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

假期

旅行大巴在两侧是赤红色山崖的山间夹道上缓慢地前进。山间公路路况不佳,时有颠簸,大巴司机向乘客们解释说,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从山上冲下来不少泥沙土石,影响了路面的平坦。

然而这并不妨碍连默欣赏窗外大好风景的心情。

主任给了她一个星期的年假,费队也劝她不要急着回来上班,出去散散心。她从善如流,很是认真地研究了一番主任给她的那一沓旅游手册,挑来选去,拣了西北人文风情浓郁的青海西宁作为自己的目的地。

不相干的信以诺比要出来旅行的连默本人还要劲头十足,在一个驴友网站上千挑万选,帮连默报名参加了一个自助旅行团。

“况哥和我核实过团员的信息,还是比较可靠的。”信以诺笑呵呵,哪怕陈况只是吩咐他跑腿去买瓶水,他都乐颠颠的。在他看来,若非陈况有前头连环杀人碎尸案还未正式结案无法脱身,他一定会陪着连默往青海走一趟。

连默向以诺表示感谢。以诺摆摆手,只差拍胸脯说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了。

一周后,连默背上简单的行囊,登上飞往西宁曹家堡机场的航班。

自助旅行团一共有八名团员,一对新婚小夫妻,一对二度蜜月的中年夫妻,两男一女三名公司白领,以及连默。他们以团体名义定了机票和酒店,还预定了旅游观光巴士,费用平摊,行程相对自由。

经过三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平安降落在西宁曹家堡机场,一行人由机场大巴送往事先预定的国际酒店,填妥资料入住房间,已是晚上八点了。

小夫妻在去往酒店的路上已经表示要去见识见识青海高原上的夜市,三个白领也有同样意愿。中年夫妻则说上年纪了,要先进房间里补觉,回复体力。

连默微笑着对小夫妻和三个白领说:“你们去逛夜市吧,我要先进房间,打电话回去报平安。”

出发时,前来送机的青空再三叮嘱,说是费队交代的,叫她到了目的地,无论早晚,一定要先打电话给他报平安才行。

小夫妻自然无所谓,倒是三个白领略显失望。他们本打算和连默凑成两男两女的小团队,同进同出,可是见连默并不和他们一样打算,也只好作罢。

八个人遂在酒店房间前的走廊上道别。

连默刷卡进入房间。她原本可以和女白领住一个双人标准间的,但是信以诺公子哥惯了,给她订了独立的一间,反而女白领和两个男同事一起住了三人间,在酒店的西翼一侧。一对小夫妻的房间在连默对面,中年夫妻则在连默隔壁。

连默放下行囊,转进浴室,洗手洗脸,洗去旅途带来的疲惫后,这才坐在床边给费永年打电话。

电话那头费永年的声音显得有些空:“……安全到了?好好玩……不用惦记工作……多拍点儿照片回来……”

连默听得微笑:“是,好,一定。”

“早晚凉,多带件衣服在身边。不要不舍得花钱,出去就痛痛快快地玩,我给你报销……”费永年又似不放心的老头子,连连叮嘱。等连默都一一答应了,这才放心地收线。

连默放下电话,打开酒店房间里的电视,停在青海当地介绍旅游风光的频道上,自己取了干净的个人用品,进浴室洗漱。

酒店房间里有巨大的双人按摩浴缸,连默撒了一把浴盐,放了满满一浴缸热水,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当皮肤接触到微微发烫的热水时,连默发出舒服的叹息声。五星级酒店的按摩浴缸和家里的淋浴房,真心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啊。

连默将肩颈靠在按摩浴缸的头枕处,惬意地伸展四肢,享受浮力和水流按摩带来的全身放松。

这样安静无人的时刻,全然陌生的城市,连默放纵自己想起危机解除的那一刻,陈况的拥抱。

陈况的胸膛炽热滚烫,紧紧地压迫她的脸颊,仿佛要将她狠狠挤进血肉中去。她透过他的胸口,听见下头剧烈的心跳。

那一刻的陈况,和她记忆中从容镇定的陈况,判若两人。

二十四小时留院观察结束,陈况来接她出院。他没开那辆惹眼的路虎揽胜极光,而是开了一辆四平八稳、空间宽敞的商务车。连默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微微抿着嘴唇,英俊的侧面,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况瞥了她一眼:“我拜托老费,在你的项链里装了信号发射器。”

