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4

阿治脸上闪过自责内疚的神色,把捏碎的香烟扔在发财树花盆里:“我隐约听见冯鹏对莛莛姐说,既然她不愿意接受他们的追求,他们也勉强不了,想请她喝一杯酒,山水从此不相逢,祝她幸福美满。我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如果他们真放弃纠缠莛莛姐,喝一杯酒算什么。”

“然而事实并不只一杯酒那么简单。”连默轻声接口。

“是……”阿治闭了闭眼睛,以此平复内心不断翻涌的痛苦,“等我将酒桌收拾妥当,残酒、垃圾分类扔进垃圾桶,从后巷回到酒吧,只看见冯鹏、钱一帆一左一右搀扶莛莛姐走出酒吧的背影。我追上去想拦住他们,可是钱一帆回身威胁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他能使我在浦江混不下去。在我稍一犹豫的工夫,他们就架着莛莛姐离开了。”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能想见,解莛莛被带走之后的遭遇。

阿治垂头,用脚尖踢了踢后巷弹格路的青石块:“之后两天,莛莛姐没来上班。老板即使再看重她,也不会任由她在小长假生意最红火时无故旷工,赶紧从外头高价聘请一位花式调酒师回来撑场,又打电话给莛莛姐,说她大概觉得自己无可替代,搭架子想乘机要求加薪,没门!”

没人关心解莛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不能前来上班。

“莛莛姐再没有回到酒吧来,反而是冯大、钱二过不几天,若无其事地又来酒吧喝酒,被守在酒吧外头好几天的莛莛姐的男朋友撞见,上前找他们理论,一言不合,双方在酒吧前大打出手……”

“等一下!你说解莛莛的男朋友和冯、钱二人在酒吧前大打出手?”青空想起冯鹏姐姐提及弟弟与人在酒吧内与人打架,两人都受了伤,“你确定是解莛莛的男友?”

阿治肯定地点头:“曾经有几次凌晨下班,他来接莛莛姐,我正好看见,所以我认得他。”

“你有没有带证人的照片?”连默低声问小刘警官。

“带了,你要?”小刘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夹。

“请他辨认一下,这些证人里,有没有解莛莛的男朋友。”

小刘将文件夹打开,向阿治一一展示证人照片,他看见其中一张照片,伸手一指:“他!他是莛莛姐的男朋友!虽然发型打扮有变化,但是他没错!”

连默缓声问:“你可知道解莛莛是否有姐妹?”

阿治一愣,随后颔首:“听莛莛姐提起过,在老家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那么拼命工作赚钱,一方面是要结婚,另一方面是想供妹妹上大学。”

青空与小刘对视一眼,一直缠绕在这件双尸命案中的疑点,渐渐被解开,只不知连默的问题,与案件有什么关联?

服务员卢蓓蓓与调酒师戴添荣收到传唤,两人一同来刑侦队接受问讯。

年轻的蓓蓓还未从发现死者的冲击当中彻底恢复过来,面色苍白憔悴,走路脚下虚浮。戴添荣面露担忧,几度想伸手搀扶,到底还是忍住了。

青空与小刘将两人分别请入不同的询问室,青空与区警官负责询问戴添荣。

青空朝戴添荣宣读权利义务告知书后,说:“今天请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深入了解一下,以便厘清整个案件的时间线索,请你如实回答……”

戴添荣显得有些紧张拘束,还没等他作答,门被人敲响,随即被由外而内推开,小刘探头进来:“小卫,来一下。”

青空对区警官点点头:“我去去就来。”

两人转而来到另一间询问室隔壁的观审室,透过双向玻璃,旁观对卢蓓蓓的问讯。

卢蓓蓓面孔雪白,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大概因为高烧刚退没几天,整个人显得荏弱苍白,楚楚可怜,同案发当天上午一丝不苟的服务员装束形成鲜明对比。

她双手捧着水杯,安安静静地坐在问讯桌后面,在回答关于年龄和籍贯的问题时,乖巧得像个学生。

“家里还有什么人?”费永年看了眼面前年轻的女孩子。

“还有我妈妈。”她垂眼轻声说。

“父亲呢?”

卢蓓蓓抬起眼来,带着点儿防备:“他们早已离婚,他从来没管过我妈和我,在家那几年,不是喝酒赌钱,就是回家对我妈拳打脚踢,嫌她没别人会赚钱养老公!”

费永年看得出她眼底的气愤,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戴添荣和你是什么关系?”

“戴大哥?”卢蓓蓓愕然,“我们是同乡,俱乐部的工作是戴大哥给我介绍的,他一直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我们还能有什么其他关系?”

费永年笑了笑:“你直接说同事关系啊,解释这些做什么?”

小姑娘一噎。

“那你认不认识戴添荣的女朋友——”费永年从面前的文件夹中取出解莛莛的照片,推到卢蓓蓓跟前。

卢蓓蓓放开合在掌心里的一次性水杯,用手指将解莛莛的照片按住,缓缓拉到自己身前,细细凝视片刻,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

“没见过?”费永年提醒她,“你再仔细看看。”

“确实不认识。”卢蓓蓓坚称。

“不认识啊……”费永年朝一旁做记录的丁警官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记性还不如我们好。”

说罢又自文件夹中拿出一张照片摊在卢蓓蓓眼前:“那解莛莛的父亲解岩生,你总认识吧?”

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站在犯罪嫌疑人身高尺前拍摄的照片。中年男子穿一件灰色棉衫,外罩橘红色背心,皮肉松弛,双眼无神,面相颓然,然而仍能看出年轻时英俊的样子。

卢蓓蓓看到中年男子的照片,双手下意识地放到问讯桌桌面下去,咽了两回口水,整个人不自觉地呈现出自我防卫的反应。

“你入职时虽然只填写了母亲的资料,但根据你户籍所在地警方协查反馈的信息,你父亲,正是戴添荣女友解莛莛的父亲。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费永年用手指轻敲桌面,“如此,你还是不认识解莛莛?”

卢蓓蓓抿紧嘴唇,不答话。

“你又怎么解释,解莛莛在两年前每个月汇款一千元至你账户的事?”费永年将从银行获取的解莛莛明细账单拍在卢蓓蓓面前,“不认识的人会坚持每个月给你汇款,一汇就是四年?!不认识的人会给你母亲购买城镇医疗保险?不认识的人会在一起合影?!”

随着证据一样样摆在桌面上,卢蓓蓓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起来随时会晕倒似的。

“你再说一遍你不认识她!”费永年面有威色。

卢蓓蓓终于崩溃,将所有证据揽在胸口,泪如雨下。

“认识!我认识!她是我姐,是我姐!!”

站在观审室双面玻璃后的青空与小刘,齐齐转向静静站在一旁的连默。

“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姐妹?”

