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阳性 2月13日 星期四

午饭过后,爸爸坐在客厅,拿着之前的就诊卡开始查询核酸检测结果。

“你现在查干吗,还没到时间呢。”我说。

“我试试。”爸爸说。

我不劝了,大概也清楚跟爸爸说了没用。爸爸着急知道结果,一定会不断查询。没想到不久就听到爸爸兴奋的声音:“我查到了,我没事。”

回头看了一眼,爸爸正做出一个给自己打气的姿势,目光炯炯,眼中尽是狂喜,好像得了奥运会奖牌似的。

“你怎么查到的?”我觉得奇怪。

爸爸收起了一张卡:“我猜的,第一张卡就对了。”

那天检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是一起检查的。而查询检查结果的时候,需要把姓名、身份证号和就诊卡上的账号一一对应,才能查到结果。现在四张没有签名的就诊卡连在一起,要一次性把身份证和就诊卡准确地对应起来,还是挺难的。

我半信半疑,这个检测结果应该是今晚或者明天才能查到的,我想着是不是因为爸爸太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结果了。

“你快查查你的结果。”爸爸催促着,把另外三张卡都给了我。

然而,我的运气没那么好,连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地把身份证号和就诊卡卡号给对应上,试到最后一次才终于成功。我想着最近身体状况还行,并无新冠肺炎的疑似症状,且CT和血液检测也没问题,便想也不想直接把检查结果的截图发在了群里,自信满满。

“你们看,我是阴性,我就说没问题吧。”

得意得太早了。

爸爸看着截图,忽而用手指放大,再次抬头的时候眼神悚然:“孩子,不对啊,你怎么是阳性?!”

我愣住了,像是没明白他说的话。这怎么可能呢,我都没怎么出过门,既然爸爸都没问题,我当然就更不可能有问题。

为了向爸爸证明他错了,我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双击着屏幕放大。

“你看,怎么会?”

然而检测结果的第一个字似乎有点不妙,我有些疑惑和尴尬,收回了手机:“这个像素怎么这么低,我都看不清。”

爸爸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试探着问:“我看的是对的吗?”

我沉默不语,有些局促。

爸爸再次打开手机仔细看,看看手机再看看我,眼中的惊恐与悲痛是我从来没看过的。然后他开始喃喃自语:“你怎么是阳性呢?你不可能是阳性啊!”

我低下头,假装淡定地继续吃饭:“阳性就阳性吧。”

这个时候,我还不觉得这是真的。我从未出过门,爸爸是阴性,我怎么可能是阳性呢。更何况,我总有一种奇妙的心理,认为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是主角,哪有主角出事的。

爸爸似乎认为我已经默认了这件事,可他还无法接受,继续说:“这是我最害怕的结果。我们做错了什么?家里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爸爸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他仍在努力压抑着。

我只好说:“是不是搞错了?”

听到这句话,爸爸表现出了一点兴奋:“对,可能是搞错了。你上次跟我们说,最后把袋子交给你的时候,名字报错了对吧?”

确实是有这个事情,医生把检测的袋子递给我,让我把棉签放进去的时候,报错了名字,我和妈妈、外婆的顺序有些混了,但最后纠正了过来。

“好像是的。”

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找到了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根本没有救命的效果。爸爸开始给妈妈打电话:“阿念说那天确实有可能搞错。”

于是,他们都更急着去查检测结果。就在他们一边查着结果,一边重新回想当日的情况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以前我是不接陌生电话的,疫情开始之后,总担心错过什么通知才开始接。然而此刻,我却有预感,这通电话我得接。

果然,是社区打来的。

社区网格员的声音有些熟悉:“是吴尚哲吗?”

“我是。”

对方沉默了半晌。这段时间和网格员在微信里经常沟通,都是同龄人,大家对话还是比较顺畅的。

“我收到了一个消息,但我很不想相信这个消息。”社区网格员的声音确实有些沉闷。

我反而笑了,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

“是我被确诊阳性了是吗?你们消息收得可真快啊。”

“嗯。刚收到通知。今天之内可能会把你送到方舱去。”

爸爸走到我旁边,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一定要今天去吗?现在都不能在家隔离了是吗?”