连默愕然。

陈况缓声向她解释,他直觉担心参与侦破此案的她的安全,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又慢慢对她说,上午信以谌在美国与他联系,告诉他谢易然改头换面,通过渠道获得新身份,并且从加大洛杉矶分校退学,转而学习医护专业,他就有九成把握,这次的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嫌犯,就是四年前的同一个凶手。当天下午老费得到下面分局的消息,说有人持詹姆斯·庞的护照,带女人住进度假村,他就和费永年一道前去进行抓捕。

哪料度假村的服务员替他们打开独立度假别墅的大门,办案人员冲进房间,却不是什么杀人碎尸的场面,而是一对男女正在翻云覆雨。将两人隔离开来,分别进行问讯才知道,男人根本不是登记的护照上的詹姆斯·庞,而是一个在会所里跟在有钱公子哥身边蹭吃蹭喝的帮闲,无意中捡到装有詹姆斯·庞的护照和度假村预定回执及大量现金的手包,他一时起了贪念,就将手包据为己有,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到度假村来过一把有钱人的瘾。

在度假村扑空的时候,他就有预感,凶手调虎离山,使他们将人手和注意力都放在度假村的西贝货身上,凶手却直奔真正的目标而去。他当即打开跟踪器的信号接收装置,开始在屏幕上搜索她的位置。随后想起信以谌说起过的国家归还给庞家的房子正在传来卫星定位信号的区域,当机立断飞车赶去。

陈况说的时候,不疾不徐,可是连默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紧迫。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连默轻声对陈况说。

陈况空出一只开车的手,在她头顶摸了摸:“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然后精神饱满地回来上班,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连默在大按摩浴缸里缓缓睁开眼。他说得对,好好地、重新精神饱满地回到工作岗位,是对所有关心她的人最好的感谢。

次日早晨,自助旅行团的八人在酒店用过早餐,便开始自由活动。他们的行程一共十天,前五天都没有固定行程,大家可以按自己的喜好自行安排,后五天则在当地预定了一辆旅游观光大巴,游览著名的西宁古八景。

新婚小夫妻吃完早点,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卿卿我我地搂腰挽臂,一同离开酒店。

中年夫妻则说打算乘火车去青海湖,在那边住一晚,看青海湖的夜景和次日壮丽的日出,问三个白领和连默,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三个白领里明显是拿主意的那个女孩儿一笑,说是不去给二度蜜月的两人当电灯泡,中年夫妻也不强求,先一步整装出发了,留下连默在内的四个人。

叫曹贝妮的女孩子笑眯眯地注视连默:“一个人玩多没劲儿?你看大家都一组一组的,你要不要和我们一组?大家都是年轻人,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连默想了想,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我脚程很慢,恐怕会拖累你们的行程。”

曹贝妮两番遭拒,虽然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但心里总归是不快的,轻哼了一声,起身就走。两个同行的男士,姓傅的高个子直直追了上去。人称小宋,戴着眼镜很斯文的男子向连默点了点头,表示曹贝妮比较喜欢热闹,性格比较直率,请连默别放在心上。

连默微笑摇头,小宋这才大步追上在电梯口跺脚的曹贝妮和安抚她的小傅,三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电梯。

连默倒没觉得什么,能保持率直的性格,也是一种幸福。在餐厅又小坐片刻,细细将早晨下楼吃早饭时顺手从服务台拿的西宁旅游手册翻看了一遍,连默这才回房间,取了自己的钱包证件,带好一应物品,出门。

西宁素有西海锁钥、海藏咽喉之称,是丝绸之路与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地,又是西北交通要道,更是边陲军事重地,自古以来少数民族众多,也形成了多宗教并存的局面。

