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

Orestes

连默驾车,跟在信以谌车后,慢慢驶离自己住了三年的老式小区。门口的保安一边升起栏杆,一边与她告别:“连小姐也搬走啦?”

连默向他点点头。

“要是有连小姐的快递或者信件包裹送来,我们会给你发短消息的,你放心。”憨厚的年轻人还没染上城市的市侩气息,非常热情地对连默说道。

“谢谢。”连默诚心诚意地道谢。

连默搬走,表现得最为不舍的,大抵只有隔壁两个年轻姑娘了。

贤珍与明竹头一天见有连默的同事来帮她打包物品,不由得大惊,跑到门口来问连默:“姐姐要搬走吗?”

连默百忙中对门口的两个女孩子颔首:“嗯。”

明竹露出失落的表情来:“难得碰到姐姐这么和气温柔的邻居,想不到没多久姐姐就要搬走。”

贤珍拉一拉明竹的手腕:“姐姐现在忙,我们别给姐姐添麻烦,我们去买点儿菜,晚上请姐姐吃饭,算是谢谢姐姐这段时间对我们的照顾。”

随后也不等连默拒绝,就拉着明竹跑开了。

来帮连默打包的费永年夫人秦青将连默装好箱的书拍照,然后合上纸板箱,用封箱带仔细地贴合,直起身略蹙眉:“这两个女孩儿和你很熟?”

连默苦笑。她并不太善于拒绝格外热情的人,如果面无表情不能令对方退却,她就只能礼貌地等对方自感无趣,自行疏远。

秦青双手撑着后腰,坐到饭桌旁的椅子上:“来,阿姐有话和你说。”

连默看了一眼费永年,费大队长扭头,表示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径直把连默的折叠脚踏车塞进车套里去。连默只好乖乖走到饭桌边,站定,像等着老师训话的孩子。

秦青拉起连默的双手:“小默啊,你自己独居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些坏人是很有欺骗性的。法制节目里不少罪犯都面目清秀心狠手辣。”

连默大力点头,表示知道了。

青空恰好从阳台上将茉莉花捧进来,听见秦青的话,连声附和:“嫂子说得再对不过!”

连默微笑。她从西宁销假回单位上班,主任趁中午吃饭的时候,陆陆续续将连环杀人碎尸案的进展告诉她,说法院已经受理此案,确定在年后开庭,到时候检方会请她出庭做证。说完主任仔细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这才继续说:“案件证据确凿,不过他家里想为他做精神鉴定……”

连默当时听了,并没有觉得十分意外。

詹姆斯·庞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杀人,他的神志虽然清醒,但心理必定是扭曲的。

然而两天后的傍晚,连默回家后停了车,却被一辆黑色林肯城市轿车堵在楼下门廊前头。有穿黑色西装制服的司机下车来,为连默拉开车门。

“连小姐,请上车。”司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连默迟疑。

后座上一位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士微微探出头来:“连小姐请放心,我没有恶意。何况有这么多人看见你坐上我的车……”

连默环顾四周,果然小区里不少吃过晚饭出来散步和跳广场舞的老伯伯老阿姨,或明或暗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后头有被林肯车堵住路的汽车车主在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促。

“连小姐,我非常有耐心,你假使不上车,我可以一直让司机把车停在这里,直到你上车为止。”中年女士微笑,眼底却是不容拒绝的冰冷颜色。

连默听得后头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忙低头弯腰上车,坐在中年女士对面。

司机关上车门,返身绕过车头,坐回驾驶室,发动引擎,将汽车平滑如水地驶出小区。

中年女士一直在把玩自己手腕上一圈碧绿如森海的翡翠手镯,同时上下细细审视连默,像在考虑从何说起。

连默出于谨慎,并不出声。

中年女士轻笑:“还未自我介绍。我姓庞,单名一个娟字。当然,不是战国名将庞涓的涓。”

连默抿唇,隐然不语。

中年女士仿佛也无意强迫她开口,反而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你猜我哥哥叫什么?叫德公。从起名就能看出,我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很高的。而我,不过是继室养的,可有可无的孩子,随便起个娟啊芳啊的名字,可以上户口就行了。”庞女士声音低柔,眼神却如一把刀,轻轻沿着连默的脸型游走,“紧要关头,我父亲脑子里想的,只有前妻留下的孩子,我母亲和我,是死是活,他全不在乎。我至今都还记得母亲被人剃着阴阳头,扒光衣服,胸口挂一块牌子,上书‘牛鬼蛇神’四个大字游街的情景。有时候我觉得她撑不过去,会就这么丢下我,去寻求解脱,可她到底还是撑过来了。”

见连默抿紧嘴唇,庞女士轻笑:“看我,年纪一大,就爱回忆这些不相干的事。女人啊,再柔软无助,可是一旦做了母亲,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她们可以变成狼,变成狮子,捍卫自己的孩子。”

说着,庞女士伸手来握连默的手。

连默微微一缩身体,避开了庞女士的肢体接触。

庞女士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忘记说了,我是詹姆士·庞的母亲。”

连默当时觉得自己手臂上的汗毛通通立了起来。

“别紧张,我请连小姐来,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儿子并不是一个坏人……”说到这里,庞女士深深叹息,“我和他父亲,是政治婚姻。我年轻时在文工团当群舞演员,他是机关里前程似锦的干部,组织安排我和他结婚,我就和他结婚,没有说‘不’的权力。结婚以后,他很快得到升迁,而我则怀了孩子,转而在文工团做行政工作,孩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重心。”

庞女士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连默一眼:“居家过日子,还是要找一个事业心没有那么重,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像我,嫁了个做领导的,他还未做到多高的位置呢,已经忙得三五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了。陪在我身边的,始终都是儿子。他从小安静体贴,也不知道究竟像谁……总之,他从来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给他一本书,一套积木,他可以一个人在那里安静地待很久。他读初中的时候,我二度怀孕,当时已经施行计划生育政策,那个孩子我没办法留下,只能人工流产。在我坐月子期间,他和他父亲大吵了一架,我在房间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你想问为什么?因为他父亲带了女人回来,我在客房卧床修养,他们就在主卧室里乱搞……”

庞女士苦笑:“看,再光鲜的婚姻,内里也有这样那样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我儿子从那时候起就恨他父亲,两父子常年不说一句话。我开始只当他是青春期叛逆,后来才发现,我想得太简单了。”

连默动动嘴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对勾引老男人、对老男人持有特殊好感的女孩子表现出浓重的敌意,甚至不惜做出伤害她们的反常行为,是在他高二那年出现的。家里保姆的女儿放假来家里玩。他父亲为了表示自己亲民亲善,对那小姑娘态度非常好。女孩子嘛,仗着自己年轻漂亮,见主人家客客气气的,难免有点轻骨头,浑身像没骨头,动辄爱往他爸爸身上靠。讲话也没遮没拦,喜欢拍拍打打嘻嘻哈哈,恰好让詹姆斯看见了……三天以后小姑娘从二楼摔下来,当场昏迷不醒。当时家里只有他们俩,我和他父亲都不在家,保姆也出门买菜去了。保姆因为这事,辞工回家去照顾女儿了,当时谁也没怀疑他,毕竟他和小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后来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我和他父亲才开始怀疑他。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父亲碍于仕途,向我道歉,说他错了,希望获得儿子的谅解。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他只是把这种破坏的冲动压抑下来,直到上大学的时候,他又一次撞破他父亲的丑事……”

庞女士摊手:“他杀人固然不对,可是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子儿女,却还是在老男人身上使手段,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她们难道不该死吗?她们害得多少家庭支离破碎。詹姆斯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他杀的都是那些该死的妓女!”