“嗯,新的政策下来,现在确诊患者要全部送进方舱。”

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虽然我和爸爸还在疑惑,总觉得我并没有患上这个病。

面对疾病、面对生死,人们总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本能认为灾难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崩溃。

尘埃已定。我得进方舱了,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爸爸背对着我,双手撑在桌面上,这突如其来的悲伤痛苦好像抽走了他的力气,若是不用双手支撑,他大概会倒下去。

他还是不停地说:“肯定不是你,肯定是弄错了。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妈,可能是你外婆。我们四张卡是连在一起的,也许是护士拿错了。阳性的肯定是我们,但肯定不是你。”

内心感觉酸楚。

爸爸刚刚明明还在为自己的结果是阴性而兴奋,现在却希望和我交换他的结果。妈妈也是,急着查询自己的结果,认为他们都是双肺感染,且血液有炎症,而我只是单肺有纤维灶,血液也无炎症,如果其他人都是阴性而只有我是阳性,那一定是检查结果弄错了。

他们都希望自己是被检测出阳性的那个。就好像一张死亡卡被我抽到了,他们却说:不对,这个不是你抽到的。他们都希望死亡卡是自己抽到的。

社区网格员人挺好,大概知道我们需要心理准备,说不急,我可以慢慢收拾东西。

首先需要收拾的当然是心情。大概很少有患病的当事人能在当下自如地说说笑笑吧。

我只觉得心里空****的,第一反应是没有任何想法。我能感受到爸爸比我更心痛,不经意眼角流下眼泪,我迅速把它擦干,担心爸爸看到之后更心痛。

我忍不住回望以往的时光,思索着我还有什么遗憾。

一直认为我是很幸福的,从小到大都被爱环绕着。家庭环境不能说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父母和长辈们都很疼爱我,把他们能给的最好的给我。朋友不少,其中不乏值得信任的。恋爱也体验过。

人世间最重要的亲情、友情、爱情,我大概都有完美的体验,最遗憾的可能就是自己见识还不够多。想到这里,我便直愣愣地走到爸爸面前。

“爸爸,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

“嗯?”

“您不用给我留嫁妆行吗?我想把钱留着去周游世界,等我病好之后。”

我说第一句话时,爸爸就有点愣住,大概是猜不到我要说什么。听完之后,他完全忍不住了,爆发性地哭了起来。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合适。

当前的情况下,这样假设性许愿的话,带着“以后我要好好活”的性质,潜台词中也带有“也许这次我活不成了”的意思。

也许这句潜台词大家都是能意识到的。在这次新冠肺炎死亡病例中不乏年轻人,父母都不敢去想后果。可一旦被我表达出来,他们就不得不直面这种痛苦与恐惧。

我赶紧安慰被吓到的爸爸:“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在家待太久啦,很想出去玩。”

爸爸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好,你去,去哪儿我都答应你。”

想了想,他接着补充道:“那你要去多久呢?”

我突然笑了一下,觉得爸爸大概是担心我病好之后,从此周游世界浪迹天涯,更加不归家了。

“不用连着周游世界,每年去一两个国家或地方,慢慢来就行。”

在探讨周游世界之后,爸爸的情绪舒缓了一点:“你赶紧收拾东西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方舱了。”

老师们知道我确诊之后,一开始也是震惊的,继而用他们的方式安慰着我。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会作为一个最积极乐观的患者,向大家直播从患病到康复的过程。”

“快回来!平安回来,我们给你发奖金!”

想到收拾东西这件事儿,我就有些烦躁。

从来只有去旅行和回家的时候才收拾行李,对于这么突发性的事件,脑子里如一团乱麻。

我只想着去洗个澡,缓解一下身心的疲惫。而且,去了方舱之后情况未定,能不能洗澡都不一定。想到未来一两周有可能洗不了澡,我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

洗澡也是最好的整理心情、状态的时机,水龙头一打开,水声一出,就能制造出很好的和外界隔绝的环境,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都没人理会。或者和我一样,需要自我释放,纵声大哭。

我已经憋了很久,不敢在爸爸面前哭泣。在这个小小的浴室中,我终于能释放我的所有情绪。

洗完这个澡后,我只觉得解脱又疲惫。

吹头发的时候,感觉头发的质感有点不对,似乎很有黏着性。吹了一半我突然意识到,我刚刚用的是护发素,没用洗发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六神无主!

洗完澡之后,我就坐在阳台上,边看夕阳边剪着指甲。

不清楚进入方舱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情况,我一定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方舱。

剪完指甲之后,我还在阳台上坐了好一会儿。从天亮到近乎天黑,爸爸提醒着:“真的要收拾东西了。”

从我接到电话之后,爸爸便开始帮我收拾东西。我看了一眼,他带的东西可太多了,能想到的东西几乎都给我塞上了。

听妈妈说,隔离点有点冷,爸爸给我整理了一床被子、一床毛毯、一床毛茸茸的卧单和一床小毛巾被,让我带着。

我看蛇皮袋过于鼓鼓囊囊,下意识地想拿点东西出来,至少少拿一床毛毯吧。

爸爸却着急了:“带上!你不能感冒啊!”

