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的傍晚颇为寒冷。开着车的伊佐子抬头看了一眼油量表,已经跌到E了。本以为不要紧,真是疏忽了。不知还够不够开一公里。丈夫信弘在后座上叼着烟。最近他背驼得越发厉害,稀疏的头发里也掺杂了更多的白色。商业街的灯光不断从两侧投来,照在他的长脸上。粗粗的眉毛下面,眼睛紧闭着,像睡着了似的。后视镜只能映出他的眼部,眼窝明显陷了下去。明明车里开着暖气,他那穿着大衣的身体却蜷缩了起来,好像觉得很冷。

这油只够开一公里左右,把丈夫送到聚会场所,再往回开一点儿就到极限了。聚会的地点在一家餐馆,女招待和客鞋管理员都会在门口迎客。在那帮人的注视下发动不了车子可是很丢脸的。开着拉风的外国车,汽油却用光了,若是发生这种事,就颜面扫地了。

这一带哪里有加油站,伊佐子非常了解。正是因为太了解,反而不方便去,因为她跟那里的工作人员特别熟。不过,别的加油站不是太远,就是需要开回头路或绕道,所以她一横心决定就去那里。丈夫要参加的是公司高层联谊会,时间已相当紧迫。一周前,公司决定进行社长的新旧交替。如果比即将就任的新会长和新社长晚入席,丈夫就会有麻烦。

伊佐子把车子开到石油公司的红色标志牌下。

“怎么了?”

信弘睁开眼,在她身后问道。

“没油了,我马上就叫人加。”

伊佐子把车子停好,打开车门。

“要花多长时间?”

丈夫抬起胳膊,就着加油站的灯光看手表的指针。他之所以眯着眼,是因为没戴眼镜。

“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啦,只要五分钟就好。”

加油站的狭小事务所四面都是玻璃墙,灯火通明。里面有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正朝伊佐子这边看。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矮个子向伊佐子走来。三个男人都是熟面孔。伊佐子下车,主动朝对方走去。

“嗨,夫人。”

男人用手轻推工作帽的帽檐,抿嘴一笑。

“快帮我加油,我很急。”

“您这回是去哪儿兜风呀?”

“我老公在车上。”

“欸?”

矮个子男人缩了缩脖子,向车窗瞥了一眼。另外两人也从事务所出来,走到伊佐子跟前。这里没别的车,看来他们的工作很清闲。

“晚上好,夫人。”

伊佐子咧嘴一笑,朝他俩点了点头。

“喂,今天她是跟老爷一起来的。”

矮个子向他的同事发出提醒。那两人的态度顿时变了,就像要全力起跑时来了个急刹车似的。事务所里的橱柜上堆满了罐子和零件,还有一个女店员正凝目朝这边张望。

矮个子提起油管插入车子后部,另一个工作人员开动了红色的计量器。空气中飘起了汽油的味道。

“今晚是家庭服务吗?”

站在一边的男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笑问伊佐子。加油站前的大道上,来往车辆不断地制造着噪声。

“别说这种怪话。”

伊佐子告诫他。然而她脸上浮现的,与其说是严峻的表情,还不如说是一种微弱的苦笑。

“抱歉。”

男人抬了抬帽子的前端,让帽檐高高翘起,又朝车子看了一眼。伊佐子正背对车站着。

“别老盯着车看,很没礼貌哟。”

伊佐子对站着不动的两人说道。于是其中一个从油管旁走开,绕到前面打开车前盖,检查了引擎润滑油和冷却水的情况。其实伊佐子也想去车子前面,或靠近信弘所在的后车窗,可是看他们一副要做出奇怪举动的样子,为了严加防范,她不能从这两人面前走开。

两个工作人员按照她的吩咐改变了姿态,淡淡地笑着。

“夫妇俩一起出门,是要到哪里去呀?”其中一个问道。

“去餐馆,就在前面不远处。”

“是老爷要请夫人吃一顿大餐吗?”

“不是,是公司的高层联谊会,我不出席。”

“夫人您总是这么接送老爷吗?公司不派公车?”

“今天我老公在家,所以就由我送他去了。”伊佐子答道。

此刻自己的姿态与平常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同,伊佐子对此感到不安,就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瞧,我老公就是个老头对吧?”

