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02

这瓶金牌威士忌就是旅行纪念品之一。

秦青本来开玩笑说等到两人金婚时打开来喝,可是一听说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凶手被擒获,案件虽然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但取证阶段已经结束,这次证据确凿,再不会令真凶逍遥法外。她立刻就将酒取出来,交给费永年。

“去吧,我知道你们两兄弟有很多话想说。”她把酒瓶塞到费永年手里,推他出门。

费永年临走之前,在妻子脸颊上大力一吻。

随着旧案得破,一切笼罩在他们生活里驱之不散的阴霾悉数冰消雪解,露出清晰的面貌来,他又重新焕发出了他们相识相恋时的那种青春的活力。

来到陈况家,前来开门的陈况与他相视一笑。

他们有太多话想说,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这四年来他们所经历的和承受的。到最后,不过付之一笑。

费永年把自己带来的熟菜交给陈况,自己开了酒,两人就坐在客厅里,一边喝酒看电视,一边闲聊。

“……我有几年没好好放假了,这次要认认真真地休个年假,和秦青到马尔代夫或者毛里求斯这样远离人群和俗事的地方去度假,没有手机和电脑,只有我们俩……”费永年放松地伸展手脚,靠在沙发里。

陈况朝他举杯:“预祝你和嫂子假期愉快。”

“你有什么打算?”费永年知道比起他来,陈况的心结更甚。

“我?”陈况笑笑,“我暂时没什么太具体的打算。也许——会去美国走一趟吧。”

前女友一家移民去了美国,他曾经前往他们在本埠的旧宅,房子已经出售,里面住着新搬来的业主。他说自己是年家的旧友,有要紧的文件想交给年家。新业主便给了他一个美国西海岸小城安纳海姆的地址,说原房主交代过,一年内如果有什么信件包裹寄到他们的旧址,麻烦他们转寄美国。

这些年他从未试图联系前女友,不想让往日不堪的回忆惊扰到她。但现在,也许他真的应该去安纳海姆走一趟,将往事彻底了结。

这时电视里播出的一则新闻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西宁北山烟雨景区一位来自申城的游客昨天下午在游览九窟十八洞时发生意外,当场死亡……警方正在调查死因……”

连默正在西宁!费永年和陈况心里齐齐闪过这个念头,遂一同抬头望向电视,恰看见连默的面孔在镜头里一闪而过。

费永年坐正身体,放下酒杯。

“你不便走开,我跑一趟。”陈况镇定地对费永年说。

两人步调一致地站起身来,陈况回房间去取自己的证件和钱包,从大衣柜里拽出一只迷彩色旅行拎袋,已可以出发。

“我回局里去和当地警方联系,了解进展,我们随时保持联系。”费永年和陈况一起出门,一人往机场,一人往市局,背道而驰。

潘警官放下电话。

稍早时候,申城市警察局核实了连法医的身份,并表示会积极配合调查,尽快将其他旅行团成员的背景调查资料传真过来。他将事情大致经过对申城警方做了说明,表示只要排除他杀嫌疑,包括连法医在内的一行人就可以继续假期了。

事件目前看起来像是单纯的意外,旅行团的成员表面上与死者都没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但是——潘警官摸摸自己的方下巴,在死者死亡前后的这段时间里,除了连法医和导游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太站得住脚。

死者妻子表示她一路三跪九叩,丈夫等得不耐烦,就一个人先往前走了。等到她追赶上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头破血流倒在栈道上了。

年轻小夫妻则彼此证明他们一直都在一起,沿路拍了不少照片,照片中基本上都是妻子在风景前做剪刀手的留影,也有不少两人的合影自拍。两人均表示没注意死者,等听到死者妻子的尖叫,他们循声往回走了一段路才发现的。

三个白领的叙述就比较耐人寻味。

曹贝妮说她走得累了,因而坐下来休息,等小傅去找小宋要水喝。

小傅说小宋走得太慢落在后面,曹贝妮又渴又累,他就往回走,找小宋取矿泉水和轻便折叠椅,来回都经过案发地点,当时死者还活着,正在慢悠悠向前走。

小宋则表示他背着大包小包,所以走得比较慢,小傅来找他要东西的时候,他又停下来翻找了一会儿,又用相机帮曹贝妮拍了许多风景,以供她回去后在自己的微博里使用。他的单反相机记忆卡中的照片也佐证了他的说辞。

所有人看似都没有杀人动机,现在只有等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才能决定是进一步调查,还是以意外死亡定论了。

连默坐在酒店阳台上,微微闭着双眼,感受高原上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

她的脑海里一直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总是在她将要抓住的时候,堪堪溜走。连默想,这一定很重要,即使只是在混乱中的匆忙一瞥,她的大脑仍将之深深记住,努力地提醒她,希望她引起重视。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正试图在脑海中重建当时的场景,并从中找到答案。

听到铃声,脑中的情景瞬间烟消云散。

连默微微懊恼地起身从阳台上回到室内,去给来人开门。

门外,是风尘仆仆的陈况。

“你怎么来了?”连默不是不意外的。

才走了信以谌,陈况又来了。

好像人人都不放心她的样子。

陈况笑笑:“我渴了。”

“哦。”连默忙侧身让他进门。

陈况来到房间里,将旅行拎包放在玄关处的衣橱内,自去洗手。然后看见连默匆忙跑进浴室来,将洗干净挂在浴帘竿架上的碎花纯棉**收走。

陈况忍了笑,只垂着头做毫无所觉状。待他洗干净手出来,连默已经泡好一杯酒店提供的袋泡绿茶。

“谢谢。”他坐在茶几旁边,喝一口热茶,这才问连默,“一切还顺利吗?”

