反复,是一种残忍而百折不挠的力量,从而成为凶杀的根源,不幸的盟友,伤害和耻辱的帮凶。’被它控制而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孩童发泄自己的怒火,是最懦弱无能的行为。”

实习生看了一眼摊在办公桌上卷宗里的照片,年轻的女孩子倏忽转开头。

“我去楼上开案情分析会,麻烦你跑一趟,买些糖果巧克力,再买几只绒毛玩具。”连默合上卷宗,取出钱包,递给实习生。

实习生摆手:“不用,不用!我现在就去!”

他返身快步走开,几乎是逃离办公室。

连默垂睫。

他们每天面对不同尸体,看似坚强,但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某个画面,某处场景,某桩案件……会将他们击垮。

也许于这个年轻的、对工作充满热情的女孩子来说,再臃肿丑陋、散发恶臭的尸体也不过是死者的低喃,而生者肌肤上那逐渐由紫变青的瘀痕却是明晃晃的人性丑恶的控诉。

纪守良尸体被发现至今已经过去五天,除了知道死者身份,案件调查再无进展,每一条线索都走入死胡同。

“说说看,目前已掌握哪些情况?”

青空拉过线索板:“已确认纪守良在上月十五号晚十八点四十分左右,忽然决定要从闽江回浦江,他当晚收拾行李,直接到火车站购买动车车票,搭乘十九点三十分的动车,在次日凌晨零点十五分抵达浦江火车站。其间在火车上曾经用手机给情人涂觅打过两个电话,一次是二十点,另一次是二十三点五十分。之后他再未使用过自己的手机。取得许可后,我们调取电信公司记录,他的手机在上月十六号晚二十一点以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活动。估计手机关机并已将电源取出。”

“现在只能大致通过他的手机卫星定位系统知道他的大概行动。”小刘补充,“纪守良下火车后,在火车站附近连锁快捷酒店签名入住,协查通知下发后,快捷酒店前台向警方确认了这一线索。前台还提供了另外一条线索,纪守良早晨离开酒店前,曾向前台打听酒店附近哪里有网吧。”

青空进一步向费队说明:“我和小刘走访酒店方圆一公里内的所有网吧,其中一家住宿网吧的网管认出纪守良,说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来泡网吧,还包下一个独立小包间的,实在不多,所以对他印象比较深刻。”

“纪守良出于什么目的去网吧?是消磨时间,还是和他发财的‘财路’有关?”费永年问。

“信息技术部门赵老师查找过那间包房电脑的浏览记录,但没有找到太多线索……”小刘脸色微僵,倒是搜到一大堆不雅视频和色情直播网站地址。

“电视台已将上月十五日晚新闻时段的新闻资料送来,但我们仍不知道究竟是哪条新闻促使他做出回浦江的决定。”

“正好连默在,让她看看,是否能从中发现什么我们疏漏的线索。”费永年拍板决定。

电视台一共送来三个频道十八点三十分至十九点之间的新闻资料,连默坐在刑侦大队的办公椅里,双手指尖相抵,静静观看视频资料。

其时中央会议刚刚结束,每一频道新闻的前十分钟几乎都被连篇累牍的新思想、新政策的报道所占据。浦江卫星频道在之后则关注市内民生工程、地铁隧道建设进度,连默挥挥手,表示可以换至下一频道资料。

涂觅明确表示纪守良大约是在十八点四十分左右忽然说有发财渠道,十八点五十分他已经在打包为回浦江做准备,那么其后时间段的新闻可以排除。

浦江新闻频道在时政新闻播出七分钟后,开始播放关于国际生物医学论坛在浦江召开的新闻,并配有美国华人教授在论坛大会上做主旨演讲的画面。

“就是这条新闻。”连默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你肯定?”小刘觉得不学无术的纪守良和享誉国际的生物医学教授,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连默站起身:“肯定。齐光璔是家父在美国做生物医学高分子材料研究时的同事,家父家母被害后……作为我的临时监护人,是他陪同我扶棺回国。”

