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5

“赵菲妍于上周五夜间遇害。”青空从文件夹中取出赵菲妍头面部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照片,轻轻推到林微璐面前。

先前还是趾高气扬的林微璐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仿佛被人掐住喉咙的惊叫,猛地将照片推远,人侧身扑到经纪人怀里:“好可怕!好可怕!!”

经纪人搂住她肩膀,不断轻拍她手臂:“没事,不怕,只是照片。”

“不是说化成灰都认识吗?”

“我们微璐是刀子嘴、豆腐心……”经纪人无奈地收起官方微笑表情。

“林小姐上周五晚十点到次日凌晨两点之间,人在哪里?有什么人可以做证?”青空观察林微璐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从经纪人怀里稍微撇脸瞥一眼问询桌上的照片,又飞快地转过脸,拼命回想:“周五……周五……”

“上周五晚上微璐在浦江市养老院体验生活,整晚都同当班护工一起值夜。”经纪人还算镇定,“有当晚的护工可以替她证明,养老院的监控录像应该也记录下了她当天晚上的行踪。”

林微璐用力点头:“对对对!我一晚上都在替老头老太端茶送水换尿布,忙得脚不点地,哪里有空跑出去杀人……”

她说到一半,忽然露出一点儿嘲讽之色来:“赵菲妍从我手里抢走代言又有什么意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经纪人轻叹,抬手摸摸她头顶。

“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我们会向养老院方面核实你们提供的不在场证词。”青空起身送林微璐和她的经纪人离开,在两个人走出问询室之际,他忽然问,“林小姐可知道赵菲妍是否同其他人有罅隙?”

林微璐驻足沉默片刻,轻叹:“娱乐圈,名利场,每个人都需厮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别人上位。谁知道她在工作的时候,又得罪过什么人呢?”

连默对死去的赵菲妍和她的对手林微璐,生出一些好奇。

自石晴和赵菲妍合租的公寓内提取的毛发样本,经过基因比对,证明死者确系赵菲妍,她生前正在为一款新上市的滋养生发洗发水拍摄广告。该产品刚投放市场,品牌方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进行品牌推广,对于新人来说,的确是一次机会,能通过密集的广告播放获得观众认可。

也难怪林微璐耿耿于怀。

“从养老院方面证实林微璐在死者遇害当晚一直在与护工一起值夜,体验生活。”小刘在午饭前对前来送基因检测结果的连默说起案件侦办进度,“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这条线索走不通,需要换个角度审视案件。”小刘接过连默递来的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结果,“已与死者经纪人取得联系,吃过午饭就去找他谈谈。”

“问问他,死者生前,可有关系比较亲密的朋友。”连默微微蹙眉。

她始终觉得从景区监控录像上看,赵菲妍与凶手,非但熟识,还关系颇佳。两人在深夜爬山至半山腰,赵菲妍肢体、步态全程都没有表现出戒备抵触,反而极其轻松随意,显然凶手并不令她防备。

“我们最初熟人行凶的思路是对的。”青空取过放在桌上的录音录像装备,朝连默点头。

“凶手行凶弃尸逃离现场,周边道路交通摄像头可有进一步发现?”在市局开完会回来的费队走进办公室,拍拍青空、小刘肩膀。

“有。”青空从桌面上取过文件夹,拿出数张照片,“监控中心的王哥说费队你得请他吃饭才行,为了找到这个人的行动给轨迹,他都快把眼睛看瞎了。”

费永年挥手:“案子要是告破,别说请他吃饭了,请全队吃饭都没问题!”

“我们可都听见了,费队到时候可别赖账。”小刘朝连默眨眼睛,快,快附和我!

连默只是疑惑地挑眉。

小刘颓然。

青空失笑,将数张照片摊在办公桌上:“在一点二十分景区摄像头最后一次拍到黑衣人独自下山后,一点三十分他经过景区出租车下客点,步行至路口,沿马路右转。这一过程中他始终戴着棒球帽,背大双肩包。”

青空将照片排序:“一点三十五分,同一路**通监控拍到他进入路边公共厕所。在此期间共有两男一女进入公厕,并先后离开。一点四十八分,又有一人走出厕所进入监控范围,但并不是黑衣人,因道路监控摄像头晚间清晰度和天气因素等诸多影响,故不能断定先后离开的四人当中,到底哪一个是凶手。”

费永年表情严肃:“这个凶手,很狡猾啊。”

小刘点头:“我和青空去那个公厕实地调查过,晚上十点以后,该公厕无人看守,当天的垃圾会在晚十点前由保洁人员统一打包,次日前来上班的工作人员将垃圾袋移至垃圾车内运走。十八号早晨工作人员发现有三大包垃圾,比平时多一包,但并未放在心上,如常将垃圾袋交由环卫工人运走。”

“凶手很可能将凶器和行凶时穿的衣服,以及死者的随身物品等全都装在垃圾袋内,伪装成公厕内的污物垃圾,轻而易举地通过环卫垃圾焚烧、填埋,湮灭证据。”

正说着话,区警官快步走进办公室。

“费队,小卫,小刘,连法医,隔壁交警大队在交通大整治行动中查获多辆套牌出租车,其中一辆套牌出租车司机说他有一一·一七命案的线索,想以此换取宽大处理。交警大队已经把人带来。”

青空眼睛一亮,看向小刘。小刘脸上也露出一点儿欣色来。

他们根据道路交通监控录像拍摄到的出租车牌照前往浦江出租车公司查找线索,但出租车公司表示当晚该号牌出租车进厂维护,并没有载客营运,线索就此中断,不想竟又峰回路转。

坐在询问室里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典型的中年男人,剃板寸头,因常年开出租车,脸晒得黝黑,脖子上挂着手指粗的金项链,手腕上戴一串檀木佛珠,腰间还**着一枚玉质佛牌,一看就是浦江土生土长的老江湖。

看见青空和小刘走入询问室,中年司机赶紧从座椅上站起来。

“警察同志好!”一边说,一边自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在手心里一磕,颠出两支香烟,分别递给青空同小刘。

青空摆手拒绝,小刘则示意他看看墙壁上“禁止吸烟”的标志。

男人连忙点头哈腰将香烟塞回上衣口袋,讪讪落座。

“我叫齐友利,今年五十二岁,本市户籍,目前待业……”中年司机齐友利十分配合,一五一十回答问题。

“不对吧?你不是出租车司机吗?”青空看了眼交警大队的笔录。

齐友利伸手撸了撸自己的寸头:“我、我是开黑车的呀,哪里算正经工作……”

“你倒有自知之明。”青空瞥他一眼,“据说你有案件重要线索提供,怎么不早不晚,偏偏等到被交警查获开套牌出租车,才想起来?”

齐友利坐正身体,苦笑:“警察同志,你们也晓得我是开黑车的,平时看到警察都会绕道走,哪能会主动往上凑?”