连默摇摇头,有人死去,总谈不上顺利。

“警方那边进展如何?”

连默摊手。由于不是她的案件,所以只能在酒店里坐等尸检报告。

“警方可限制你出入?”

“这倒没有,只是暂时不能离开西宁,以方便调查。”

“如此……”陈况放下茶杯,长身向外,“走吧。”

“去哪儿?”连默一愣。

陈况微笑:“去现场。”

连默忙抓过背包,带上手机相机,小跑步跟上陈况。

他们在底楼大堂遇见新婚夫妻,两人看到高大的陈况陪着连默,露出讶然的表情。

年轻妻子等连默陈况的背影消失在酒店转门外,才对丈夫说:“我还当她是孤芳自赏的清高呢!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比那个曹贝妮还不如。曹贝妮至少把追求者放在明处,大家公平竞争,输的人也心服口服。你看她,前脚送走一个,后脚就又迎来一个……同交际花有什么两样?!”

丈夫好声好气地安慰她:“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罢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纯真热情?”

妻子被哄得展颜而笑,两人又搂在一处回房间去了。

连默不知道自己被人议论,只与陈况在酒店门口上了出租车,直奔北山悬空寺而去。

“詹姆斯·庞醒来以后,在医院的病**供认了所有罪行,现在只等走最后的司法程序。”陈况在车里向连默说起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后续进展,“不过他的律师表示他愿意做活体器官捐献……”

连默沉默了片刻。

愿意做活体器官捐献,意味着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他不会被执行死刑。

他夺走了至少六条生命,现在以活体器官捐赠的方式,来获取宽大处理吗?

可是对于死者而言,正义得不到伸张,就什么意义也没有。

陈况望一眼连默沉肃的侧颜:“他不会再次逃脱法律的制裁。”

像詹姆斯·庞这样的人,只有借助麻醉剂和金钱及甜言蜜语才有勇气杀人,真把他关押在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扎堆的高度戒备的监狱里服刑,无异于将一只小白兔放在狼群里,能否生存下来,都是个疑问。

连默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况话题一转:“来西宁几天,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好吃的东西介绍?”

连默顿时来了精神,将自己去游览过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大寺塔尔寺、东关大街伊斯兰教清真大寺和教场街基督教堂一一向陈况做了详细的介绍,最后不无憾然地表示:“可惜北禅寺还没上到寺内,就出了事。”

陈况好笑地拍一拍她肩膀:“等一会儿看完现场,我陪你去寺里。”

连默大力点头:“好呀,好呀!”

陈况忍不住,还是伸手摸摸她头顶:“乖。”

陈况和连默在北山脚下下了出租车。连默一眼就看见昨天出事时为他们做导游的当地人。

导游也看见了连默,忙迎上来,热情地招呼两人。

“昨天没玩痛快,今天接着玩?还是我给你带路吧,只收你们一半钱。”导游觉得陈况颇对他胃口,高高大大,身无赘物。来旅游就是全身心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而不是拿着相机一路狂拍以表示自己到过风景名胜。

“行,麻烦大哥了。”陈况爽快地取出钱包,将费用递至导游手中。

导游将钞票塞进自己的腰包里,一边向连默眨眼睛:“我说姑娘,你男朋友一看就是个汉子,说话爽气。我前阵子接待过两个自驾游的土豪,几百块钱的费用也斤斤计较,特别毛(没)意思。”

连默一抿嘴,想笑着说大哥你误会了,陈况却一把挽了她的手,与导游闲聊起来。

“栈道一定很危险吧?”

“有几处是挺吓人的。不过我们每天都要上下几次,也习惯了,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导游一拍胸,“除了不对外开放的那些洞窟和栈道,这山上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小姑娘昨天哪儿没玩着的,尽管说,我带你们去!”

连默抬头看了一眼陈况彻夜赶来,冒着青虚虚一片胡楂的下颔,轻问:“就是昨天看的九洞十八窟我还没看完,大哥能不能再带我去看看?”

导游想了想:“成!没问题!”

既然小姑娘不介意那段路上死过人,他又有啥好介意的?再说民警不是也已经拍过照,取过证,又继续向游人开放那段崖壁回廊了吗?

三人重走昨天一行九人走过的山路栈道。

导游因和连默介绍过北山的风景名胜人文历史,这会儿搜肠刮肚,向两人说起古人是如何开凿崖壁上的栈道回廊的。

“当时北魏的匠人们,先在山崖上架起木柴,烧起旺旺的火,将岩石烧烤得火热滚烫,然后趁热往岩壁上泼冷水。大桶大桶的冷水泼上去,火烫的岩石顿时就炸裂开来,形成又深又长的裂缝。石匠们接着用大铁钎、铁锤把已经酥松的岩石凿碎了运走,周而复始,就这样一点点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洞窟回廊来。”

连默佩服古人的智慧与坚韧,不过仍有疑问。

“用这种方法固然能开山凿壁,但是岩石已经碎不成形,开凿出来的洞穴壁面结构也遭到严重破坏,如何还能在洞窟内雕琢佛像?”

