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她头上裂了个口子,听说医生给缝了三针。而我呢,就趁这个时间,把这里打扫了一下。因为洗碗池那边都是血啦。”

宽二把脸转向黑暗的厨房。

“那她不要紧了吗?睡得好像挺香。”伊佐子皱着眉问道。

“可能是太累了。没问题的,回来后她还在厨房做了点儿菜呢。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她说这次给大村和浜口添了不少麻烦,就拿出别人给的威士忌,叫我送过去。然后那家伙自己铺了被褥睡下了。”

宽二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劝伊佐子坐下。

“为什么吵架?”

感觉那女人不会醒,加之好奇,伊佐子坐了下来。

“那家伙吃醋啦。”宽二盘着腿,开始吞云吐雾。

“因为我吗?”

“也有这个可能。最近她好像明显察觉到了什么。”

“糟糕。会不会是因为其他女人?”

“当然,她还不清楚是你。不过她认为我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还在这里抓到了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你有个小发卡掉在这里了,一周前你来的时候。因为掉在了榻榻米的接缝处,所以我也没注意到,结果就被那个家伙发现了。”

“真的?那个应该不是我的吧。走之前别发卡的时候,我可是很清楚地记得有几个的……”

说归说,上次究竟如何,其实伊佐子并不能完全确定。

“这里没来过别的女孩子,就算来玩儿也不会睡在这里。”

“乃理子是在忌妒那些女孩子吧!那些女孩子是什么情况?”

“她们不会单独过来,总是三个人一起,都是新剧的研究生,晚上在酒吧打工。这事乃理子也知道,而且她们也是大村和浜口的朋友,其中有个女孩还算漂亮。所以呢,乃理子一直唠唠叨叨,说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现在又出了发卡的事,她就歇斯底里了,纯属胡思乱想。今天也是,我躺在地上好好的,她突然扑上来掐我的脖子,就算是女人,力气也不小啊。我被掐得难受,就狠狠一推,让那家伙坐了个屁股蹲儿。因为觉得烦,所以我想去浜口那里玩儿。刚到厨房间,那家伙就追过来了,还绕到我前面,抬手就要打我。我一甩她的手,那家伙没站稳,跌跌撞撞直往后退。看那家伙马上能站稳的样子,我觉得她接下来会大声嚷嚷、大打出手,这要让邻居知道了可是很丢脸的,所以就轻轻摁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本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谁知道那家伙被我一摁,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头撞到了洗碗池的角上,整个人都瘫在了那里。”

说话间,宽二不断地吞云吐雾。那口气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脸上则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真是一场厉害的武斗。”

伊佐子嘴上说着话,耳朵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背后。她严阵以待,一旦乃理子有醒转的迹象,她就要立刻离去。遇到这种麻烦事,还是撇清关系比较好。

“歇斯底里成那样,还能有什么办法?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不容易分手吧。你看她追你追得这么紧。硬要分手的话,乃理子小姐会杀了你。”

“哦哦,那我可受不了。到时候我只能一声不吭地逃走了。除了请你帮我找个好地方,把我藏起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点儿小事没问题。不过,那个人会闯到你公司去的。”

“那家公司我也准备辞了。那工作我本来就不喜欢。”

“辞职前你得把我的证券好好打理一下!前不久不是涨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N股票和K股票合计赚了二十万左右吧。”

叽叽咕咕说话期间,宽二也很在意里屋的情况。

“……那家伙还在睡吗?”宽二把变短的香烟摁进烟灰缸。

“是不是服了镇静剂?枕头边上好像有一只茶杯。”

“有那玩意儿?我出门时还没有呢。”

宽二歪了歪脑袋,说着要去看看,正要向里屋走。

“我得回去了。”

“行啊。你再待一会儿。那家伙要是睡得很沉,我们不如一起上哪儿去玩儿吧。你把车开来了吧?”

“有车。”

“时间呢?”

“两三个小时的话没问题。”

“太棒了!那你等一会儿,我一边准备一边去看看那家伙的情况。”

宽二把长腿往空中一提,悄无声息地进了里屋。能听到隔扇打开的声音,此后便陷入了寂静。然而,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宽二“哦哦”的大叫声。伊佐子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喂!”宽二的叫声更响了。那不是在呼唤伊佐子,而是正摇着乃理子,想把她叫醒。乃理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之中。

叫声停止了,随着一阵脚步声,宽二出来了。他站在和室跟里屋的交界处,用与之前不同的声音说道:“夫人,你来一下。那家伙的情况有点儿奇怪。”

“怎么了?”