连默打算为自己的第一天,安排一趟西宁各大宗教寺庙之旅,第一站选在藏语称为衮本贤巴林,喻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的塔尔寺。

一个人的行程,悠闲且毫无负担,不必担心走得太慢而脱队,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喜欢的风景就驻足多欣赏片刻。

连默在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的塔尔寺流连整日。塔尔寺在历朝历代都拥有尊崇的宗教地位,寺内典藏有大量珍贵的文史资料与佛教典籍,以及其他方面的学术著作,可谓一座巨大的文化宝库。至于其每年定期举办的佛事四大法会和其他宗教活动,则更是远近闻名,吸引大量海内外信徒来朝。

连默并不信教,但是寺庙庄严神圣的气氛总能感染得游人肃穆屏息,生怕惊动了神佛。

近晚时候,连默搭了一队德国自由行游客的车,返回市内。

一车德国游客通通金色头发金色眉毛瓷白皮肤红红脸颊,凑近了甚至能看见皮肤上细细的金色茸毛。路上枯燥,他们便在车内大声唱起民歌来。连默不谙德语,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可是欢快的歌声仍感染了她的情绪,她坐在司机身旁的发动机盖上,和着节奏轻轻拍手。

待车进了市区,连默就打算下车,哪料明显是一家之长的大胡子老先生不放心连默一个女孩子,执意叫司机将连默送到国际酒店门口,这才和她道别。一车男女老少通通笑呵呵地朝连默挥手,随后小巴士绝尘而去。

连默目送一车人,站在傍晚的天光中微笑。

这大抵就是旅行中最大的乐趣了吧?遇见热情的陌生人,彼此帮助,然后在人生的路口道别,各自去往不同的明天。

回到房间,连默放了半浴缸热水,垫了块毛巾坐在浴缸边上,将走了一天,微微有些肿胀的双脚泡进热水里,然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

明天还是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闲坐,喝茶,看风景吧,连默在心里说,她果然还是适合慢悠悠窝在一处的消闲方式啊。

等缓过走了一天的疲乏来,连默下楼,打算去逛著名的夜市。

从塔尔寺回来的路上,小巴士司机告诉连默,晚上的西宁夜市,是来西宁旅游的人绝对不能错过的。司机说起夜市里的美食时眉飞色舞,质朴简单的言语,却能勾起人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欲望。

连默微微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旅游手册,打算按图索骥,去介绍里提及的夜市,寻找最正宗的当地美食。

旁边有人卷着舌头问她:“姑娘,伴游要不要?一晚一百元嘞!”

连默扬睫婉拒:“不要……”

却看见信以谌轻笑着站在酒店门口的石狮子边上,手指勾着肩膀上的抽口背包。

“信以谌!”连默不是不惊喜的。

你怎么来了?她以眼神问。

信以谌一边伴着连默走下酒店正门台阶,一边说起此来的目的:“我们信氏每年都会将收益中的一部分捐出,在西北沙漠化日益严重的地区植树造林,以保持水土,防止水土流失加剧。前几年种的防护林和经济林已经初具规模,这次来主要是查看林木的病虫害防治工作,然后商谈后续资金投入的。其次嘛,是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需要伴游……”

连默笑起来,难得开玩笑道:“一晚一百太贵了!”

“那打对折好了,五十!”信以谌走在连默外侧,护着她不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撞到。

连默笑得眉眼弯弯,这身价跌得也太快了。

因有信以谌做伴,往夜市去的路也显得没有那么长,仿佛只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喧哗热闹、人声鼎沸的夜市一条街。

闪烁的霓虹灯管组成醒目的招牌,阿拉伯语与汉字的组合充满了浓郁的西北风情,烤羊肉的香味随着夜风飘得老远。

有英挺如同异国模特的维吾尔族青年在夜市路口支了一溜烤架,卖阿拉伯烤肉,炭火的轻烟与烤肉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俊朗的面容,显得神秘又迢遥,引得不少女客驻足,买烤肉的同时不忘与他合照。