“哟嗬,想不到小姑娘还是个内行!”导游惊讶地回头上下打量了连默几眼,“我可不能瞎说糊弄你了。听说洞窟是用了更复杂精细的方法开凿的。”

导游连比带画:“先这么纵向在岩石上凿出几条深槽来,再横向那么凿几条,等都凿好了,再往里钉入大铁楔子,合众人之力往下撬。就这样一点点开凿出需要大小的洞窟来。”

连默肃然起敬。

这时陈况轻轻握一握她的手肘,朝前方扬一扬下巴。

连默循示望去,从他们所站的位置,恰能看见警方昨天在死者倒地的位置做的标识。

北山九窟十八洞是沿着山势开凿出来的,连接这些洞窟的崖廊与栈道同样依山而建,随着山体的凹进凸出,栈道和连廊也曲折起伏。走在山势凹进的栈道上,时常能将凸出山崖间的崖廊看得一清二楚。

陈况上山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越接近事发地点,这个现象就越明显。他和连默这时身处的栈道,几乎与前面一段崖廊呈平行的U字型。在平行的两条栈道上,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对面游人的一举一动,死者正好被发现倒在对面的崖廊上。

“你赶到现场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在不能查看警方问询笔录的情况下,他唯有先问连默,以便尽可能地还原事发时的场景。

连默闭上双眼,仔细地回忆当时混乱场景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赶到的时候,死者的妻子跪在地上,抱着死者的头部。死者……头东脚西被抱在妻子怀里。新婚夫妻……站在上首,曹贝妮和小傅在他们身边,小宋在下首。”

陈况迅速在脑海里重建了事发时的情景,指一指只能勉强容两个人并肩行走的栈道,随后与连默一起慢慢走向事发地点。

“死者被妻子抱着,头东脚西地躺在崖廊上,新婚夫妻和曹某傅某从死者前方路段返回,宋某从后方追上,形成前后围观之势?”

连默点点头。

陈况蹙眉。排除连默和导游作案的可能,假使这是一件凶杀案,那包括妻子在内的其余六人,全都不能排除嫌疑。

连默脑海里有什么努力地要挣脱出来:“还有一件事……其时场面混乱,人多口杂,我记得我看见了什么,可是一转眼就……”

由于没来得及细看,那样事物没能留下明确清晰的印象。

然而连默相信,一定是一件极要紧的事物,否则她的大脑不会竭力想要让她回忆起来。

“没关系,这可以慢慢想。”陈况安抚连默,又向导游摊手,“抱歉出了这样的事,我有点儿好奇。”

导游表示理解:“每天带着不同的人上山参观,也不是天天都能碰上这样的事。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从北禅寺山门下的天梯开始一路三跪九叩上山的游客倒不少,但是游览九窟十八洞的时候在曲折的栈道上一路三跪九叩的不多见。”

“为什么?”陈况问,连默则“啊”一声。

导游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牙齿:“看来小姑娘明白了。这开凿修建在山壁上的栈道,本来就不宽敞,又年久失修。要是人人都这样三跪九叩地上山来,一方面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另一方面也影响了后面游客上山的速度。”

“说起来,死者妻子在行三跪九叩礼的时候,是右脚先行,叩头的时候,手心朝上。”连默说起自己偶然回身时,注意到的事。

导游摸了摸下巴:“小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由于其他人对他的讲解兴趣寥寥,自顾自分散开来,所以他一直和连默走在一起,并讲述北山烟雨的来历典故。但是作为收费领游客上山的导游,他还是会时不时回头注意一下其他几个人的。所以他是瞥见过死者妻子行三跪九叩礼的动作的。

“有讲究?”陈况垂头问面色略显困惑的连默。他对求神问道的这些一向不感兴趣,也没什么研究。

“嗯。三跪九叩礼是有讲究的。据《周礼》记载,早在周朝时,就有向天地君亲师行三跪九叩礼的,是拜祭神明时所行的至尚礼节,需左脚先行,右脚随后,一跪,三拜。如是三番,才是三跪九叩大礼。清朝时候非但对天子要行三跪九叩之礼,连朝贡之国的使节亦需行此大礼。罗刹国和欧罗巴来的使节不愿向清朝皇帝下跪行礼,几乎引发外交危机。”

“还有这样的事?”导游诧异。

连默轻轻颔首:“所以死者妻子行的,不是正确的三跪九叩大礼。如果她是一个真正的信徒,想要祷告祈福,那她不应该行相反的丧事之礼。”

导游抱一抱手臂,不知道是山风吹在身上觉得冷了,抑或是被鬼神一说所惊。

陈况沉吟,随后朝两人微笑,握了连默的手:“走吧,我们上寺里参观去。”

导游从善如流。他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才是掌握参观节奏的那个人。

陈况连默参观北山悬空寺回来,已是傍晚,两人在酒店的餐厅里吃过饭,陈况就接到费永年的电话。

“用了些时间,把死者陆向阳的家庭和财产情况都查了查。我把传真一式两份,一份发到当地派出所,一份发到酒店了。其他人的大致信息也都在上面。你和连默研究研究。”费永年心情不错的样子,语气轻松,仿佛恢复了青春活力。

陈况在这头笑起来,那种沉重的大石压在心头数年,有朝一日倏忽卸下的感觉,他能想象得到。

“你陪着连默直到事情解决再回来吧。”费永年在那头朗声一笑,“算是我请托你的,我们亲兄弟,明算账。”

陈况也不同他客气:“没问题。”

“还有,你嫂子说前两天在电视上看美食节目,正好介绍青海当地的特产,你看有什么好吃好带的,带几样回来给她解解馋。”

“老费你不说我也会带。”

陈况挂断电话,就看见一旁连默眉眼弯弯的微笑表情。

“看我和你们费队打电话很好笑?”陈况挑眉。

“没有啊!”连默忍一忍,“就是觉得你和费队感情真好。”

这话真是充满了歧义啊……陈况失笑,站起身来:“走吧,我们回去研究资料。”

两人在酒店前台取了传真上楼,在走廊上刚好遇见出门来的小夫妻。年轻太太一副柔弱的样子靠在丈夫肩上,无视连默和陈况。先生则朝两人颔首:“她忽然有点儿高原反应,我带她去看看有没有医务室,要两片止痛片。”

