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开始落雪。伊佐子九点起床时,发现院子里已经积了二十厘米的雪。白色的粉屑仍不停地从晦暗的天空降落。

两小时后石井的朋友浜口会打电话过来——昨天的电话里,伊佐子要求对方把时间放在十一点前后。这是因为丈夫信弘每天都会在十点半带着狗出门散步一小时。然而,看这个天气,丈夫怕是会一直待在家里。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在通话时言语得当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只是无法打听被警方逮捕的石井以及乃理子死亡的具体情况了。当然这么一来,伊佐子不免会有一点儿担心,但只要之后找个机会让浜口再来联系就可以了。总之只在电话里短短交谈几句的话,信弘不可能觉察到什么。这个家并不大,丈夫常会突然从伊佐子身边走过,听到她通话的声音。

早餐是在十点左右。今天早上很冷,所以丈夫叫人把烤面包、火腿煎蛋和牛奶端到了被炉上。报刊跟眼镜放在一旁,信弘啃着烤面包,把火腿往嘴里送,食不甘味。他也不怎么和面前的伊佐子搭话,时不时地,仿佛从沉思中惊醒一般,瞧一眼玻璃门的外面。每瞧一次,喉部都会浮现出青筋。

“下得好大,停不下来了吗?”

雪持续落在**的木兰花枝上,不断增加着厚度。

“可能再下一会儿就停了。”

正当伊佐子期待雪停了、丈夫就会穿上长筒套鞋出门时,信弘开口道:“十一点十五分公司有个会议,你帮我准备一下。”

想不到这种日子丈夫也要去公司。不过,想到昨晚的董事聚会,伊佐子释然了。新社长就任在即,因机构和人事变动,大家都忙了起来。丈夫能在十一点之前出门当然好,可是所谓的“准备”是指开车送他吗?伊佐子打算拒绝,看了看信弘,却见他站起身来,和式棉袍的前襟一路蹭着被炉的边缘。

“今天脚指头可能会冷,去年年底不是有人送了一双厚厚的纯毛袜吗,你去把它拿来。”

信弘佝偻着瘦长的身子,朝客厅的西式衣柜走去。如果他现在穿着大衣,就跟前天晚上在加油站朝洗手间走去时的身影一模一样了。

“然后呢,你再让人马上打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

信弘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伊佐子开车。每次坐伊佐子的车都是由她主动提出的,更何况今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伊佐子吩咐女佣去打电话,语调变得欢快起来。

“这样的天还要去公司啊?”

伊佐子在献殷勤,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这么做。

“嗯。”

信弘解开衣带坐下,套上了拿来的新袜子。从裤腿中伸出的脚缺少光泽,白皙而又干枯。

“接下来是不是会很忙?”

“不,这星期也就去两三次吧。”

听这口气,像是在说重要的董事会自有别人参与,没他什么事。信弘的侧脸毫无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女佣传达了出租车公司的回应,说是因为大雪,车都开出去了,再过三十分钟应该能回来一辆。看看表,三十分钟后的话,就是十点半。开到这里还要花二十分钟。

“要不坐电车去?这样还能快一点儿。只到车站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不,还是等出租车吧。电车太累了,而且也不用去得很早。”

撵人失败。如果这期间浜口打来电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这一来一去的对话,不知为何令伊佐子很不痛快。她转身离开,去厨房和女佣一起收拾了餐具。

二十分钟后伊佐子来到客厅,只见信弘身穿西装,盘腿而坐,再次打开了看过一遍的报纸。老花镜的粗边框是米黄色的,反而使他的脸显得年轻。

伊佐子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在拉门旁观看下雪的情景,这时信弘“啪”地一翻报纸,略显犹豫地对妻子说道:“我说……”

“什么?”伊佐子就这么站着回话,这是她心情不佳时的习惯。

“今天我去公司,会顺便把速记员的事定下来。公司里有个男的对这方面比较熟悉。”信弘看着伊佐子说道。

“好啊,请便。”

伊佐子故意答得漠不关心。这也是为了给浜口打来电话时留个后招,摆出不高兴的样子,丈夫有了顾忌,也就不会靠近电话机了。

“要看合同怎么签,我也吃不准最后会怎样,大致是请速记员一周来家三次。可能有时还要给人家做个饭。”

“好啊。是不是要持续很长时间?”

“毕竟写的是自传嘛。我想从父母的事开始,一点点回想,一点点叙述。因为是第一次写,也不知道顺不顺利,觉着不太顺利的话我会放弃的。”

“好不容易写一次,坚持下去不好吗?”