连默注视着庞女士眼中疯狂的颜色,忽然明白,其实她在幼年亲眼目睹母亲被人剥光衣服游街的那一刻起,内心已经充满了仇恨。而这样的仇恨已经融入骨血,不知不觉影响了她的下一代。

“詹姆斯并没有伤害你,不是吗,连小姐?”庞女士冷静下来,“我希望你出庭做证的时候,能考虑到这一点。”

这时连默的手机响起,来电的人是陈况。

庞女士微笑着示意连默尽可以接电话。

“连默,怎么不在家?”陈况的声音透露出一丝焦虑。

“我在……”连默望望车外的街景。

“我知道你在哪里,告诉请你上车的人,让他立刻放你下车!会有人去接你。”陈况沉声对连默说。

结束通话后,连默对庞女士道:“麻烦让我下车,谢谢。”

“他父亲虽然下台了,身体也不大好,可是我还有些人脉。所以,连小姐,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我刚才说的话,考虑一个母亲的心情。”庞女士在让司机停车后,蓦然按住连默准备推开车门的手,最后对连默说。

她的手湿冷滑腻,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令连默不寒而栗。

十分钟后,站在人行道上的连默,等到脸色微凝的信以谌。

接到陈况的电话时,信以谌刚开了一瓶红酒,打算听听音乐,独自小酌。

信氏以建材起家,一点点由建筑工程的小分包商,逐渐发展成有能力参与大工程项目的投标,承揽大型建筑工程的总承包商。信父一直以此为豪。

“商机遍地都是,可是能抓住商机,从而发家致富的,只有少数那么一批人。”老爷子说到得意处,将胸脯拍得山响,“我!信浦生!就是其中之一!”

待发达以后,信父并不热衷购买奢侈品。在他看来,奢侈品无非是牌子响亮,功能和地摊货真心相差无几。信父也不炒股票,他曾很郑重地与长子信以谌做过一番深入的交流,表明他觉得股市瞬息万变,充满风险,他自己无意入市弄潮,但不介意给长子设立一个户口,由他自行处理。

信父最大的爱好,是买房。在房屋限制购买令下达以前,信父以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名义,在本城和老家购买了多处房产,其中便包括由信氏承揽施工建材的高级住宅小区临江苑的两套整层江景房。

临江苑的业主非常注重个人隐私,车辆进出小区都需经过电子眼扫描登记,访客需持有业主发出的访问密码才能进入底楼和登上电梯,每个密码只能使用一次,安全系数非常高。城中许多权贵人物都选择在临江苑安家。

信父很得意地对夫人说,等将来有了孙子孙女,和官二代、军二代、富二代、星二代一起长大,从小就积累丰富的人脉,总不会吃亏。

信以谌当时在一旁听得啼笑皆非。

二老想得也太远了。

可是现在回忆起来,他都会忍不住微笑。也许是时候,找一个女孩子,分享彼此的生活,生两个可爱的孩子,陪伴他们长大。

脑子里这样的念头才方生出,电话就响了。

他取过电话看了一眼,上头显示“陈况”,他遂接听电话。

彼端陈况的气息有点粗,仿佛长时间奔跑过:“信先生,连默没有按时回家,我看了下她的位置,在临江大道,靠近临江苑的路口,我有事脱不开身……”

不等陈况请托,信以谌已放下手中酒杯:“我离临江苑很近,我去吧。”

结束通话,他取过车钥匙和外套,下楼驱车往临江苑。车程十分钟后,他果然在靠近小区的人行道上看见连默的身影。

“连默!”信以谌在夏末的街灯惨淡的灯光中轻唤她的名字,“上车。”

连默乖乖地拉开车门,坐在他身旁。

“吃过饭没有?”

连默摇头。

“你先打个电话给陈况报个平安,我带你去吃饭。”信以谌笑笑,将车驶离路口。

连默想起电话里陈况焦虑的声音,略带歉意地拨电话给他。

“我没事,信先生接到我了。”

“我听人说你被一辆黑色林肯接走了。是谁?”陈况有自己的线报,一听说连默被人从家门口接走,他就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偏偏手边正在调查的婴儿失踪案又在紧要关头无法走开,只好请信以谌出面。

连默略一迟疑,还是实话实说:“是詹姆斯·庞的母亲。”

陈况在那头沉默一秒:“我知道了,你晚上回家把门窗都关好,自己注意安全。”

信以谌等连默结束通话,才状似不经意地问:“罪犯的家属骚扰你?”

连默点头。理论上,她是不应该被犯罪嫌疑人家属找到并私下接触的。庞女士说她在本埠还有些人脉,显然并非虚言。

信以谌显然也联想到了这一点,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计较。

他带连默去隐在僻静的老式洋房内的谢公馆吃饭。

公馆门口的领班一见信以谌偕连默下车,忙挥手让人代为泊车,一边引两人朝里走。

“信先生今天几位?”

“就两位。”

“还是以前二楼靠窗的位子可好?”领班周到地问。

“好的。”

领班引两人乘坐老式电梯,上了二楼,将他们领至靠窗能看见外头阳台上开满细密夜来香的座位。

空气中有夜来香的浓郁芬芳,令连默分神。

信以谌见她频频望向阳台上累累缀缀的黄绿色花朵,不由得一笑:“喜欢的话,就出去看看,反正上菜还有一段时间。”

连默眼睛一亮,随后起身往阳台上去了。

领班朝信以谌微笑:“这位小姐看起来与众不同。”

信以谌笑而不语,只注视着连默在阳台上弯着腰,仔细地观察如同瀑布一般垂下来的花枝,和上头繁星般细密的花朵。

领班心领神会地向他推荐当季的特色菜肴,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欣然离去。

信以谌也起身走到阳台上,问连默:“想不想种?让老板送你一盆。”

连默摇摇头:“家里已经种了茉莉花。”

她的精力有限,一盆茉莉花已经任其自生自灭,不想再带一盆夜来香回去,她怕茉莉花会觉得自己厌弃了它。

“美好的事物,并不是每一样都要拥有,这样静静地欣赏也很好。”

“那……等下送上来的秃黄油捞饭,我一个人吃,你在一边看?”信以谌笑谑。

“那个……”连默呆呆地望着信以谌,这不是欺负人吗?