连默望着询问室中抱着解莛莛资料痛哭流涕的卢蓓蓓,轻轻解释。

“遗传基因之所以神奇,是因为会在家族成员之间留下鲜明烙印,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甚至远隔数代的亲人,五官与面部结构之间,仍保有无法忽视的相似点:一样的眉骨,相同的颧骨,如出一辙的鼻子……”

“杜晓蕾和解莛莛也很像……”小刘不解。

连默扬扬下巴:“当时我并没有联想到受害者之间的关系,直至看见冯鹏与女朋友和杜晓蕾、解莛莛的照片,她们存在明显共性:皮肤白皙,额头饱满,鼻尖挺翘……冯、钱二人追逐的,都是这一类型相貌的异性。由此我想,卢蓓蓓一定具有吸引他们的特征,这才令他们在俱乐部闹事要求她进去陪酒。线索板上卢蓓蓓的照片证实了我的猜测,并且,提供给我另一条线索——”

连默伸手隔着双面镜指了指卢蓓蓓的下巴:“她和解莛莛下巴中间都有一条纵向的下巴沟,虽然并不明显,但这是一种父系遗传特征。两个祖籍一样,又有相似的五官结构,还拥有相同父系遗传特征的人,有亲缘关系的可能性非常大。”

“所以你让我们深入调查她与解莛莛之间的联系。”青空陈述道。

连默点点头:“现在,可以去询问另一位‘证人’了。”

戴添荣在听闻卢蓓蓓已向警方承认与解莛莛之间同父异母的姐妹关系之后,仿佛有一瞬间的释然,他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始终紧绷的肩部肌肉放松下来,双手搭在大腿上,嘴角甚至带着一点儿笑意。

“是我杀了那两个畜生,”他十分平静地承认,“只可惜没能亲眼目睹他们在痛苦中死去的模样。”

不必青空审问,戴添荣便面上含笑,一五一十地将犯罪事实交代清楚。

他与解莛莛,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他母亲嫌弃父亲是只会埋头种地的泥腿子,在他三岁时抛下丈夫儿子,同人跑了。

解莛莛的遭遇,比他更凄惨。

解莛莛的父亲生得极英俊,当年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美男子,镇上照相馆橱窗里都挂着他的彩色照片做招牌。因为实在长得太好看,家里从没让他干过一天重活累活,从小到大全都是家中姐妹替他分担家务和农活,养成他好逸恶劳的习性。

解岩生初中毕业,游手好闲地在游戏机房混到十八岁,家里姐妹相继出嫁,他就听从父母安排,草草结婚,次年生下女儿莛莛。他不事生产,闲来不是跳舞打牌,就是喝酒赌钱,把家里当成免费宾馆。如果女儿在他睡觉时啼哭,将他吵醒,他会不由分说痛揍妻子一顿。后来索性连家也不回,干脆与人在外同居,回家就是向老婆要钱,不给的话拖过女儿便拳打脚踢。

解莛莛在父亲的家暴阴影中长到四岁。

解岩生回家要钱不遂,妻子终于鼓起勇气拒绝他,说要存钱给女儿读书,他一怒之下操起板凳抡向妻子,她闪避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解岩生见势不妙,转身逃了,还是四岁的解莛莛跑去找隔壁邻居向戴添荣父子求救,将昏迷的母亲送到医院去。

在乡下,男人打老婆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把老婆打得半死,靠邻居送到医院去急救的,到底还是少的。

莛莛妈出院后与解岩生离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解岩生次年再婚,又生了个女儿,便是卢蓓蓓。他恶习不改,仍然喝酒赌钱,不如意就耍酒疯揍老婆打女儿。左邻右舍哪怕听见哭声,也没人愿意前去阻止他。

“莛莛说,她第一次看见蓓蓓时,蓓蓓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她家门口,天已入秋,她却还穿着短袖,光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戴添荣忆起女友,眼神温柔痛惜,“莛莛看见蓓蓓露在袖子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全是新旧瘀痕,气得快要发疯。”莛莛认下蓓蓓这个妹妹,让她进屋,给她洗脸洗手,找出自己的旧外套给她穿上,又让她在家里吃了饭,才将蓓蓓送回去。

蓓蓓妈已经被解岩生打得麻木,女儿跑出去没回来吃饭,她木然不知,见女儿由莛莛送到家,她也只如一具行尸走肉。

自那以后,蓓蓓隔三岔五会跑去莛莛家。莛莛可怜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有好吃的总会留给她,辅导她做功课。

“莛莛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十名,可她为了早点赚钱养家,放弃考高中,选择读职校,她妈妈气得一边用鸡毛掸子抽她,一边痛哭。”戴添荣无奈地摇摇头,“她职校毕业,来浦江闯**,在一次同乡聚会上碰见,我们就此重逢,渐渐彼此心生爱慕。”

青空可以想象两个身在异乡打拼,又多少同病相怜的年轻人,如何彼此依偎取暖,抵抗冰冷的现实。

“后来她爸爸因为拖欠赌债不还,债主上门讨债,他在推搡中失手打死人,被判了刑……”戴添荣说起解岩生的下场,表情冷漠,“蓓蓓妈妈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一时见人就笑,一时又逢人便打。莛莛不忍心看蓓蓓受苦,出钱资助她读书。”

在戴添荣的记忆里,解莛莛是他平生所见的最美好的女孩儿。

“眼看蓓蓓就要毕业,我俩也有点儿积蓄,打算回老家结婚……”戴添荣直直望向青空,双眼赤红,“莛莛却被两个畜生奸污……”

他捏紧双拳,手背青筋毕露,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声音里带着痛苦地嘶吼:“他们玷污了莛莛,像打发妓女般甩下一信封现金,扬长而去!”

“所以你才去酒吧外蹲守,找冯、钱二人算账。”青空听明白前因后果。

戴添荣点头:“他们……毁灭了莛莛的灵魂,她说自己不干净了,配不上我……她怎么会不干净?!不干净的是那两个畜生!!”

戴添荣猛地用拳头敲击桌面,小刘出声安抚他:“别激动,慢慢说。”

戴添荣稍微平复情绪,将双手放回大腿上,面无表情:“我打了那两个畜生,回到住处,发现莛莛离开我们借住的地方,只留下一纸诀别书。她说她没办法面对污浊不堪的自己,请我代她照顾蓓蓓,今生诀别,来生再续。”

他弯下腰去,双手捂住面孔,肩膀微微抖动,良久,才抬起头来。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莛莛,每当听见发现无名女尸的新闻,我都祈祷那不是她。蓓蓓……执意不肯继续完成大学学业,她和我一样,想找到莛莛,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放弃。”

他将蓓蓓介绍进自己工作的俱乐部,方便就近照顾。

“我想过要报仇,可是我更想找到莛莛……”

“是什么使你做出杀人的决定?”青空问,“因为他们对卢蓓蓓的纠缠?”

戴添荣苦笑:“我答应过,要代莛莛好好照顾蓓蓓,哪承想他们阴魂不散,又来骚扰蓓蓓!姓冯的还口口声声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总能让姓钱的得偿所愿……我不能让他们再毁了蓓蓓!”

“就为了这句话?”青空疑惑。

“是。”戴添荣供认不讳。

“他们没认出你?”