连默与信以谌走过那热闹的烤肉摊,两人相视而笑。

烤肉好吃与否,并不重要,遥远的西北夜市上,英朗青年的容颜才是返回都市丛林后最值得回味的风景。

夜市人流如织,拥挤非常,有高大壮汉一转身不小心挤得连默一个趔趄,以谌忙伸手拉住她手腕,至此再不放开,一路都牵着连默的手。

“走吧,我每次都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还从未好好感受过西宁的风土人情。林业局的几位接待人员介绍说夜市里有两家馆子,是当地老饕都会光顾的。”

“哦。”连默呆呆任他将她牵在手里,往夜市深处走去。

以谌将连默带到一家门面不大,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馆子里。小馆子门里门外统共六七张桌子,已经坐满了客人。老板伙计忙得脚不点地,嘴里叽哩咕噜全是回语。

以谌上前去,对老板说是林业局冯局长介绍来的客人,老板百忙之中指挥小伙计从后头抬出一张小折叠方桌,支在外头已经摆满了桌椅,几乎无法落脚的人行道上。

有豪爽的西北汉子调侃:“老马,不是说没位子了吗?哪里又变出来的啊?一看是小姑娘就要什么有什么了是吧?”

“这是早就订好的,你别起哄!”老板也不恼,只管手脚麻利地掇两张塑料圆凳给以谌和连默坐。

连默听得抿嘴笑。

没多久,嘴唇上头生着一层细细的黑色小胡子的伙计从馆子里端出两盏汤头红亮的茶来送到两人跟前。

连默取过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轻“噫”一声。

这茶入口竟是咸的。

先头那西北汉子坐在连默斜对面,听见了,哈哈笑起来:“小姑娘不懂了吧?这可是我们西北特有的,你到别处去,都没这样的茶喝。”

“有什么讲究吗?”连默好奇。

“嘿嘿,小姑娘你可问对人了!”与汉子同桌的食客纷纷说,“他可是我们西部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别的本事没有,专会研究吃喝玩乐!”

汉子一摆手:“小姑娘别听他们瞎说!来我们大西北,吃的多是牛羊肉,少蔬菜水果,吃饭时喝一盏茯茶,驱寒消食,还能促进人体新陈代谢,提高免疫力!”

似怕连默不信,伸手指了一圈在座的食客:“你看,我们一个个是不是都特别壮实?”

“小姑娘要像我们这样又粗又壮,非哭鼻子不可啊!”有人与他唱对台戏。

包括连默在内,众人都大笑起来。

那汉子也不以为忤,只执起茶盏,喝了一大口:“人毛(没)钱鬼一般,茶毛(没)盐水一般,小姑娘懂了毛(没)?”

连默大力点头,表示懂了。

稍后老板送上一盘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大块大块的羊肋排透出西北特有的粗犷豪放,空气中氤氲着羊肉特有的膻味儿,盘边放着一把锋利的英吉沙黑钢小刀,黄铜手柄上的红宝石与绿宝石在夜色下幻映出独特的光芒。

老板用不算纯熟的普通话连比带画地告诉两人,用小刀将肋排上的肉切割下来,用手抓着蘸取酱料吃。

“这样最好吃了!”老板把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处,凑在嘴边,做一个吃的动作。

信以谌想要动手割肉,却被连默伸手接过刀去:“我来。”

“那我就等着吃肉。”他微笑,并不和她抢。

连默将英吉沙小刀持在手中,微微掂一掂分量。是一把好刀,连默细细地以拇指指腹感受了一下刀刃,其钢色纯且正,刃口锋利,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刀,绝不是坊间售卖给游客们的工艺品样子货。

连默一转手腕,适应手中小刀的重量,随后对着羊肋排斜着入刀,剔下上头的羊肉,留下干干净净的一根羊肋骨。

对面几个汉子看了,有人忍不住扬着嗓子叫一声“好”。

“老马!快来看!这小姑娘用刀的手势不比你差啊!是个用刀的老手!你还说用刀除了你家婆娘和大姑娘,女人里没人有比得上你的!”