连默动一动嘴唇,想告诉小夫妻缓解高原反应的办法,年轻太太却已经娇声呻吟着催促丈夫快点走了。

连默无奈。被人讨厌了啊……

陈况大手一伸,抚一抚她的后脑勺:“走,回房间。”

“哦。”连默随即把如何缓解高原反应的事抛在脑后。

回到酒店客房,陈况和连默先后进浴室洗手,当两人抹干净手在沙发上落座时,彼此相视一笑。

陈况拿过传真,与连默分头翻阅,随后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

死者陆向阳五十六岁,在申城经营连锁美容美发店,名下拥有中高档美容美发店十余家。妻子麦超英,五十七岁,是公司的财务总监。两人都是申城人,至今没有子女。陆向阳是家中幼子,哥哥当时接父亲的班,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冶金工人。而他作为次子,不能再接父母的班,所以一气之下,不顾父母劝阻,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随着那十年结束,知青出现了一次大返城浪潮,他趁机从穷山恶水的农村回到城市。

陆向阳回城以后,家里的哥哥已经结婚,兄嫂和父母一起挤住在一室半户的老公房里。兄嫂住里间,父母住外间,中间拉一条床单隔开,家里已经没有他落脚的地方。他无处可去,恰好有人介绍对象给他,他就匆匆与妻子麦超英结识并结婚,住在身为独生女的麦超英家里。

麦超英的父母在弄堂里开了家理发店,陆向阳先跟着岳父学理发修面的手艺,待出师后,岳父岳母就退休颐养天年,由他接手经营理发店。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陆向阳抓准了商机,为追求时髦的年轻人理烫电影和杂志中的新潮发型,由此赚取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他意识到,人们为了追求美和潮流,所愿意花费的金钱与精力是无穷的,便将弄堂理发店逐渐扩展成如今的美容美发连锁店。

陆向阳无疑是成功的,妻子麦超英在家是他的贤内助,在外是他的左膀右臂,两夫妻胼手胝足,创下如今这偌大家业。若说两人有什么遗憾,大抵就是人到中年却没有孩子了。由于家大业大,周围颇有几个远近亲戚,想让他们过继自家的孩子,以继承陆向阳的事业。

但是陆向阳考虑了一段时间,在前年年初明确表示不会从亲戚处过继子女,包括他哥哥嫂子在内的陆家亲戚非常不满,觉得他是要便宜妻子麦超英家的人。

相反,麦家显得非常平静。虽然陆向阳是靠岳父岳母的理发店发的家,但到底还是他和麦超英一手打拼出的产业,要怎么处置,是他们两夫妻的事。

是为了钱吗?陆向阳一死,由于没有子女,所以妻子麦超英是唯一财产继承人,也将是他死亡的唯一受益人。

但是——陈况敲了敲沙发扶手,耐人寻味的是,年初陆向阳去了趟美国,从美国回来后,他购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是一个叫黄家妹的人。

黄家妹,是谁?

连默也在看资料。

一张薄薄的纸,便可以诉尽生平。

曹贝妮,二十七岁,未婚,申城人,祖籍皖地,父母离异,她随母亲一道生活。财经大学毕业,在日资企业当翻译。

小傅,二十八岁,一样未婚,皖地人,大学毕业后在申城干过两年物流,现在在曹贝妮任职的日资企业担当物流代理课长。

小宋是小傅老乡,大专学历,凭借小傅的关系,应聘在公司里做物流课员。

表面上看起来,小傅对曹贝妮的追求攻势比较明显,有种势在必得的意味。小宋纯粹像是两人的跟班,端茶倒水的跑腿角色。然而连默不止一次注意到,曹贝妮对小傅表现得颐指气使,从不假以辞色,反而不算太多的几次和小宋交流,十分和颜悦色。

连默琢磨不透这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转而去看新婚夫妻的资料。

新婚夫妻的经历就简单许多,两人都是申城人,丈夫二十五岁,妻子二十三岁,两人就读同一所大学,女方毕业工作了一年,两人就结婚出来度蜜月了。

从资料上看不出太多信息,和死者唯一有交集的,就是曹贝妮等三人都是皖地人,死者陆向阳则上山下乡去过皖地。

“有什么发现?”陈况和她交换手上资料。

“暂时没有。”连默递过她已经翻阅过的传真,取过陈况的那份。

过不多久,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黄家妹!”

陈况与连默的头凑在一处,从各自的资料里翻出一页来,展示给对方看。

陆向阳购买的一年期人身意外保险,最高可赔付五百万元,年底即将到期,受益人是黄家妹。而曹贝妮的母亲,恰恰也叫黄家妹。

这显然不是巧合。

“我去给老费打电话。”陈况站起身来,将茶几上的传真都收拢在一起,折好收在口袋里,“你陪我在外头跑了一天,早点休息。”

说完揣着传真大步离开。

连默托腮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

有陈况在的时候,整个酒店客房显得十分充实,即使他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心安。他一走,原本静谧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空旷寂寥起来。

这念头令连默一怔,忙伸手拍拍自己脸颊,暗道果然累极,所以开始胡思乱想。她起身洗漱上床睡觉。

酒店的床都放置在靠窗的位置,躺在**,透过干净的巨大玻璃窗,能看见外头的漫天星斗。西宁的天空低垂,仿佛只消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墨蓝色的夜。当城市的灯光渐次熄灭,剩下的,是满天繁星织成的河。