“他们有钱人哪里记得住我们这些给他们服务的人?”戴添荣冷嗤,“我端着两杯添加了致命剂量催情药的鸡尾酒,站在他们跟前,他们都不认得我。”

“你从何途径获取催情药?”

“俱乐部酒吧老板私下向客人兜售违禁药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很轻易就能拿到他放在酒吧暗格里的催情剂。老板曾经说过,这药无色无味,一滴助兴,两滴使人欲仙欲死,三滴便人事不知。”戴添荣嘴角划过讥诮,“我在他们最后要求我调制的鸡尾酒里加了半瓶料,亲手端给他们。”

“酒吧老板没发觉药少了?”

“我又倒进去一些纯净水,后来一见俱乐部里死了人,警察来调查取证,老板害怕被搜查出暗格里的违禁药物,偷偷都倒进马桶,用水冲走了。”戴添荣耸肩,“替我省了不少事。”

小刘见他毫无悔意,不由得问:“当初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莛莛不愿意面对世人加诸她身上的异样眼光,也不愿意连累蓓蓓被人指指点点……”

“你宁愿去同他们打架,甚至杀死他们,也不肯报警,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交由法律制裁。”小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私心里,已经认同她受到玷污,不再干净如初,又怎么能让她有勇气和你共同面对可能的风言风语,一起走下去?”

戴添荣一愣。

小刘却已将记录得整齐干净的笔录推向他,示意他仔细看一遍有无出入,签字确认。

戴添荣望着笔录出神,久久不肯落笔。

“卢蓓蓓知不知道,冯、钱二人是伤害她姐姐的罪魁祸首?她有没有参与到你的复仇行动中?”青空蓦然追问。

“没有!蓓蓓根本不知道他们!”戴添荣大声反驳,“我下定决心动手的那晚,她甚至都不当班!”

“所以你早有计划要杀死冯鹏、钱一帆,只不过两人对卢蓓蓓的强烈企图刺激了你,使你化计划为行动。”青空平铺直叙,“你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的计划。你调的酒故意没有达到最佳水平,因为你算准了他们会挑剔你的调酒水平。你为自己制造机会,亲手将死亡之酒端到他们眼前。即使这次不成功,也还有下一次,总有一次会成功。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反而没人怀疑酒杯中的催情剂是你加进去的,冯、钱二人过往的所作所为很容易令人以为是他们自己服下催情剂和伟哥以图增加快感,结果不小心服药过量。”

戴添荣没有试图否认,在他痛失至爱的那一日,他的世界便已经崩塌损毁,余生不过是用来复仇的苟活罢了。现在他已杀死仇人,了无遗憾。

他平静地在笔录上一笔一画签下他的名字:“我的所作所为,与蓓蓓无关。”

“真同那个女服务员无关?”信以诺赖在临江苑不肯走,捧一罐爆米花半趴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满心八卦地问。

“目前没有证据显示她参与戴添荣的复仇计划。”连默坐在餐桌前剥毛豆。

能在月底将这件双尸命案侦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可以安心迈入新年倒计时。

“想不想知道冯大、钱二究竟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夺爱游戏?”以诺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扑在沙发靠背上,面向连默问。

连默抬头看他一眼,想了想,捧场地问:“为什么?”

“我的线人告诉我,他们留学时曾在当地结识了一个跳芭蕾舞的华裔女孩,两人一同对她展开追求,女孩同冯大、钱二往来过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选择嫁给刚自南加大毕业还在找工作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连默想起线索板上冯鹏与女郎并肩,脸上满上灿烂笑容的合影,轻叹:“爱情,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以谌坐在连默对面削芋艿,回头看了眼弟弟:“大好周末,你没有其他安排?”

以诺搓搓手:“我能有什么安排?没有,没有!如今我洗心革面,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四好青年。”

“连默有什么计划?”以谌又问连默。

“除了约好到费队家吃饭,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就是睡懒觉,听音乐,看书吧。”

节假日之于连默,从来都是寂寞的代名词。越是人潮汹涌、举国欢庆的时刻,越显得她孤身一人,寂冷凄清。

以谌推开削到一半的芋艿,从旁取过毛巾擦擦手,随后握住连默的手腕,紧一紧手指:“那么,预留出一天给我,应该不存在太大问题,是不是?”

连默不明所以,却还是在他的注视下点点头:“好。”

以诺忍不住吹口哨,双手拍打沙发背:“约会!约会!”

以谌不堪其扰,瞪他一眼:“烧啤酒鸭还缺一罐啤酒,你闲着也是闲着,跑一趟吧。”

以诺扯过风衣胡乱穿上,在玄关处换鞋时嘴里不住咕哝:“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到底还是乖乖出门买啤酒去了。

连默半垂着头,继续剥豆子,嘴角漾起一丝不自觉的微笑。

第二章

旧欢

进入十一月,浦江挥别缠绵长达一周有余的阴雨,终于迎来久违的晴好秋日。

整座城市都仿佛随着天气一同安宁美好,法医实验室迎来难得的闲暇无事时光。

连默趁双休日在临江苑整理打包自己的物品,准备搬家。她的个人物品并不多,除去大量专业书籍和唱片,不过是些简薄的四季衣物。

她在临江苑这处整层江景公寓已借住两个月,早先便打算搬走,不再叨扰,只不过一时没找到理想的新居。

上个周末,以谌领她前往一处尚未公开发售的新楼盘看房。

楼盘就在以谌带她看风景吃小龙虾热狗卷的那处亲水平台旁边,一梯两户,面积不算大,但房型合理,两卧朝南,精装修,可以即刻拎包入住。

新楼盘虽然不像临江苑可以看见浦江最美的一段江景,但对岸老工业区线条硬朗、高低错落的建筑群,别有一番后工业时代的况味。

“此处由家父公司投标承建,可以内部认购,价格合理,如能一次付清房款,还可获得额外优惠,附赠停车位。”以谌鼓励连默购置屋宇,“这一片区域有很大升值空间,错过可惜。”

楼盘附近设施齐全,交通便捷,连默不是不心动的,可是——“我没有太多积蓄……”

即使是内部认购价格,也远超她的财务能力范围,以她的收入,每月还贷以后,大抵就只好喝西北风了。连默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一眼窗外的风景,转身打算离开。

以谌微笑,到底没忍住,放任自己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本私人民间借贷机构可以向你提供为期五十年的无息贷款。”他眼角带笑,映着落地窗外秋日艳阳下江水的粼粼波光,令人沉溺其中。

连默望着他的眼。

他笑容渐深:“说‘好’。”

“好。”连默被他蛊惑,呆呆说。

以谌轻笑,垂首亲吻她额角:“契约成立。”

连默糊里糊涂变成有房一族。

房间另一头,以诺上下打量一件搁在皮箱最上层、小心翼翼套在防尘罩里的小礼服,啧啧咂嘴,挑剔地摇头。

“小默默,这件礼服款式过时,质地十分一般,看尺码也不合身,你还留着做什么?”

