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散文

1、散文和骈文的分别

非韵文有散文和骈文的分别。散文的句法,长短不齐,比较接近于口语的组织,骈文的句法,要排比齐整,字义虚实相对。例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以一双四字句及六字句,两两相对,这就是骈文,其他不属于这种形式的普通文章,都是散文(郑振铎《文学大纲》,骈文也叫散文,将散文分为古骈二体,这个散文是现代意义的,对诗歌、小说、戏剧说的)。骈是对偶的意思,骈文句法常常以四字句、六字句相间成文,所以又称四六文,但一般骈文家对于骈文的定义,比较广泛,他们认为骈文包括“骈字”“骈句”“骈意”等形式,不仅四六文而已。所谓“骈字”就是两字重叠而成的语汇,例如“窈窕”“参差”“苗条”“流离”“关关”“天夭”等,或者是双声相重,或者是叠韵相重,或者是同字相重,如果不重叠,音节就不明显,说起来就不好听。所谓“骈句”,不仅包括四六句,就是其他的排句也包括了,例如“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这也算是“骈句”。至于“骈意”,则凡文字有几层意思,分数段平列写出的,都包括了。这样一来,不但韩柳欧苏那些散文大家的文章脱不了骈文的范围,便是白话文也有许多是骈文了。这个过于广泛的定义,我们不能赞同。我们认为,骈文虽不限于四六,但句法整齐、字义虚实相对这两个原则,必须具备,才算是骈文,例如“八股文”“对联”,都合于这两个原则,都可以算作骈文。至于其他的骈句,就不能叫骈文、骈字及骈意,更不能作为骈文的特点。清朝骈文大家阮元,曾著《文言说》一篇,说《易经》上的《文言》篇是骈文,作《文言》的孔子是骈文的老祖宗,他这样吹骈文的牛皮,来提高骈文的地位,自不能不采用极广泛的定义。但近人章太炎也主张同时述多人多事的文字,须用骈体,这个见解,就上了骈文家的当了。再说散文,自唐代以来,一般散文家多半又叫它做“古文”,这个名词也很容易使人误会,因为我们看起来,过去的文章,无论骈文散文,都可以算做古文。但是你只要看清楚唐朝散文家的文体革新运动的时代背景,便不至于误会,因为唐代承继六朝之后,骈文盛行,初期文学家如王勃等,都是骈文大家,就是中唐以后,刘知幾作《史通》,陆宣公写奏议,也都用骈体,那么,韩愈等想要改革当代文风,当然就不得不倡言回复到汉魏以前,司马迁时代去。所谓“古文”运动,其实并不是复古,而是带有浓厚的革新性。再则散文这个名词,过去和现在也不尽相同,现在的散文,只是抒情小品,不能包括小说,更不能包括文学以外的论说文,但过去所谓散文,是可以包括这些文字以及非骈体的应酬文的。不过依照古文家的“义法”,就有一部分文字,如语录体及报馆体的文言,应被排除于散文之外,至于白话文的不能算作文学,更不待说。

2、散文与骈文的分合

清代文坛(如刘开、曾国藩等)有一种骈散统一的理论,认为汉魏以前文字,本来骈散不分,魏晋以后,骈散分离,唐宋以后,骈散对立,相互攻击,其实骈散二体,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骈文有韵律辞藻之美而不免流于板滞晦涩,散文有擒纵开合之妙而不免过于质直枯燥,为什么不回复汉以前的文体,骈散兼行,用其长而补其短呢?章太炎也属于骈散折中派,所以他说:“凡简单叙一事,不能不用散文,如兼叙多人多事,就非骈体不能提纲。以《礼记》而论,同是周公所记,但《周礼》用骈体,《仪礼》用散体,这因事实上非如此不可的。《仪礼》中说的是起居跪拜之节,要想用骈也无从下笔。”照他们这种讲法,自然可以使骈文散文争文学正统的问题得一个解决,但非用极广泛的骈文定义不可。如果照我们所采的骈文定义,则骈文是六朝产生的,周秦汉的文字,不过是散文中间有排比的句法,或韵语,或连续数节文字的结构偶然相类似,这与后世骈文不同。古代文书流传困难,常常要凭口耳相传,所以有可能把句子弄整齐些或作成韵语时,古人必定这样做,以便记忆及传诵,但这种构造并无一定格式,决不能和四六文或八股文相提并论。后世讲古文义法的,反对在散文中夹入骈语,虽然似乎太苛刻,但他们所指,还只是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并不反对采用周秦文体,可见骈散的分离与对立,都是由狭义的骈文即六朝文所酿成,而不是散文家故意与一切偶句韵语作对。总之,当唐宋散文运动起来反对骈文的时候,散文运动是革新的进步的。但明清古文派把散文弄成一种空洞的形式,所以应有又一新的解放运动产生,这运动不是骈文派所能担任的,“选学妖孽”不能救济“桐城谬种”,它们双方都待“白话文学”来清算。

