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轰炸
新时期文学先后经历了四次平面轰炸。
第一次是轰炸题材禁区。自伤痕文学炸开写“文革”的禁区,随之便是一连串轰炸——写悲剧、写爱情、写阴暗面、写社会问题、写军内矛盾、写性、写国民劣根性……每炸开一个禁区都带来一阵欢腾,一场轰动,犹如占领一座高地。率先轰炸者成了一时英雄。在这烟火弥漫中,舆论界正如醉如痴期待新的爆破来临时,忽听到叫声:“找不到什么可写的了。”放眼一看,这世界竟然如美洲大陆被发现之后,只剩下浪花吞没中的一些无名的礁石小岛。再炸何处?
第二次是轰炸形式禁区。从意识流冲破长久单一的形式禁锢,继而又是一拥而起的狂轰滥炸,生活流、黑色幽默、荒诞派、新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再超超现实主义……长江后浪推前浪,文坛新星换旧星。于是每一个由海外拿来的新品种都引起一阵瞠目和惊叫,每一个西方现代主义流派在中国文坛都有一位“驻华大使”,每一位西方哲学家都能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找到一本小说诠解。舆论界的“发现新星欲”愈来愈强,偏偏天上新星渐渐寥落,于是有人喊道:“中国都是伪现代派,玩文学应该结束了!”天音落地,顿时竟然觉得我们和世界都一片空茫。还炸何处?
第三次是通俗文学轰炸。由霍元甲花拳绣腿一露面,爆破手们一拥而上;武侠、言情、公案、法制、宫闱秘闻、今古传奇……这些久疏了的文学,拿什么来都新鲜。一时充斥书摊报亭、火车车厢和书店的大小书架,大有“我们是世界”之势。创新来不及,现买现卖快,最快是现货。当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恨水、白羽、刘云若到港台的金庸、梁羽生、古龙、琼瑶、岑凯仑和舶来的“火车小说”都折腾出来之后,“书倒爷”们忽然也叫起来:“再没新词儿就没人买了!”这通野蛮轰炸的劲风也见疲软。
第四次轰炸便是纪实文学异军突起。它从失去了轰动效应的小说那里夺过轰炸冠军杯。舆论界重抖精神,**拥抱之。很多刊物争相以纪实文学打了头阵,或者干脆更名为某某纪实。纪实文学遍地搜索爆炸性题材,连势头见衰的通俗文学也伸手求援,纪实文学愈来愈走向题材本身的刺激性,迎合文化市场需要。严肃的纪实文学的一部分已被通俗文学同化。刊物寻找纪实作品,作者寻求惊世题材。找到就炸,一炸就完。当人贩子、赌博、黑舞厅和内幕题材一个个被“炸”掉,又有高人预言:“纪实文学很快就降温!”
我绝不想否认伤痕文学的历史功绩、实验小说的探索价值、通俗文学的娱悦功能和纪实文学的社会贡献。这其中都产生了不少大家和力作杰作,都给读者以满足,都对新时期文学以强有力的推动。我想说,我们的文坛,太热衷于轰动。也许多年受政治风云的影响,文坛似患有神经官能症,一惊一乍,忽喜忽悲,大起大落,一有轰动,则必鼓之。加柴助燃,吹风助焰,八方配乐,歌之颂之,扩大战果,自我欢呼。文坛总准备着不少高帽桂冠,或曰里程碑,或曰划时代,或曰又一高峰,动则慨然馈赠。若是未见轰动,便满面愁云,神情萧索,仿佛文坛空无一物。或称之为:平面,或呼之为:荒年,或哀之为:走入低谷。
文坛受不住寂寞,便迫使作家不甘寂寞,不用内力用外功,施使怪招,惊骇世人;或抢抓题材,争先发表,以拔头筹。更有被“轰炸”引动者,群起而战,争相轰动。如今四次轰炸过去,有如蝗虫飞过,寸草不生,秃秃一片大光地,还应怎么办?不困惑才怪。
一阵阵烟火腾空,过后便灰飞烟灭。今天放下这个抓起那个,明天扔下那个捧出这个,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平面轰炸是表面满足,急功近利、浅尝辄止。回顾那些被炸过的土地,不过经历一场拓荒而已,完全可以重返回去,潜心再做精深的耕作。
文坛应该静一静了。给人们创造一种深邃幽静的写作和治学的环境与心境。少些大轰大嗡,推波助澜,鼓乐喧天。否则,我们不仅面前,包括身后也只会是一片空洞与浅薄。
草草竖起的纪念碑,不会是永恒的艺术雕塑。
1989.3.25发表于《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