连默闻言回身,望向叉腰站在皮箱旁边的以诺,声音淡淡道:“因为是家父家母送我的毕业舞会礼服……”

只是他们永远无法亲眼看着她穿上漂亮的裙子,参加学校举办的毕业舞会,她也没能穿上他们千挑万选的小礼服参加期盼已久的盛大舞会,一切幸福美好的时光,都戛然而止于那个安静的下午。

以诺愣在当场,有片刻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以谌捧着一箱书从他身后经过,用肩膀撞他:“去帮我把剩下的书按照摆放顺序装箱。”

以诺如蒙大赦,往书房疾步而去。

连默放下手边归整大半的法医学资料,缓步走到暗色印花皮质旅行箱前,弯下腰取过象牙白色缀古董蕾丝的及膝小礼服,深深凝视,神思迢遥,良久,才轻轻放回皮箱里。

她并不怪以诺。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物品里,承载最多回忆的一件。”连默轻声对以谌说,“寄托着他们美好的期许与憧憬,我舍不得扔。”

以谌想安慰她,却又害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连默的手机恰在此时响起,她取过手机接听:“好……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来……”

她挂断电话,无奈地环视收整过半的物品,颇歉然地对以谌一笑:“有案件,我得赶过去,剩下的东西只能等回来再整理……”

以谌以一个膝盖顶住捧着的纸箱,腾出手来挥了挥:“工作要紧,快去吧。”

望着连默抓过军绿色风衣快步出门,消失在电梯门后,以谌忍不住扬声:“信以诺!”

以诺从书房探出半个头来,不见连默,只见兄长脸色不善,遂嘿嘿讪笑,后背贴住墙壁,缓缓朝门口方向挪蹭,一边嘴里不住为自己辩解。

“我年少无知,无心快语,小默默都不怪我……”

待挪到玄关前,便一鼓作气冲出门去,连脚上的拖鞋都不记得换,留给以谌一个火烧火燎毛躁的背影,

以谌苦笑,好想踢他的屁股,怎么办?!

连默无心欣赏山间云蒸霞蔚的秋色,拎着取证箱气喘吁吁爬上半山,信手拂去一片落在肩膀上的金黄色银杏树叶。

站在高处的小刘眼尖看到她:“连法医!”

在山路石台阶上站定围观的游客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供连默通过,随后又在她身后如同红海,自动围拢。

连默仰望站在她上方的小刘,又回头看一眼乌压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路人,暗暗叹息,现场这么多人,证据恐怕已被污染。

“连法医,手!”小刘倏忽伸出手来。

连默稍一愣神,青空也从上方探身:“要正常爬山到达这个平台还有不少路,我们拉你上来吧。”

连默点点头,先将取证箱递上去,随后伸长双臂踮起脚尖,由青空、小刘一左一右抓住她的上臂,齐齐用力向上拉,她借力在山石上一蹬,被两人拽到上方微微凸出于山体的平台上。

申城地处平原,此处是城内海拔第二高峰,实则垂直海拔也不过百余米。山顶建有一座天主教堂和一个小天文台,是浦江一处著名旅游景点,每逢节假日,都有不少游客前来登山游览。

连默此时所处的位置是建在半山一处供游人歇脚休息的平台。平台两面连通山路小径,一面靠山,一边微微悬于山体之外,往下望正是连默刚才站着的上下山必经的青石山路。

平台靠山一面,自山体中破石而出,斜斜长出一棵粗壮的银杏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方便游客在此小坐。

秋天的山风拂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扑簌簌随风飘落,铺满青石桌面。

一具尸体半靠在银杏树树干上,向左侧垂着头,双臂摊在身体两侧,双手拇指扣在掌心,微微握起拳头,身上落满树叶,显然在此陈尸已有一段时间。

上午的阳光斜斜地透过重重树叶枝丫,落在平台上,形成一圈圈斑驳的光影,衬得整个场景有一种血腥凄厉的美。

连默穿上一次性防尘鞋套,戴上手套,慢慢接近尸体。

十月末数日缠绵的秋雨,将平台地面浇得湿透,即使放晴,石板地面仍湿漉漉的,落叶被来来去去的人踩踏,很快被踩烂,已很难分辨出清晰的脚印。

现场被破坏得让人头疼。

小刘向她介绍大致情况。

发现死者的是一对趁天气晴好带孩子出来踏秋的年轻夫妻。大抵因为早早起床驱车前来景区拍日出,又要爬山,孩子不一会儿就觉得累,便坐在推车里,由父母推行上山。

一家三口途经平台,坐下来想休息片刻再向山顶进发,不料却发现树下半躺半靠着一个人。两夫妻先前只觉得好奇,地上又湿又冷,躺在那儿能舒服吗?可等夫妻俩有说有笑,喝水、吃点心、自拍,连番动作结束,那人始终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年轻丈夫觉得有些不对头,大胆上前探察,骇然发现树下靠着的,分明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幸而当时孩子已经累得睡着,并不曾受到惊吓。

两夫妻赶紧打电话报警,又试图维护现场,奈何随后陆续登山上来的游客多半对他们的阻挠不以为然,觉得他们在大好周末开这样恶劣的玩笑实在败坏游兴,最终导致现场来来去去留下不少人的足迹。

“现场都拍照固定证据了?”连默问。

小刘点点头:“证人在清晨六点二十七分发现死者随即报警,接警二十分钟后景区派出所警察抵达现场,维持秩序,我们赶到后第一时间拍照存证。”

连默走到尸体旁边,垂头俯瞰尸体。

被秋雨打湿的树叶落在死者头上、身上、腿上,如一层织锦毯子,将死者掩盖在下头。

连默蹲下身,从取证箱里拿出一支笔,稍微拨开死者身边的落叶,露出埋在下头的几缕头发。头发由锋利刀具整齐铰断,脱离人体,即便沾有血迹,但光泽仍在,乌黑油亮,像上好的丝线。

将这几缕头发装进透明物证袋密封编号后,连默微微欠身查看死者。

带着雨水露气的落叶黏在死者头面上,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隐约透过黄叶交叠的缝隙看见底下已经凝结的斑斑血迹,显示出他生前遭受过怎样的痛苦磨难。

“尸体已出现轻度尸僵,根据昨夜温度,初步判断死者死亡时间在昨夜二十四点至今晨三点之间,死者头部有干涸血迹,推测生前可能遭受重击,具体死亡时间和死因还需解剖后才能确定。”连默站起身,对青空与小刘道,又遥遥指一指死者垂在一旁的头部,“他头部受到击打,后被人剃去头发……”

“何以见得是在击打受害者头部后才剃掉了他的头发?”青空质疑。

连默将装有头发的物证袋递给青空:“如果是在击打受害人之前剃掉头发,落在地面上的发丝不会像现在这样同血液黏结在一起,而应该四处飘落。”

“那也可能会在死者受到击打时沾上血迹。”小刘假设。

连默举手,假意敲打小刘头部,在触到小刘额头前停下,又猛然抡起手,再度朝他面门砸去。

“像这样,在敲击的时候,血液会随着击打物呈抛物线状向外甩出,落下的血迹由近而远会呈现出由大圆而渐渐变小的椭圆状血滴痕迹,与证物上的血迹不符。”

连默四下环顾,有些遗憾。一夜细雨冲刷后,混乱的现场无法找到未遭破坏的血液痕迹。

尸体运回法医实验室,实习生一边和连默一道将黏附在尸体上的落叶一一取下装进物证袋密封,一边不住嘀咕:“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浦江十一月日均最低温度只有九摄氏度,看天气预报,昨夜今晨最低六摄氏度,她是怎么做到在大半夜只穿一条裹身包臀窄裙,足蹬高跟鞋爬上半山的?”