这话让工作人员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是……是这样。不过,属于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那种。老爷今年高寿?”对方慌乱地问道。

“六十七啦。”

“六十七……和夫人您相差几岁?”

“大概差三十岁吧。”

“三十岁的话,那夫人的年纪是三十……”

“呆子,我前面不是说了‘大概’嘛!三十多岁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

“哦,夫人是三十岁呀,您看起来比较年轻嘛,而且体形特别好,个子高高的,皮肤也很润泽。”

“你是在拿我跟我老公做比较?”

“没有,我没这个意思。”

“我懂的,大家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已经习惯了。”

“哈。”

“大家都同情我。一看表情我就知道。开始我是很讨厌的,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不过,我不会陪着老公,把自己搞得像个老婆子。以前的人可不是这样,不管年龄差距多大,妻子有多年轻,都会尽量穿款式保守的衣服,好让自己跟老公的年龄差距看起来没那么大。我觉得那是错误的。对于老公来说,老婆总是越年轻越好。”

伊佐子语速飞快。加油器的马达发出了细碎的轰鸣声。

“这个嘛,确实,这样老爷才会比较满意嘛。”

本来两个工作人员想戏弄女顾客,却反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了。检查引擎润滑油的男人关上车前盖,回来加入了话题。

“那么,夫人带着年轻的男朋友开车兜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青春活力吗?”一个男人大胆地问道。

“没错,待在老头身边,自己也会变得暮气沉沉。跟年轻人说说话,我就能一直保持活力。我也不想提早进入更年期啊。”

“哪儿的话。上次坐在夫人车里的那位先生非常英俊,是不是才二十三四岁?”

“啊,那个人呀,年纪没那么轻啦。”

“总觉得他有一种随时都会崩坏的脆弱感,好酷。给人的印象很深呢。”

“是吗?你们年轻人说话真有趣,话题千变万化的。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在饭桌上听你侃?”

“好啊好啊。您的前男友跟他是同一团体的吗?嗯,我是指半年前来过的、身材更瘦更高的那位。”

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打扰一下。”

四人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一位弓着背的老绅士,两手正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那儿,身姿细长。

“我想借用一下厕所。”

信弘扫视着工作人员们的脸。

“好的,请往这边走。”

工作人员中的一个仿佛被打了一拳似的,歪着身子迈开了脚步。

“老爹,”伊佐子走到丈夫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着……油还没加好?”

“不,正巧刚加好。让您久等了。”

两个工作人员显出忙碌的样子,又是卸油泵,又是查看计量器。

“多少钱?”

伊佐子望着在工作人员带领下缓慢挪步的丈夫,大声问道。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缩了缩脖子,舌头从齿缝间露了出来。

“现在几点了?”

信弘回到车后座上,询问发动引擎后一直在等他的伊佐子。

“六点差七分。”

“稍微晚了点儿。”

“不要紧的,车子开三分钟就到。”

工作人员在车外为他俩关上门,低头致意。伊佐子开动汽车把他们抛到了后方。

“加油意外地费事?”

“一般用不了这么久,只是也得看引擎的情况,看润滑油是不是畅通。”

“你经常去那里加油?”

信弘的语调并没有发生变化。

“没,今天是第一次。不过,我这么漂亮,年轻人常常会这样缠着我搭讪啦,虽然我也觉得有点儿烦就是了。”

“是吗?”

伊佐子将视线投向后视镜。信弘的两眼陶醉似的半闭着,身体靠在后座的椅背上,眉宇间并无阴影。伊佐子认为丈夫什么也没听到。她和工作人员的对话内容,丈夫哪怕只听到一星半点儿,都不可能不起疑,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从表情中流露出来,还会忍不住问这问那。但这些情况都没有出现。在加油站工作的年轻人也对小娇妻产生了兴趣,对此丈夫似乎还挺高兴。事实上,这比娶了个无人问津的妻子幸福多了吧?