小刘闻言点点头,这倒不假。

“说吧,你有什么线索。”

齐友利下意识去摸香烟,中途想起询问室禁止吸烟,只好将手腕上的佛珠取下来,攥在手里,来回摩挲。

“十一月十七号夜里,大概十点半,在浦江东区明珠佳苑门口,我接载了新闻里说的那个小姑娘。她上车说要到天文台,我心里特别纳闷,还同她开玩笑说,小姑娘穿得这么漂亮,深更半夜往山上跑,不会是有什么想不开,要做傻事吧?”他嘿嘿一笑,“其实就是和她聊聊天,不然一个人开车一个多小时,很无聊的。”

“她怎么说?”青空问。

“小姑娘就笑,嗔怪:‘师傅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些工作上的事。’我心里就暗暗想,什么工作,半夜里穿得山青水绿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又不能明着问她,只好对她讲,夜里山上冷,应该多穿一点儿衣服,否则要吃不消。”齐友利叹息,“她就在后视镜里冲我笑,说谢谢师傅好心提醒。”

“她当时穿什么衣服?”

“她穿一件黄色连衣裙,背一个小包包,”齐友利伸手比画,“就比手掌大一点点,顶多只能装一部手机还有钥匙同零钱,手臂上还搭着一条大围巾。”

“你观察得倒很仔细。”青空意外。

“哎呀,我们开车的,就是要会察言观色,眼睛要毒,看人要准,什么人可以……”齐友利说得忘形,差一点说漏嘴,猛地嘿嘿一笑,摸摸头顶,“车开到一半外面开始下小雨,等到景区出租车下客点,我还对小姑娘说,这么晚回程未必叫得到出租车,问她用不用我在这里等她。”

齐友利垂头看一眼攥在手心里的佛珠:“她说不用,所以她下车以后,我就开走了。等到两天后看到新闻,我心里老窝涩的。一朵花一样的女孩子,我看着她下了车,结果……其实看到新闻我就想来提供线索,可是我是开黑车的,心里为难,心思就有点恍惚,今天正正撞在交警枪口上。”

“看来我们倒要感谢交通大整治。”青空朝小刘笑了笑,随即转向齐友利,“她说工作上的事,你还能想起什么?”

齐友利摊摊手:“就是些‘师傅这个年纪都还在打拼,我还年轻,吃点儿苦受儿点冷不算什么’之类的闲谈,唉……这小姑娘长得漂亮,人又和气,长头发在背后轻轻一摇,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想不到……”

“心里为难,心思恍惚,都是假的,怕站出来提供线索被警方发现他是开黑车的才是重点。”将齐友利移交回交警大队等待进一步处罚结果后,小刘掸掸手中的笔录。

“不过他确实提供了重要线索,”青空中肯,“首先,结合死者室友石晴的证词,她在十七号晚十点左右出门,走出大约一站路,在明珠佳苑小区门口打车,车程约一个半小时,二十三点三十九分,在案发地景区出租车下客点下车。这条时间线已经清晰。其次,石晴问死者,是不是去约会,她予以否认。假设她是不想让室友知道自己在谈恋爱,但是出租车司机同她之间不存在利害关系,她依然否认他开玩笑似的猜想,说是工作上的事。”

“你认为她的确是为了工作而在半夜上山。”小刘替青空总结。

“局领导批示,要全力尽快侦结一一·一七命案,让市民放心,还我市著名景区一个良好的旅游环境。”

“因此侦破重点还是回到赵菲妍最近的工作上。”青空转向连默,“下午我们找死者的经纪人,一起去?”

连默点头:“好。”

摄影棚是一处神奇的所在,前一秒所有人都还仿佛散漫怠惰,无所事事,下一秒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整个拍摄现场都鲜活了起来。

连默跟在青空和小刘身后,走进位于市中心一处地理位置颇佳的摄影工作室,底楼接待员将他们领上占据整个楼层二楼的摄影棚,放眼看去正是这犹如惊人化学反应的一幕。

半靠在座椅里向后仰着头任由化妆师在脸上施为的模特,蓦然长身而立,卸去身上披的白色浴袍,展露出浴袍下头一袭如同肌肤般与身体曲线贴合的烟岚色纱裙。纱裙胸口钉着大片水晶珠粒,迤逦地沿着模特小巧的水滴状胸线朝下散布开去,随着她起身走动,每一个不经意的侧身,水晶若隐若现在纱裙中熠熠生辉,仿佛清晨,旭日初升,岚烟将散,露水未消的一刻。

连默手提取证箱,站在摄影棚入口一侧,充满兴趣地旁观了一会儿,看模特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违反人体力学的姿势,以供拍照。

青空走出一段路,发现连默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她站在入口旁,门后的光透进来,她立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上,好像稍不注意,便会隐没在黑暗当中。

“连默!”他扬声叫她,“快跟上!”

有短暂的瞬间,青空以为她没有听见,但下一刻,她拎着出外勤时片刻不离身的黑色取证箱,脱离黑暗,以轻捷的姿态向他走来,不知怎的,他便安下心来。

三人根据接待员指使,在摄影棚一侧,找到行政办公室。

行政办公室面积颇大,房间里除了各种摄影器材和修选样片的若干电脑,在沿街靠窗的位置还放着一张行军床。

在他们到来前,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在办公室内交谈。

一个人到中年但保养得宜的女子抓着一沓A4纸不停挥舞,她近旁则站着一名黑发齐肩,穿黑色毛衣搭配牛仔裤,脚踩帆布便鞋,身材高挑的年轻女郎,微微侧首,表情有些凝重,两人对面则是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蹙着眉表情隐忍。

“……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公司也不想的啊!菲妍是公司力捧的新人,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无量!”中年妇女抖一抖手中纸张,“事情已然发生,但这属于不可抗力,并不是我们公司违约,我们愿意用其他艺人代替菲妍出演广告,费用减半……”

青年摆摆手:“因是不可抗力缘故,所以我方并未视贵公司违约,只是双方自动解除合同罢了。先期投入产生的费用也不需要贵公司赔偿……”

“你还没见过琪琪,怎知道她一定不如菲妍合适?”中年妇女摆动双手,用力阻止青年,“小许先生,您给琪琪一个机会,让她试试看!”

又拽住站在一旁的高挑女郎的胳膊:“小贵你倒是说句话啊!”