连默垂眼注视仍处于尸僵状态、头面部血肉模糊的女性尸体:“要么是她的抗冻能力超乎寻常,不然就是于她而言,美丽比健康更重要。”

“作为女人,能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爬山,想必是她很喜欢的人。”实习生侧头看一眼女死者,“不料却葬送卿卿性命。”

摘去落叶后露出死者头部多处外力所致的伤口,一处在左眉骨靠近左侧太阳穴,另几处都集中在死者左侧顶骨接近冠状缝的位置。连默拉过解剖台旁的电子放大镜,凝神查看黏附有大量血块的伤口,随后朝实习生伸手:“镊子。”

实习生递上尖嘴镊,连默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将镊尖探进其中一处伤口,缓缓取出一片嵌在颅骨伤口间的残片,抬高手在灯下细细观察。

“你看看,觉得像什么?”连默向实习生招招手。

实习生凑过来,就着连默的手,细看片刻:“好像油漆……”

连默点点头,将亚黑色残片装进一个小物证盒中,肯定他的结论:“确实很像,不过仍需要送实验室进一步检验以获得确切答案。”

“我这就送过去!”实习生自告奋勇。

感应门左右滑开,青空走入解剖室时,连默正在为尸体开颅。

偌大一间解剖室里只有她一人,通风换气用的排气扇持续运转,发出不易察觉的“嗡嗡”声,与连默手持圆锯切割颅骨而产生的高频噪声混在一起,在人声寂寂的高挑空间里,显得有些嘈杂。

连默半垂头,戴着耳机、护目镜与口罩,双手稳稳擎着圆锯,缓慢而坚定地切开颅骨,有细微的白色粉末在空气中未及散逸,便如同轻烟被解剖台左右的大功率吸气孔吸走。

青空站在门边驻足,静静注视连默片刻。她瘦削的身体里似蕴含强大力量,让人心生敬畏。

当连默关掉圆锯放在一边,些微用力取下死者的头盖骨,青空走到她身侧问:“目前有什么结果?”

“你知道吗?哈佛大学有科学家研究指出,节食减肥可能会影响智力,导致智商与注意力下降。”连默摘下耳机,答非所问。

“所以她可能是笨死的?”青空忍不住联想。

连默抬头看他一眼,复又垂首,伸出戴一次性医学手套的右手,以食指指向死者**在空气中的大脑特定区域:“看这里。”

青空弯腰探头,细细瞅了两眼:“有问题?”

“看到颞叶与顶叶的紫红色肿块了吗?”

青空点点头。

“这是外力导致脑挫裂伤形成的急性硬脑膜下血肿的典型症状,正常人在血肿达到五十至一百毫升已会造成颅脑损伤导致死亡。”连默用下颔指指尸体,“死者脑部共有三处这样的血肿……死亡原因正是急性硬脑膜下血肿。”

“三处?”

连默取下手套,走到一旁医学影像显示器前,调取稍早拍摄的X光片。

受害人的伤口在灰阶显示器上,显得更触目惊心。

头骨左侧有多处形状奇怪的钝器伤,处处入骨。

连默又按住青空肩膀,稍稍施压,使得他不得不退后半步,一屁股坐在医用显示器前的转椅上。

“当受害人遭到第一下重击后,踉跄后退,跌坐在地,背部靠在树干上。”连默逼近青空,再度挥手。这一次她的手臂由上到下,“在受害人失去反抗能力后,凶手多次击打她的头部,力气一次比一次大,直到凶手觉得够了,才停下来……”

连默返回尸检台前,稍稍抬起尸体一侧肩膀:“尸体后背与腿部尸斑也显示受害人一直保持半靠半坐的姿势,直至死亡。”

“可有受到性侵?”青空旋转脚跟,滑动转移,靠近连默。

连默摇头:“没有迹象表明她曾遭受过性侵。”

“能判断得出凶器是什么吗?”青空相信连默的法医检查结论。

连默摇头:“目前推测是一种有钝角的重物。”

“确定死者身份了吗?”

连默摊手:“已提取死者指纹与血液样本,指纹在指纹库中没有匹配,血样送检结果还未出来。”

她取过放在一旁的物证袋,里头装有一件原本是鲜明亮黄色、现在染满血迹与地面污渍的连衣裙,以及死者的贴身衣物,另有一双鞋面沾有泥污、后跟蹭掉好几处皮的浅口红底高跟鞋。

“这是受害人仅有的物品,其中没有手机、钱包、证件和贵重物品,看来凶手将所有能辨识她身份的东西悉数带走。”连默向青空展示高跟鞋后面剐蹭的痕迹,“看,她曾经躺坐在地面上,几度试图站起来,但未成功,凶手没有给她机会活着离开。”

“有进一步结果尽快通知我。”青空走出解剖室。

连默望着青空的背影,俶尔微笑,重新戴好耳机,走向尸检台,准备做进一步解剖。

“贝多芬曾经说过:即使是最神圣的友谊里也可能潜藏着秘密,但是你不可以因为你不能猜测出朋友的秘密而误解了他。那么你呢?”她温柔地取过解剖刀,手腕悬停在尸体上方,“你又藏着什么秘密?”

青空回到楼上办公室,拖过一片空白的线索板,用白板笔在上头写下“无名氏”三个字,随后将死因、推测死亡时间、案发时间、可能凶器等线索一一标注。

他刚放下笔,小刘气喘吁吁地走进办公室,一把拿起办公桌上的保温杯,拧开杯盖,一仰头“咕嘟嘟”喝掉大半杯,随即“呸呸呸”地朝杯中吐出几颗枸杞,随后一屁股坐进座椅里。

“事情办妥了?”青空接过他手中的保温杯,走到饮水机跟前,帮小刘续满一杯水,重新塞回他手里。

小刘一拍胸脯:“根据上级要求,先取得宣传处领导同意,再获得副局书面签字批准,然后交回宣传处……”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费永年站在办公室门口,感叹。

“不能辜负费队的信任!”小刘咧嘴。

临下班时,连默收到法医实验室加急血液检测报告,浦江市局数据库内没有与死者血样匹配的数据信息。

连默将检测结果带到楼上刑侦队办公室:“除已知颅脑外伤导致硬脑膜下血肿,死者身上只有几处擦伤,总体而言是相当健康的女性。”

“死者应该认识凶手。”青空接过报告,边看边对连默和小刘说,“对方才能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正面袭击。”

“也许是男女朋友之间产生争执。”小刘猜测。

“那她男朋友可真是娇小玲珑。”连默一本正经地吐槽。

青空一愣,然后忍了笑:“也不能排除凶手是女性的可能。”

连默点头同意。

小刘看看连默,又看看青空,忽然叹息,上前一步勾住青空肩膀:“晚上有没有安排?没有的话,一起去吃烤肉吧!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巴西烤肉自助餐厅,两人同行,一人享受半价优惠。”

“不带你女朋友去?”青空纳罕。

“带她去吃自助烤肉不划算!”小刘挥手,“胃口本来就小,还专挑蔬菜水果吃。”

青空听得哈哈笑。

“连法医要不要一起去?叫上朋友。”小刘问。

连默微笑婉拒:“我还要回去整理东西,准备搬家。”

“找到新住处了?”小刘好奇,“到时候叫上我们,出不了苦力,但我们喊得了口号啊!”