信以谌哈哈大笑,挽了连默的手臂:“走吧,这里的秃黄油捞饭称得上是本埠一绝,保证你吃了还想再吃。”

他拉开椅子,待连默落座,这才坐在她对面。

“本店老板最拿手的便是做一桌不重样的蟹宴,又因老板本身姓谢,遂人称谢公馆。虽然一年四季生意都很好,但每到阳澄湖大闸蟹开捕的季节,生意就更加火爆。别家的秃黄油是用蟹壳熬制的,他家却是用一雌一雄整只膏满黄肥的蟹身熬的蟹油,和以高汤和不掺杂一丝蟹肉的纯蟹粉,小火焖炖出来的,充满了大闸蟹的精华。然后用最好的有机东北长粒稻花香米,搁在陶罐里用山泉水焖熟米饭,盛在瓷白如玉的饭碗里,浇上一大勺秃黄油……”

信以谌说得自己都馋了,望着对面连默亮晶晶的双眼:“我点了加量秃黄油,胆固醇什么的都是浮云!”

连默听了,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美食当前,胆固醇算什么?

秃黄油捞饭一送来,两人便埋头在美味当中。

“现在还不是蟹最肥最壮的时候,十一月秋风一起蟹脚痒,那才是吃蟹的最佳季节。到时候带你来吃最好的阳澄湖大闸蟹。”信以谌笑吟吟地对吃得两腮鼓鼓,面上全是满足颜色的连默说。

连默只管点头。油汪汪鲜芳馥郁的秃黄油在前,对于日常总是吃食堂和自己的家庭小炒的人来说,享受美食才比较要紧。

吃过晚饭,开车的信以谌不能喝酒,遂饮了一大杯姜枣茶驱寒。连默则喝了一杯老板自酿的桂花酿,绵甜的桂花酿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起来。

结账从谢公馆出来,信以谌驱车送连默回所住的小区,将车停在她家楼下:“你上去收拾几件日常衣物和用具,我在楼下等你。”

连默用眼神问:为什么?

“这里进出的人员太复杂,不安全,你暂时先住到别处,等案子尘埃落定,再决定是不是要住回来。”信以谌很坚决,大有你不收拾东西下来,我就在楼下等一夜的意味。

连默思及庞女士眼中并不掩饰的威胁颜色,遂点点头。

稍后费永年的电话也打过来,问明情况,他也赞同信以谌的做法。

“叫他把地址发给我,我叫你嫂子过去陪你住几天。”费永年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连默反驳。

“哦。”连默无奈,所有人齐齐当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绵羊。

信以谌随即将临江苑的地址发给费永年,自己则带连默回到临江苑的江景套房。

他名下临江苑的房子一直空着,家里蓉姨每隔一周过来打扫一次。他不止一次对阿姨说不用这么辛苦,阿姨却说如果不来打扫,万一有人要住进来,那清洁工作就是大进宫了。

现在想想,还是蓉姨有远见啊。

当电梯门左右滑开时,信以谌在心里暗暗道。

屋内只有一股久无人居住的冷清味道,却并不脏乱,没有灰蓬尘起。

待连默放下手上的小行李包,信以谌招手叫过她,手把手教她如何设置密码,又如何生成访客密码发送到访客的手机上。

“密码被底楼大门和电梯读取过后就失效了,不能重复使用。现在我已经把你的手机设为屋主,即使我来,也要从你的手机获取访客密码。”信以谌看着连默额角毛茸茸的碎发,“我等陪你的人上来再走。”

其实他想留下来,陪她说一夜话。即使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一起看着外头开阔的江景,也好。

只是,下次吧,他对自己说。

现在她说不上惊魂未定,但心思到底混乱起伏,他不想增加她额外的精神负担。

休息天,费永年带着妻子秦青,又叫上青空小刘,一起到连默的住处帮她把东西通通打包装箱。

青空听说詹姆斯·庞的母亲不知道从何渠道打听到连默的住址,堵在门口把她载走,致使连默不得不暂时搬进信以谌提供的住所,便一阵扼腕。多好的机会啊!就让他这么不知不觉地错过了。

青空叹息。做警察就是这点劣势,随时随地都有案件发生,时刻都处在待命状态,任何时候都有出警的可能。在家人需要陪伴的紧要关头,却恰恰在外出警,没办法伴随在家人的左右。

可是——要他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仅仅为了追求一份感情——青空自忖,他终归没有那么潇洒,说放就放。

没人注意他的纠结烦恼,费永年忙着和小刘把装有连默藏书的大纸板箱搬到电梯口去。秦青一边将连默冬天穿的大衣套进防尘袋里,一边交代连默,取出来穿之前记得先拿到阳台上晒一晒,杀螨除湿。

等到一切都整理完毕,费永年夫妻和小刘坐一辆借来的皮卡先行驶往临江苑,青空则留下来,与物业楼组长做一些必要的交割工作。连默的房子是向物业租的,如今一年租约尚有两个月才正式到期,连默不打算转租出去,遂打算空置一段时间,等租约到期,再考虑是续租或者退租。

物业管理的两个大妈老早就听说住在8号楼702室的女孩子出入有豪车接送,还是不同的男人,心中的八卦之火早已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烧。只是连默为人比较低调,并不喜欢四处张扬,作息也不很规律,她们想打听也无从入手。这时年轻英俊的青空到物业来请物业将水电煤气暂停,大妈们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头发花白打扮时髦的大妈热情地接待了青空,还额外泡了杯伯爵袋泡红茶请他喝。另一个大妈从大档案柜里找到8号楼702室的资料,两人头凑在一起看了一会儿,时髦大妈笑着问青空:“租约还没到期呢,小连就搬走啦?这一申请空置房停水电煤气,到时候想回来住一天两天可就麻烦了。”

青空向大妈一笑:“近期不会回来住,阿姨您不用担心。”

两位大妈被青空笑得老心乱跳:“是打算结婚了?到时候不要忘了给我们发喜糖啊!”

青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办理好空置手续,停了水电煤气,拿到盖有物业公章的回执,从两位热情的大妈处脱身。一看时间,已来不及去临江苑将回执交给连默。

最近市里接连发生两起婴儿失踪案件,两个婴儿都在自己家中无故失踪。家属心急如焚,警方也非常重视,全力以赴,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毕竟几个月大的婴儿,离开父母的时间越久,越难以找回。更要紧的是,如看护不当,小小婴儿很容易夭折。所以他必须回刑侦队,只怕费队和小刘也已经在赶回刑侦队的路上。

连默换了新环境,并没有觉得不适应。

恰恰相反,信以谌的这套江景房住起来太惬意,太奢侈了。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宽阔的浦江景致,从日出到日落,直至夜幕降临,所有风景都收入眼底,一览无遗。宽敞的客厅配备有顶级发烧音响的大电视,书房里有占据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天文地理,政治经济,艺术摄影,分门别类地排放整齐,简直像一座小型图书馆。

中午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坐在书房的飘窗上,捧一本书,手边放一杯热巧克力……连默在心里说,这完全是神仙般的生活!