小刘轻咳一声,打断办公室内一时半刻不会产生明确结果的争论,三人齐齐回头,望向门口。

小刘先一步迈入办公室,出示证件,青空与连默随即跟上,先后出示证件。

中年妇女扫一眼三人,如获救星,一把薅过小刘,将手里的纸张在他眼前挥来舞去:“我们请警察同志评评理!菲妍遇害,我们公司损失最严重!我们也愿意换一个更有市场潜力的艺人来代替她,把广告拍完,尽量挽回双方的损失……”

青年小许先生叹息:“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那就找能做得了主的人来!”中年女士霸气道。

全程保持沉默的高挑女郎看了眼明显无意当老娘舅做调解员的连默一行人,舒展眉心:“陆姐,小许先生,我与人有约,暂不奉陪了,你们尽管在此地配合警方调查。”

她随后转向堵在门口的三人,微微颔首:“我已交代工作室全员配合警方调查、取证,三位警官请随意。”

说罢,她迈着两条媲美模特又长又直的腿,跨过行政办公室地面上堆放的杂物,走到一侧墙跟前,推开办公室连接隔壁房间的门,消失在门口。

青空和小刘眼看着她的背影隐没在与墙壁同色的门后,面面相觑,唯有连默,眼里露出一点儿好奇有趣来。

她原本先入为主,以为高挑女郎是与赵菲妍经纪人同来的艺人,没想到她竟然就是浦江鼎鼎有名的摄影师贵天真。

绝少看娱乐新闻的连默都约略知道贵天真其人,她是本城一间二流大学新闻系出身,跑过社会新闻,当过娱乐记者,做过街头访谈,不意却发现人像摄影是她的特长,连好莱坞影星到本城宣传走红毯,都指定由她负责拍摄……她的故事之精彩传奇,足可以拍一部好莱坞式的励志电影。

原来,这就是贵天真。

青空、小刘先对气势汹汹的中年女士陆安林进行询问。

陆女士四十五岁,原是某大影视公司的经纪人部一姐,在娱乐圈可以说是有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本事。不料她在外全力打拼,一个不注意,内宅失火,先生与她部门一个小助理眉来眼去,勾搭在一处,偷偷将资产转移,然后与她离婚,一转身便公然与小助理结婚,每天在社交媒体上秀恩爱。

陆女士大受打击,公司里的对手趁她焦头烂额之际抢走她手下好几个当红艺人,于她而言不啻腹背受敌、雪上加霜,为此她颇消沉了一段时间。

不过陆安林绝不是那种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的人。消沉过后,她自原经纪公司辞职,还带走了一批将红未红的新人,自己当起了老板,新近捧红了一个小生同小青衣。

“菲妍是我正打算力捧的小青衣,长相出众,性格坚韧,最要紧的是肯吃苦,哪怕角色不那么讨喜,她也愿意尝试,不像有些女明星,偶像包袱重,挑三拣四。”陆安林卸下张牙舞爪的伪装,不过是一个为了员工四处奔走、尽心尽责的上司。

“我都给她规划妥了,先接拍这则洗发水广告,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然后接拍网络剧……” 她长声叹息,疲态尽显,“哪料福祸相依,忽然就……”

青空向她询问案发时的行踪,陆女士黯然:“我当时带着付琪连夜飞往北京,想替她争取一个试镜的机会……”

“我们会向机场方面核实,如有需要,还会请你来协助警方调查。”青空与陆女士核对信息无误,请她在笔录上签名后,任其离开。

“也不容易。”小刘感慨。

“谁又比谁轻松?”青空轻喟。

两人转而向等候许久的小许先生展开问讯。

小许先生上有精明能干的父亲许先生,下有一个凭借家族生意东风一跃成为名模的妹妹许小姐,相比起来,脚踏实地做事的小许先生,算不得十分出众的人物。他这一次负责引进一款全新洗发水的宣发工作,力排众议,选择还是新人的赵菲妍出演洗发水广告,面临不小的压力。

“我和小赵,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我就是在她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小许先生抹一把脸,“来试镜的有大公司当红女明星,也有虽然不红,但是非常大胆暗示愿意用肉体换取出镜机会的小模特,夹在这些人当中,她既不起眼,又显得格外出众。”

“你选择赵菲妍出演广告,会不会令她得罪了什么人?”

小许先生摇摇头:“如果失去一个出演广告的机会就要杀人,那娱乐圈里每天要发生多少命案?”

“十一月十七日晚二十三点至次日凌晨两点之间,你在哪里?可有证明?”青空按例问。

“十七日晚……”小许先生回忆,“伦敦国际电影节开幕在即,我们要为各大影视公司的艺人提供赞助与造型服务,所以在公司与伦敦方面开视频会议。”

小许先生有大把人做他的不在场证明。

“那你还能想到什么人同赵菲妍在工作中有龃龉?”

“我并不常到拍摄现场,”小许先生因提供不了更多线索而沮丧,“我相信贵老师的能力,不想过来指手画脚。”

青空点点头,恐怕摄影棚里的工作人员知道得都比他多。

青空和小刘在摄影棚先后询问了参与洗发水广告拍摄的工作人员,众人一致表示赵菲妍为人和善客气,没有架子,很容易沟通,大家都很喜欢她。

“摄影棚里本来就开着暖气,几盏灯再一照,不消片刻工夫人就热得不行,但从来没听她抱怨过。”矮个子灯光师说。

“哎呀给女明星挑衣服才麻烦,嫌瘦嫌胖,嫌暴露嫌保守。”服装师是个爽利的大嗓门,“小赵就没那么多话,她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化妆师是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子,一边清理手边的化妆刷,一边轻声细气地说:“赵小姐配合度高,总是早早就来棚里化妆,不用我们大家等她到最后一刻。还总买零食给我们。”

赵菲妍获得摄影工作室一众工作人员的交口称赞。

一直在摄影棚内,沿着外围慢慢兜圈,认真旁观拍摄的连默,忽然在一侧幕布后头停下脚步。

贵天真的摄影棚设在市中心一处老邮政大厦二楼。整层楼面原本是用来分拣邮件包裹的,随着快递行业兴起,传统邮政业务日渐式微,邮政大厦底楼的邮局在几年前宣布停业,原有业务转至其他邮政网点,大楼因而闲置。

因大厦地理位置优越,先后有商场和餐饮店承租,但一直红火不起来,直到贵天真将其租下。邮政大厦原本的建筑格局悉数得以保留,巨大而开阔的空间仅使用可升降遮光幕布分割成若干区域,方便数个摄影师与模特同时拍摄,也能将所有幕布拉起,形成一个纵深的拍摄场地,利用大厦原本采光良好的优势和充满历史感的建筑风格,拍摄极具特色的复古照片。

连默正是在两块降下来的深黑色幕布的间隙当中,发现一排置物架,样子有些像雨天商场门口摆放的伞架,但上头放置的是一整排材质不同,颜色不一的十来架三脚架。

那些三脚架有些认真收拢,以油布套仔细包覆,插放在架子上,有些则大咧咧拉得老长往架子上一立,在两片黑沉沉的幕布之间,仿佛一只盘踞在暗处的三腿怪兽。

连默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放下手中的取证箱,蹲下身,打开箱子,取一次性手套戴上,随后拿出手电筒,缓步避开幕布垂坠下来的边缘,接近置物架。

手电筒青白的光束一一扫过置物架上的每一个三脚架,铝合金材质的三脚架映射出一片幽幽的银光,带有黑色亮漆涂层的三脚架仿佛意味不明的武器,冰凉冷酷。

连默停在其中一架整齐收拢、认真插放在架子上的亚黑色三脚架前。

这是一个收拢折叠之后大概有二十三英寸,相当于六十厘米高的三脚架,外有亚黑色涂层,顶端装有固定相机的云台。

连默刚打算趋近看个仔细,身后传来小刘的声音:“连法医有什么发现?”

不待连默回答,小刘已吹响口哨:“果然单反穷三代,摄影毁一生!”