连默认认真真地点头:“好。”

小刘与青空勾肩搭背走出办公室,远远传来他的嘀咕:“我在开玩笑,开玩笑啊!”

费永年走到连默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注视青空和小刘有说有笑地走远,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连默轻笑:“是。”

费永年转头看了眼她的认真脸,失笑:“你也是年轻人,不要像我们老人家一样总待在家里,要多多参加集体活动才对。”

连默微微侧首,想了想,说:“我是话题终结者,有我在,很容易冷场。”

费永年有片刻无语望天,最后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真是傻孩子。”

驱车返回临江苑,连默再度在门口遇到表哥纪琤。

脸圆圆的纪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眼镜架在鼻梁上因缺少颧骨肌肉支撑,时不时滑落,一件蓝灰色夹克衫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左臂用别针系着一截黑纱。

连默虽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免心下黯然,曾经那么风风火火泼辣霸道的姑姑,这样走完她五十八年的人生。

姑姑对她但有十分不好,对儿子便有十二分好。

“节哀。”她低声对纪琤说。

纪琤的眼泪“唰”一下,如同开闸般,涌了出来。

连默有几秒手足无措,随即轻叹:“我们到江边走走吧……”

纪琤将眼镜推到额头,胡乱用手抹一把脸上的眼泪:“谢谢你,小默。”

连默与他慢慢朝江边走去,隔着半臂之遥的距离,她能看见大概好几天都没有仔细梳洗过的纪琤油腻黑发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发,肩膀上落着一层头皮屑,通身透着沉沉暮气,仿佛一夜之间老去。

深秋傍晚,江风猎猎,吹得人冷透骨髓,连默却似浑然不觉。

“姑姑的身后事……”

“已经请殡葬公司代为全权打理,”纪琤缩着肩膀,擤擤鼻子,“我妈生前别无他求,只希望我们兄妹能好好的,彼此守望相助……”

连默垂睫,自嘲一笑。

当年她由父母双全备受宠爱的独女,乍失怙恃,变成父母双亡的孤女,不得不寄人篱下,在姑姑姑父眼皮底下讨生活的时候,他们何曾想过她是否需要有人同她“守望相助”?

纪琤没留意连默的神情,自顾絮絮叨叨:“我答应了妈妈,等把房子卖掉,分你一半。虽然与你现在住的房子比起来,实在是很不起眼的数目。”

他总觉得有钱阔少肯把整层价值千万的江景房给表妹住,很说明问题,谁会无缘无故把千万豪宅给别人住?

连默无意再多费口舌向他解释,也不愿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想先拿回爸爸妈妈留下的、本属于我的物品。”

纪琤胡乱点点头:“应该的,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连默轻喟:“等大殓结束,我们再约时间吧。”

纪琤神色惶然中透出一丝歉疚。当年外婆去世,母亲急吼吼将外婆的贵重物品都收拢在一处装在随身包里悄悄藏起来,生怕遗漏一件便宜了连默的样子,现在回想,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对不起……”纪琤讷讷不成言。

连默摆摆手:“你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快回家休息吧,姑姑的身后事还要靠你主持。”

纪琤木然地应了一声,转身慢慢离去。

信以谌推开门,偌大一层公寓里的灯全都熄着,静悄悄的,毫无人声。夜色初上,窗外浦江两岸靡丽的光影照进屋内,映得浅白地板色彩斑斓。

他一眼望见连默侧坐在飘窗上,头轻轻抵着玻璃,细瘦无依的样子令他心中微微一痛。

他放下手中提篮,大步走到飘窗前,伸手搂住连默肩膀,将自己的胸腹轻轻靠在她后背上,下巴压住她头顶:“我回来了。”

“走吧,今天我们先把你的书和唱片搬去新家,再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算是我送你的暖房礼。”以谌拽起连默,“我来搬箱子,你帮我拎菜篮子。”

连默望着玄关处的复古菜篮,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儿笑颜:“这么大一篮子菜?”

以谌将放在客厅一角装满书籍的两个纸板箱叠在一起往外搬:“总要有鱼有肉才像样。”

连默将提篮挎在臂弯,带盖的椭圆竹篮内忽然传出低低的“嗷呜”声,连默不由得一愣:“信以谌……”

“怎么了?”以谌搬着两箱书凑到她身边。

“这里面装着什么?”连默指一指传来阵阵响动的菜篮子。

以谌轻笑:“打开看看。”又带些懊恼似的,“明明说好可以睡三个小时。”

连默疑惑地揭开提篮虚合的盖子,在油纸包着的大块牛排与鱼之间钻出一只灰白相间的幼犬,嗷呜叫着,瞪大圆滚滚的冰蓝色眼睛,用湿漉漉的鼻尖不停地拱着油纸包。

连默眼里闪过亮光。

“这才是送给你的新居暖房礼,朋友说已经排过便喝饱奶,起码能睡三小时,结果它迫不及待要见你,提早醒了。”以谌隔着连默肩膀,探头望向虎头虎脑的小狗,微叹,“脾气这么急,不知道像谁。”

连默伸手,小心翼翼地挠挠幼犬耳朵,小狗好奇地转动脑袋,试图用舌头舔她的手指,连默赶紧收回手:“我还没洗手。”

“走,我们赶紧带它去新家!”以谌用肩膀蹭蹭连默,“我朋友交代说醒来就要喂食,是我考虑不周,东西都提前送到那边去了。”

连默先以谌一步走向电梯,一边垂头安抚提篮里“嗷呜、嗷呜”叫唤的小狗:“别急,这就带你回家,找东西给你吃。”

她站在电梯门口,按亮下行键,蓦然回头,朝以谌轻轻扬睫:“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以谌的眼猛地掠过亮光,那光仿佛能穿透黑夜,他笑应:“来了,来了!”