3、周秦汉的散文

文学的产生从诗歌开始,所以汉以前的纯文学只有诗歌,至于散文,则都是记事说理的实用文,其中文学优美的,可看作杂文学。梁刘勰《文心雕龙》认为五经是后世各种文体的根源,北齐颜之推所作《颜氏家训·文章》篇也说文章源出五经,韩愈、柳宗元一直到曾国藩,又都崇奉五经为古文的模范。照现在文学观点看,五经只《诗经》是纯文学,其他都是史书或卜筮之书,其中间包含了一些谣谚、故事或小品文,故仅可视为杂文学。经书以外,谈哲理的诸子,也被人当作文学书,特别是《庄子》,包含许多寓言,最为人们所推重。《战国策》一书,是纵横家的文章,以议论文而掺入许多故事譬喻,又有抑扬顿挫,为后世论说文的初祖,这可说是策士文学。在历史文学中,《尚书》时代较早,文体特别古奥,后来改为之乎者也的文体,就是改用当时口语的白话文运动,可说是古代的文学革命。《尚书》以后,《左传》及《国语》是历史文学中的早期佳作,汉代则有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和东汉班彪、班固、班昭(彪系固之父,昭系固之妹)陆续写成的《汉书》。哲理文学除《庄子》外,《论语》是孔门言行录,颇有文学意味,还有《荀子》《老子》《孟子》等,亦被后人推重,但《孟子》近于策士文,《荀子》则文章平实,更少文学意味。汉代则西汉董仲舒、扬雄,东汉王充都写了很多的哲学散文,但只扬雄有文学天才。策士文到汉代变成了辞赋与疏表论议之文。辞赋前章说过,疏表论议,如邹阳《上梁王书》,贾山的《至言》,贾谊的《治安策》《过秦论》(论秦朝的过失),晁错的论政治书,仍然有周秦文纵横驰骋的作风,又如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公孙弘的《贤良策》,主父偃的《谏伐匈奴书》,则作风变得平实了。西汉散文家除上述邹、贾等数人外,还有淮南王刘安、东方朔、刘向(著《新序》《说苑》《列女传》)、劉歆(著《七略》),而以司马迁为最伟大。东汉散文家还有蔡邕,而以班固为最著名。可是东汉的散文,形式渐趨于整齐,内容不及西汉文的生动,已经开了六朝文的端倪了。后世散文家推重司马遷为第一大作家,因为他所作的《史记》有三种特色:(一)富于情感;(二)善于描写人物;(三)文字不古奥(引用《尚书》等古史,都翻译成为当时通行的文字),并且采用俗语方言。

4、六朝文

三国时的吴,晋时的东晋,南北朝时的宋、齐、梁、陈,都建都金陵,偏安江左,称为六朝。六朝在江南风物秀丽的地方,士大夫习惯了浮华奢靡,在文学上于是形成了唯美主义的骈文时代。这一时代虽以六朝为代表,其实应当包括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全部。而所谓标准的六朝文,即骈文,在三国两晋时,还没有完全成熟,应当以南北朝为中心。在骈文初起的三国两晋时期,有几个可注意的散文家,即写《前出师表》《后出师表》的诸葛亮,写《陈情表》的李密,写《归去来兮辞》(这是韵文)、《桃花源记》的陶潜,写《兰亭集序》的王羲之。南北朝也有几个散文家,如写《水经注》的郦道元及写《洛阳伽蓝记》的杨街之。著名的骈文作家,是南朝的谢灵运、颜延之、沈约、任昉、徐陵,北朝的温子升、邢邵、庾信、王褒等,而徐、庾尤其是六朝文的最高峰。在骈文时代,无论什么文章,如论说、书信、辞赋,通通用骈语写成,汉代的赋,到这时候也變成了骈语的小品文,最著名的作品,是鮑照的《芜城賦》,梁元帝的《**秋思赋》,江淹的《恨赋》《别赋》以及庾信的《枯树赋》《小园赋》《哀江南赋》等。就集骈文大成的徐、庾二人说,庾信的地位更高,因为他以南人而寄迹北朝,常有乡关之感,所以《哀江南赋》诸作,哀感动人。六朝文在唐朝初年,还足以支配文坛,著名作家为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杰,王以《滕王阁序》著名,骆以《讨武后檄》著名。又燕国公张说及许国公苏颈,也是骈文能手,其文章号称“燕许大手笔”。