连默不解地回眸看他,他伸手一划拉,啧啧咋舌道:“这一架子三脚架,贵上万,便宜的少说也要几千,往这里一搁,那就是十几万啊!”

青空自小刘身后探身,往连默所站的位置张望一眼:“有发现?”

连默点点头,以手电筒光束做指引,示意两人注意亚黑色金属三脚架上头的云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用手指在云台上方比画形状。

“注意这里的形状。”

青空、小刘一道挤进不算宽敞的幕布间隙,凑近观察。

“我一直在数据库中对比已知的钝器伤伤口形状,然而始终没有能与赵菲妍的伤口匹配的。让我疑惑的是什么样的物体会有那样形状的钝角,又能对人造成致命打击?”连默朝面前的一排三脚架摊手,“这就是答案。”

“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三人身后,贵天真的声音不疾不徐,冷静淡然地传来。

三人不约而同地侧身回首,看向逆光站在两片遮光幕布间隙口前的贵天真。

她双手半插在牛仔裤后插袋中,身姿挺拔,仪态闲适,对三人围在置物架前没有显露出太多情绪,只带着一点儿礼貌的微笑:“这里太暗,不方便说话,请稍等。”

她转身朝对面墙壁走去,按动墙上的开关,自天花板悬挂垂坠而下的黑幕缓慢无声地向上折叠升起,在贴近顶板时“咔嗒”一声停止。

窗外的自然光猛然洒下来,在地面上落下木质窗棂曲折图案的光影,斑驳如抽象主义的画作。

贵天真返回三人跟前:“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

青空指指连默给他看的那架三脚架。

“这些三脚架属于你们摄影工作室?”青空指了指他面前的置物架。

贵天真点头:“对,大部分是工作室的,也有摄影师个人的,为了方便而放在这里。”

她又展臂对着摄影棚深处遥遥一指:“我们库房里还存有各种不同型号、不同用途,新的、旧的、报废的三脚架。”

“都有什么人能接触到这些器材?”

“除了专司管理库房的两名保管员,搁置在摄影棚里的器材任何人都可以接触到。”贵天真并不真像她的名字那样,天真无知,“摄影师、摄影师助理、灯光师、布景师……任何一个在摄影棚出入、拍摄时需要用到摄影器材的人,或者在转换场景时搬动置物架的人,都能。”

青空环视整层摄影棚,至少将嫌疑人范围缩小到这间摄影工作室的所有员工身上。也确实如他们所分析的,只有在工作中认识熟悉的人,才能让赵菲妍放下防备,在深夜独自上山赴约。

“请问,这是什么材质的?”连默举手,吸引贵天真的注意。

贵天真走近几步,看清连默所指:“这款应该是法国产的液压阻尼三维云台,铝镁合金质地,野外拍摄效果非凡。”

“十一月十七日晚,二十三点至次日凌晨两点之间,你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青空肃容问。

“赵菲妍遇害当晚吗?”贵天真回想片刻,“我晚上驱车前往湿地拍摄夜景与第二天的日出同候鸟,当夜睡在车里,全程只身一人。”

她露出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并没有人能替我做证,假使一定要设法证明我的行踪,大抵只有我的车载卫星定位系统。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毕竟车是可以借给别人开的。”

连默单手拿起那支三脚架,黑黝黝的架身误导了她,三脚架的分量远比她想象中轻,但上头带有两个手柄的云台实际则比看起来重很多,整个三脚架往云台方向一沉。

青空眼明手快,用小臂接住三脚架。

“谢谢。”连默向青空道谢,随后将三脚架抓稳,握住脚管,朝空中挥了挥,空中带过一片风声。

“带有这种云台的相机三脚架,应该就是凶手杀害死者时所使用的凶器。”连默将手中的三脚架小心地放回置物架上,轻轻一挥手,“恐怕每一支三脚架,都需要编号封存,带回实验室进行取证。”

这也同时意味着贵天真摄影工作室内的每一个员工,每一名可能接触到那些昂贵却又无人看管的器材的模特、访客,都要接受问讯,逐一排查。

工作量之巨大,影响度之深远,超乎想象。

贵天真脸上,终于透出一些异色。

连默与以谌饭后并肩在滨江观光平台散步,小狗初一从提篮里钻出半个脑袋来,努力想要跳到一旁的草地上。

连默上班不方便照顾还是幼犬的初一,以谌主动担负起照顾、训练初一进食、定点排便,晚上下班再将初一送回连默身边,顺便约连默一起吃饭。

连默的生活里渐渐沾染上他的痕迹,家里有他的专属拖鞋,书架上有他的书,多媒体播放器里有他的音乐播放列表……两人并未同居,可他的身影已无处不在。

“案件进展顺不顺利?”以谌安抚地摸摸初一的狗头,初一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暂时还未锁定具体嫌疑人,但范围已经缩小。”连默不方便透露具体细节,“演艺行业看似风光无限,外人绝想不到其背后有多少辛酸。”

以谌轻叹,想起死去的肇莹莹与锒铛入狱的肇玲玲姐妹,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连默外套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初一听见响动,用小爪子将提篮挠得“咔啦”响。

连默笑起来:“听到了。”

她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头跳出来的短消息,随后将手机握在手里。

“……明天下午,姑姑遗体告别。”笑容消失在连默唇边,她轻声对以谌说。

“我陪你参加。”以谌紧紧握住连默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力量。

连默想了想,点点头:“谢谢你,以谌。”

以谌抓着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里:“请我看电影,算作谢礼。”

连默眺望波澜渐兴的浦江,想向他微笑,却终是不能。

只有小狗初一,奋力从提篮里钻了出来,成功跳到地面上,撒着欢朝草坪跑去,肥圆的背影像是一道初冬暮色里的闪电,划破沉滞的空气。

北方冷气团挟裹着大量颗粒物南下,将浦江笼罩在一层初冬的迷蒙雾霾中。

连默在实验室中逐一将封存带回的支架取出,刮取云台表面涂层样本,采集指纹,做血液发光氨反应试验。可疑三脚架数量颇多,因此进展十分缓慢。

近午时分,实习生贼兮兮探头进来:“连法医,有位信先生找。”

连默点点头,将手边已完成取样、鲁米诺反应的三脚架放回物证袋中密封,与仍未采样取证的分开存放。走出实验室,摘下护目镜、手套,脱去一次性防尘服。

乔主任站在走廊里,见连默背着包出来,上前拍拍她肩膀:“生老病死,世之常态,节哀顺变。”

连默努力朝老好人微笑:“谢谢主任。”

乔主任摆摆手:“快去吧,下午不用回实验室了。”

“嗯。”

连默走向走廊另一头,足音在静寂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通往过去的薄冰上,现在与过去的分界点薄弱得一触即碎。

倏忽,一只温暖的手,自前方伸来,抓住了她的,以谌醇厚朗然的声音穿透往昔的重重雾霭:“我来了。”

厚重云层将阳光尽数遮挡,天空一片灰蒙蒙,视线所到之处,只有无尽的昏暗。

连默站在门口,望向摆满花圈挽联的小礼堂。

姑姑的身后事办得十分简薄,前来参加遗体告别,送她最后一程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孝子纪琤和外甥女连默两个亲人在场,竟只有几个她曾经住亭子间时一起玩到大的姐妹和三两个下岗前的同事,姑父则从头到尾不曾露面。

