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假当真
那年,在伦敦街头巷尾一家小小饭店与当地的几位作家聚谈,有两件事至今犹然记得。一件是这家小店的外墙如同室内那样粉刷成白色,而店内的墙面反而是砖砌的,一如外墙,从外边走进这家小店,反倒像由屋内走到大街上坐下来吃饭,这感受甚是奇异!另一件是这几位作家中,滔滔不绝者所说的话,过后叫我一句也记不得;但其中一位下巴蓄着小胡、死守着缄默的老头儿,忽然蹦出口的几句话,倒叫我深记难忘。后来从报上才知道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便是写《蝇王》的威廉·戈尔登。
他忽然问我:
“中国画家为什么用黑颜色作画?”
黑颜色,中国人谓之墨。他所说的便是水墨画。我答道:“因为黑色是一种语言,就像黑白照片……”他听了似乎不以为然,我又说:“因为黑色是最重的颜色,与水调和能调出深浅不同最丰富的色调,其他颜色很难调出这样多的色调……”他的神情依然肃穆不动。我想了想再说:“因为中国人从来不把画当作真的。怎么……你不能理解吗?”
他像被什么打中了那样,身子一震,眼睛放光,声音好似更亮,他说:“不不,中国人真棒,真是棒极了!”他摇头晃脑,赞叹不已。
无须我再多说一句,他已经理解了,而且一下子也理解了中国艺术最伟大的特征之一——以假当真。东西文化的不同,被他以一种感悟沟通了。艺术的道理对于他这种人,一点即透,无须多言,我朝他欣赏地点点头,他也会意,一笑便了。
墨之黑,本来只是缤纷世界千颜万色中的一种,但中国人用它描绘一切。为什么不失却真实,也绝不会引得人笨拙地问:这树为什么是黑的?荷花为什么是黑的?麻雀为什么是黑的……难道人的嘴会是黑的吗?
在中国的章回小说中,每回结束必写一句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难道同样,在京剧《三岔口》中,任堂惠与刘利华的全部“夜战”,竟然都是在灯火通明中进行的。为什么没有观者指责这种不真实已经近乎荒唐,反倒看得更加津津有味。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一根马鞭便是一匹千里神骏,几个打旗的龙套便是浩浩三军;抬一下脚便是进一道院或出一道门。西方人面对这些可能惊奇莫解,中国人却认可这就是艺术的真实。
中国艺术家为什么敢于如此大胆地以假当真,将读者与观众“欺弄”到这般地步,非但不遭拒斥,反而乐陶陶地认同?我想,中国的艺术家更懂得读者与观众的欣赏心理——假定这是真的。
其实,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没有任何一个读者或观众会把一部小说当作真实的事件,把一幅画当作真实的景物,把一出戏当作真实的生活场景,只不过东西方艺术家对此所做的全然是背道而驰的罢了。
西方戏剧家从易卜生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都在努力使演员进入角色,演员在舞台上必须忘掉自己,舞台不过是“四面墙中抽掉一面”的生活实况,观众好像从钥匙眼里去看别人家中发生的事;然而在中国的戏剧舞台上刚好相反,《空城计》中诸葛亮唱完后,轮到司马懿唱时,诸葛亮可以摘掉胡子,使手巾擦擦汗,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因为他完全清楚观众知道这是唱戏。戏是假的,只有演员的艺术水准和功夫才是货真价实的。这样,东西方的剧场也就截然不同。在西方的剧场里,观众不敢响动,甚至忍住咳嗽,怕破坏剧场的气氛,影响真实感;但在中国的剧场里,观众却哄喊叫好,以刺激演员更卖力气;对于中国观众来说,这种剧场**往往比戏剧**,更能得到满足。
西方的古典画家同样把真实视为最高的艺术法则。他们采用焦点透视、光线原理与人体解剖学来作画,尽力使观众感到物象的逼真如实,而中国画家却用黑色描绘山水、花鸟和人物,为了表达的自由,他们将“泰山松、黄山云、华山石、庐山瀑”超越时空地集于一纸,这种透视不依据眼睛,而是依据心灵(现代美术理论家称之为“散点透视”),他们甚至还把诗文图鉴都搬到画面上来,与画中种种形象相映成辉。因为中国画家知道观者要看的,不是生活的,而是生活中没有的。比如画中的意境、品格、情趣以及笔墨的意蕴。