骈文时代的文艺思潮,是唯美主义的,艺术至上主义的,沈约提倡“为文必协宫商”,即注重音调之美,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选文标准也只注重形式美,他在序文中说“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才可以算“文”。当时以骈文为“文”,诗为“文”,散文为“笔”,从“文”“笔”两个名词,也可以看出轻视散文的心理。这种唯美主义的产生,是由于魏晋玄学清谈派颓废思想的流行,超现实的佛教思想的输入,汉魏辞赋传统作风的发展,各种因素汇合而成,而胡骑南侵,政治上苟安江左,没有打开出路,更是促成这种思潮的要因。

5、唐宋八大古文家

骈文及古文两个名词都是唐朝文学革新运动中产生的。所谓唐宋古文八大家是明朝人所选定,唐占两家,即韩愈、柳宗元,宋占六家,即欧阳修、王安石、曾巩及三苏(苏洵及其二子苏轼、苏辙)。古文运动的主帅是韩愈(字退之,世称昌黎先生),后世说他“文起八代之衰”,八代系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古文运动的产生,系因唐朝政治稳定

以后,经济发展,社会事态趋于复杂,专讲形式之美而内容贫乏的骈文,不能适应客观的需要,加以佛学的输入,引起儒家的哲学兴趣,而经义注疏之学,又因政府提倡而兴起,这些说理或解释的文字,也不是呆板浮华的骈文所能担负。自东汉以至唐初,文学一天天向形式美方面发展,最后完全成为风云月露的文字游戏,与现实脱离。韩愈提倡古文,以“文以载道”的口号(这口号到后世变成了道学气的文学观念,妨害纯文艺的发展),打击唯美主义的文艺理论,并且以继续先秦、西汉的传统为号召,但他并不是主张制造假古董,曾提出“唯陈言之务去”的原则。实际上所谓古文,只是从骈体解放出来的自由活泼的散体文字,这种形式的解放,在北周时即已萌芽,如苏绰用朴素文笔作《大诰》是,后来隋文帝也下诏禁止浮艳文字,提倡实录,唐初陈子昂及李华等也是不满意骈文,并做过散文的,到了韩、柳时代,古文运动便成熟了。就韩、柳两人的文章看,韩的纯文学作品较少,论文较多,作风雄浑奔放,其抒情散文如《祭十二郎文》等亦甚好;柳的山水游记及寓言(如《郭橐驼传》《梓人传》《三戒》等)都是很好的散文,写得精致隽永,大约是受了《山海经》(周秦时记载传说故事的书)及《水经注》(北魏郦道元作的,描写风景很有趣致,为骈文时代的优秀散文作品)的一些影响。唐代古文运动的人物还有李翱、张籍、皇甫湿等,作品不及韩、柳的好。宋代第一散文作家是欧阳修,他的《泷冈阡表》《释惟俨文集序》《苏氏文集序》《江邻几文集序》《梅圣俞诗集序》《释秘演诗集序》《岘山亭记》等篇,都是很好的抒情之作。其余五大家,都是欧阳提拔出来的,但他们很少做文艺的散文,其中苏轼的作品比较好,但仍以论说文为多。三苏都长于论说,承继纵横策士的传统。苏轼最喜欢研究《孟子》《庄子》《檀弓》(《礼记》中的一篇),苏洵喜欢研究《战国策》及《韩非子》,当然受它们的影响。除这数人以外,柳开是宋代古文运动最早的一人,其后又有苏舜钦等,至于文章做得好的,

还有司马光、范仲淹等。宋代还有程、朱等理学家的“语录”文字,用白话写的,明代王阳明的《传习录》也仿这种体裁,后人称为“语录体”,这种文体原系佛家所创,古文家嫌其浅俗,相戒不采用。