纪琤站在前头,声音颤抖,勉强将悼词读完,向前来同母亲告别的亲友鞠躬致敬。主持人见机,忙宣布向遗体三鞠躬,哀乐随后响起,亲友绕场一周向遗体告别,纪琤双眼通红接受吊唁,致以答谢。

连默与以谌走在队伍最后,躺在棺木中的姑姑与她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姑姑花白散乱的头发已被梳理整齐,凹陷脱形的双颊不知填充了什么,脸庞显得饱满许多,化了淡妆,倒比生前看起来安详。

连默本以为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都将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淹没于时光深处,然而此时此刻,她才猛然明白,即使死亡也带不走那些铭刻在记忆里的痛苦片段,她固然可以不再恨一个死人,却也无法做到原谅。

她将手中的**放在穿着寿衣的姑姑胸前,与以谌一起走到纪琤面前,轻道:“请节哀。”

纪琤点点头。

他大抵认真梳洗过,头发终于没那么油腻,只是久未剪过,发尾已经长得拖到领口处,脸色也不好,但还是强打精神,与以谌寒暄:“谢谢你陪小默过来,等下一起吃碗豆腐羹饭,请别嫌弃。”

以谌握紧连默冰冷的手,只轻轻一颔首。

连默并不想吃什么饭,只是她与纪琤约定好趁今天去取父母的遗物,倒不好让纪琤为迁就她而跳过吃豆腐羹饭的习俗。

一行人勉强在由丧葬公司安排的小饭馆里凑足两桌,在小饭店门口,众人将戴在手臂上的黑纱摘下,扔在熊熊燃烧的火盆里,又一一自火盆上跨过,去除晦气,这才落座开席。

连默内心里并不觉得晦气,她并不害怕死亡,同掩藏在微笑面具下的险恶人心相比,死亡不足为惧。

临桌几个姑姑从小到大的姐妹已经抛开伤心情绪,热热闹闹闲谈起来。

“韦芳你孙女都上幼儿园啦?!”一名染着棕色卷发的阿姨笑问,“时光过得真快!”

叫韦芳的阿姨衣着入时,保养得宜,嘴上抱怨:“可不是过得快!一把屎一把尿把囡囡带大,送上幼儿园,她妈妈就吵着要买房,说什么家里房子小,囡囡没有自己的卧室,总同爷爷奶奶睡,不利于成长。你们说,求我们给她带孩子的时候,她怎么不嫌房子小啊?”

另一个阿姨忙劝她:“哎呀,你管他们做什么?让他们花钱买房去呀!钱你们老的是没有的,帮忙带孩子么也够仁至义尽了,该享享清福了。”

“对对对!”染着棕发的阿姨附和,“你就是想不开,非要吃苦受累!让我说啊,你媳妇要分出去过,你笑呵呵答应,热烈欢送!”

另两个阿姨七嘴八舌地开解她:“这么拼命做啥?你看连丽华拼不拼?结果怎么样?老公跟小三跑了,她自己弄得中风瘫痪,什么福都没有享到!”

“是呀,是呀!连丽华当时是我们几个姐妹里长得最好看的,工作也早,收入又不少,打扮得比我们都时髦。大家都还在穿的确良衬衫,她已经穿我们现在说的雪纺料子了;我们还在扎辫子,她已经烫卷发了,样样要强,样样争先。早早就晓得房子最值钱,为了房子同她弟弟翻脸……”

“我记得以前和我们住一个弄堂的艾艾,最看不惯她这副样子,好几次气哼哼说‘恨不得把她那一头卷毛揪光’……”叫韦芳的阿姨轻叹,“想不到反而是她,这么早就走了。”

连默坐在以谌身边,用调羹无意识地捣弄着碗里的文思豆腐,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对这一切恍若未闻的纪琤。

纪琤确然不曾留意临桌几位阿姨的交谈,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信以谌身上,不断找话题攀谈,试图同他建立起男人之间的友谊。

以谌对他,没有一丝好感,只保持礼貌,偶尔回应一句。即便如此,纪琤也似大受鼓励。

“有你陪着小默,我就放心了。”纪琤发自肺腑。

“这是应该的。”以谌看了眼垂着头心不在焉的连默。

纪琤不懂他礼貌之下的冷淡疏离。

连默推开碗筷,侧头问以谌:“时间不早,明天还要上班,要不然你先回去?”

以谌不及回应,纪琤倒先自责起来:“是我考虑不周!耽误你们的时间了。我先同你们过去取叔叔、婶婶的物品吧。”

他随即对隔壁桌的叔伯阿姨们起身致歉:“我和小默有事,先走一步,此地已经结过账,叔伯阿姨们别客气,慢用。”

中年人们和年轻人之间本就没太多情谊,此时纷纷挥手。

“琤琤这些年全心全意照顾你妈妈,多不容易,你妈妈如今解脱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早点回去吧。”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韦芳阿姨一定帮你解决。”

“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丽华生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没人照顾你。”

辞别众人,纪琤在前开车领路,以谌开车跟在后头,返回市区。

连姑姑买的房子在市中心,是浦江市最早的一批商品房,房龄颇有些年头。电梯慢悠悠上行,耳朵里能听得见缆线上下运作的声音。

连默站在电梯一角,双眼茫然地注视着电梯古朴的格栅门在楼层不断上升时与楼板交错透进来的光影。

她以为姑姑、姑父卖掉她家的房子,连夜搬走,一个联系方式都吝于留下,应该是搬去某个宽敞明亮,有花园绿树的大屋。

纪琤走到走廊居中的一户门前,取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将连默和以谌让进室内。

老商品房的三室一厅格局逼仄,客厅采光不佳,不开灯显得一片黑暗。

纪琤亮了灯,见连默和以谌无意久留的样子,搓搓手:“你们稍坐,我去拿东西。”

连默站在客厅中间,四下环视,找不到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

姑姑一家,似乎决意要把旧日通通抹杀。

没过多久,纪琤捧着一只纸板箱返回客厅,交到连默手上。

“小默……”他轻叹,“你原谅我妈,她也不容易。”

连默抬眼望向他,将并没有多少分量的纸箱抱在怀里:“谢谢你们这些年替我保管爸爸妈妈的物品。”

纪琤再怎么想厚着脸皮粉饰太平,也无法直视连默一双幽黑深沉的眼,他狼狈地转开头。

“我们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以谌搂住连默肩膀,向纪琤告辞。

纪琤将两人送至门口,注视两人并肩,步调出奇一致地走向走廊另一头,轻轻叹气,关上门。

连默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心翼翼地捧着纸板箱,像捧着整个世界。

她从纸箱中找出一个斑驳掉漆的铁皮月饼盒子,揭开盖子,看了眼里头散乱摆放着的数件首饰。

“这是他们去美国第一次参加学院举办的年度宴会,爸爸买来送给妈妈的珍珠项链……”连默将一串因保养不当,已经失去原本光润色泽的珠链绕在指间,嘴角浮现一朵怀念的微笑,“妈妈觉得太郑重了些,爸爸搂着她在客厅里转了一个圈,说结婚时家中拮据,条件有限,没有珠宝首饰送她,现在有机会,要好好弥补。”