以谌也大是好奇。

一柄三寸长的黑钢小刀,分量不轻,泛着冷冷的刀光,可是连默执在手里,游刃有余,毫不拖泥带水,竟是带着一股平素从未有过的飒爽之感。

老板闻言过来围观,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小姑娘的手法挺纯熟的嘛!”

信以谌听了,胸中生起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

隔壁桌的汉子也抬手取过自己桌上的小刀,以同样的角度入刀剔肉,然后探过头来与连默剔过肉的肋排骨对比:“小姑娘剔得不是一般的干净啊!”

“小姑娘连茯茶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手刀工却很可以嘛。在哪儿学的这一手啊?”

连默想了想:“小时候龙门客栈看多了……”

几个汉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姑娘有趣,我喜欢!老马!给她上一碗咱们正宗的青稞酒,虽然萍水相逢,但这姑娘对我胃口,哥哥我请小姑娘喝一杯!”

“哪能只给人家姑娘上酒啊?还有她男朋友呢!”马老板取了青稞酒出来,给连默以谌满上,“来来来,喝一杯青稞酒,消病又免灾。”

以谌本打算替连默挡了这杯酒的,不料连默先一步端起酒杯,托着杯底,四下敬了一圈,一仰头,一干而尽。

以谌叹息,伸手拍拍她后背。

傻姑娘,今晚有得你好受了啊……

早晨醒来时,连默有片刻的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但这样的状态只维持了短暂的数秒,便宣告结束。

连默起身,慢慢走进浴室里刷牙洗脸。

沁凉的水泼在脸上,她便彻底地醒了,昨夜一碗青稞酒落肚后的行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连默双手捂住脸颊,用力压一压。

到底是夜色太美,周围的人太热情豪放,还是,身边的那人太温柔纵容?

令她放下心防,抛开所有压抑在深处的情绪,一意高歌豪饮。

连默深憾自己没有睡一觉醒来把荒唐事悉数忘却的本事。

中学时偶尔参加同学生日聚会,有女生喝红酒掺苏打水,喝得烂醉,当众宽衣,跳进游泳池里,与陌生男同学激吻,一众同学围在泳池边上尖叫吹口哨,更有人取出摄像机来,录下全过程。该女生最后湿淋淋醉醺醺被人送回家去。次日神清气爽挺胸抬头来上课,一副全然忘记昨夜事的样子。

当时连默就觉得此女必成大事。

果然她如今已是好莱坞一线女星,惯演身材丰满的金发尤物,男朋友换过一任又一任,最近的新闻是她嫁给了女神的前任老公。

可惜连默记性太好,昨夜的事连细节都历历在目。

从浴室出来,果然看见沙发上堆着各色各样的西宁特产,叠得整整齐齐的藕荷色长毛提花毯,一卷颜色鲜艳绚丽、质地柔软细密的毛氆氇料子,一张嵌在粗犷木质画框内临摹唐卡的绒毛画……饶是一向冷静从容如连默,也不由得捣额一哂。

她昨晚如同购物狂附体,吃完手抓羊肉出来,一路又唱又笑,经过每个卖纪念品的小摊都不肯放过,务必要停下来和摊主讨价还价,然后问信以谌:好不好看?摊主必然会笑呵呵地说给女朋友买吧,他就会笑着摸一摸她头顶,付钱,买下来。

连默鸵鸟地想:幸亏夜市里的纪念品都不是什么价格离谱的贵重物品。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并不曾跑进珠宝店指着黄金钻石狮子大开口……

瞥眼看见最上头的毛氆氇料子上,以一枝西宁当地特有的华福花压着一张酒店的便笺。

连默拈起金黄色如同一轮朝日的花朵,取过便笺。

信笺上头是干净利落的字体:我回去了,祝你接下来的旅途愉快。信以谌。

连默垂头轻嗅还带着朝露的鲜花,随后微笑。

一枝花,便足以驱散所有烦恼,真好。

到楼下餐厅吃早点的时候,连默碰见新婚小夫妻。两人如同连体婴般黏在一处,互喂对方。

看见连默,娇嗲女郎掩嘴轻笑,朝她眨眼睛:“我们早上看到了哦!”