就算丈夫听到了她和工作人员之间的对话,她也不是非常害怕,总能搪塞过去的。她有这个自信。信弘十分溺爱她。前妻生的孩子都抛弃了他。其实是他为了得到她而疏远了自己的孩子。这老头已没有血亲可以依靠,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如果她甩了他,他就会陷入孤独。当然,他拥有社会地位和财产,所以也有可能娶第三个妻子。但是年龄条件实已令他无可奈何,恐怕不可能再得到像自己一样年轻而富有魅力的女人了。这一点丈夫应该很清楚。因此,他对她相当忍让。伊佐子就是这么想的。

伊佐子认为只要别让丈夫沮丧或悲伤就行,为此她决不能告诉他事实。不管丈夫抓到了多么牢不可破的证据,她都不会承认。坦白一切,乞求原谅——这种事只能对六十岁之前的丈夫做,超过六十就是老年人了,老年人遭受打击就太可怜了。因为就算他们想重新振作起来,也没多少时间了。死撑到底也要把黑的说成白的,这是为丈夫着想。

两人结合至今,已经步入了第六个年头。

伊佐子在餐馆前让丈夫下车。穿着制服的客鞋管理员正站在玄关边上,见状急忙冲过来开门,信弘优雅地点点头,脚踩上了地面。就在这时,他微微打了个趔趄,客鞋管理员慌忙扶住他的背。信弘回头看看驾驶席上的伊佐子,轻轻一扬手,便立刻转身而去。是因为被门口的客鞋管理员和女招待看着,有点儿难为情了吗?真是孩子气的举动。由于逆光,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暗乎乎的,瞧不真切,但好像显得十分满足。不过,伊佐子今天只送不接。送不送或接不接,全看她的心情。

四五个女招待凑上去迎接信弘,那就好,他在这里受到了隆重款待。作为S光学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他在新社长麾下的高层中占有一席之地。新社长还处于内定状态,尚未正式就任,前社长改任会长一事也已确定。信弘和会计部门出身的新社长不太熟,但和会长是一生的知交。这位前社长霸气太足,对正业以外的行当大肆出手,导致公司业绩下滑。霉运一开,预想一一落空,几方面相互作用,导致原本坚挺的股票跌了,债务增加了,银行介入进来。于是强硬的社长只得退居二线,由金融界推选的会计主管将成为社长。

社长虽已内定,但专务以下的人员并没有变动。也许过一段时间,阵容会有所调整。不过,新会长正在背后虎视眈眈。他是公司的创建者,把公司拉扯到了现在的规模。他是独裁者,即将当上社长的会计主管也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新社长绝无可能擅自改变高层阵容,没有会长的认可,他任何事都办不成。

信弘是会长多年的挚友,目前是一名普通董事,不过三年前他还是技术主管。信弘有工学博士头衔,他在光学器械方面的发明令S光学公司的产品名声高涨。S光学的大量专利产品都是他发明或改良的。他是S光学的大功臣。为此前社长感激他,发誓会让他当一辈子董事。三年前,信弘为了给后辈让路,卸去了技术主管的职务。不过,至今他仍以技术顾问董事的身份拿着高额津贴。

公司董事之间有派系之争,不过大多在营业部门或财务部门,跟技术部门关系不大。那种时候,技术人员总是能超然事外。关于这次新社长的新阵容,信弘也表示没有问题。他已经得到独裁社长的保证,会成为终身董事。这位社长当上会长后,将维持现有的体制。最初,金融界推荐外部人员任社长,但社长强烈反对从外界引进人才,这说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势。更何况,“技术顾问董事”这一职位也处于这次变动的范围外。前不久,信弘就是这样深入浅出地跟伊佐子讲解的。

看着信弘快活地走进餐馆的门口,伊佐子感到自己的守护任务已经完成。现在的他显得十分幸福。让他一无所知地坐在热热闹闹、有艺伎相伴的酒席上,伊佐子自己也觉得轻松。

伊佐子从餐馆门口径直向南驶去。这条路直到前方数百米都禁止右转,所以即使客鞋管理员在后面张望,也不会认为她开错了方向。

行驶了相当长一段路,伊佐子才在道旁停下车。她走进公用电话亭,投入十元硬币,拨起了号码盘。不用翻笔记本也能迅速拨出七位数字,因为这个电话号码她早已拨惯了。听到拨号音了,但硬币并没有掉下去。间歇音响了五次后,伊佐子挂上电话,取回硬币,离开了电话亭。石井宽二好像不在家,也不知是不是去住在同一公寓楼的朋友家玩了。她只知道宽二的同居女友在一家二流酒吧当歌手,现在已经出门。伊佐子回到车上,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找宽二幽会,而且一下子也想不出别的可去之处,所以就姑且开车驶向五反田吧。没准儿抵达公寓的时候,宽二已经回来了。