“他们一定很爱彼此。”以谌放慢车速,空出一只手来,抚摩连默脸颊。

连默眼中有泪:“是,他们深爱彼此。”

她伸手越过肩膀,轻触自己后背。在衣服之下,那里有处伤口,隐隐作痛。

“他们被发现时,紧紧拉着彼此的手……警方说,通过客厅地板上的血迹可以判断,他们在中枪后并没有立刻死亡,拼尽全力,爬向对方,死也要死在一起……”

连默闭上眼睛,那画面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

以谌心疼得无以复加。

他一转方向盘,将车驶向最近的一处公园,将车停在暮色将至的停车场上。

连默将珍珠项链放回铁皮盒里,回手抹去溢出眼眶的眼泪,努力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令人心碎的微笑:“最后的时间,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世间人情冷暖。

以谌一把抱住她,不管纸板箱的棱角硌痛他的胸口,他只想紧紧拥抱她,连同她的伤,她的痛,她无处言说的孤单寂寞,通通都抱在怀里,再不放开。他想用自己的爱,换她今后每时每刻,幸福微笑……

实习生偷偷觑一眼连默脸色,又低下头去默默将从摄影工作室三脚架上提取的众多指纹录入电脑,以便与工作室员工们的指纹做对比。

连默其实是极易相处的导师,从不藏私,也从未给他脸色看,或者斥责他做事不够勤快,只是今天围绕在她周身的低气压无形中令压力倍增。

连默不曾注意实习生的小动作,她取过一个密封袋,拉开密封条,从中取出三脚架。这支三脚架想必购置有些年头,锁定金属脚管的扳扣因来回扳动太多次数,已有些微掉漆,上头安装的三维云台一角的漆也有剥落,露出里头银灰色铝合金材质。

她提取指纹,填上与物证对应的编号,放在一旁,随后将三脚架移至另一侧实验室检验台,取过发光氨喷剂,对准三脚架云台和脚架部分,按动压柄,均匀喷洒。

连默走到墙边用手肘触碰开关,灯光熄灭,实验室陷入黑暗之中,只有检验台上三脚架的云台发出触目惊心的幽蓝的大片荧光,脚管上也有条条絮状血液喷溅后被抹去留下的擦拭痕迹。

找到了!她在心里说,重新亮起灯光,返回检验台,用解剖刀刮下少许云台上的亚黑色油漆,装入物证盒中,又拿棉签在每一处血液痕迹擦拭取样,封存,编号。

走出实验室,连默把手中的油漆样本和血液样本递给实习生:“帮我送到实验室,请他们加急。”

“好的。”实习生接过数个样本,一溜烟跑出去。

他火急火燎的背影令连默一愣,随即摇摇头,回去继续对剩余的三脚架进行采样。

那边青空和小刘加班加点在核实摄影工作室众多工作人员提供的不在场证明。

赵菲妍遇害当晚在外地拍摄的工作人员首先得以排除,与她在工作上并无太多交集,又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员也陆续排除嫌疑,重点怀疑对象逐渐落在与赵菲妍接触最多的摄影师贵天真、灯光师白亮、服装师梁心恬和化妆师闻嘉黛身上。

贵天真自陈当晚前往浦江湿地拍摄夜景,也同时坦陈没人能证明她的行踪。

灯光师白亮与服装师梁心恬为彼此做证,表示当晚他们相约与几个朋友一道唱歌,可是背景调查显示,白亮曾因猥亵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出狱后被安排参加街道的技能培训后,经街道推荐,在贵天真的摄影工作室谋得现在的灯光师工作。

“案发当晚他说在歌城唱歌直到十一点,因为喝了点儿酒,人有些晕乎,就步行了一段路程,随手在路边招了辆招揽生意的黑车,返回住处。他说没留意具体时间,也没注意自己到底乘坐了一辆什么车,提不出更确切有力的证据。”小刘拍一拍线索板上灯光师白亮的照片,“我觉得他嫌疑很大,首先他有案底,其次他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不够充足。因为从他离开歌城,到赵菲妍遇害,这之间有一个小时空白,车如果开得足够快,足以使他赶到案发地点……”

“求爱不成,愤而行凶。”

“梁心恬的嫌疑呢?”费永年转而问。

照片上的梁心恬长相如同她的名字,长相甜美,鼻梁上有些许雀斑,为她平添一丝俏皮,看不出来能做出如此凶残的事。

“经调查,她和白亮是情侣关系,对白亮死心塌地。据工作室其他人说,她接了不少私活儿,就为能攒钱给白亮买一台价格不菲的单反相机,对白亮那是掏心掏肺。”青空看看笔录,“而白亮有个坏毛病,喜欢对女性献殷勤。他长得帅,嘴巴甜,做事卖力,在工作室里很吃得开。广告拍摄期间恰逢赵菲妍生日,他还给她送过花和价格不菲的礼物。梁心恬也许因妒成狂。”

费永年将双手负在背后:“这个动机不算充分,但这么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我,很多杀人案的导火索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于化妆师闻嘉黛,她也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小刘的视线略过线索板,“她说案发时间段她正在睡觉,没有人能替她证明。”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贵天真的照片上。

她年轻,因常年在野外拍摄,体质颇佳,不到三十岁已拥有一间有二十名固定员工的摄影工作室,受到时尚圈和演艺圈的追捧,对作为演员,渴望成名的赵菲妍来说,无疑是充满吸引力的。她有能力令赵菲妍在半夜三更无畏低温细雨,徒步上山,只为赴她的约会。

“所有没有明确不在场证明的人中,她嫌疑最大。”青空直言,“哪个艺人拒绝得了著名摄影师的邀约呢?哪怕半夜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何况贵天真身为女性,能使得受害者的警惕性大大降低。”

“先请贵天真来,配合我们做进一步调查。”费永年沉吟片刻,敲敲线索板,“要找到动机,但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要惊动她。”

贵天真十分配合警方,不但如约至分局接受调查,甚至还带来当晚她的行车记录影像与车载卫星定位系统的行车路线记录,并附上一周内的通话记录。

小刘接过她递上的U盘,并不急于验证她的说辞,只朝她笑了笑:“谢谢您积极主动配合我们警方调查。”

贵天真短发齐肩,野外的拍摄工作使得她的皮肤被晒成一种健康的金蜜色,五官透出一种中性的野性美,简单的米色毛衣牛仔外套被她穿出一份利落的高定风格。

她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出奇克制自持。

“工作关系,我在野外拍照时,手机常保持静音状态,有时会错过打进来的电话。一般在工作结束后,我会查看手机通话记录,确保没有遗漏重要来电。”贵天真目似清泉,透彻得仿若能倒映整个世界,又保有一份稚真好奇,“但我返回市区后恰巧遇上赵菲妍缺席当天的广告拍摄,现场工作人员等得心浮气躁,抱怨不断,嫌她还没真正红起来先学会耍大牌。” 贵天真顿了顿,“在全组等待一小时后,我宣布收工,麻烦助理与她的经纪人陆姐联系交涉。”

“助理回复我,陆姐人在外地,并不很了解具体情况。赵菲妍以前一直做女演员们的发替……”

“发替?”