6、明清两代的古文家

宋明间散文作者很少,只有金的元好问颇为有名。明清两代,散文作者很多。明初期有刘基、宋濂、王袆、方孝孺。稍后有三杨,所作文称台阁体。因台阁体凡庸肤浅,而有李东阳及李梦阳、何景明的两次复古运动。东阳主张复唐宋的古,李、何则主张复秦汉的古。后来有唐顺之、茅坤、归有光继起。顺之编印《唐宋八大家文钞》,茅坤更就唐氏所选之文加以圈点与批评。有光更进而评点《史记》,讲求所谓古文义法,替清代桐城派开了一条路。归有光等对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不加赞同,另有徐渭 (字文长),文章别具风格,理学家王守仁,文亦另成一家,都不附和七子。后来又有所谓“公安派”与“竟陵派”。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是公安人袁中郎(名宏道)及其兄伯修(宗道)、弟小修(中道),世称三袁,作风幽怪诡异,浅俗诙谐。竟陵人钟惺(字伯敬)、谭元春认公安体太浅率,故意创造孤僻的文体,号竟陵体。近年新文艺家中的幽默派林语堂等,以“公安”“竟陵”的小品文为号召,创为一种文白夹杂的文体,喜插说俏皮话,其实这两派文学在文学史上并不怎样有地位。明代的散文作家,只有归有光是举世公认的代表人物,他最长于写家庭生活,代表作品有《先妣事略》《思子亭记》《项脊轩志》《见村楼记》《野鹤题壁记》等。

清初有几个作家,如王猷定、魏禧、侯方域等,因有明朝亡国之恨,写的散文颇动人。魏、侯二人与汪琬,世称“清初三家”,但汪琬是清代的官,立场不同,文字亦不及魏、侯。其次为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虽号称“江左三大家”,文颇华而不实。此外还有彭士望、邵长蘅、施闰章、姜宸英、朱彝尊等,散文也都有名。清朝中期的文坛,几乎为“桐城派”所独占。桐城派的名称产生于姚鼐(姬传)的时候,但它的历史是从方苞(望溪)开始。方苞是安徽桐城人,他讲求古文义法,写的散文平正温雅有条理,后来他的同乡刘大槐、姚鼐继承他的作风,于是当时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话。姚鼐是桐城派大师,他的文章以韩愈为初祖,而认归有光与方苞为近世模范,当他主讲钟山书院时,著名弟子有管同、梅曾亮、方东树、姚莹等,都学他的文章,并且将所学的传授门徒或朋友,因此桐城派文人到处都是。清末曾国藩也学习桐城派文章,但略有变化,后来还有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以及译著家严复、林纾等(严氏文章比桐城派更古奥),继承桐城派。在清代中期和桐城派相对抗的还有“阳湖派”,以阳湖人恽敬为领袖,还有张惠言、李兆洛等数人,其势力不及桐城之盛。这派也是受桐城派的影响而产生的,和桐城主张没有不同之处,作品也差不多。可说自清中叶以至民国初年,大部分的散文作者都受桐城派的支配。但后期实在是曾国藩的影响。

7、所谓古文义法

桐城派讲古文义法,系受唐宋人理论,特别是明代人评点古文的影响。方苞曾说语录中之语,汉赋中板重字法,魏晋六朝人之藻丽俳语,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皆不宜入古文,这就是消极方面的义法。姚鼐编了一部《古文辞类纂》(王先谦、黎庶昌各编有《续古文辞类纂》),他在序文中间说:“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而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刘大概说:“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姚、刘所说,是积极方面的义法。曾国藩更说得清楚,他认为作文以“行气”为第一条件,其次为“造句”,再次为“选字”,至于这三件事的标准则有两个,一是要“雄奇”,一是要“古雅”。他又指出三个条件的连贯性,说“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句不古雅而气能古雅者;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句不雄奇而气能雄奇者”。我们再从古文评点家所指出的古文笔法看,在篇章结构或修辞上有所谓起、承、转、合,有所谓起、伏、照应;有所谓抑、扬、顿、挫;并且定出了许多公式。章太炎是鄙视唐宋古文及桐城派,而提倡魏晋文的,但他的“古雅”主义比姚、曾还彻底,他写字必依《说文》,曾说做古文方法,是将可以省略的字尽量删削或改用最简单的字,最后必得高古的句法。这种种的义法,都是束缚人们的思想情感,使之不能自由发挥的桎梏,特别是因为近代社会事态的空前复杂,与欧美学术的输入的缘故,非打破古文义法的重重限制,采用活泼自由的文体,不能适应事实上的需要。古文在唐代,原本是一种新鲜活泼的文体,但发展到桐城