连默就在星光中慢慢睡去,陷入梦境。

她知道自己行走在梦中。

周身是一片朦胧烟雨,所有的景色都仿佛披着一层轻纱,若隐若现。白日里雄浑壮阔的丹霞地貌,这时依稀都带上了江南才有的薄薄水汽,让人伸手去触,却又触不可及。

连默循着记忆前行,山道崎岖,她被裹在轻雾里,回首已不见来时路。

忽然烟锁雾罩的前方传来惊叫,她无暇细思,循声奔跑,来到惊叫声的源头,一眼望见被抱在妻子怀里的陆向阳。中年人已经死去,似睁似闭的双眼还带着一丝对人世的眷恋,双手半握着。

连默猛然从**坐起身来。她终于想起来了!她摸过床头的手机,在看见凌晨四点的时间后,顿坐在**。

大家都还在睡觉啊……她又轻轻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慢慢钻回被窝里去,只是睡意了无地望着外头的天空,星子渐渐隐去,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吃早饭时,陈况对着连默的脸细细看了看:“昨晚没睡好?”

“我想起来现场的一条重要线索,当时太忙乱,一转眼就把这件事忘了,昨晚终于回忆起来。”连默将牛奶杯放下,“其时死者手里握着两小瓶药,一瓶是口服基因治疗癌症的药物,一瓶是阿片类止痛药……”

陈况将手边的一碟迷你三明治推到连默跟前:“边吃边说。”

连默取过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为其间滋味不俗的芥末蛋黄酱轻“噫”了一声,接着继续对陈况道:“口服基因治疗药物是未来基因治疗的发展趋势,能大大降低成本的同时也可以减轻病人的痛苦。但是这项技术在国内还处于创新试验阶段,并没有在临床进行实验。不过美国一家私营生物技术公司基泰锐已经研制出可以口服的药丸,用通过消化道直接给药的方式取代过去传统的静脉注射和肌肉注射,解决了注射基因药物造成的定位困难、无法控制有效治疗剂量和强烈的不良反应等副作用……”

“所以?”陈况微笑着倾听,等她停下来才问道。

“所以,死者肯定是患有某种难以通过手术和放化疗治愈的癌症,这才转而前往美国寻求治疗的方法。”连默将迷你三明治咽下肚去,“以他的健康情况,国内保险公司不会受理他的投保,或者即使受理,他在已经患有重大疾病的情况下,也无法获得高额赔偿。因而他才购买了人身意外保险。”

陈况点点头,他相信连默作为法医所具备的专业见解。

“陆向阳是否虚弱到可能自己失足摔倒致颅内出血死亡的程度?”

连默回想与死者短暂的相处时间内他的行为表现:“这我无法妄下结论。”

至少他没有很明确地表现出虚弱痛苦的症状。

“吃完饭,麻烦连医生陪我走一趟派出所,行不行?”陈况征求连默意见。

“没问题。”连默又拿起一块三明治,然后起身,“走吧。”

陈况哈哈笑,端过连默没喝完的牛奶,一仰头将半杯牛奶喝个精光:“走吧。”

连默没在同喝一杯牛奶的问题上纠结,她的心思全在陆向阳的死因上。

两人到派出所没多久,国字脸的潘警官就出来接待两人。

潘警官一边与陈况握手,一边引两人朝办公室去:“昨天已经和申城的费队长通过电话,费队长说连医生的业务能力很强,我们这儿的法医正好刚毕业没多久,经验不足,还请连医生帮着一起看看尸检报告,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连默表示不敢当,她也是主任手把手带出师的,知道一个新手会面临诸多问题。

三人在办公室落座,潘警官取出尸检报告来,递给连默。

外地游客在景区身亡,无论是意外事故,还是人为造成,对当地的旅游业难免造成影响,所以局领导十分重视此事,所长接获通知,要全力侦办,尽早得出死因,排除他杀嫌疑。

在潘警官与陈况寒暄的工夫,连默将尸检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当地法医的尸检做得很仔细,报告写得很详尽,有不规则的头皮复杂裂伤,创缘显示挫伤痕迹,创口有组织纤维连接,未有完全断裂。颅骨凹陷骨折,创口有泥沙和细小岩石颗粒,其有机物和无机物与北山岩石相同,可以断定就是在北山九窟十八洞事发地点造成的,符合钝器损伤或者头部撞击外物造成的伤害。死者胰腺有密度不均匀的肿块,边缘呈分叶状,可见低密度坏死。

连默已经基本判定陆向阳患有胰腺癌的事实,但她还是问潘警官:“死者的随身物品中,可有阿片类止痛药和进口治疗癌症的药物?”

“确实有一瓶吃了一半的吗啡,另一瓶药,我们还没确定是什么。”潘警官有点儿佩服地望了连默一眼,这小姑娘看起来斯文安静,可是一开口,就知道是真正的行家。

得了癌症,没有子女的有钱中年男人,一份即将到期的高额人身意外保险,收益人并非结发妻子,而是不相干的女性……看起来,一时还不能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啊,连默抬头望向潘警官和陈况。

潘警官昨天已经收到费永年发来的传真,他也注意到其中颇不寻常的几点,遂叫干警进来,交代他去将死者的妻子和曹贝妮请来,协助调查。

陆夫人麦超英来到派出所,听警方问起丈夫生前的健康状况,她哽咽着表示,丈夫的确得了胰腺癌,但去年年初去美国,接受了最先进的基因药物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身体状况最近一直不错。这次出来旅行,也是丈夫提出来的,也征求过医生的意见。

“他还说等这次回去,我们就去收养个小孩儿,等孩子大了,也可以孝敬我们,给我们养老……”麦女士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又痛哭起来。

“你知道你先生买了一份高额人身意外保险吗?”潘警官一边递了两张纸巾给麦超英,一边继续问。

陆太太一愣,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不知道这份保险的受益人是黄家妹?”