她一边反复提醒自己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边毫无抵抗力地窝在飘窗上,悠闲散漫地度过整个下午的时光。

身为房主的信以谌,并不似她以为的那样,时时来访。他只在她搬来的第一天,礼貌地送来一个包装精致的小巧水果篮,里头装着七八样进口水果,每种只有一个:“怕你吃不掉,所以先拿了一点儿。有喜欢吃的,下次告诉我,我叫人整箱送来。”

又对连默说:“楼上的业主姓潘,为人比较热情活泼,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你若是嫌吵,可以去视听室,隔音非常好。楼下的业主是一对新婚夫妻,到欧洲度蜜月去了,一时不会回来。有什么需要维修或者处理的,尽可以打物业电话。”

他说得非常详细,连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都不错过。

“谢谢。”连默对信以谌说。

他闻言微笑:“医学检验中心落成在即,到时还要请你多提专业意见才是。”

连默粲然一笑:“没问题。”

周一连默上班,听说婴儿失踪案已经取得进展,青空小刘带着两个失踪婴儿父母的基因样本,连夜搭乘飞机赶往外地。当地才刚成功端掉一个拐卖婴幼儿的犯罪团伙,有犯罪成员交代,当地警方解救的八个孩子中,其中有三个婴儿是从浦江偷来的。

听局里的同事讲起,能端掉这个家族犯罪团伙,完全是靠陈况抓住了其中在申城负责接收转移婴幼儿的中间人。

最新传来的消息令大家都感觉松了一口气。

如今一个家庭多数都只有一个孩子,一对夫妻失去新生儿的打击,有时候是毁灭性的。自责没看好孩子,相互指责对方疏于照料,彼此悔恨争吵,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崩溃的例子屡见不鲜。现在孩子有找到的希望,就如同在毁灭的深渊里忽然亮起一团火,前面的路充满了光明。

临近中午时,报警台接到报警,说是工人小区8号楼701室传出恶臭,上下邻居敲门无人应答,物业不想擅自破门而入,遂打电话报警。

接警后十分钟,工人小区所属派出所的干警到场,与小区保安在物业的见证下合力撞开701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即使已经当了十多年片警的老警察也忍不住捂住口鼻蹿到门外。

701室的客厅地板上,躺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两名片警在反应过来以后,当即拉起警戒线,请一切不相干的人士离开,以免破坏现场。在等刑警前来调查取证的同时,片警问是谁打电话报的案。

701室对门的两个女孩子怯怯地举手说:“是我们打的电话。”

“说说当时的情形。”片警采集一手资料。

贤珍握紧了明竹的手:“我们昨天晚上下班回来已经闻到怪味,但是……平时并不往来,也不好过问。我当时以为是榴梿的臭味,没怎么在意。今早去买菜的时候,听见电梯里两个阿姨说楼道里一股怪味道,臭得不得了。”

贤珍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地看了看片警。

“没关系,你继续说。”片警约略知道她是怕人知道她多管闲事。

“我买菜回来,走出电梯,仔细一闻,觉得这臭味不像是榴梿。又想起电台里总是说煤气泄露会有臭味,就打电话给物业。物业的人上来后,也说有股怪味,可是他们不愿意撞门,可是万一有人煤气中毒呢?所以……我就打了报警电话。”

“你做得很对!要提高安全意识。以后碰到类似的情况,打电话找警察是最好的方法。”片警安慰贤珍。

没过多久,刑警也上来了,在现场拍照并采集样本。

大约半小时后,接获任务的连默带着实习生走出电梯。

贤珍和明竹眼睛一亮:“姐姐!”

从现场采集完样本的两名刑警对才到的连默一笑,遥遥朝走廊另一头点点下巴:“那两个嗲溜溜的小姑娘,是连医生的妹妹?”

实习生在后面摸着下巴冲连默直笑。

连默有些无奈地摇头:“是两个以前的邻居。”

“叫起人来好亲热的,”两人低声模仿,“警察哥哥……”

实习生听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抚一抚手臂。

“我先到现场取证。”连默在心中叹息。贤珍明竹,两个女孩子在都市中打拼,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逢人就叫哥哥姐姐,人家就不会看不起她们,会善待她们。可是她们不懂,有时候都市里的人总是自成一个圈子,她们想融入这个圈子,不是甜甜地叫几声哥哥姐姐就能达到目的的。

连默弯腰越过警戒线,穿上一次性鞋套,戴上手套,接近躺在客厅正中地板上的尸体。

邻居太太肿胀变形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她躺在一只套冰箱用的大塑料袋中,全身布满褐色的腐败绿斑,尸体已经呈现出高度腐败。由于套冰箱用的大塑料袋并不密封,所以腐败气体逸出,导致空气中充满腐尸的恶臭,又从同样密封性能极差的门缝中散逸到走廊的空气当中。

连默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检视塑料袋,注意到刑警已经在上面取过指纹。邻居太太如同一大块腐肉般躺在那里,平时的气焰早已经连同生命一起化为乌有,空余一具庞大的躯壳。她穿着平时进出买菜常穿的绿地碎花短袖衬衫,相同材质的花短裙裤,一双眼睛蒙着一层死灰的荫翳,凸出在眼眶外头,本就宽厚的嘴唇朝外翻着,显得十分怪异恐怖。

尸体运回法医实验室,静静躺在验尸桌上。

拍照存证以后,连默戴着一次性手套袖套围裙,以及一次性护目镜和塑料面罩,这才取过剪刀,慢慢将充满腐败气体的塑料袋剪开。

空气中霎时间全是腐臭味,强力换风的独立通风系统也没办法将这股腐尸味顷刻排走。

连默拿剪刀慢慢剪开黏连在腐烂尸体表面的衣物,缓慢而坚定地将之从腐尸皮肤上移除,放到一边。

实习生在一旁面无表情,默默记录。

室内一时除了尸检台的强力抽风声和解剖刀划开皮肉的声音,再无其他。

连默歪头看了一眼再也无法鄙视冷嗤的邻居太太。

“这让我想起以前参观过的科莫多巨蜥。”连默对着高度腐败的尸体轻道,“它们体型庞大,但是行动非常迅速,奔跑起来时速甚至能达到二十公里。然而它们很少通过奔跑猎捕食物,通常它们都是静悄悄地潜伏在猎物会经过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等待,一旦猎物进入攻击范围,就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猎物。你知道它们从不清洁口腔吗?”

