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的力量

我在意大利观瞻艺术史上那些杰作时,获得一种体验:尽管这些作品我曾经从画册里数百次地看过,熟悉得几乎能背出每一个微末的细节,但是一旦面对原作,仍然会像被雷电击中那样强烈地受到震撼。

尤其是在佛罗伦萨的“学院画廊”那个淡绿色拱顶的大厅里,看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时,它体积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意料。我一直感觉他和真人一般大小,不料竟三倍地高于常人!我仰视这个以色列年轻的勇士,心中有一种被征服感,我从自己身上找不到一种力量可以超越他。显然,这征服力不单单来自他强大的刚毅的精神与凛然之气,还来自这巨大的体积。过大的尺度是对人物的力量与气势的加倍夸张,也是对观赏者自我感觉的强行压缩。崇敬之感缘此而生。于是,这《大卫》的原作使我一下子明白一个道理:原作的尺度实际上是艺术家创作时情感的宽度与强度。好的作品绝不是可大可小的。或者说,尺度体现着创作时的状态,它要求得十分精确,不能放大也不能缩小。从画册里那种缩印成巴掌大小的大卫身上,绝对不能获得面对原作的这种震撼。当然,如果把宋人小品放大成宏幅巨制,原作中那种“咫尺万里”的奇妙而悠远的境界也就**然无存了。

然而原作的意义,不只是体现在它的尺度上。

艺术家的创作,就其本质,是一种灵魂再现和生命再造。我们还没有一种仪器,可以观看到艺术家痴迷于创作时,他和他的作品如何神奇地进行着一种生命转换。所有鲜活的色彩都是艺术家情感的张扬,一切笔触无不是他们倾心的诉说。在创作过程中,作品一直被他们的精神所照射,最终它饱和并放射出艺术家这种心灵之光……在维也纳百乐宫里,埃贡·席勒的原作令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栗与悲凉。伴随着他笔下那种一贯的、痛苦的、抽搐而变形的人物,满幅画面全是紧张的短线和急促的皴擦的笔触。这笔触粗糙、坚硬,岩石一般崚嶒,仿佛至今还带着作画时用力的声音。这声音分明不是来自画笔,而是他的心在画布上苦楚和带血地摩擦。正因为这样,从中我们不是听到了这位终生都在表现人生苦难的短命大师凄厉的呼号吗?但是,后来我在一本印制得异常精美的画册中再看到这幅画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原作所给予我的震栗感了。奇怪!细看这精印的画面,一切线条、色彩、细节,一如原作,什么也没丢掉,为什么独独失去了原作中那种催动人心的力量?

同样,面对着罗丹的名作《吻》,凝视着那一对恋人的嘴唇尚未接触到的缝隙里,任何人都会感受到一种**、一种痴迷、一种**,还有呼吸的气流以及温度,但拍下照片再看,这些迷人的感觉竟然十分蹊跷地消失了。

印刷、拍照、录像,都是复制。复制只能再现作品的外貌,无法表现原作的生命。生命是创造出来的,永远不能复制出来。艺术家用生命创造生命,用灵魂铸造灵魂,当他完成一件作品之后,便把一部分生命留在原作里,这生命可感可知。一旦把它们拍成照片,印刷出来,尽管表面的一切依然如故,但它的质感、量感、触感,以及所有活生生的生命感觉便全然失去。立体变成平面,尊贵变为廉价;灵魂被抽去,生命被泯灭,徒具形骸。

这样,我的体验告诉我:

艺术的力量,说到底是一种生命的力量。

它保留在独一无二的原作里,这也就是唯原作才富有的力量。去画廊、去博物馆、去艺术品展览会看原作吧!

你想真正认识一个人,就不能只看他的照片。

1996.8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