随后他追上她,侧首看她细声对小狗说话,稍早的寂寞孤冷,通通被电梯门关在他们身后。

以谌捧着纸板箱,眼角满是温柔。

公司里有个女文员,专司管理图纸档案,是一位香港女作家的狂热拥趸,凡是女作家的小说,悉数购买收藏;戴女作家屡屡提及的奢侈品牌珠宝;小说里提及的国家,她全都走了一遍……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偶有一次他去档案室调取资料查看,在门外听见她对办公室同事说,如果有人肯用世界换她微笑,天涯海角她也愿意同他去。

当时他只觉得女孩子的浪漫真是不切实际。

然而这一刻,连默侧颜嘴角那一抹小小笑纹,倏忽令他省悟:他愿以世界,换她一个微笑。

“应该的,分内事嘛。”王警官笑了笑,始终头也不回,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整片监控墙的特定区域。

屏幕上是事发当晚至案发早晨命案现场及周边道路的监控画面,数个显示器呈现多个不同角度街道车辆川流不息的景象。

青空的视觉受到冲击:“王哥,你们每天盯着这些监控实时画面,也不轻松啊!”

王警官耸耸肩:“世界上哪里有真正轻松的工作?即使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职业,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艰辛。”

青空竖起大拇指:“王哥看得透彻!”

王警官没接话茬,忽然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格显示器上,定格,倒退,回放,随后招呼青空,指给他看:“这里,昨夜二十三点三十八分,景区山脚下出租车下客点,一辆载客出租车停车,女乘客在二十三点三十九分下车。你看,乘客基本符合死者的衣着打扮特征……”

“王哥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么多画面中辨识出来的?”青空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监控中心的计算机有最先进的算法,可以通过输入关键词,过滤掉不必要的画面,最大程度查找所需的信息。”王警官颇为自豪,“这套‘天网’系统可以精确捕捉并识别车牌和人脸,准确率大大提升。”

青空看了眼回放画面中穿一件裹身连衣裙,踩着高跟鞋自出租车上下来的长发女郎:“还有其他角度更清晰的画面吗?”

王警官摇摇头:“因为是夜间拍摄,加之晚间有零星降雨,湿度大,影响能见度和画面清晰度。”

青空一捶自己掌心:“那能不能看清出租车的车牌?”

王警官放大画面:“这个角度看不清楚,需要调取周边道路交通监控录像,有结果通知你。”

“谢谢王哥!”

青空返回办公室,与小刘交换彼此掌握的信息。

“各分局和派出所都未接到与死者年龄、外貌、体征符合或者相近的女性失踪的报告,”小刘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也许是因为从案发到现在还不足二十四小时。”

“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很难推测具体动机,”青空站在线索板前,在死者照片边上写下“财、色”两字,打上大大问号,“但从凶手行凶时的残忍手段看,这不是一桩临时起意的**杀人案,倒像是经过周密计划后的预谋杀人。”

“古往今来,一切凶杀,全脱不开钱财情色。”小刘轻叹。

青空在线索板上标注时间线:“景区监控录像看得怎么样了?”

“正要同你说。”小刘坐在办公桌后,将桌上的显示屏转往青空方向,“景区上山无须购买门票,向游客免费开放,只有山顶天文台需要购票入内。因此主要监控摄像头多集中在山顶天主教堂与天文台附近,山路只在几个主要路口设有监控探头。”

“有人与她同行?!”青空大步走到小刘办公桌前,“很可能就是本案的嫌疑人!看得清长相吗?”

小刘敲敲桌面:“此人的确非常可疑,全程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穿黑外套,背一个大号黑色双肩包,由始至终低着头,监控探头没能拍到其正脸,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侧面。”

“案发现场观景平台的监控呢?”

“可惜,那里的摄像头恰恰被几个上山来玩的捣蛋鬼用皮弹弓打坏了,景区已经报修,但还未修复。”小刘遗憾地一拍大腿,“怎么偏巧就坏了呢!”

青空脸色凝肃:“还有其他画面吗?”

“再有便是零点五十七分、一点二十分,同样位置监控摄像头拍到黑衣人独自下山。”

“基本已可以肯定与死者一起上山的黑衣人就是本案凶嫌,”青空走回线索板前,写下“黑衣人”三字,又将死亡时间精确到零点三十一分至五十七分之间,“把这几段影像截取下来,交给监控中心,看看王哥能不能交叉比对,发现他的行动轨迹。”

小刘肃容点头。他们所发现的每一个线索,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成为影响案件侦破的关键,不容半点马虎。

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不过在短短二十六分钟的时间里,而找到杀害她的凶手,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人力、物力,有些案件终将成为悬案,长久地等待,等待有一天,真相揭晓,真凶落网。

连默缝合死者空洞的胸腔,轻轻将白色罩布盖在她早已冰冷僵直的尸体上,推进停尸房嵌在墙上的不锈钢冷藏库,缓缓关上门,拉下门闩。

回到办公室,她办公桌上的电脑正根据死者三维立体扫描数据重塑死者遭受撞击的头部模型。

早前出炉的血液报告,警方数据库中并没有能与之匹配的信息,现有证据无法进一步辨认受害者身份。

死者是谁,仍然成谜。

法医实验室软件能通过扫描死者头骨,对其面部进行重塑,并模拟其青少年、中年、老年的面貌变化,随后通过传统媒体与新兴网络媒体的力量,希望有市民能在看到死者面部三维模拟图像后,协助警方辨认死者身份。

当电脑屏幕上依次出现女死者三个不同年龄段容貌的模拟图像时,其美丽的五官令连默轻叹:“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在一旁整理笔记的实习生抬起头来:“我知道,我知道,济慈,对不对?!”

连默轻笑,抬起左手,拇指食指贴近:“非常接近,但还差一点点,是叶慈。”

连默在硬币落在玻璃罐里的脆响声中将死者容貌的三维模拟图像发送给楼上的小刘和青空。

传统媒体与分局在社交网络官方账号一齐发布无名女尸的三维重建头像和其生前所穿着衣物的照片,请求大众协助辨认无名女尸的公告后不久,热心市民便纷纷打电话来提供线索。

筛查众多明显不符的信息后,其中一通电话引起青空和小刘的注意。

“……好像是我的室友赵菲妍。”电话那头的女声怯怯的,带着些许不确定。

“可否提供更确切的信息帮助我们确认她的身份?”小刘循循善诱,“比如你室友的年龄、身高、体重、职业等,以及你多久没见过她了?”

“菲妍是替身演员,才大学毕业,刚开始干替身这一行,身高能有一米七几吧,反正在女孩子里属于长得特别高的,体重应该一百斤出头,我前两天还听她嘀咕着要减肥,要将体重控制在一百斤……”彼端的年轻女孩回忆,“我已经两天没有她的消息了,我看到新闻,有点担心她,可打她电话一直没人接。”

青空与小刘对视一眼,小刘继续煦声问:“你最后一次见到赵菲妍是什么时候?”

“是……大前天,十七号晚上,我们一道在小区楼下吃小火锅,吃完饭将近九点,我们回家,她洗澡换衣服出门。”女孩子有些自责,“我还多嘴问她,这么晚穿这么漂亮出门,是去约会吗?她就笑了笑,说有点儿事。想不到……”

青空向小刘点点头,小刘用和缓的声音问:“请问你有没有时间,方不方便来辨认一下?”

那头沉默片刻,迟疑道:“我要上班,请假出来有点儿难度,下班以后可不可以?”