来到梅荣庄公寓前时,手表指示的时间是六点四十分。公寓由三栋二层楼房构成,不算气派但也不寒酸。作为证券公司推销员和酒吧卖唱女的同居小窝,这里或许正合适。

伊佐子把车停在空地上,走向正中间的楼。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但没有一扇窗开着,大多垂着窗帘。寒冷的季节帮了大忙。如果天气暖和,就会有人从打开的窗户张望外面,观察来往的行人,而且天色也不会这么快暗下来。

伊佐子走上水泥走廊,在六号房间前站定。走廊里没人,只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一拧把手,门轻轻地开了。原来人在家。

伊佐子走进狭窄的土间,向隔帘里面招呼了一声,没有回音。因此她稍稍提高了音量,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伊佐子悄悄揭起了隔帘的一角。

在这里可将六帖(1)大的客厅一览无余。有一间带厨房的起居室,没开灯,但里面客厅的灯亮着。那里丢着不少杂志,烟灰缸中积满了烟头。宽二没有外出。朋友住在二楼,他大概是去那儿闲聊了。伊佐子决定进屋等着。这房子她来过好几次,没什么好畏缩的。伊佐子脱掉鞋,穿过黑暗的厨房起居室,进入了和室。她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屋角放着书桌和书架。摆在架子上的书五花八门,既有没凑齐的文学全集,也有经济学、高尔夫、励志方面的书籍。书桌上的手提包敞开着,露出了证券公司的资料、便笺及宣传手册等。

正中央的矮桌由合成树脂板制成,上面散落着几份周刊。榻榻米上有杂志和烟灰缸,坐垫被歪歪扭扭地放在那里。看这情形,是男人躺着翻阅杂志,读到一半时出了门。

书桌的对角有一座大型“三面梳妆镜”,是房中所有家具里最气派的。酒吧歌女的职业与光鲜尽在于此。令人惊异的是,杂乱地堆在镜前的化妆品大多是外国货。化妆品旁摆着电话机,伊佐子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时,这玩意儿曾经响过,现在则沉默着。

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隔扇被伊佐子拉开了一条缝儿。那个房间约四帖半,一侧的墙边排列着西式衣柜与和式衣柜,另一侧则是壁橱。墙上挂着女人的衣物,壁橱里收着被褥——伊佐子甚至对此也了如指掌。她自然有熟知的理由。没想到的是,她从隔扇缝隙中看见屋里铺着被褥,有人正在那里睡觉。那条花被子伊佐子也非常熟悉。枕边还有一个小盒子和一只茶杯。

伊佐子盯着被褥一端露出的少许头发,唤了一声“小宽”。之所以不大声呼唤,是因为她心中迷惑,感觉那人不太像宽二。那人没有回应。伊佐子凝目细看,随即匆忙关上了隔扇。垂落在枕上的是女人的头发。虽说宽二也留长发,但毕竟不一样。伊佐子打算马上离开,蹑手蹑脚地回到黑乎乎的厨房起居室。就在这时,门一开,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看到伊佐子后,站住了。

“乃理子,你是要出门?”男人问。

“不,是我啦。”伊佐子站着没挪步。

“啊,什么呀,是夫人啊!太暗了,看不清你的脸。”

宽二关好门,脱下拖鞋进来了。他上身穿着衬衫,外罩夹克,下身则穿着一条折线已经模糊的裤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宽二走到伊佐子跟前,问道。

六帖间的灯光照到了宽二脸上,使他的眼眸熠熠生辉。这正是加油站员工所说的拥有“崩坏的脆弱感”的一张俊脸。由于伊佐子的遮挡,这张脸半明半暗。

“我大概是十分钟前来的……乃理子在是吧?那我回去了。”

伊佐子正要挤身出去,宽二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不行!你……”

宽二硬是拉过伊佐子,脸压上了她的脸。

“怎么了?今天没什么反应嘛。”宽二放开伊佐子问道。唇边湿漉漉的一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还说,乃理子就在隔壁。”

“这有什么关系。这样不是更刺激?”

“讨厌,我才不要这样呢。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啊。我和那家伙吵架了。我猛地一推,结果她仰面倒了下去,后脑撞到了料理台的角上。你看,就是那个不锈钢的洗碗池。她流了好多血,所以楼上的大村和浜口都很担心,就叫出租车送她去看了一趟医生。”

“好吧,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