“她好像吃了药,怎么推也没反应,可能是死了。”

“啊,真的吗?不会吧……”

“总之你来看一下。”

宽二神色慌张。伊佐子得知女人不会醒,便安心跟在他的身后。

隔扇开着。被子被揭起一半,一个脸颊尖尖、二十一二岁的女人穿着粉色睡衣躺在那里。这是一个胸部平平的女人,颧骨略微凸出,眼窝深陷,鼻梁很高。眼角没有眼影,假睫毛也取下了,平庸的双眼如今正合着。张开的嘴里流出了白乎乎的呕吐物。

伊佐子屏气凝息,注视着这张睡脸。女人化着妆,所以看不出睡脸是否面如土色。

“看来她像是吃掉了这瓶子里一半的药。”

宽二蹲下身,在灯下亮出瓶子给伊佐子看,瓶中响起了药片的晃动声。宽二的脸有些苍白。

“这玩意儿她是什么时候买的呀?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在我拿威士忌去浜口家的时候喝了这个吧?这个做蠢事的家伙,不会是假自杀吧?”

宽二放下药瓶直起身,不过他似乎并不清楚该怎么做。

“你是什么时候去浜口先生那里的?”

“差不多两小时之前。不,还要更早一点儿吧。总之就是在那个时候。”

“那现在离她喝药可有一段时间了。还是早点儿叫医生来吧。”

“叫医生来做什么?”

“洗胃啊。如果在这里没法治疗,就得叫救护车来把她送去医院。”

“救护车?”宽二一瞪眼,“我可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大。救护车什么的一来,整个公寓都会翻了天,从明天开始我就没脸在附近晃**了。”

“还说这种话,要是人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明明是你发现的,可又不通知医生,这样警方会怀疑你的。”

“真叫人为难啊。都怪乃理子,惹出这么麻烦的事。当然,我知道她是在和我赌气。那你说怎么办?”

“没办法了,把浜口先生或大村先生叫来吧,然后再商量就是了。”

“好,就这么办。这个主意不错。”

宽二振作了一点儿。

“我呢,这就回去了,趁那些人还没来之前。”

伊佐子不想被别人撞见。

“不好意思啊。你好不容易来一次,结果出了这样的事。”脸色苍白的宽二道歉说。

“我来过这里的事可别对任何人说啊,绝对不能说哟。”

“知道啦!”

“对浜口先生和大村先生也是,被警察问到时也绝对不能说哟。”

“警察也会来?”

“就算是未遂,毕竟也是自杀事件,警察可能会过来。”

“又是救护车,又是警察的,你是一个劲儿地在吓我啊。”

“谁让现在是这样的情况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是,我的事你要守口如瓶。”

宽二看着伊佐子,“嗯嗯”地直点头。然而,紧接着他又眉开眼笑起来,把歪扭的脸凑了上去。

伊佐子回家后过了一个小时,信弘坐公司的车回来了。

“啊,你回来得比我早嘛。”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语气颇有些意外,但脸上喜滋滋的。

“早很多呢。只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本想在哪里听着音乐喝点儿茶的,但是没有好地方去。到处都是年轻人,所以只好回来了。”

“是这样啊。”

丈夫兴冲冲地走进了客厅。伊佐子帮他换衣服。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丈夫的脸通红,下眼皮耷拉着,颊间满是皱纹。颚骨下方,松垮的喉部唯有青筋凸露在外。手背的皮肤蜷缩着,腿也佝偻着。相比石井宽二年轻而有弹性的胴体,他就像一个异类生物。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丈夫,伊佐子现在也并无不满,反倒有一种与之相应的安乐感。可以说,这既是一种年长男人带给她的安心感,也是一种身处家中的安定感。她还不想和丈夫分手。在充分确保能得到相应的补偿后,才可以分手。如今有些无聊,生活缺少变化,只能寻求别的消遣渠道,从窒息中解脱出来。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以比自己更年轻的二十四五岁男子为对象,也是为了让对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伊佐子不想在事后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信弘今年六十有七,倘若他活到八九十岁,也是很糟糕的。八十岁死亡,自己就是五十岁;九十岁死亡,自己就是六十岁。作为女人已步入老境,谁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了。伊佐子希望自己至少能在四十岁前或四十出头一点儿的时候解脱束缚。那个年纪的话,还能做以前做过的陪客工作,恋爱方面也完全没问题。