实习生摇头:“显然没人敢替它们刷牙。”

连默一哂:“自然界中很多动物都懂得清洁自己的口腔,比如鳄鱼,作为肉食动物,它的齿缝里嵌满了肉屑残渣,时间一久,就会腐烂滋养蛆虫,所以鳄鱼很喜欢燕千鸟落在它嘴里,在口腔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剔除牙缝里的肉渣,将口腔清理得干干净净。科莫多巨蜥则不然,它们不在乎自己嘴里散发出腐臭,恰恰相反,正是这种口腔环境,使得它们的唾液中含有多种致命的脓毒性细菌。猎物一旦被巨蜥咬上一口,即使当时侥幸逃脱,也最终会死于痛苦的败血症。”

“所以它们其实是用自己的口水杀死猎物……”实习生总结道。

连默笑起来:“这么理解也没错。它们会耐心地等待猎物痛苦地死去,然后慢吞吞地享用自己的美餐。如果吃不掉,就找个地方埋起来,等需要的时候再扒出来,继续吃。”

“铜肠铁胃。”实习生对食腐动物敬佩不已。

待做完尸检,连默和实习生将尸体移交至太平间。

邻居太太死状极为凄惨,凶手在她胸腹部连刺三十余刀,刀刀命中要害。连默推测最初几刀已经致命,后面的那三十刀每一刀都是在泄愤,是典型的**犯罪。

办案刑警接到尸检报告后,很快锁定犯罪嫌疑人,正是邻居家的先生。

连默觉得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邻居先生人瘦瘦的,一向沉默寡言,两人之间剧烈的争吵往往只有太太一人高分贝的谩骂,而他只偶尔低声回两句,然后引发邻居太太新一轮更激烈的叫骂。

连默早就怀疑,一个人怎么能忍受婚姻走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可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毫无幸福感的婚姻……手段太过惨烈。

听办案刑警说邻居先生非常平静地承认,是他在上周四晚上,因和妻子发生争执,一怒之下,用家中厨房里的长柄西瓜刀刺死了妻子。儿子当时去同学家了,他找借口支儿子到爷爷奶奶家住几天,自己则想方设法处理尸体。但小区里人多口杂,他还没来得及想到妥当的方法将尸体移走,已经被邻居发现并报警。他愿意认罪。

“他说他终于能得到解脱。”办案刑警说此案的破案速度前所未有地神速。

连默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所有人遗漏了。

下班后信以谌约连默一道去吃正宗印度菜,连默在等菜的间隙,向信以谌说起自己的疑虑。

“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信以谌很喜欢听她用柔缓而略略带一点点微凉的声音,讲述工作中的见闻。他想大抵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为了能理解她的世界,他最近购入大量法医学书籍,闲来无事便读一点。

连默略苦恼。

警方已经掌握动机,也取得铁证。

整幢楼乃至整个小区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不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时甚至上演全武行。而凶器上则沾满了他的指纹,洗衣机里还有沾满死者血迹的脏衣服。

整个案子看来确系邻居先生所为,但令连默想不通的是:“他已经忍受了她那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争吵,已然成为家常便饭,是什么导致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你有没有将疑问向办案刑警说起过?”

连默摇头。她的专业领域是尸体检验,帮助警方破案,而不是干涉警方办案。

“我建议你向贵局的费队长陈述自己的观点。”信以谌对连默微笑,“在我和费队长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觉得他是一个刚正不阿又有职业操守的人,相信他会重视你的看法。”

由费永年出面,比连默出面要妥当得多。

“嗯。”连默听后点点头。

次日,连默趁午饭的工夫,在食堂里和费永年将她不明的疑点说了:“能不能再次审问嫌犯,问他几个问题?”

“谢谢你,费队。”连默微微鞠躬。

费永年忍住了没让自己伸手摸连默的后脑勺:“我们作为人民警察,本来就是要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有这样的疑问,我们就要把疑问查清楚。你愿意和我说,证明你信任我,这是好事。去吧去吧。”

等连默转身进电梯下楼去了,他才和慢慢踱步过来的主任说:“这孩子好像从上次的事里缓过来了。您看,这干劲儿多足!”

主任闻言一乐:“说得好像你自己年纪多大似的!你也才三十出头,正是大好年纪,别总学我老人家。”

费永年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吗?

下午青空送连默到分局刑侦队的看守所,在监控室里旁观办案刑警提审邻居先生。

屏幕里,邻居先生穿一件蓝灰色布衣,外面罩一件橘色背心,剃了个平顶头,整个人显得很平静。当两名负责审讯的警员提问姓名性别年龄时,他都一一作答,并没有流露出抵触反抗的情绪。

其中一名干警看了一眼记录板上的问题,面无表情地问他:“你上次交代说案发当日是和妻子发生争执,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所以用刀刺死了妻子。具体说一说,当时是为了什么发生争执的?”

邻居先生一愣,随即又平静地供述道:“就是那些日常琐事,鞋子没放好,东西没摆整齐,不争气之类的。”

两名干警对视一眼,这和当时他的供述并没有出入:“你一共刺了妻子几刀?”

“我当时太生气了,胡乱捅了好多刀,没数过。”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起伏,就是平铺直叙,仿佛在讲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

“你是怎么刺死你妻子的?”负责主审的干警觉得这是多此一问,“演示给我们看看。”

邻居先生坐在审讯椅里,手上戴着手铐,听警察让他演示一遍杀人的过程,又愣了愣。这次他愣神的时间比较久,久到两名干警都察觉到了。

“怎么,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下得了这个狠手,让你演示给我们看,反而没勇气了?”另一名警察讽刺道。

邻居先生咬了咬牙,用一只手模仿持刀的动作,连着手铐上的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就这样。”

“就这样?你是正面面对死者,还是面对死者的背部?当时死者是站是坐?”

邻居先生彻底回答不上来了。

“不是他。”监控室里的连默肯定地说。

青空点头表示同意。

这件案子是分局刑侦队负责办理的,他作为市局刑侦队的刑警不便越俎代庖,但他相信分局的这两位刑警的专业素质,他们一样会发现这些疑问,并加以追查。

“死者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如果他和死者面对面站立,像他自己所演示的那样挥刀刺下,刀口应该以斜角刺入死者体内,而不是像尸体上那样的垂直刺入。”这些她都详细记录在尸检报告上了,警方如果不是过于自信邻居先生一定就是凶手,不会忽视这些细节。

“走吧。”她轻声对青空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交由刑警们来处理吧。相信他们会重新审视证据,寻找真正的凶手。

但在连默心里,真凶已经呼之欲出。

她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悲哀。

她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小儿子黑了瘦了,可是人看起来比他们出门前精神不少。

这是信氏二老在欧洲连考察市场带旅行游玩,一去半年,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儿子,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长子以谌从小老成持重,做事有条不紊,不必大人操心。幼子则和大儿子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仿佛所有顽劣的基因都让他一人继承了去,招猫逗狗,惹是生非,总少不了他。

这回惹上命案,他们远在欧洲,其实是收到了消息的。但思及小儿子从来的脾性,也知道若是再不让他吃些苦头,往后还有的是要跟在他屁股后面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如今他们还健在,但是有朝一日辞世以后,谁还会事事处处替他着想?长子以谌吗?哪个兄弟有义务扶持另一个兄弟一辈子?即使以谌肯,他将来的妻子也未必愿意。

二老如此一思量,就强忍住回国的冲动,继续他们的欧洲之行,只是偶尔与老友黄伟荣律师互通消息,了解事件进展。得知以诺洗清嫌疑,又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在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做助理,这才长出一口气,一颗心落回原处。

信以诺一见父母回来,欢呼一声,扑上前一左一右搂住二老肩膀:“爸,妈,你们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信浦生一板脸,信母则拍拍他手背,满目慈爱:“带了,怎么能忘记给你带礼物?”