连默扬睫,不明所以。

女郎小声地说:“你一个人出来玩,男朋友不放心了吧?”

连默笑笑,并不解释。

为人老公的就把老婆的手捉过去,啄吻,不让她继续追问。

第三天晚上,中年夫妻和三个白领先后回到酒店。

连默从酒店游泳池回房间的时候,在电梯里碰到他们。中年夫妻看起来有点累,一起靠在电梯里的扶手上。曹贝妮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微微噘着嘴。小傅一心一意地哄她开心。

“我们回房间休息一下,待会儿去逛夜市,好不好?”

“不要!”曹贝妮甩了甩手。

“那……听说晚上有篝火晚会,你想不想去看看?”小傅再接再厉。

“这两天玩得挺累的了,我们还是先缓过乏来再说。夜市和篝火晚会,明天再看也来得及。”小宋手里提着不少东西。

连默静静站在三人后头,有点奇怪,曹贝妮显然并不真心喜欢小傅小宋,偏偏又和他们一道出来旅行。两个成年男子倒也心甘情愿任她支使。

电梯停在楼层后,曹贝妮哼了一声,跺脚走出电梯,小傅尾随而去。小宋用手臂微微压住了电梯门,等中年夫妻和连默都走出来,这才放开手。

中年夫妻朝小宋点点头,相互搀扶着回房间去了。

连默觉得气氛尴尬,只管默默地进自己房间,先打电话报平安,又再一次向费永年保证不会在旅行中苛待自己。

次日自助旅行团包的观光旅行巴士准时到酒店门口前来接他们一行,在接下来的五天当中参观著名的西宁古八景。

虽然说只是八个人的小团,集合上车,也还是用了不少时间。中年夫妻和连默到得最早,小夫妻次之,曹贝妮三人来得最晚。曹贝妮一上车就将草帽往脸上一盖,打算全程睡觉补眠。临开车时,新婚太太想起自己的太阳镜忘记带了,又喊了司机开门,让丈夫跑回去取,一去一回又耽搁掉不少时间。

等正式出发,已经接近十点。

巴士驶出西宁市区,朝西宁北山,最著名的悬空寺景区而去。

随着城市被渐渐抛在身后,苍莽嶙峋的紫红色山体蓦然映入眼帘,赤色的岩壁,忽隐忽现的洞穴,连绵起伏的峰峦,无不向人昭示着丹霞地貌特有的壮美。

连默戴上耳机,任民歌《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旋律空灵地响起。

车行到北山脚下,司机停车,表示车不能再前进了,上山需要步行,即刻有当地人上前来表示愿意带路。小傅上前去讨价还价一番,谈好了价钱,当地导游就领着他们一行八人,直接越过景区收费口,进山。

导游是个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的精瘦汉子,穿着长袖T恤军绿色长裤,脖子上系一根红色方巾,走起路来仿佛脚下生风。讲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不算太浓重的西北口音。

“我们首先参观的是山脚下的灵官殿。说起灵官殿,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供奉着道教护法,镇山神将王灵官。王灵官不得了啊!赤面长髯,慧眼金睛,金甲红袍,威风凛凛……”导游尽职尽责地解说,可惜除了连默,余人都听得不甚仔细。

导游见只有连默全神贯注,遂将连默引为知己,向她细细指点。

“其实原本的灵官殿早在连年烽火中烧毁了,如今的这座殿宇,是一九一五年重新捐资修建的。”

又说:“他原也不是什么好人,神仙列传里记载,他先是一个爱吃童男童女的大恶人,后被天师虚靖真人的弟子萨守坚用三昧真火焚烧成火眼金睛,又随着萨守坚改恶从善,这才做了护法神将。”