近来信弘身体有些衰弱,这趋势不坏。如此下去,他似乎不会活得长久。信弘的余生越短暂,自己就越能待他好些,而自己的规划也可以早日实现了。

离开的两个女儿连这个家也不来了。长女的丈夫碍于情面,时常会打个电话,或去公司拜访。这位女婿是一家中小企业的社长。公司的话,恐怕长女也常去吧。次女至今独身,工作是画画儿。据说已经换过三个同居男友,其中一个还是法国人。

女儿们去公司看父亲是为讨零花钱,尤其是次女。尽管信弘什么也没说,但这点儿事伊佐子还是看得出来的。装作毫不知情未免显得自己像傻瓜,所以伊佐子时不时会讥讽信弘几句。像老鼠偷盐似的,钱一点儿一点儿流入对方手中,这怎么行!信弘一脸为难,伊佐子则借此令他有所节制。

无论是长女夫妇还是次女,恐怕都会在父亲行将就木时回到这个家。这幢房子虽然空旷、老旧,却位于涩谷的一处名为“松涛”的高级住宅区。房子是信弘在战后不久建造的,拥有五百二十坪(2)的一等好地,仅此一项就是巨额资产。女儿们到处散布流言,说后妻伊佐子一直在觊觎这块土地、股票和信弘的董事退职津贴。这些话没必要反驳,若能如她们所说成为现实,那就再好不过了。

事实上伊佐子对这块土地十分执着。过去,她在东银座开了一家名为“蓑笠”的素菜料理店,在那里认识了来客信弘。结婚的同时,伊佐子放弃了那家店。跟独自一人操持小料理店的女掌柜比起来,当一个公司董事兼工学博士的夫人要好得多。伊佐子打算在信弘去世后,在这块土地上再度开始素菜料理的经营。这地方高档又宁静,素菜料理店选址于此,简直无可挑剔。五百二十坪太大,可以处理掉一部分土地。即使只卖掉一半,也足够建造新店了,做准备资金也绰绰有余。土地不能给那两个女儿,必须想方设法让信弘写下那样的遗嘱。

信弘更衣后移至餐室坐下,看起了电视。他说等酒醒了再去洗澡,但如果觉得太累,可能会直接睡觉。女佣早已回了自己的房间。

伊佐子也泡了杯茶,和信弘一起看电视。“电波”在石井宽二的公寓鸣响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宽二对乃理子采取了怎样的措施?两个朋友去请医生了吗?有没有叫救护车?还是说,那几个男人悄悄地自行解决了?乃理子得救了吗?虽说喝了半瓶药,但也不至于会死吧?

伊佐子只觉这里距离五反田十分遥远,两小时前在那里发生的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而自己曾一度置身于那个异世界的事也并非现实。如果这边就此切断接触,隔断那边的大门便会关上,那边自会在那边的洞窟中随性发展吧。玩一玩歇口气当然好,但是,如果那边的麻烦会波及自己,就必须考虑“隔断”了。

见伊佐子沉默不语,信弘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伊佐子直视着丈夫的脸,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这直视与她的设想有关,她设想着丈夫是否已从自己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设想着加油站员工的话莫非已传入了他的耳朵。即使丈夫有所怀疑,也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把话说得强硬一些,信弘就只有沉默的份儿。

“不不,没什么。”信弘习惯性地垂下眼睛,嘴微微嚅动起来。他将视线投向茶杯,轻敲杯底发出轻响,像是表示要再续一杯。

“宴会开得怎么样?”

伊佐子这么问是为了转换话题。丈夫的脸看起来没什么精神。通常从宴会归来后,信弘必会说起会场上的情况。今晚他是与新社长一起出席宴会的,却什么也不说。

“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丈夫挠了挠面颊。他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虽然伊佐子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这是长寿的征兆。

“新上任的社长很有干劲吧?”

“那是自然,精神抖擞的。”

“那社长呢?啊,我说的是这次会成为会长的川濑先生。”

“川濑君吗?川濑君也还算精神吧。”

“还算精神,也就是说不太精神啰?改当会长了,所以还是有些凄凉?”

“到底是做了很长时间的社长,而且这次也不算功成名就。就这一点而言,总会有那么一丝凄凉感吧。”

“老爹你呢?”

“我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看着川濑君退居二线,我也觉得很孤单。”

“是吗?可是就算川濑先生成了会长,实力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强吗?”