“头发替身。很多女演员的头发因为经常染烫做造型,发质糟糕,在拍摄时用本人的头发无法呈现导演或者厂商的要求,当然可以用电脑进行后期处理,但远没有真人拍摄效果自然。”贵天真解释。

青空示意她接着说。

“因为以前只是没名气的发替,所以她一直没有助理。听陆姐原来的计划,本打算等广告播出,替她打响名气,接拍更多商业广告时再帮她配一个助理。陆姐方面回复说一时也无法联系到她,可能是第一次担纲拍摄广告,压力过大,躲起来减压。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贵天真轻喟,将她的手机推向坐在对面的青空,“因她一直没有出现,我不得不重新安排日程,一时事忙,所以没注意在十七日晚十点半,她曾经拨打过我的手机。”

青空看了一眼上头的电话号码,小刘则起身走到门口,叫住门外经过的干警,向上级申请调取查询赵菲妍的通话记录。

“你对灯光师白亮可有所了解?”

“白亮?”贵天真墨长的眉微蹙,“他由社区阳光接纳计划推荐过来,试用期开始前,他明确表示已经洗心革面,和过去的狐朋狗友彻底断绝往来。”

“你怎么看?”费永年问上来送报告的连默。

连默认真注视双向镜另一边的贵天真片刻:“她要不是确然无辜,就是演技高超。无论肢体语言还是面部细微表情,都显示她所言不虚。”

“有什么新线索?”

“三脚架上有血液反应,检测结果已经出来,血迹属于受害者。”连默将报告递给费永年,“云台上刮取的油漆样本经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检测结果与在死者颅骨伤口内找到的亚黑色残片成分完全一致。”

“可以认定凶器就是那架三脚架?”费永年向连默确认。

连默点点头:“三维云台的边缘钝角与死者颅骨的钝器伤口也吻合,基本可以断定这就是凶器。实验室提取到两组比较清晰的指纹,一组属于贵天真,一组则属于灯光师白亮。”

费永年陷入沉思:“白亮求爱不成,恼羞成怒,勉强说得过去。但贵天真,她有什么动机?她已经功成名就,初出茅庐、毫无名气的赵菲妍,对她完全构不成威胁……”

思及以精神疾病为由提起上诉、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娃娃脸连环杀人犯詹姆斯·庞,连默声音浅淡:“大量证据表明有高智商反社会型人格罪犯,风度翩翩,充满魅力,他们杀人不为泄愤,只为取乐。”

连默屈膝坐在飘窗上,怀里抱着初一,脚边放着一只红漆樟木匣子。

整整十年,当这些对旁人来说微不足道的物品,终于交回到她手上时,除了最初一刻的迫不及待,便再不曾查看,反而将它们通通装进匣子里。

她没有勇气去翻检查看。

初一在连默怀里用湿漉漉的鼻尖轻拱她的手臂,小狗身上柔软的茸毛和暖融融的体温,驱走一丝蔓延上来的寒意。连默将脸贴在初一身上,感受它轻快的心跳。

以谌捧着一大牛皮纸袋食材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以诺。

进门换鞋后以诺直奔初一,用自己带来的能发出声响的玩具球、骨头形状的狗咬胶逗弄初一:“初一,来来来,到哥哥这里来!”

初一瞪一双巧克力色眼睛,分明动心,却克制地在连默臂弯里摇摇尾巴,没有立刻跳进他怀里。

连默轻笑,吻了吻初一额头,伸手在它两只后脚稍微使力:“去吧。”

初一得到鼓励,四足在连默身上一蹬,欢快地像一道灰白色的闪电直直投向以诺,以诺哈哈笑着一把接住初一,一人一犬在客厅里玩成一团。

“幼稚!”以谌将买好的食材分门别类放入冰箱,洗手出来,看见亲弟举高手臂,引得初一不断向上蹦着企图去咬玩具球的样子,摇头失笑。

他走到飘窗边,侧坐在连默对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仿佛比早晨烫。”

冬季来临,感冒多发,连默不幸中招,头痛鼻塞,还有点发烧,她不肯请假休息,以谌也不强迫她,只坚持下班由他买菜做饭。

“我没事。”连默嘟囔。

过去十年,无论病得多重,她都一个人应付下来,现在不过是区区感冒,没必要大惊小怪。

以谌轻声笑起来,揉了揉她脸颊:“你要给我机会,展示我过人的厨艺及细致周到的服务……”

一旁以诺一心二用,逗弄初一的同时,不忘偷听两人说话,这时忍不住插嘴:“小默默,不要看我哥平时总板着一副四平八稳的棺材脸,其实最温柔体贴。”

以谌瞟他一眼,征求连默意见:“他死皮赖脸要上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你看有没有多余的位置给他?”

以诺忙将手里的玩具球丢给初一,自己双手合十,朝连默作揖:“默默,小默默,看在我孤身一人,父母出门远游,兄长长期在外有家不归的份上,收留我吧!”

“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连默望了眼叼着小皮球跑回来在以诺脚边打转的初一,轻道。

以诺满脸谄笑,伸出双手趋近飘窗,想同连默握手,被以谌抬脚轻轻踹开。

“留下来吃饭没问题,你负责洗碗。”

以诺跳脚:“小默默都没提附加条件。”

“随便你。”以谌在连默额角印下一吻,起身走向厨房。

两兄弟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价还价中,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声音消失在厨房门后。

连默双手环抱膝盖,伏在自己手臂上,笑容一点点漫上嘴角。

吃过晚饭,以诺嘴里咕咕哝哝,到底还是迫于兄长的威严,钻进厨房洗碗去了。

以谌洗干净草莓,另将两个猕猴桃削皮切片,一起盛在白色水果盏中,端给窝在沙发里看新闻的连默:“多吃水果,能补充维生素和矿物质。”

转而端出用羊奶泡软的狗粮,放在小狗初一专用的进食垫上,初一闻见味道,小跑着奔向食盆,蹲坐下来,“呼噜噜”吃得欢实。

以诺围一条白色围裙,倚在厨房门框上,声音哀怨:“人不如狗……”

“你可以走了。”以谌懒得理会他。

连默忽然从沙发里坐正身体。

电视里正播放新闻:“……新晋女演员赵菲妍惨遭杀害,著名摄影师贵天真接受警方调查……”

自艾自怜的以诺猛地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从厨房走到客厅,站在沙发后头,半趴在沙发靠背上:“贵天真啊?绝对不可能是她啦!”

连默侧头看他:“何以见得?”