连默听得津津有味。

连环噬童的恶魔,也可以弃恶向善,最终成为教派护法,这大抵只有宗教神话故事中才有。

沿山路而上,导游又向他们介绍如同两尊金刚般突出在外的山崖。红褐色的崖体被风吹雨打,山水冲刷,剥蚀成奇特的形状,后经古人的能工巧匠雕琢成露天佛像。站在佛像脚下仰望,只见金刚双目微闭,悲悯地俯瞰红尘,似早已将俗世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不言,不语。

中年太太十分虔诚,似有三跪九叩一路顶礼膜拜上山的打算。

中年丈夫想劝她别这么认真,劝不动她,只好放弃。

都市女郎曹贝妮对中年太太这种举动十分不屑,打鼻孔里哼了一声。小傅忙殷勤地问她渴不渴,想不想喝水。小宋遂从背包里取了矿泉水出来。

新婚太太先是好奇地跟着三跪九叩了几次,然后就向丈夫撒娇:“膝盖好疼。”

“膝盖疼?来,我背你!”丈夫当即微微屈膝弯腰。

连默看得发噱。

等上了陡峭的半山腰,导游告诉连默,这就是著名的九窟十八洞了。

“……所有的山洞都贴着峭壁开凿而成,洞中有洞,洞洞不同。”导游站在栈道上,指着远处的洞窟对连默说,“可惜年久失修,珍贵的壁画雕像都在逐渐风化剥落,已不对游客开放多年。只能在这里遥遥地看一眼,想象当年的盛况。”

连默垂头望去,在凌空的栈道上,恰能看见露天金刚的头部和下头渺渺茫茫的众生。

导游提醒众人小心脚下,慢慢地走过栈道,从露天金刚的另一侧钻出来,钻进一个阴凉的洞窟中。

没等连默在洞窟里看个仔细,就听见后头传来刺耳的尖叫声。

导游一惊,回身不见其他几人,赶紧叮嘱连默:“你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说完,他身手灵巧地钻出洞穴,小心翼翼地走过栈桥,沿来路循声而去。

连默在原地等了片刻,听见远远嘈杂的人声,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

等她慢慢蹭过栈桥,找到声源,只见乱哄哄一群人围在一处,中间传出号哭声,将后头上山来的人堵在一截贴着崖壁开凿的山道上。

连默微微踮脚,才看见中年太太跪坐在地上,抱着丈夫的头,中年男人头部鲜血淋淋,已看不出生命迹象。

出于职业本能,连默知道,自己的假期,到此结束。

连默坐在西宁当地派出所的接待室里。

作为家属的中年太太首先被派出所里的干警请进办公室去。连默注意到有肤色健美,面孔上两团高原红的女警一直坐在中年太太身边,握着她的手,始终轻声安慰她。

中年太太在最初激动得号哭过后,一直处于不住抹泪追忆往日甜蜜的状态中。

由于事发突然,他们又是以自由旅行团的形式组团参观景点,所以派出所干警出于谨慎,将他们一行人都带了回来。

导游大抵是认识其中的一名干警,在派出所大厅里用方言快速地交谈。

新婚小夫妻挨坐在一起,两人的手紧紧握着,仿佛这样才能驱散直面死亡带来的寒冷。曹贝妮白着一张脸,双眼发直,一副没有从血淋淋的场面中恢复过来的模样。小傅轻声安慰她,她也不予理会。小宋则从头到尾地沉默着。

连默蹙眉。

她当时分开人群,表明自己是医生,随后上前检查。

中年人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可以断定为死亡。由于人多拥挤,导致现场杂沓,连默只来得及注意到中年人的头部左侧有明显的撞击伤,其他的还有待进一步尸检,才能确定死亡原因。不过以连默的经验初步推定,应该是外力撞击导致颅脑出血而死亡。

这是最让连默疑惑的地方。

中年人走在依山开凿的曲折栈道上,必定小心翼翼,按理说不会有那么快的速度和那么大的力度撞在崖壁上,被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终至殒命。

可是如果说这不是一件意外事故,又是谁有时间和动机,做出伤人害命的举动来?