信二少爷闻言侧首在母亲脸颊大力一吻:“还是老妈对我最好!”

又附在母亲耳边,絮絮叨叨地告状,说哥哥以谌如何霸道,如何独裁,停了他的信用卡云云,要母亲务必替他主持公道,好好教训以谌,尽早还他经济独立大权。

不待信母答话,信浦生冷哼一声:“我看你活蹦乱跳,以谌应该没把你怎么样才是。经过这么多事情,还没学乖?!”

以诺挤眉弄眼,下巴压在母亲肩膀上嘿嘿笑。

信以谌在一旁接过司机拎进来的行李,并不为自己辩驳。告状这种小儿科的事,也只有以诺做得出。

“走,我们两父子去书房说话,让他们娘儿俩慢慢八卦。”信浦生拍拍长子肩膀。

信以谌将行李放在门厅的沙发旁,随父亲进书房去了。

父子二人在书房里将这半年间公司的发展,未来的走向,欧洲行的收获一一做了交流,一直谈到蓉姨敲门叫两人吃饭,这才暂时告一段落。

席间,信母问儿子:“听你弟弟说,你有女朋友了?”

以谌淡淡扬眉,瞥了以诺一眼。

以诺一挑眉,做出一副“我不怕你,老妈会给我撑腰”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此番被牵涉进命案,母亲见他平安无事,也许就算了,可是父亲必然是要和他算账的。他先抛出哥哥有女朋友的重磅消息,保管让二老的注意力悉数转到老大身上去,他自己则可以趁机全身而退。

以谌微笑:“还不是女朋友,只是比较欣赏的女孩子……”

没等他将话说完,以诺便来拆他的台:“妈你不要听他瞎讲!他临江苑的房子都给人家住了。”

信母一听,眼睛“叮”一下亮了,大儿子把买来做婚房的临江苑江景房都给对方住了,这还不是女朋友?

连信父都来了精神:“以谌,你弟弟没乱说吧?”

“女孩子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人品怎样?家庭背景如何?”信母迭声问,“什么时候带她来吃饭?”

信以谌苦笑。他除了知道连默的姓名职业,觉得她品格良好外,其他问题还真答不上来。

信父见儿子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又深信长子的为人,直觉认定小儿子在瞎扯,遂怒瞪以诺一眼:“这也是可以瞎说的?你自己男女关系混乱就算了……”

“什么叫‘我自己男女关系混乱就算了’?”以诺不干,与老父顶嘴。

“你爸不是这个意思,以诺你别误会。”信母安抚小儿子。

以谌悠然吃下最后一个蟹粉小笼包,说一声“我吃完了”,丢下脸红脖子粗的弟弟,朝父母略略点头:“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他上楼取了外套与车钥匙,一边下楼,一边听着餐厅里以诺哇啦哇啦的辩驳声,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不必他祸水东引,以诺自己就会跳出来,替他引开父母的注意力。

以谌在十月末的夜色里驱车奔驰,不知不觉就将车子开到临江苑门口。

月色朦胧,临江的风里带着一点点氤氲水汽,他坐在车里,望着小区里点点的灯光,忍不住打电话给连默。

“……喂……”以谌声音低沉温柔,仿佛怕惊动沉睡中的公主。

“信以谌?”电话那头连默听出他的嗓音。

“嗯。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两个杏花楼的豆沙包,喝了一碗甜酒酿。”连默向他说起自己的晚餐内容。

“营养不够。”他轻笑,“你出来吧,我带你去夜市吃。”

连默静默两秒,道一声“好”,结束通话。

以谌只在车里等了不到十分钟,连默就从小区门口走出来。如水般凉冷的夜色里,她穿着一件灰色印有猫咪图案的连帽卫衣,配一条牛仔裤,脚踩一双跑步鞋,看起来就像是打算晚上出门运动的路人。

然而以谌知道,在这如邻家女郎般随意的表象之下,是一个怎样坚定与冷静的灵魂。

他恰恰,被这样的灵魂所吸引。

以谌带连默去市中心最有名的夜市吃消夜。

“市政府有整治这条夜市街的打算,想将之规划打造成正规的美食一条街。以后也许就吃不到这条街上有名的黑暗料理了。”他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穿行在食客如织的夜市里。

连默想起他们在西宁夜市的那一晚,不由得露出一点儿笑容来。

两人选了一家生意极火爆的海鲜烧烤排档,站在长长的一条人龙中排队等位子。

空气中飘浮着孜然、蒜蓉、辣椒经由炭烤发散出来,混合在一处的独特香味儿,使得食客们心甘情愿驻足,花大把时间等待。

“你的问题,向费队反映过了?”以谌站在连默外侧,护住她不被行人擦撞。

连默点点头:“反映过了,也得到了解决。”

邻居先生既然不是凶手,那么凶手自然另有其人。能让邻居先生心甘情愿为其顶罪的,除了儿子,还会有谁?

警方旋即在邻居家儿子读书的高中,经由校方配合,带走他至警察局进行问讯。那满脸痘痘的少年一开始还在狡辩,但当警方出示犯罪现场的模拟动画,演示凶手是怎样行凶的时候,少年开始崩溃。警方进一步向他证明他父亲不是凶手的时候,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瓦解,向问讯他的刑警交代了弑母行凶的全过程。

那其实是个很寻常的周四傍晚,他放学回家,母亲已经下班回来,父亲还没到家。他躲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心里却惦记着同学给他的一个网站地址。同学说那个网站里有好东西,保管他看了不后悔。他隐约知道同学说的“好东西”是什么,早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他等了半天,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开始烧饭的声音,估计她一时不会进来查看他的学习进度,就偷偷打开电脑浏览器,输入同学给他的网址。

网页上跳出许多不堪入目却又令人血脉贲张的图片,下面还有不同类型的视频。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如何能抵抗得了这样的**?他毫不迟疑地点开其中一个视频,一看究竟。

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母亲忽然拿着西瓜刀推门而入,问他:“要不要吃块西瓜……”

他来不及关闭页面,视频中男女媾和的画面瞬间被母亲看个正着。

连默想起录像里那个平时安静的少年来。

信以谌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蓦地伸手揽住她的脑袋,将她的脸颊轻轻压在自己肩膀上:“累了?那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

连默呼吸间充满了他身上好闻的织物柔软剂味道,忍不住皱皱鼻子,把心底那点儿低落的情绪抛开:“谢谢。”