“他当然有实力,毕竟是公司的创始人嘛。但是,这次金融界加大了话语权,以后不会一切都顺着川濑君的意思来。事实上,过去川濑君确实也有很多任性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个‘会长’就算是表面文章,那也表明是从第一线退下来了,所以在某些方面不得不给新社长久保田君一个面子。”

“这么说,新董事不会照着川濑先生设想的名单来了?”

“在同一个系统的公司里,那些工作不力的董事该怎么处理也是一个问题。也许会让他们辞职,也许会让他们回归本社。另外,这里还涉及金融界的意向和新社长的意愿。总之,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决定新董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信弘轻轻抚弄茶杯的边缘。

“老爹你没问题吧?应该不会动你吧?”

“嗯,我想多半不会动我。技术顾问这种空衔跟社内的势力分布不沾边。不过,别看是空衔,我留还是不留,仅此一点就能让公司的信用状况发生很大变化。事实上,这次要是连我都辞职了,公司的信用度会暴跌的。所以川濑君说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留下来。”信弘本人也强调了一番。

“太好了。”伊佐子点了点头,“老爹,你要一直精神下去哟。”

电视里流行歌手正在唱歌。伊佐子又一次想起了昏睡中的乃理子的平胸。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信弘伸手摁了摁开关,电视画面迅速缩小并消失了。这一下真是出人意料。信弘弓着背,含混不清地说道:“伊佐子,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

伊佐子反倒直视着丈夫。信弘仿佛被晃了一下眼。

“是这样的,我呢,最近变得好像有点儿衰弱了,所以就想做点儿什么好恢复一下精力。”

“啊,这不是很好吗,你想多打几次高尔夫球?”

“再加大运动量是不太行了,还不如做点儿转换心情的事,听说转换心情对健康很有好处。”

“好啊,是想去哪里旅游吗?”

“不是,其实呢,是我想写一本自传。”信弘一脸害羞的表情。

“自传?啊,是写自己的事对吧?我觉得很好啊。老爹的经历看上去就觉得很有趣,是不是还会写到你和我的事?”

“那个不会写。怎么说呢,算是半部自传吧。以我的幼年时代、青年时代和去美国的那段经历为主,然后就是在光学部门搞发明的事。主要就是这些内容。”

“这倒也是。在这种书里写我们的恋爱故事是有点儿违背宗旨。听起来很有趣啊,有地方出版吗?”

“不是写给世人看的,我只是想在自己心里追寻自己的回忆。就算出版也是自费出版了。当然,如果有趣的话,也许会被哪家出版社看上,然后帮我出版。”

“反正都要出版的话,还是希望能拿到版税啊。”

“好啦,别这么贪心嘛。”

“老爹是要自己写吗?”

“不不,自己写太吃力了。我会请一个速记员,把我说的记录下来,然后再修改一下。这个我还是能做到的。”

“速记员什么的,佣金很贵吧?”

“应该不便宜。不过,不是每天都来。我想写的时候才会叫人来。速记费和自费出版的费用……就算是一种心情转换了。希望你能同意我的这么一点儿消遣。”

“这个很好啊。我不反对。”

“谢谢你。”丈夫微微低下了头。

伊佐子心想,为什么信弘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写自传?因为身体渐渐不适合运动了,为了消磨时光才想出了这一招?又或者是觉得来日无多,所以打算写一本自传?信弘至今仍会一周去公司两到三次。公司换了新社长,其他董事若是有了调整,信弘恐怕也会就任一个更清闲的职位。从今晚的宴会回来后,他好像一直无精打采。或许他已从宴会的气氛中预感到,自己将被安排到一个更无所事事的位置上。所以,伊佐子总觉得他是为了排遣这份清闲,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当然,伊佐子不会反对。对老年人也必须给予一定的愉悦,这才是公平之道。

这一晚,以及翌日上午,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下午三时许,年轻女佣前来禀告,说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电话找夫人。信弘带着狗散步去了,所以没接电话。

“是夫人吗?”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正是石井的朋友浜口,他向伊佐子寒暄道,“好久没来问候了。”

“两小时前石井被警察带走了,警方怀疑他打死了乃理子。听说今天早上他们对乃理子小姐进行了解剖,发现脑内有出血,还有积血。因涉嫌伤人致死,石井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所以我特地来通知您……关于石井的事,我想和您好好谈谈,所以明天我会再打电话联系,您什么时候方便?”

(1) 1帖=1.62平方米。

(2) 1坪=3.3056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