连默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健美的女警陪着哭哭啼啼不停抽噎的中年太太从办公室出来,有一张国字脸的民警站在门口,对着接待室里问:“哪位是连默?请跟我来。”

连默忙站起身来,随国字脸民警走进办公室去。

国字脸警官请连默落座,自我介绍姓潘,又比对最初的笔录:“连小姐是医生?”

“法医。”连默当时在分开人群时的确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医生,只是没有说明自己是什么医生罢了。

潘警官不由得抬头看了连默两眼,见女孩子清清秀秀一张素面,浓密黑发束在脑后,看起来那样年轻,想不到竟是一名法医。

“连法医能不能说说当时的情形?”潘警官问道。

连默向他详细地讲述了他们从酒店出发到北禅寺游览的经过:“导游和我在参观一处洞窟的时候,听到后面有惊叫声,导游让我等在原地,他去看看。但是我出于职业本能,还是跟了上去。我看到有人围在一起,死者的妻子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死者的头在痛哭。我上前检查,确定他已经死亡。从听到尖叫,到我前去检查,这中间不超过两分钟。”

潘警官一边微微点头,一边做记录。等连默讲完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他停笔,问:“死者和他妻子,在你们旅行途中,有没有争吵等异常表现?”

连默回忆片刻,随即摇头。

中年夫妻的感情在她看来还不错,两人一起以旅行的方式二度蜜月,还跑去青海湖看日落日出,走得累了会相互扶持依偎,很令人羡慕。

“你们一行人中谁和死者有矛盾吗?”

连默细细回想,再次否认。

潘警官拿圆珠笔在笔录本上“嗒嗒”拍了两下:“在死者的死因还没结论前,还请连医生暂时不要离开西宁,如有需要,警方还会请你前来协助调查。”

“好的。”连默表示理解。只有在排除他杀可能以后,他们一行人才可以离开。

等连默从办公室出来,办案民警又将新婚小夫妻请进办公室去。

见连默出来,曹贝妮回过神来,低声对连默说:“他们都问了些什么?”

“就是例行询问,不用紧张。”

曹贝妮白着脸:“紧张?就是觉得晦气!好好的出来度假,没想到碰上这种事!剩下的假期都泡汤了!”

小傅忙执了她的手温声安慰她:“这事和我们没关系,他们不过是照章办事,问完了我们就能走了,还可以继续玩的。”

她一把甩开小傅:“有人死了,谁还有心情继续玩?!”

小傅也不觉尴尬,只一笑,好脾气地耐心安抚:“好好好,不玩了,在酒店里看看电影,吃吃美食,也一样。”

小宋半垂着头,双手交握,保持沉默。

没多久小夫妻也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曹贝妮、小傅、小宋三人被叫进去接受问询。

年轻妻子依偎在丈夫肩膀上,拍着胸脯对连默说:“太可怕了,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你胆子真大,还敢上去检查,我在旁边看着吓也吓死了。”

连默轻轻挑眉,微笑:“死人并不可怕。”

年轻妻子一愣,随即理解连默话中的含义,一张俏脸顿时白了。

年轻的丈夫握住妻子的手,直视连默双眼,代妻子解释:“她胆子小,并没有别的意思。”

连默转开头,微哂。

死亡有什么可怕?

死亡是必然的归宿,无论善恶。

掩藏在微笑面具下的险恶人心,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费永年和陈况坐在陈况家的客厅里,相对小酌。

酒是费夫人秦青提供的,十八年陈尊尼获加金牌苏格兰威士忌。

当年事,秦青虽然不是参与办案的人员之一,却是被案件所引起的连锁反应波及的人。在事业蒸蒸日上的当口,被人无端诬陷贪污公款,接受连番调查,虽然事后查明是遭人陷害,但她努力工作争取到的职位已经花落他人,她也不甘心在一个资历经验都不如自己的人手下工作,终于辞职而去。幸而她业务能力强,又熟练掌握英语,很快就在刚筹建成立的一家小型外资企业找到了工作。老板看中的就是她在国有企业的工作经历,借助她对政策的了解,很快就在本城站稳脚跟,迅速步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