随着詹姆斯·庞交代认罪,案件细节逐一浮出水面,往日其父其母凭借身居要职而干预调查的事实也遭到媒体披露,令大众哗然。

如今两人都在接受警方问讯,一切大白于天下。

舆论压力令得当年一力主张放走詹姆斯·庞的负责人引咎辞职,坚持不懈最终将之抓捕归案的费永年与陈况则获得迟来的表彰。

然而陈况并没有流露欣喜颜色,他在尘埃落定的时候,决定前往美国。

费永年到机场为陈况送行,见一旁还有信二少爷在,倒也不是很意外,只挑了挑眉。

陈况与他握手,拍打彼此肩膀。

“打算去多久?”费永年问陈况。

“不知道。”陈况承认自己毫无把握,“总要见到她过得幸福吧。”

倘使她过得很幸福,他也不必再去打扰。反之,他会告诉她,真正的犯人已经伏法,过往阴霾已经散去,请她也放下旧日伤痛,重拾快乐。

费永年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走到一边打电话的信以诺:“陈况,有时候机会稍纵即逝,不会在原地等你。”

陈况随着他的视线望向讲电话讲得眉飞色舞的信以诺,露出一点点笑来:“我知道。可我欠她良多。”

他没办法自顾自放下往事,追求新的人生幸福。他欠她结束噩梦、解除心灵束缚的那把钥匙,欠她重拾往日飞扬自信的一句咒语。

费永年咽下叹息,他如何会不知道陈况的愧疚?

“前往洛杉矶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站楼登机提示以中英双语开始广播,“……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7号登机口登机。”

“祝你一帆风顺,心想事成!”费永年握拳,捶陈况肩窝,“去吧!”

陈况微笑,朝尚未结束通话的以诺挥挥手,拎起背包大步走向登机口。

以诺与费永年一道目送陈况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内,喃喃道:“我总觉得,况哥此去,短时间不会回来。”

费永年睨一眼信二少爷的侧脸,觉得这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富二代直觉精准得有些出人意料。他脑海里念头方起,便见信以诺握一握拳头,振臂自言自语:“况哥将调查工作室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辜负况哥对我的期望,加油加油加油!”

连默接到陈况由总机转至她办公室的越洋电话时,正坐在办公桌旁埋头吃午饭。

盒饭由实习生自食堂带回,香嫩鲜滑的花菇炖鸡,绵糯入味的焖茄子,清甜爽脆的腌脆瓜,盛装在半透明餐盒内,外头套着印有好心情图案的防热纸套。

连默从办公桌抽屉内取出装有环保筷的乌木盒子,自里头拿出筷子,边吃饭边看卷宗。她手头有桩陈年旧案的法医复核鉴定报告需要完成,证据链看似完整,一环紧扣一环,却又有自相矛盾之处,令她一时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的神通。

当接起电话,听到陈况的声音,连默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开口道:“嘿……”

“吃过饭了?”陈况问,带着一丝不放心。

“正在吃。”连默看一眼吃了过半的盒饭,用筷尖戳防热套上的波纹,在上头留下一串省略号似的痕迹。

“隔着电话,我都能闻见饭香。”陈况轻叹,“到美国不过三天,已格外想念国内的饭菜。”

连默微笑出声,仿佛平静湖面上微风吹起一片细细涟漪:“事情办得可顺利?”

彼端陈况沉默两秒,随后朗声说:“暂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不过我不会轻易放弃。”

“加油!”连默说完敛声。

她从费队那里知道当年的事,终于将缺失一角的拼图还原完整。

“陈况重情重义,为此再没有同人谈过恋爱,他心里一直觉得对前女友的遭遇负有责任,满怀亏欠。”费永年替陈况惋惜,“这件案子,不但耽误了他的前程,也将他的感情生活摧毁殆尽。”

费永年用力摆手:“他此去是想要与过去告别,开始新生活。”

连默伸出右手,越过左肩,轻轻触摸肩胛骨下方微微凸起的伤疤。

过去,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与之告别,从此不再纠缠的。

“你注意安全,三餐要定时,别同老费客气,叫他请你吃饭,”陈况絮絮叮嘱,“工作永远后续有来,万勿废寝忘食,劳逸结合才好。”

“嗯。”连默轻轻应道。

“不多说了,你快去吃饭,免得凉掉。”陈况率先挂断电话。

连默持着“嘟嘟”作响的听筒,静默片刻,将听筒放回电话基座上。

陈况没同她说起归期,她也未与他道过再见,就好像两个人,明知此去将一别经年,谁都舍不得说一句“再见”。

连默站起身走到地下一层连接地面的一排透气天窗跟前,仰望窗外。

室外有鸣蝉,停在办公大楼后头的悬铃木上,极力地振动腹部,发出高亢声响,只为吸引雌蝉与之交尾,为它漫长却又短暂的一生谱一曲嘹亮的欢歌。

连默侧耳倾听,听见生命转瞬即逝,听见长夏将尽,秋日欲来。

第一章

挚爱

服务员蓓蓓检视自己身上的制服,没有发现不妥之处,又正一正脑后的圆髻,这才将工作车上的物品清点一遍,随后签到与夜班同事交接班,开始她这一轮早班。

签到时夜班同事嘉美将夜班记录本与钥匙移交给蓓蓓,朝她眨眼睛努嘴巴,说别墅东翼只有拜占庭套房昨晚有一场派对狂欢,需要打扫。蓓蓓听后点点头,知道至少早晨的工作量不会太大。

蓓蓓推着摆满干净替换物品的工作车,走在深长的走廊上。整幢别墅似沉浸在睡梦中的巨兽,悄无声息。偶有声响也转瞬便静默下去,并不能惊醒沉睡中光怪陆离的野兽。厚软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足音,只有清洁车的万向轮在调整方向时发出的细微金属摩擦声陪伴她踽踽前行。

她来到拜占庭套房门前,见门外“请勿打扰”指示灯并未亮起,遂弯曲右手食指,以食指关节有节奏地敲门三下,随后朗声用中英文问:“服务员,我可以进入房间吗?”