伊佐子的想法有了变化,最终演变成给丈夫一件玩具……可能也不坏啊。

“嗯,怎么说呢,不试一下的话谁也说不准。”

“不过,有时你可以把速记员叫到公司去啊。你的办公室应该很安静吧?”

“嗯,话是这么说……”

信弘的回应显得十分踌躇,他将手伸向脸庞,慢慢地摘下眼镜,仿佛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表情。

“……就算是我的办公室,毕竟是在公司,不能因为这种私事就让速记员进去,而且我也静不下心啊。当然,隔三岔五地去一次应该不要紧。”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写自传?而且好像非常热心。信弘用手轻揉着眼部,也许是因为刚摘下眼镜,感觉眼睛比较疲劳吧。突然,伊佐子觉得这个人怕是活不长了,他的手背也干瘪了。

伊佐子常常会因为某件事想到自己和信弘的年龄差。即使差了三十岁,信弘若是长寿,多活一年自己就多老了一岁,前途也会渐渐狭窄。话虽如此,现在马上就死也不成。不知为何,伊佐子认为再过三年最理想。她总觉得自己的快乐、对未来的设计以及所有利益都贯注在了这三年之中。

接下来的三年,必须设法让这个年老的保护者保住生命。为此伊佐子打算容忍写自传这么一点儿消遣活动,姑且把它当作一种营养剂。此外,这么一来,她自己也能享受到获取自由时间的权利。

“好吧,那就把速记员叫到家里来。”伊佐子精神一振,连声调也变了。

“一天也就两三个小时嘛,不用搞得兴师动众。”

“要是弄到了傍晚,给人家做个饭什么的,没问题。不需要特别的设备吗?”

“啊,那倒不需要,用现成的书桌就行了。”

信弘的脸色也显得明朗了。

“什么时候开始?”

“说不准。要等我今天和那个男的商量好,听了对方的回复后再说。我这边也不是很着急。”

出租车到了。

“是吗?”信弘听到通知,精神饱满地“嗨哟”一声,手撑着榻榻米站了起来。

伊佐子跟着他走到玄关附近,就在这时,身后的电话响了。

“沙纪,你来照看一下老爷。”

信弘脚步一顿,多半以为电话是打给他的。伊佐子忙称和服店说好今天会打电话过来,她向女佣递了个眼色,反身回了屋。信弘的脚步声朝玄关而去。

伊佐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是夫人吗?”是昨天那个浜口的声音。

“是。”

“我照您的吩咐,给您打电话来了。”

伊佐子眼前浮现出浜口那长发之下面无表情的平板脸。

“谢谢。”

伊佐子一只耳朵听着玄关的动静。那里传出了硬物触碰地面的声音,信弘好像正在穿鞋。

“那我详细地说一下石井的情况和他要转达的话……啊,现在没问题吧?”浜口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啊,确实有一点儿……”

“那就等一会儿再打?”

伊佐子没有马上回答,耳朵依旧贴着听筒,片刻后响起了玄关格子门开启的声音。

“喂喂?”浜口呼叫道。

“啊,可以了。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佐子的语调变得轻松自如了。直到出租车驶离为止,沙纪应该都会在玄关待着。

“昨天我跟您说过一点儿,石井涉嫌伤人致死进了局子,今天早上这家伙告诉我,他已经坦白承认是他击杀了乃理子。据说这么一来,就要转为杀人嫌疑了。我有个熟人是那家警署的警官,刚才打电话问了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伊佐子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担忧是,石井的供述里有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

汽车开动的声音传来后,女佣沙纪回了屋,看见伊佐子握着听筒,就直接绕道去了厨房。

“警察那边怎么说?”

“这个嘛,说了很多……麻烦啊,在电话里说得花很长时间,而且也说不清。”

“去外面也行啊。”

“去外面也……乃理子的死法,我们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石井君要你传的话也是这个吗?”

“这倒不是。他说希望夫人您能给他请个律师。”

“律师?”