陆太太听见黄家妹的名字,一张微微哭肿了的脸倏忽狰狞起来。

“黄家妹?!他买的保险的受益人是黄家妹那个臭女人?!”麦超英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如同捍卫地盘的母狮一样在室内来回踅步,“他死得好!死得活该!”

竟然连掩饰都不肯再多掩饰一下。

陆太太犹如一头困兽,绝望之余,怒气冲天,浑身上下简直可以看见有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枉我听说诚心诚意地祈祷,菩萨就会灵验,还一路三跪九叩地上山!”麦女士咬牙切齿地咆哮,“他就不配我对他这么好!”

连默与陈况对视一眼,麦女士若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

初看起来,陆太太是的确不知道丈夫买了保险,还将黄家妹写为受益人。而且她也不知道同游的曹贝妮是黄家妹的女儿,否则以她这听见“黄家妹”三个字都忍不住火冒三丈的样子,如果知道曹贝妮是黄家妹的女儿,如何能像无事人一般同处?

但是也不能排除麦女士演技格外精湛的可能。

国字脸潘警官只微微错愕了一秒钟。他原本以为失去丈夫的陆太太悲伤痛苦不已,需要好好安慰,轻声细语地问话,不料只消三个字,伤心的未亡人即刻变身为暴走的霸王龙,露出张牙舞爪的真面目来。

在劝阻两次不见效果后,潘警官的浓眉一蹙,提高音量:“麦超英同志,请你冷静!这里不是你家,可以任由你大声喧哗。”

作为死者家属的麦女士三天来都被人小心翼翼地对待,温声和语地安慰,这时让潘警官这样一声断喝,倏忽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靡了下来,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伸出双手,捂住早已青春逝去的脸,“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他上山下乡回来,要工作没工作,要住处没住处,家里父母兄嫂嫌弃,外头狐朋狗友走避,谁会伸手帮他?人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如果不是街道里的阿姨知道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我爸妈不舍得让我嫁出门,想找个愿意住在丈人家的女婿,哪会把他介绍给我?”麦女士的声音由高亢渐渐低落,“我爸妈把生意通通交给他,从没拿他当外人。我在家照顾父母,料理家务,在外招呼客人,管理账务,除了没给他生个孩子,我哪一点对不起他陆向阳?!”

“黄家妹和你丈夫是什么关系?”潘警官冷声问。他还当只有他们西北婆娘泼辣呢,不料江南妇女也一样凶悍。

真说起来,便同其他故事一样俗不可耐。

陆向阳上山下乡,到穷乡僻壤的皖地,一介十几岁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城里学生,既不会种地,也不会养猪,搁哪儿都遭白眼。幸亏他认识字,就在当地的学校里给学龄儿童启蒙,教小孩子们认字。

当时农村人不重视学习,认为能识几个字,会做算数就行了。女儿是要嫁人的,更加没必要浪费钱米送去学校。但这不能阻止女孩们向往知识的一颗心,总有那么几个女孩子偷偷地给陆向阳送地瓜送鸡蛋,就是为了能多认识几个字。

这些女孩子中间,就有一个叫黄家妹的。

黄家妹比陆向阳小两岁,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胸脯饱满鼓胀,一张脸被太阳晒出两团红晕来,即使穿着最土最破的土布棉袄,看起来也鲜艳生动得让人想咬一口。

青春期欲望萌动的陆向阳也真的扑上去咬了,将黄家妹彻彻底底地咬了个干净,将她从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女人。

然而知青返城的浪潮袭来,再青春再热情似火的少女也阻挡不了陆向阳回城的步伐,他抛下黄家妹回申城了,随后经人介绍,和麦超英相识并结婚组成家庭,将皖地山野间饱满的肉体抛诸脑后。

但黄家妹不是个甘于被人抛弃的农村女孩,她有心计有手段更有胆量。她以前偷偷自陆向阳写给父母的信的信封上抄下他申城家里的地址,悄悄溜上往申城寄送返城知青物品的火车,来到申城,手持地址,一路打听,找到陆家。

她并没有说自己认识陆向阳,只说是从皖地来,留在当地的知青托她给陆向阳带封信。接待她的是陆向阳的嫂子,一见是个穿着土气,整个人土头土脑的乡下姑娘,遂轻飘飘地告诉她,陆向阳已经不住在这里,结婚住到岳父家去了,并给了她一个地址,让她自己去找。

黄家妹一听,心就凉了一半,但还是按着地址找到陆向阳。

陆向阳这时候新婚,和妻子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一见黄家妹就取了五十元钱赶她回皖地去。她接过钱,转身离去,却没有回乡,反而拿这点儿钱在申城住了下来。先是找到一份城里人不屑做的清洁工工作,然后与人结婚,在申城安定下来。随后又凭自己的一股狠劲儿,攒钱开了裁缝店,专门帮人打样子,渐渐有了点儿钱,也懂得打扮自己了。

过了大约有十年的样子,陆向阳事业越做越大,应酬渐渐开始多起来。一次在外吃饭,偶然重遇黄家妹。她当时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涩褪去,展现出一个女人成熟性感的风韵。陆向阳把持不住,和她旧情重燃。

“谁知道是不是偶然遇见的?!”麦女士说到这里,简直睚眦欲裂,“要不是他嫂子不小心说起来,我还要被蒙在鼓里不知多久!”