套房内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蓓蓓等待片刻,见没有人回应,再次敲门,仍然无人应门,她便从系在腰间的围裙兜内取出服务卡,刷开房门。

蓓蓓推开一小条门缝,一股混杂着烟味、酒味和体味的怪味儿扑面而来,像一只有形的手猛地袭向鼻腔。她强忍打喷嚏的冲动,一手按住门把手,另一手第三次敲门,并表明来意。

拉着遮光窗帘的室内一片暗沉,静寂如同黑夜。

蓓蓓轻手轻脚走入套房,一路小心翼翼地用外脚背侧推开客人丢掷在地上的酒瓶,为自己清理出一条路径,来到落地窗前,在黑暗中踅摸片刻找到遥控器,伸手按动开关,厚重的窗帘缓缓左右滑开,外头的天光水银倾泻般照进室内。

她推开窗,一股微微潮冷的空气猛然灌了进来,将房间里混浊难闻的气息冲淡。

蓓蓓深吸一口气,这才返身开始收拾打扫工作。

套房地上除了酒瓶、话筒,还凌乱地扔着不少个人物品,蓓蓓一边弯腰将主人弃之不顾的轻薄纱丽捡起,一边腹诽:这些有钱人实在滑稽!连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恐怕都分不清楚,更别说弄明白拜占庭与土耳其之间的异同了。铺几块波斯地毯,放一张阿拉伯圆床,缀一顶亮闪闪的帐子,便好意思叫拜占庭套房。

蓓蓓将男士女士们遗落的领带与丁字裤归集在一处,准备稍后交给领班,起身抬眼之间,无意中瞥见轻烟般缀满水晶珠管的纱帐有一角未曾拉好,露出一线缝隙,刚好可以看见圆**的**躯体。

蓓蓓微愣,赶紧又垂下眼去,毕恭毕敬地致歉:“抱歉打扰您的休息,我稍后再来打扫。”

青纱帐内毫无反应。

蓓蓓蹑足打算离去,心头却又觉得不妥,犹豫数秒,到底还是返回床边,伸手打算将那一角轻纱拉好,免得其他工作人员进来撞见客人赤条条的模样。

蓓蓓脑海里闪过老家祠堂里停灵待葬的死去老妪的面孔。她猛然向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还没来得及收走的酒瓶上,整个人踉跄着朝后跌倒。她挥舞双臂,在空中乱划乱抓,然后“嘭”地摔在地毯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硌着了,钻心地疼。

她不顾后背与腰臀处的疼痛,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逃出套房,努力不让尖叫冲破喉咙。

外头一道闪电撕破天幕,骤雨倏忽倾盆而至。

浦江的秋天,来势如同眼前这场大雨,又猛又疾,猝不及防。

连默站在本城颇有名的顶级私人俱乐部别墅门廊下头,收起雨伞。侍立在一旁的门童立刻上前接过她的伞,替她挂在门边的伞架上。

身后同样淋得半湿的实习生猛打喷嚏,一边喃喃说抱歉。

连默朝门童微微颔首,拎着现场勘查工具箱快步走入底楼大厅。

由停车场到大楼短短几十步路,雨水已将她制服的藏青色直管长裤裤脚打得湿透,甫一进入开着冷气的别墅中庭,行走间湿冷裤管贴附在小腿上,凉意入骨,连默不由得打一个寒战。

她行至高挑开阔的中庭,环顾别墅精致低调的优雅装潢,不意外地看见被两名刑警限制在别墅西翼偏厅接受身份核实,暂时不得离去的工作人员与俱乐部会员。

聚在一处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的人群因她与实习生的到来,有片刻鸦雀无声的沉寂,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被定格,随即又活了起来,若无其事地交头接耳。

背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卫青空的声音传来:“连默!”

连默下意识转身回头,一张干燥温暖的棉线毯子兜头罩过来,披在她肩背上。

她一手揪住毯子两个边角,来不及致谢,青空已连连摆手:“现场在二楼,跟我来。”

“……”实习生后退一步,用力擤鼻子,嘀咕,“差别待遇。”

两人跟在青空身后,搭乘复古电梯,上到俱乐部二楼。

“此地一楼是公共区域,对所有会员开放,二楼则较为私密,为俱乐部会员提供私人定制服务。”青空在前头引路,抓紧时间向连默介绍案情,“今早有服务员进入包间打扫卫生,发现两名死者,俱乐部立刻报警。”

“现场可保护起来了?”这是连默唯一关心的问题。

青空重重叹息:“服务员将房间打扫过半,恐怕现场已遭破坏。”

连默拧眉:“这样啊……”

有警察站在二楼过道厅为一个穿服务员制服,半垂着头看不清眉目的女孩子做笔录,听到电梯铁栅门拉开的响动,女孩子飞快地抬起头来瞟了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

拍照取证和固定证据的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见青空陪连默进来,刑侦大队小刘警官朝两人招招手:“连医生,这里!”

连默绕过一侧地板上被凌乱丢置还未被收走的啤酒瓶与话筒,谨慎地避开一团抛在床脚下的被子,接近房间正中央轻纱半笼的巨大金色阿拉伯圆床。

缀满晶莹剔透水晶珠粒的轻纱在室内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若非纱帐一角已经撩起,连默很难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两具**精壮的年轻男性尸体。

两具男尸一人四仰八叉正面朝上,一人五体投地正面朝下,以截然相反的两种姿势横在充满异域风情的圆**。

连默将法医勘查箱放在床边铺有金银丝交织的波斯地毯的地板上,测取两具男尸的肝脏温度,初步推测两人应该死于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四点之间,在实习生接过肝温计后,微微倾身在其中一具尸体上方,趋近观察。

她注意到正面朝上的死者口鼻周围有少量白色泡沫,同时嘴唇与指甲床发绀,下身处有一摊秽物。

连默绕到圆床另一边,蹲下身,视线与床面持平,检视正面朝下的死者口鼻,果然同样发现嘴角有些许白沫。

实习生适时地递上物证提取棉签,连默分别就两名死者口腔与鼻腔内的白色泡沫取样,装入独立保存盒,再放进物证袋内,密封并编号。

连默站起身,自勘查箱内取出便携式多波段光源,示意在现场执勤的刑警拉上套房窗帘并关上灯,随后打开多波段光源,朝**一照。

幽幽光线映得众人脸色一片惨淡,也照出巨大阿拉伯圆**处处肉眼可见的荧光痕迹,正面朝上的死者下体更是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烛光,荧亮夺目。

执勤刑警重新亮灯,一号死者检查取证完毕,由现场刑警装进裹尸袋中,等待运回法医实验室进行解剖。连默朝实习生招手,示意她同她一道将正面朝下的死者翻过来。

“好沉……”实习生用手掌推动死者肩膀,发出感叹。

“死者身高目测五英尺九英寸,体重大概两百磅,根据重力公式,至少要施加八百八十牛顿的力,才能移动死者。”连默双手掀动尸体一侧大腿,与实习生一同用力,将死尸翻过身来,“沉很正常。”

实习生指着尸体:“连、连医生……”

“嗯?”连默不明所以。

“这……”实习生发现周围刑警包括站在近处的青空、小刘都面色如常,仿佛司空见惯,忙清清喉咙,力持镇定,“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不倒?”

她一边采样取证,一边向明显被传言误导的实习生解释:“众所周知,心脏是有脊椎动物身体内最重要的器官,在收缩、舒张跳动过程中推动血液流经身体各部分,循环往复,维持人体正常功能。一旦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将无法经由心脏产生的压力输往全身。此时重力开始施展魔法,血液在重力作用下,将慢慢聚集到身体位置最低的部位。男性倘使以站立或者正面朝下的姿势死亡,并保持这一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