至于小说,更是如此。
西方的小说家着意刻画他笔下人物皮肤的光泽、衣服的质地与眼神种种细微的变化,努力把他的读者导入如实的感受和逼真的情境中;中国的小说家则只用“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熊腰虎背,声如洪钟,力能扛鼎”之类的套话来形容一位美女或英豪。因为中国的小说家知道读者更关注的是这些人物超乎意料的行为,以及故事怎样一步步更牢牢地抓住他们向前发展。
以假当真,不是艺术家非要这么做不可,而是读者与观众需要这么做。
中国的艺术自始就立在这一点上。因为艺术家深知艺术不是重复生活,而是超越生活。艺术,也正因为它是生活中没有的,所以才更有存在价值。
音乐不是大自然的声音,诗不是生活用语;小说当然不是生活的记录,画当然不是现实事物或景物的重现。人们日日生活在现实里,何须你再来复制一个现实?这也正是自然主义最没有艺术价值的缘故。
西方的写实主义蓬勃于没有摄影和电影的时代。自从人类发明了照相机和摄影机,写实精神在西方艺术中便不是至高无上的了。而中国人就像明白罗盘的原理那样,早早地就明白了艺术不是复制生活的法则,从不崇拜写实,从不顺从器官的感受,而听凭心灵的感受,大胆地以假当真,创造了高明又伟大的东方艺术。倒是当代的中国人陷入愚蠢,把自然主义和摄影现实主义奉若神明。于是,文学只剩下表面上杂乱不堪的“感觉真实”,绘画坠入了模仿照相的技术主义。当毕加索、克里姆特、马蒂斯等人从东方中悟到艺术的真谛,从而使西方的艺术更“艺术”,但他们哪里知道如今的东方艺术正在退化?
艺术由于它给予人们的都是生活中没有的,因故才叫创造。
创造都是由无到有,创造都是为了需要。
人们需要艺术,除去认识上的启迪,审美的享受,心灵的慰藉,闲时的消遣,还有好奇、娱悦、消解、释放,以及对生活和生命的种种的补充。
艺术家一旦明白这一艺术原理,现实生活就变得有限。艺术家在复制生活时常常陷入被动和无能,超越生活时才进入放纵和自由。诗人更加浪漫,小说家更富于想象。为此之故,中国古典小说的主要特征和主要魅力是传奇。
再说京剧《三岔口》,它不是依据漆黑的夜色——这视觉上的真实,而是抓住人们在黑夜里的动作特征——摸索和试探,这样不仅将灯火通明中的夜战表现得巧妙又可信,人物面对面的探头探脑和摸爬滚打反而更加妙趣横生。一招一式,惊险机智,又富于幽默,倘若把舞台的灯光完全关闭,一片漆黑,虽然真实了,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中国戏曲正是这样把戏当作戏,艺术创造上才能更自由。
至于中国戏曲舞台上的演员和角色,它们既是“合二为一”,又是“一分为二”。演员有时进入角色而表现角色,有时跳出角色表现自己。演员的技艺刻画了角色的能耐,演员的功夫又加强了角色的魅力。观众既欣赏到角色的本领,同时也欣赏到演员超凡的功力,得到双重的满足。演员与角色,真真假假,浑然一体。艺术家所能发挥的天地是双倍的。
那些“不求形似”的中国画家,更是水墨淋漓,满纸云烟,信手挥洒,尽情张扬自己的意趣与个性。对于这些画家,“眼中之竹不是手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心中之竹也”。这“眼中之竹”便是属于大自然的,“心中之竹”是超越自然而属于艺术家主观的、理想的和艺术的。于是,郑板桥的清灵潇洒,朱耷的悲凉寂寞,王冕的高洁脱俗,都不是来源于自然风物,而是活脱脱的深刻的自己。然而中国观众要看的也正是这些。
写到此处,方应说道,中国人真是懂得艺术。正像我曾对威廉·戈尔登所说:“中国人从来不把画当作真的。”艺术家才获得天宽地阔的创造自由。东方艺术的特征,东西方艺术的区别也就因此而生。任何艺术的形成,一半靠艺术家的天才创造,一半靠富于悟性的读者与观众的理解。艺术史往往只强调前一半,可是谁来写一部读者史或观众史?
1995.8.8《文汇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