“陆向阳后来向我保证他和黄家妹彻底分手了,我这才没和他离婚!想不到他又和她搅和到一起去了!”麦女士声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的人是我,每年陪他应酬他家的那些蝗虫一样的亲戚的人也是我,即使这样,他还是惦记那个臭女人!!”

在场的三个人,无一能安慰这个悲伤又愤怒的女人。

请走陆太太,潘警官朝连默陈况笑笑:“看来还要请曹小姐走一趟才行。”

曹贝妮是黄家妹的女儿,而且从她的年纪推断,也不能排除是陆向阳女儿的可能。陆向阳买了巨额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是黄家妹,并没有直接写曹贝妮的名字,无非是曹贝妮与他没有血缘关系,或者是出于保护女儿的目的。

但,曹贝妮知道吗?

保单还有两个月就到期了,如果到时候陆向阳还健在,巨额赔付就会落空,黄家妹什么也得不到。

这,会是动机吗?

曹贝妮是由小傅小宋陪着一起来的。

看得出来她有些忐忑不安,小傅一直握着她的手喁喁细语,小宋则一如既往地安静沉默。

潘警官请曹贝妮进办公室讯问的时候,她三步一回头地望向小傅小宋,表现得很慌乱。

“曹小姐,请坐。”潘警官关上办公室的门,隔绝外头的声音与视线。

曹贝妮慢慢坐进稍早陆太太坐过的椅子里。

“曹小姐,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有些事想向你求证。”潘警官将传真执在手里翻了翻,“这次参加自助旅行团,是谁的主意?”

年轻女郎一愣:“谁的主意?我妈妈吧?我妈老家要征地,她和我爸回去处理,她说我一个人在家待着家里要弄得一塌糊涂,所以替我报名参加自助旅行团……”

“那你的两个朋友呢?”

“他们听说我要放年假来旅行,就跟着一起报名了。”女郎有些苦恼,“这和调查有什么关系吗?”

她还有好多景点没去,而假期却已经结束在即。如果不能及时回公司去销假,在如今就业环境这么差的背景下,她担心职位不保。

“在来旅行之前,你和死者陆向阳认识吗?”

曹贝妮一听,到底还是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慌乱来:“不认识。”

“你知道令堂认识陆向阳吗?”陈况忽然插口道,“你知道他以令堂为受益人购买了高额保险吗?”

曹贝妮满面震惊:“什么?!”

又喃喃自语道:“所以他才会对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了什么?”潘警官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低语。

曹贝妮咬了咬嘴唇:“在九窟十八洞游览的时候,我走得累了,小傅叫我休息休息,他往回走去找小宋要便携折叠椅和矿泉水。我一个人站在栈道上,他……陆先生慢悠悠地走过来,很奇怪地望着我。”

她当时觉得特别莫名其妙,所以就瞪了他一眼。

他不以为忤地微笑,来到她跟前,伸手想要抚摸她脸颊,幸亏她机警,一下子就闪开了,并且怒声说,你老婆就在后面,你想做什么?老不要脸!

陆向阳听了,竟然还点点头,说是挺不要脸的。

“我觉得他是老不正经,不愿意理他,就打算先往前走。他就在我背后自言自语地说,不会让我再吃苦,会让我以后衣食无忧。笑话!我爸我妈从来就没让我吃过苦,我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很好,哪需要他一个老男人跑来对我说这些?我就算是缺钱缺爱想不开找人包养,也不会选他这种老头子好吧?!”曹贝妮涨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带着年轻女郎特有的朝气和美丽,“后来小傅返回来,我们就继续往前走。我嫌这些话听了恶心,也没和小傅提起。再后来姓陆……陆先生就出事了。”

曹贝妮握紧双拳:“我就知道这些,真的!”

“谁能证明你说的这一切?”潘警官步步紧逼地追问。

“小傅能证明!”曹贝妮一双眼睛晶亮,闪着遭人质疑后的怒火,氤氲着一点点委屈的水汽,令人不忍心继续追问,“他拿着折叠椅和矿泉水回来的时候,姓陆的还活着,又恢复成一派伪君子模样。”

潘警官打开办公室的门,叫女干警陪曹贝妮去另一侧的休息室,又请有些坐立不安的小傅进来问话。

小傅在潘警官炯炯有神的双目逼视下,没等他多问,就把当天发生的事又重述了一遍,证实了稍早曹贝妮的说辞,他从小宋那儿要了轻便折叠椅和矿泉水返回曹贝妮身边时,陆向阳还活得好好的,就站在栈道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曹贝妮则显得有些不快,不愿意支上折叠椅在原地休息,一味催他快点走。

将小傅也请出办公室后,潘警官瞥了一眼仍坐在外头长椅上等待的小宋,拍一拍问讯笔录:“这过了三天时间,他们要串供,早就串好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陈况微笑:“我看也未必,老潘你方便不方便演出戏给他们看?”

潘警官的国字脸上浮起笑容:“怎么演?”