看到爸爸给我整理的一盒盒药,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连着袋子从袋中拿出来。

爸爸着急了,突然好像拉紧之后崩开的橡皮筋,崩溃地瘫坐在床沿边:“你一定要好好的。孩子,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爸爸也不想活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句话我只在电视上看过,还一直认为是特别狗血的台词,可我真没想到,如今却在现实中听到,还是从自己家人口中说出的。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这么崩溃的样子,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尴尬。想必爸爸也不希望在我面前展现自己无助的样子,有失家长的威严。

虽然感觉大概率用不上,但我还是顺从了他的想法。

别的不说,至少能让他有个心理安慰吧。

家中大半的口罩、药品和消毒用品,爸爸都给我带上了。

因为网格员提醒过我,拿去方舱的东西可能会被销毁,衣服不敢带太多,也就带了一两套,还是比较难看、准备丢掉的那种,帽子、围巾各带了一套。

想着没准可以写写画画,便带了一个本子、一沓A4纸。

电脑怕被销毁没敢带,只带了手机。

想了很久带什么书好,最后选中了一本《TOEFL核心词汇21天突破》,好像冥冥之中带着某种暗示,自己会在把这本书背完的21天内回家。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网格员就告知了去方舱的出发时间。

提前赶到楼下,送我的警车还未到达,社区派了一个人过来以确认我被送去方舱。我们隔着一段距离聊天,总算等到警车来了,然后社区的人才放心离开。

这是一辆中型警车,小型巴士的规格。

上车之后,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警察让我坐稍微靠后一点的座位,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我毕竟是确诊患者,大概他们也隐隐有点害怕,只是因为工作不得不做罢了。

瞅了一眼这辆警车内的防护措施,是用塑料薄膜把司机和乘客隔离起来,驾驶室靠近驾驶座的塑料薄膜,竟然都破了一个小角。

防护措施这样简单,他能不害怕吗?

爸爸依然伫立在原地,看着警车的方向。

我赶紧对爸爸挥了挥手,又突然意识到,警车玻璃大概是单面防窥的,里面的人看得到外面的动静,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

警车开动了,外面还在下着雨,视线中爸爸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清晰。

武汉人总是豪爽热情的,大概因为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车开动了一会儿,警察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找我聊起天来。

“孩子你多大了?上大学了吗?”

“我1993年的。”

警察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事,你别担心,配合治疗,你一定能好的。”

这两句对话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正常的对话。我发现他可能听不见或者听不太清我说话,一直在自说自话地安慰我。

警察把我送到方舱以后,便一直用对讲机在沟通,跟对方达成一致后,他让我下车,在原地等待。

在黑暗的雨夜中,我看不清楚整个方舱的轮廓,只能依稀看到是一栋白色的大型建筑。可能内心多少有些惊慌,看着面前的建筑总觉得分外庞大,而所见的警察或志愿者都穿着防护服,总有种不真实的后现代气息。

警察已经返回警车,我独自站在微雨中。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特别渺小、孤单。

在全家去做核酸检测的那天,是我最绝望的一天。这天之前,我看过太多家庭式的悲剧,很多故事开始于某个家庭成员出现症状,症状逐渐蔓延到每个家庭成员的身上,开始有亲人离开……这样的悲剧太多了。那晚,其他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和悲剧不断在我的脑子里回放着,和我家的情形重合成影像。想象着有可能“全家覆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而,那时还有家人陪着我一起,尚有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而今天,我独自来到方舱。

这可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孤独的一天。

在以往的人生中,我也有过自己一个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在大一下学期时,我想体验一次一个人的旅行,便独自去了台湾。在旅行前一天,我订好了关子岭的泥浆温泉。关子岭在一座山上,需要乘坐公交车到达。因为做攻略经验不足,我到达公交站点的时候,早已错过了直达公交的末班车。

那也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冬夜,在台南很多人不会说普通话,慌乱的我独自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又语言不通的地方,自然是害怕的。好不容易别别扭扭地问过好几个人之后,才终于知悉可以乘坐另一趟公交车先到达关子岭山脚,再打车上山。