“可以,没问题。”小刘一口答应。

将近六点,一名身高中等,扎马尾辫,穿粉色毛料大衣的年轻女郎由接待处的民警引至刑侦队办公室。

“石晴,你好!我就是同你通电话的刘警官。麻烦你了,这边走。”小刘看了眼胸前挂着访客证,面带忐忑不安的女郎,伸手引导她走向电梯。

石晴摇摇头,跟上小刘,搭乘电梯抵达地下一层法医实验室。

实验室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大半办公室熄灯关门,隔着门上竖长的玻璃望进去,无人的办公室黑沉沉一片。

石晴下意识靠近小刘,小刘半托住她的手肘:“没事,我会全程陪同,你只要看一眼,辨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年轻的石晴微微点头,勉力让自己克服对死亡的本能恐惧,在小刘的陪伴下,来到停尸房门前。

感应门无声地左右滑开,停尸房内明亮柔白色的灯光照在整排嵌在墙体内的不锈钢储尸柜上,泛起冷冷幽光。

小刘将手掌轻轻抵在她后背,给她勇气:“只看一眼。”

石晴胡乱点点头。

连默与青空已等候在停尸房,见小刘带人前来认尸,青空朝连默颔首,连默轻轻转动储尸柜门闩,打开不锈钢柜门,拉出停尸床。

青空放缓声音,问:“准备好了吗?”

石晴觑一眼头发乌黑,面孔雪白,镇定如常的连默,暗暗吸一口气,点头:“准备好了。”

连默伸出双手,轻轻捏住白色罩尸布两角,向上揭开,下拉到尸体肩胛处,露出死者一片死灰色的脸来。

石晴隔得老远望了一眼,便猛地侧过头去,整个人微微颤抖:“……是她,是菲妍。”

“能肯定吗?”青空问。

石晴脸色煞白,因战栗而牙关“咯咯”作响:“我不会认错,就是她。”

连默将罩尸布重新盖好,将停尸床推回储尸柜,关门落闩,跟在证人和青空他们身后,走出停尸房,关闭停尸房光源和自动感应门,将亡者们,留在冰冷的世界,等待尘归尘、土归土的那天到来。

经过石晴辨认,死者确系与她合租同住的室友赵菲妍,一名替身演员。在十一月十七日晚九点,两人吃过晚饭,回家洗澡换衣服后,约十点钟出门,便再也没有其任何消息,直到她看到警方发出的协助辨认无名女尸的公告,此时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赵菲妍已超过四十八小时。

“赵菲妍这么晚出门,一夜未归,你不觉得奇怪吗?”青空递一杯热水给面色仍然苍白的石晴。

“他们做演员的,经常日夜颠倒,拍夜场戏更是司空见惯,有时候去外景地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也是有的,我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石晴捧住水杯,任水汽蒸腾,氤氲她的双眼。

小刘将办公桌上的餐巾纸盒推到她跟前:“赵菲妍有男朋友吗?”

石晴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她头脑十分清醒,一直说娱乐圈是靠一副好皮囊吃青春饭的,要是红不起来,很容易就被淘汰,所以想趁青春正好,努力拼一次,暂时不想谈感情。她还说,女人没有自己的事业,空有一个外人看来美满的婚姻,不过是水月镜花,都是假象。”

在一旁垂睫把玩取证箱拎把,等待前往死者住处搜集提取证据的连默倏忽抬眼,望向石晴。

石晴感受到连默的目光,含泪轻笑:“菲妍和我不同,我没有远大志向,只想找一个理想的好男人结婚生子。她有野心,也有执着和毅力,可万万没想到……”

这时费永年阔步走进办公室,扬了扬手中的搜查令:“加急替你们申请到搜查令,抓紧时间!”

“是!”青空和小刘齐齐响亮回应。

连默驱车,跟在青空和小刘的警车后面,来到死者与石晴合租的高层公寓房内。

石晴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家里比较乱。”

“没事,你是没见过男生宿舍。”小刘安抚她。

“赵菲妍住哪一间?”青空来回看看一南一北、一大一小两间卧室,问。

石晴指指朝北的一间:“菲妍说她作息不定,在家的时间也不多,所以把朝南的主卧让给我,她住朝北的次卧。”

“这两天还有什么人进出过她的房间吗?”

“应该没有,除非在我上班后有人来过。”石晴想走过去开门,被小刘拦下。

连默穿上一次性防尘鞋套,戴上手套,走至次卧门口,伸手按住门把手,轻轻下压,“咔嗒”一声,门锁开启,稍稍一推,门便开了。

迎面而来一股门窗关闭几天后形成的浊气,随着门开后形成的气流涌了出来,窗帘半开半合,透进一片暗沉的天光。

赵菲妍的房间比客厅里稍微整洁一些,至少没有扔得到处都是衣服,只在床脚处搭着件毛衣和一条牛仔裤。

石晴踮脚朝卧室里张望:“那就是我们吃晚饭时菲妍穿的衣服,她说吃完火锅身上全是味道,一定要洗了澡换一套新衣服才出门。”

连默拈起粘在米色毛衣上的一根头发,小心将之装进证物袋中,密封编号。

小刘与青空在十平方米大小的卧室里翻找,没有发现死者的手机、钱包等物品,但在她的充当梳妆台用的写字台抽屉里找到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和移动硬盘。

小刘试图启动笔记本电脑,却发现电量已经用尽,无法开机。

连默伸手,默默递上证物袋。

“那她在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敌人?或者最近和什么人产生过纠纷?”青空继续引导石晴回忆。

石晴咬咬嘴唇:“敌人……菲妍说娱乐圈没有真正的朋友,大家常常为一个角色争得头破血流,视其他人为绊脚石,谁会真心对谁好?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至于纠纷,她最近刚从一个十八线小明星手里抢走一个广告代言,那小明星气不过,打电话来骚扰她,算不算?”

石晴口里的十八线小明星生着一张网红脸,个子不高,打扮时髦,十一月中旬仍穿破洞牛仔裤,露出两个膝盖。名气不大,架子不小。她对自己的到来没能在刑侦队引起万众瞩目的效果感到不满,微微抬高嗓音,迭声说时间紧迫还要回去看剧本。

小刘取出笔录本:“那我们就抓紧时间,不兜圈子了。”

她的经纪人态度倒颇客气,不停朝青空和小刘微笑,主动递上名片,又歉然地解释:“微璐最近正在读剧本,进养老院当护工体验生活,行程排得比较紧凑。她一听说警方需要她协助调查,百忙之中无论如何也要抽时间亲自过来。”

网红脸林微璐冷哼一声:“认识,怎么不认识?!化成灰我都认识!”

经纪人连忙朝她使眼色,又客客气气地替她辩解:“大家都是新生代演员,有些竞争是难免的。”

林微璐一把撩起自己长发的发尾,仿佛将一把黑色丝线攥在手心里,心不在焉地拨弄来拨弄去:“她怎么了?她抢我的代言,我抢她的角色,天公地道。她不是这么没品吧?为这么点儿小事,惊动警方。”

经纪人频频对她眨眼睛,她故作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