以诺耸肩:“以贵天真今时今日的成就,根本不会和这些小演员、小模特计较,她真要杀人,恐怕目标也会定在几个有实力同她一起角逐年度国际摄影大奖的摄影师身上。”

连默陷入沉思。

“下月中旬一部好莱坞大片来浦江举行亚洲首映典礼,早早约好她作为唯一指定摄影师全程跟拍,几个有意在年底拍摄人像影集的演员想排她的档期都排不进,她哪里有工夫去同小明星纠缠?!”以诺补充,“除非警方是拿她做幌子,意在麻痹真凶。”

“她说当晚在湿地拍摄夜景,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连默不便透露更多细节。

以诺“哈”一声,一拍沙发靠背:“从市区到湿地,要经过一处收费站,即使市区道路监控摄像头没能拍摄到清晰图像,但收费站的摄像头一定会拍到驾驶员!”

连默眼睛一亮,取过沙发旁茶几上的电话,打给青空。

那头青空正在做体能训练,低头躲过教练的一个勾拳,拍拍拳套,示意暂停,弯腰从扔在拳台一角的毛巾上取过手机:“喂?”

“查过收费站的监控没有?”连默的声音传来,似远似近。

青空一愣:“没有。这就去查!”

被贵天真自己提供的“无法得到证实”的不在场证明误导,以至于所有人都未核实当晚她是否驾车通过浦江湿地收费站。

结果监控中心调取收费站当晚的录像,很快发现贵天真在十七号晚二十二点十三分,驾驶她的浦江牌照纯黑色吉普牧马人通过收费口,直到次日上午九点三十八分驱车通过返城收费口。

费永年屈指敲敲白板:“排除贵天真,还有白亮,梁心恬,闻嘉黛。媒体将矛头直指贵天真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能令真凶放松警惕。抓紧,以请他们协助进一步调查的名义让他们前来接受问讯,看看能否找到突破口。”

有案底的白亮首先到分局接受问讯。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拘束,整个人呈现一种防备的紧绷状态,在问讯椅上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搁在桌面上,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游移,回答问题尽量客观简短,不掺杂个人感情。

“我和赵菲妍就是一般同事关系。

“送礼物?因为是她过生日,况且工作室也不止我一个人送她礼物,大家都送,我不送不好看。

“我怎么可能追求赵菲妍?我和她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她是大学生,又得到经纪公司力捧,我才初中毕业,不过是个给人打工的灯光师,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只是想趁她还没红起来的时候同她打好关系,万一她将来红了,也算是一条人脉。”

“你老实交代,十七号晚唱完歌,你究竟去哪儿了?梁心恬说她打你电话,你也不回,第二天上班人看起来萎靡不振,很没精神。”青空逼问。

白亮沉默片刻,苦笑:“心恬说的?”

青空点点头:“你们是情侣关系吧?”

白亮看了眼戴在左手中指上的白金男款素戒,轻叹:“是。我本来打算年底拿到年终奖,就向她求婚……”

他抬眼,直视青空的眼睛:“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是有案底的人,当时年轻鲁莽,交友不当,犯了罪,我不会推脱。但我努力改过自新了,在监狱图书馆里看到一本摄影图册,使我对摄影产生浓厚兴趣。出狱后在社区街道的帮助下,学习摄影技能,因为表现良好,被推荐到贵老师的工作室。”

“说重点!”青空提醒他。

“我加入工作室时,向贵老师承诺过,与过去的一帮狐朋狗友彻底断绝往来。”白亮脸上浮现愧色,“可是十七号晚上,我食言了。”

十七号晚上,在和朋友们一起唱歌的时候,白亮收到一条短消息,来自过去的朋友。

“他比我服刑时间久,出狱后家人不愿意接纳他,朋友们躲避他,他日子过得挺难的,东打一份工,西打一份工,居无定所。前段时间查出得了肝病,需要一大笔医疗费……”白亮表情苦涩,“他发消息来说,看在他在牢里还算照顾我的情分上,请我帮帮他。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看看他的情况。我得到社区街道叔叔阿姨们的帮助,重新被社会所接纳,我也希望能尽自己微薄之力,能帮他一点是一点。”

“所以你十七号晚去见这名狱友了?”

“所以他能证明你案发时间段的行踪?”小刘问道。

“我给他留了点儿钱,第二天下班又去桥洞下面找他,可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白亮怅然,“我不想让心恬知道我的那段历史,我只想和她好好地为未来而努力……”

“所以,不是你约赵菲妍半夜上山的?”青空求证。

“怎么可能是我?!”白亮矢口否认,“倒是那天收工后,我在收拾场地的时候,看见小闻姐一边帮赵菲妍卸妆,一边在和她嘀嘀咕咕,神神秘秘的。”

“你没听到她们说什么?”

白亮摇头:“她们女人之间的事,我哪里会凑上去听?”

闻嘉黛跟在干警身后推门进来的一瞬间,青空一错眼,将她看成了贵天真。可等干警闪身请她入内,青空便将两人区分开来。

闻嘉黛与贵天真身高相仿,目测有一米六九、一米七的样子,短发齐肩,发梢微微向内弯曲,形成好看的弧度,发尾染着一层让人过目不忘的银貂灰色,化淡淡的妆,穿浅蓝色毛衣,外罩一件牛仔绗缝外套,搭直管吸烟裤配平底鞋,有种斯文与干练集于一身的矛盾感。

她被让入接待室后,朝青空和小刘微微颔首,款款落座。

小刘从饮水机接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

闻嘉黛客客气气地道谢。

小刘打开笔录本,青空朝她微笑:“今天请你来,是想向你进一步了解一些情况。”

闻嘉黛坐得笔直,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搭在膝头:“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尽管问。”

青空打开录音录像设备:“闻小姐与工作室的同事们,关系应该不错吧?”

“我们工作室是个和谐的大家庭,同事们都很友爱。”

“那你对他们一定有所了解喽?”

“多了解也谈不上,毕竟就算生活在一起,也未必能全然坦诚相待,毫无秘密。”闻嘉黛轻轻侧头,带着一点点饱经沧桑的旷达,“大家业余就是一起吃饭唱歌,偶尔逛街喝茶的情谊。”

“这样说来,你和死者赵菲妍也不熟了?”

“我们化妆师每天要替不晓得多少前来拍照的人化妆,做造型,全无交流肯定不可能,但要说有多熟,就有点自抬身价了。”闻嘉黛勾勾嘴角,面上带着些许自嘲,“除非长期与明星合作的专属造型师,才比较有机会接触到客户更私人的一面。”

青空同意她的观点,翻看手边资料:“你以前是平面模特?”

“是,颇久之前。”

“也不久,才五年而已。”

闻嘉黛笑起来:“时尚行业是竞争最激烈、最残酷的行业,用一句外国名模的话说:今天你在业内,明天你就出局了。模特这一行汰旧换新的周期太短,速度太快。我身高没有太大优势,长相不出众,又不会发痴卖嗲,很快就连拍摄平面广告的机会都要拱手让给新人……”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各人有各命,我现在做化妆师,赚得并不比当模特时少。”闻嘉黛耸肩。

“所以根据赵菲妍的手机通话记录,她遇害当晚打给你的两个电话,都是打错了喽?”青空语气一转,严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