“是啊。石井被刑警拖走时,瞅了个空和我耳语了几句。因为当时我正好在他房里。”

看来事情复杂了,而且所谓的请律师,多半是想让自己掏钱。原来如此,光靠电话确实说不清。

“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我用的是公用电话。如果从公寓打,会被其他人听到的。”

“好吧,那我就去你那边。不是去你的公寓哟,而是开车去五反田站前,你在那里等我。现在我马上收拾,准备出发。”

“明白了。这下雪天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浜口说这话时口吻像个中年人。

浜口上身套一件皮夹克,脚下穿着长筒胶鞋,一副挨寒受冻的模样,站在五反田站前东张西望。长发显得他额头狭窄。眉毛是垂着的,眼睛又细又长。因为张着嘴,越发显出了下巴的短。浜口光顾着往旁边看,连伊佐子的车越过别的车来到他跟前,他也没发现。

伊佐子稍稍打开车窗,从驾驶座露出脸时,浜口才注意到。他笑了笑,点头致意后匆匆坐入了车后排。这一带不许停车。

“真是对不起,夫人。”

“有什么地方能停车喝杯茶的?”

“嗯,沿第二京浜国道开两公里左右,有个路边餐馆。”

“好,就去那儿。”

“那家店挺脏的,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停车场。”

或许是因为下雪,私家车很少,抵达时间比预想的早。不过,行驶期间,浜口的小眼睛始终映在后车镜上,令伊佐子烦躁不安。

路边餐馆和大众食堂差不多,附近的桌边有两个卡车司机正在吃乌冬面。端上来的咖啡不过是着了色的砂糖水。

“乃理子小姐就这么死了,真是不敢相信。”

对面浜口的目光频频投向自己胸口,伊佐子浑身不自在,就扣上了外套前襟的纽扣。浜口的胸板很薄,甚至不及伊佐子的一半,脸脏兮兮的,只有头发好歹在出门前剃了一下。石井也曾嘲笑说,就他那样还想当个性派演员啊。

“夫人走后,医生来过。马上就做了洗胃,我和石井还不得不在一边打下手。乃理子往洗脸盆里吐了好多。那真叫恶心,完全没法看。”

喝下肚的咖啡在伊佐子胃里翻滚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还有意识吗?”

“意识是没了,但有反应。然后,过了十分钟左右,就在医生眼前,她的情况急转直下,很快就没气了。”

“你说的是击杀对吧?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不是因为吃了安眠药?”

“好像是因为她头顶上出了血,法医就打开了那里的头骨,发现里面有积血。据说死因是那里受到了猛烈撞击,石井抓住乃理子,拿她的头在洗碗池的边上猛撞了好几下。我认识的那个警官告诉我,今天早上石井就是这么供述的。所以他的嫌疑才从伤人致死变成了故意杀人。”

“石井君本人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石井君有没有对警察说,之前我也在那个屋子里?”

“警方可一句也没提夫人的事。我和大村的事他好像说了,结果刑警还上我这里盘问来了,是在检查完石井的房间后——那是叫现场勘查吧。不过,就算石井不提我们的事也没用,因为医生先前就把我们供出来了。医生说乃理子死得蹊跷,没写死亡诊断书,而是去派出所报了警。好在夫人您回去了。当然这件事和夫人没关系,可是被迫当证人也很麻烦啊。石井就不用说了,我和大村也没把夫人的事告诉警察。我们不想给您添麻烦。”

“谢谢。”

这份担忧暂时是淡了,不过浜口的语气黏黏糊糊,给人一种不尽不实的感觉。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乃理子小姐被石井君推得踉踉跄跄,倒在了厨房里。大村先生和你带乃理子小姐坐上出租车,去看外科医生,在那里缝了三针,然后回到了公寓。当时她能和平常一样好好说话,举止方面也没有异常。她还说受了你们的照顾,叫石井君把威士忌送到你的房间去呢。这些是我从石井君那儿听到的。”

“是的,没错。在外科医院做过治疗后,她朝医生道了谢,还向护士打听医药费,说明天会带过来。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她也说了诸如‘承蒙照顾了’‘和石井吵架了,很难为情’之类的话。如果死因是头撞出了内出血,那她可说不出那样的话,做不出那样的举动。我想她会当场失去知觉,倒地不起的。”

“可不是吗?看完医生回来,她就钻进被窝,让石井君拿上送给你们的威士忌,趁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喝下了安眠药。”

“夫人回去后,石井就把我们叫过去了,所以我瞧过那屋子,看到安眠药的瓶子里只剩了一半,杯子里没有水。”

没错,正是如此。伊佐子在隔扇外张望过一次,又和石井一起看过一次,乃理子枕边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的眼底。

“听说那瓶子是四十片装。也就是说,吃了差不多二十片。洗胃时吐出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过了太久已经迟了。”

“那真正的死因是服安眠药自杀吗?”

“我觉得是。撞了头之后她的情况是那么正常,可见就是自杀啦。乃理子常和石井吵架,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一直很悲观吧。她骨子里就是个软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