她如烟般叹息。

过去如影随形,在她毫无防备时,猛然露出狰狞面孔。

费永年走到连默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现在有我们。”

连默看了眼肩膀上费永年骨节分明的大手,点头:“是,我现在有你们。”

她从随身携带着的文件夹中取出物证袋,其中装着那张尘封十年重见天日的信纸,递向始终保持沉着的安法医。

“这是我在家父、家母遗留给我的物品当中发现的信件,还未写完,我与男友信以谌在发现之初接触过信纸,当我意识到这可能是证据之后,便尽快封存起来。”她内心渐渐冷静,“请查看其上是否还有其他指纹,可以与纪守良的指纹做比对。”

“可没有尸体,哪来指纹?”小刘苦恼。

“纪守良的情人涂觅,应该还保有他的一些物品,可以从上面提取指纹进行比对。”连默思路越发清晰。

她眼神明亮,目光锐利,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备受风雨却始终挺拔的劲竹。

女童由派出所一位女民警何警官陪同前来。

连默将这次鉴定安排在一楼靠近办公楼右翼最后一间小接待室内,空间不至于显得太空旷,也不像地下一层清冷得容易让孩子心生畏惧。

小小孩童被何警官抱在怀里,安静地伏在她肩膀上,一声不响。全然陌生的环境使得她紧紧搂住何警官的脖颈不放,手指揪住制服后领,指尖因用力而涨红。

何警官空出一只手来与连默打招呼,女童立刻死死搂住她,隔着厚厚冬装,都能看得出她身体紧绷。何警官不得不轻拍她腿侧,示意自己不会放开她,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何警官歉意地朝连默笑了笑:“当时是我和我们派出所小夏警官出的警,大概她觉得在我身边比较安全,所以一直不愿意放开我。”

连默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将负在身后的手亮出来,摇一摇手上的绒毛小羊,玩具小羊脖子上挂的铃铛便“丁零零”轻响。

何警官微微侧身,想让女孩看看连默手里的玩具,她却猛地将头从何警官这边肩膀挪到另一侧肩头,怎样也不肯多看连默一眼,嘴里含混地说:“……不……医生……”

茶几上摆放着实习生买来的巧克力、棒棒糖,点缀着草莓和杧果的切片蛋糕,甚至连默没考虑到的热可可她都体贴地一并买回。

连默取出平板电脑,调出存在里面的动画片播放,音量稍微开高些,然后信手将平板电脑放在茶几上。

何警官心领神会,两人对坐闲聊,假装并不注意小女孩儿。

“何警官能否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

“事情经过其实很简单,和我们平时接警出警并无不同。”何警官声音温和,“到达出警现场,嫌疑人将自己和孩子关在屋内,是房东主动拿钥匙替我们开门。当时孩子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哭声微弱,情况看起来十分糟糕。”

何警官垂眸看了眼趴在她肩膀上的孩子,女童仿佛在听他们交谈,可注意力到底还是被热闹的动画片分散。

连默示意何警官继续说。

“我们当即出示证件,并请嫌疑人表明与孩子的关系。嫌疑人自述是孩子母亲,但当我们让她拿出证据证明两人的母女关系时,她又拿不出出生医学证明或者户口本。”何警官轻叹,“后来经过多方了解,嫌疑人本身是父母超生,家里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所以她既无户口,也未接受义务教育。她从小饱受父母责罚打骂,从未感受过家庭温暖,十五岁便跟人从老家逃出来……”

何警官将到口的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咽回肚里:“她跟人跑出来之后,先是被弄大了肚子,又因毫无所长,遭对方厌烦抛弃,最后不得不做起非法皮肉生意。她说有时候苦闷无处发泄,就打孩子撒气,但没有想过要打死她。”