派,又变成了一种形式主义的僵硬物,成为文学革命的对象了。(曾国藩也说过“古文不宜于说理”。)

8、骈文的标准化及其支流

六朝时的骈文,形式不是固定的,是在变化发展过程中的,所以尚有雅丽自然的趣致。到唐代时,政府以诗赋取士,朝廷章奏也用骈体,于是骈文就定型化了,在声律上,对仗上,都有一定的规则,用典故的地方特别多,所以唐宋以后的骈文,比得上六朝文的很少。在唐代,最可注意的是陆宣公(贽)的奏议,用骈偶的旧形式,写政事的新内容,而能够详尽畅达,不露骈偶的痕迹,如他代德宗写的罪己诏,有“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天谴于上,而朕不悟,民怨于下,而朕不知”等句,颇真挚感人,而流畅如散文。宋代骈文开始有“四六”的名称,北宋的作家就是欧阳修和苏轼那两个古文家,南宋则有骈文专家汪藻、王安中、周必大、綦宗礼、洪迈父子等,诗人陆游、杨万里,理学名臣真德秀,也会做骈文。汪彦章(藻)为隆祐太后作告天下诏,有“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及“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等名句。一般人认为,宋四六的特点是散文化,而且议论多,长联多,典故多。因为当时博学鸿词科考试四六,有“以一联之工,擅终身之官爵”者,所以作者很多。明代不大盛行普通的骈文,但考试用的“八股文”也是骈文的一支派。清代除八股之外,一般骈文也有很多作者。胡天游、洪亮吉、汪中是清中叶三大家。此外有陈维崧、毛奇龄、袁枚、吴锡麒(著《有正味斋骈文》)、孔广森、纪昀、阮元、刘开、王闾运(著《湘绮楼文集》,曾用庾子山原韵作《哀江南赋》,写太平天国事,酷肖六朝人作,一般人称为假古董)、张之洞(著《广雅堂骈文》,模仿宋四六)等。民国以来,官绅应酬,还是以用骈文为客气,如黎元洪秘书饶汉祥,常作四六电报。清嘉庆时,陈球用骈文写小说《燕山外史》,全书三万余字,是古今最长的骈文。凡作骈文,必研究《昭明文选》,这种研究称为“选学”。做骈文必多用辞藻,多记典故,那些专家,平日读书,必搜集材料,如胡天游死后,人家发现他床后有材料十竹篓。这表示着骈文成了文字的游戏,和“灯谜”“酒令”“诗钟”一样。清代文人对于各种文字游戏,本来都有许多优美成绩。“诗钟”及“对联”,是和骈文特别有关的。

9、八股文及对联

八股文又称“制义”,又叫“时文”,但宋代王安石所创的“制义”,还不是“八股”,不过是用经书上的话命题,做一篇论说罢了,不一定对仗整齐,引证譬喻也不必废除,牵涉到题目下文,也不犯忌。八股文的格式,是明宪宗成化年间才确定的。顾亭林《日知录》中记载颇详。八股文的各部分有一定名称:(一)“破题”,即起首二句,说破题目的字面及其意义;(二)“承题”,申明破题的意思,限定三四句,至多五六句;(三)“起讲”,是一篇开讲之处;(四)“提比”,又叫“提股”,是起讲后入手之处;(五)“虚比”(虚股),是承接提比的,后人或用或不用;(六)“中比”(中股),须立柱分应,好像人体的胸腹部;(七)“后比”,把中比未尽之意再加发挥,或推开,或衬托,好像人体的两腿部分;(八)“大结”,是一篇的结尾。中间各部分所谓“比”,就是整段作对,每两个形式相似的段落就构成一比,所以八股文是骈文的变种,但破承题、起讲、大结,都是散文。周作人曾说,“八股不但是集合古骈散的精华,凡是从汉字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都包括在内”。八股文的题目,有时候短到一两个字,只有半个句子,有时候长到一篇文章,例如“学而到为政”,有时候把上句和下句的上半截合起来,叫作“截搭题”,例如“学而时习之不”。做文章的必须恰好按照题目的范围,例如上面这个截搭题,不许说到“亦说乎”的意思上去。这种种束缚,够消磨知识分子半生的光阴与精力。除八股文外,科举还得考试“试帖诗”和“律赋”。试帖诗是五言排律的体裁,篇末必须勉强凑上恭维皇帝的话,叫作“颂圣”。“律赋”是一篇有韵的四六文,所用的韵,由出题人限定。这几种作品,说也奇怪,虽然是有功令提倡的,仍向来不被文坛重视,各大家(无论古文家、骈文家)诗文集中,决不收进去的。