陈况上前去与潘警官咬耳朵,潘警官边听边连连点头,到最后忍不住拍掌:“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随后一转身,走出办公室去安排了。

陈况则返回连默身边:“等一会儿还要麻烦连法医,向大家普及一下法医学知识。”

说到这里,他朝连默眨一眨眼睛。

连默怔忡一秒,随即恍然大悟,点头:“没问题。”

大约一小时后,事发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请到派出所的多媒体会议室。待众人落座,潘警官打开会议室的投影仪,将案发现场呈现在众人眼前。

连默一看,不由得微笑。潘警官选的人别说还真有几分神似。

皮肤黝黑精瘦的“导游”陪着乌黑头发扎成一束的“连默”走在前头,新婚夫妻在稍后些的位置拍照,“曹贝妮”站在旁边休息,“小傅”往回走去找“小宋”,行经“陆向阳”身边。“陆向阳”等“小傅”走远了,遂上前去与“曹贝妮”搭讪 。

这时“陆太太”正在远远的地方三跪九叩,而“小宋”则端着相机在拍风景。

“小傅”取了东西回来,“陆向阳”已经倒在地上,旁边站着惊慌失措的“曹贝妮”,连忙拉着她离开现场。

曹贝妮“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派胡言!为什么我要杀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潘警官指一指自己手中的调查资料,“你母亲是黄家妹……”

潘警官的话音未落,坐在一边木呆呆的陆太太猛然抬起头来:“什么?她是黄家妹的女儿?我就说她不正经,年纪轻轻的就在两个男人中间周旋,晚上还睡一间房!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和她那个不要脸的妈学的啊!”

麦女士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往曹贝妮身上扎去。

曹贝妮到底年轻,没什么丰富的词汇,只红着眼睛,苍白地回击:“你才不正经!你全家都不正经!”

两个女人眼看就要吵起来,看得新婚夫妻目瞪口呆。

潘警官大力咳嗽两声,将话题带回来。

“因为死者以你母亲为受益人,买了巨额人身意外保险,一旦他因意外去世,你母亲将获得五百万元的高额赔偿金。但是保险即将到期,死者尚好好地活着,你母亲就什么也拿不到。所以你在旅行途中想制造陆向阳意外死亡的假象,好帮助你母亲获得这笔巨额赔偿金。”

曹贝妮涨红了脸:“我在来旅游之前,甚至不认识这个人!”

“正因为你在旅游前都不认识他,才会让警方排除你的嫌疑,进而去关注错误的嫌疑人。”潘警官一伸手,示意连默上场。

连默走上前来,先向诸人表明自己法医的身份,又指了指现场的图片,最后示意扮演陆向阳的警察站起来。

“这位警察的身高体重与死者相仿,假设这里是栈道,宽约七十厘米,勉强够两个人并肩行走。崖壁上的血迹显示死者所站的位置非常靠近岩壁,以他的身高,在这个距离失足撞击岩壁,如果不是施加了相当大的外力,是无法造成这么严重的脑外伤的。”

连默又示意警察向外走两步:“只有当他站在栈道外侧,失足向内摔倒,撞击崖壁的重力加速度才有可能造成重大伤害。但此时,崖壁上的血迹位置应该非常靠近地面。”

当干警的手触到曹贝妮手腕的刹那,一直沉默的小宋猛地站起身来:“是我杀了那个老东西,不是妮妮!我看到那个老东西想对妮妮动手动脚,一时气不过,趁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找他理论,谁知道他竟然笑嘻嘻地说,他和妮妮的关系我不会懂,他们的关系谁也切不断!我当时听后,失去理智,信手推了他一把……”

一时间满室皆寂。

良久,潘警官叹一口气,指示干警将小宋带走,留下其余人,去审问小宋去了。

曹贝妮怔怔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小宋?不会是他……”

小傅试图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小宋是你的好朋友啊!你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他?!”

说着就往外跑。

小傅叹一口气,到底还是追了上去。

陆太太冷哼一声:“三心二意,勾三搭四!”

她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刺激得口不择言。

陈况拉住连默的手:“此间事了,我们走吧。”

假期尚余两天,陈况问连默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连默摇摇头。

“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疑点。”连默坐在酒店的阳台上,对站在她身边俯瞰风景的陈况说。

“什么疑点?”陈况回身,伸展双臂,懒散地靠在阳台栏杆上。

连默咬着嘴唇,苦苦思索。

陆向阳此人,能将小小一家弄堂理发店,发展成如今的连锁美容美发院,可见其人还是胸有丘壑的,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但是他在面对曹贝妮和怒气冲冲的小宋时,言谈举止都令人深深厌恶,然而他完全可以向曹贝妮和小宋解释清楚,不必用那么模棱两可的言辞。

除非……连默抬头望向陈况,一双眼睛中充满惊诧。

“你想明白了?”陈况微笑。

“曹贝妮不是他的女儿!”这是连默最先想明白的。

如果曹贝妮是他的女儿,他绝对不忍心多年未能相处的亲生女儿亲眼目睹他的死亡。恰恰相反,曹贝妮一定是黄家妹和前夫的孩子,所以陆向阳才能毫不犹豫地站在崖廊上对她说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在极力惹怒曹贝妮,希望以她率直的脾气,会被当场激怒,做出推搡他的举动来。但曹贝妮是被父母娇养大的,虽然脾气比较坏,可是她连骂人的话都说不了几句,更做不出伸手推搡陌生人的举动了。她一等小傅取了东西来,就催着小傅赶快走。

陆向阳当时一定很失望。

然而小宋站在U字形栈道的另一边,目睹了这一切。他默默喜欢曹贝妮,以为陆向阳对曹贝妮有不轨之心,遂趁左右无人,过去理论。陆向阳把握机会,表示自己和曹贝妮关系密切,小宋一时被气昏了头,用力推了他一把。

黄家妹老家土地征地,黄家妹和前夫回去处理,留下女儿一人在家也不放心,索性让她出来旅行。陆向阳趁机也报了同一个旅行团,计划好了要让情敌的女儿作为结束他生命的推手。

这样,他可以给旧情人黄家妹五百万,保证她的后半生,也结束自己承受病痛的生命。

他全都算好了。

“我们一点儿证据也没有。”连默轻轻说。

陈况叹息一声,蹲下身来,将她慢慢揽在怀里,落一个吻在她头顶:“傻女。”

连默垂睫,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是啊,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