女童已经被平板电脑里的动画片吸引得转过身来,一手勾着何警官脖颈,另一只手拇指含在嘴里,半偎在何警官肩膀上,远远地看着平板电脑。

连默趁机观察。小女孩面黄肌瘦,全无一点儿她这个年龄孩子的红润圆胖,头发稀疏焦黄,勉强扎成一束小辫子,眼神显得有些呆滞,不够灵动。

她左侧额角与右侧颧骨有瘀青,看瘀青范围与形状,明显是被人揪住头发后用力撞向坚硬物体平面造成的。至于面部、耳后等肉眼可见位置已经结痂的伤疤,则多为尖锐物体戳刺伤。

连默闭了闭眼睛,她无法想象在这幼小孩童衣服包覆之下的身体上,还会有多少旧疤新伤。

何警官了然长叹:“房东说他收了房租,本不该多管闲事,可是他实在看不下去,每次收租都见到这孩子被打得半死不活……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急救时,两个参与急救的护士当时就哭了。”

小女孩无心注意大人之间的对话,她的注意力半数放在动画片上,半数则放在琳琅满目的零食上。

女童仿佛受惊的兔子,猛然往后一缩。

连默随即停止推进动作,转而拈起一块巧克力,放进口中,又招呼何警官:“吃巧克力。”

何警官配合地也取过一块,又另外拿一块给女童:“妹妹也吃一块吧。”

女童眼神渴望却又警惕,没有伸手就接。

何警官将巧克力放在茶几边角上,假意不理会,继续与连默交谈。

“急诊医生给她拍了X光片,情况很不理想,这孩子身上有多处骨折过的痕迹……”

女童趁两人不备,抓过放在茶几角上的巧克力,一把塞进衣袋里。

连默与何警官交换眼神,又拆开一根棒棒糖递给何警官。

如此几次,女童彻底放下戒备,站在何警官膝间,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喝热可可。

“妹妹带这么多东西回去,给叔叔阿姨吃啊?”何警官温柔地问。

“……给、姐姐。”小女孩儿眼神在动画片与何警官之间移动,最终还是落在平板电脑上。

“她总提起姐姐,但嫌疑人一直否认还有一个女儿。”何警官有点苦恼,“这孩子据说五岁了,但和同龄人相比,表达能力、词汇量都有很大差距。房东回忆她们母女租借他的屋子刚三个月,他只见过母女二人。我们也在查访她们以前的暂住地,核实嫌疑人是否可能遗弃另一个孩子。”

连默与以谌饭后在飘窗对坐,一人捧一杯暖茶。初一在客厅里追着以诺新送的扫地机跑得累了,跳上飘窗挤在两人之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起一伏的肚皮温暖地靠在连默脚上。

“……那孩子也许表达能力有所欠缺,可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知道要把好吃的藏起来带回去,将来可以给姐姐吃;知道小羊是送给她的之后,两只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一张脸埋在小羊身上,怎么也不肯再抬起来。”连默感慨,“是个极乖巧的孩子,在我们交谈过程当中,她一声不吭,始终站在何警官跟前,没有试图到处走动。”

连默见过不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少有能耐得住性子一点都不对周围环境产生好奇的。

“鉴定结果如何?”以谌抚了抚连默手臂。

“不太理想。手臂有因扭转作用导致的骨折。”连默握住以谌手腕,做一个扭拧的动作,“第一、第二肋骨也有轻微骨折痕迹,推测是在推搡过程中曾经撞击过坚硬物体边缘。”

以谌蹙眉:“确定是亲生母亲?怎么能下得了手?”

“已做过亲子鉴定,确认二者系母女关系。”连默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警方根据小女孩零星几句话,怀疑嫌疑人遗弃了另一个女儿,正在调查她上一个暂住所在地。希望只是一场虚惊。”

以谌握住她的手:“有好消息告诉你。”

连默扬睫微笑:“急需好消息振奋精神!”

以谌将她散落在脸颊边的长发掖到她耳后:“生物制药厂规划许可证、项目环评报告已经批复,现在只等正式批文下达。”

连默闻言眼睛一弯,直起身:“恭喜!”

以谌笑噱:“不晓得业内是否会颁一个年度青年跨界企业家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