“对联”起源于五代,宋、元、明各代也稍稍流行,但到清代,就很盛行。道光年间,梁章钜著《楹联丛话》,收集了许多联语。郑燮 (板桥)、纪昀(晓岚)、曾国藩都是联语的名作家。曾氏挽联尤为著名,例如他挽弟国华云:“归去来兮,夜月楼台花萼影;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情韵岂减于六朝?与曾同时的彭玉麟,集唐人诗句题泰山云:“我本楚狂人,五岳寻仙不辞远;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对得何等工整,而又显得自然,文字游艺的巧妙,可见一斑。五四运动以后,提倡白话文的人也作白话对联,清华大学且曾以对对子考试学生,可见对对子已成了中国文人的积习。其实这是骈文遗留下来的纤巧作风,如果有提倡“文以载道”的韩愈再生,一定会反对这种人工雕琢的形式美的追求。

10、文艺论评

文艺理论及批评,可说是从魏文帝曹丕开始。曹丕的《典论·论文》篇,是著名的文评,世称“建安七子”就是从他创立的称号(七子)而来。晋代陆士衡著《文赋》,是用辞赋来写文艺论文。又有挚虞,著《文章流别论》,分析各种文体。但有系统的专书,要从梁刘勰的《文心雕龙》开始。这部书内容是文学原理兼文学史和文学批评,是颇重要的著作,可惜是用四六文写的,有些晦涩芜杂的毛病。同时有钟嵘著《诗品》,品评汉魏以来的诗。任昉著《文章缘起》,说明各种文体的起源。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有《文章》篇,也是文评之作。后来唐代人司空图作《诗品》,泛论诗歌的各种风格;释皎然作《诗式》,是讲诗的形式与作诗方法;孟启作《本事诗》,是讲诗人逸事。宋代欧阳修作《诗话》;以后作诗话的多得很,只严羽的《沧浪诗话》最有条理。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杨慎的《丹铅录》,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其中都有文学批评及文学考证的话,但都是“博而不精”。清代的“诗话”“文谈”也不少,如王士祯的《渔洋诗话》,施闰章的《蠖斋诗话》,徐缺编的《词苑丛谈》,都很好。袁枚的《随园诗话》,内容较杂。吕璜的《初月楼古文绪论》及刘熙载的《文概》,是专论文章的。清初有一最可注意的批评家,就是金圣叹(原姓张,改名金人瑞,字圣叹),他把《水浒》《西厢记》和《庄子》《离骚》《史记》《杜诗》并称为六大才子书,见解与一般古文家不同。清中叶有一最可注意的文艺理论家,就是章学诚,他在《文史通义》一书内论文学,注重内容而不强调形式,例如讲诗,就注意诗的情感而不大着重声韵,他说诗文如果去其辞藻声韵,翻成俗语,还有其不可磨灭的内容在,便可以算是佳作,这比章太炎的有韵就是诗的见解,高明多了。清末的文艺批评家,最著者是王国维,他著的《人间词话》内容很好。

11、文体解放和文学观念的变动

晚清欧美思潮输入,文体趋于解放。首先发生变化的是龚自珍的文章,得有“剑拔弩张,全是霸气”的时誉。后来梁启超写政论,打破一切古文义法,输入许多外来语及外国语法,又写得通俗易解,成为所谓报馆体的文字。黄遵宪则用新名词写诗,打破过去的诗规律。到民国初年《新青年》杂志发表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方面反对雕琢、陈腐、迂晦、艰涩、阿谀贵族、脱离大众的旧文学,提出“八不”的主张:(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语;(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话;(五)须讲求文法(以上形式方面);(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模仿古人,须语语有个我在;(八)须言之有物(以上精神方面);另一方面,正式提出拿白话来代替文言,建立现代国语的文学,于是“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都成了攻击的对象,而文体解放,也获得了伟大的成就。

在这个过程中,文学的观念也大有变更,过去以论说文为文学作品,而小说戏曲不能算做文学正宗,现在则采用西洋观点,以诗、小说、戏剧为文学正宗,散文仅承认抒情小品及讽刺杂文等为文学作品。而且认定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我们不必作旧诗,填词,写古文和四六,这都是制造假古董。我们对于古人作品的研究,只是对文学史的探讨,以及风格、意境与描写手法的吸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