我还记得,为了自己浪漫的温泉之旅,享受“浪漫地泡汤”,那天我特地备上了当地特产的水果酒,下载了舒缓的音乐。那辆公交车上只有我和司机两人,我又冷又怕,为了驱寒和壮胆,我把自己备好的水果酒一路饮完。公交车经过行人稀少的街道,经过分布在道旁两侧的坡上的坟场。我头靠在公交车的窗上,窗户和路边的树枝树叶发生摩擦,淅沥的小雨打在车窗和树叶上,如泣如诉,转头看去,便可见丘陵上竖起的墓碑……每每想起那天的场景,我都会再次感受到当时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天的坟墓是我能看到的,因此产生了较为具象化的恐惧。而在来方舱的这一路上,以及到达之后,我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画面,但心底总是隐隐有些不安,也许是因为警察知道我年龄后倒吸的那一口凉气。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在试图安慰我,也明白这份安慰背后必有其原因。也许是因为我问志愿者:“来这儿的人一般几天能够回家呢?”她短暂地沉默后,告诉我“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这些暧昧难名的情景和对白形成心底模模糊糊的恐惧。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走了过来。

因为装了好几床被子,我的行李有些重。

“我来帮你吧,我们一起抬着。”

因为穿着防护服,加上是晚上,看不太清,在对方开口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一起抬行李的路上,我们边走边聊,我才知道她是个1999年的湖北女孩儿,主动申请来方舱做志愿者。

这一瞬间,我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和刚刚警车里的警察一样。

我很受鼓舞,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主动申请来到这个地方做志愿者,我还有什么理由害怕呢?

就这样走过一条短短的道路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棚子下面。

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让我在棚子下面稍微等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警车,这次下来了好几个人,大多数为中年女性。大家都在门口等待着。

想到刚刚这名志愿者女孩儿可真勇敢,又觉得应该发张照片给家人看,于是我拿出手机问她能不能合影。

旁边一个笑容满面的警察也和我们一起合了影,他热情地和我们聊着天。

看着他俩,一个主动申请来这里援助,一个看起来坦然又自得,我的紧张情绪也舒缓了很多。

刚好这时爸爸打来视频电话,接通后我给他看了看棚子里的情况。

“我现在在外面等着其他患者。我们还没进方舱呢,我还挺好的。”

刚说到这一句,旁边的阿姨大怒:“好什么好,都生病来这里了,有什么好的!”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个阿姨不是针对我的,她只是借此表达对生病的愤怒情绪。

怕再次刺激到阿姨,也怕爸爸担心,我没继续多讲。

等其他患者都到齐之后,志愿者和警察帮行李多的患者拿东西,带着我们进入方舱。进去之后,我才发现整个方舱是由体育馆改造的,抬头依然能看到很多大型演唱会的海报。看着那个看似庞大而遥远的白色建筑物,我突然嗅到一些熟悉的味道,但此刻体育馆内的布置给人的感觉却又是完全陌生的。

到方舱的第一天

方舱医院登记检查

整个体育馆被白色隔板墙分成教室大小的一间间分割区,分割区都是连成片的,每一间大概容纳十人。往里走,能看到一块较大的空地。空地前方是护理站,面积大概有四分之一个隔间大小。对于方舱大量的患者而言,这里的医护人员确实不多,因为患者是会分A、B、C区的,而针对不同区域的患者,护理站也用隔板分割成几个部分。

新来方舱的患者是需要先做登记的。护理站前有一张白色长桌,长桌上摆放着电脑,几名医护人员围在这张长桌附近。周围的护士提醒患者们排成一队,一个护士坐在电脑前,让排队的患者拿出身份证登记。

登记完身份信息后,我来到护理站侧面的另一张桌子边,这里会有其他医护人员给我检查基本身体状况:一个护士拿着体温枪给我测量体温;一个护士用外形类似夹子的血氧仪夹住我的手指,测量相关数据。而后,测完体温的护士腾出手来给我戴上一个特制手环,手环上写有我的定位——A区63号,然后再拿笔写上我的名字。

检查完毕之后,另有护士领着我前往我的病区。

一个护士拿着一张A4纸,让我填写入院记录,除去身份信息和入院基本信息,主要填写发病史,选项中全是关于新冠肺炎的症状。此外,还需要填写最近和确诊或疑似患者的接触情况。

这些基本信息填完之后,我终于可以观察下自己未来几天的生活空间了。

送我到病区的护士走之前温柔地说:“这里条件有点艰苦,坚持几天吧。”

方舱医院正在休息的医生

仔细看了看,好像眼下这些还能接受。我所在的隔间里,每个人皆有一张看起来像是架子床的床,上铺并没有床板,只是用铁丝把四根柱子绕了起来。看了看周围的人多用这几根铁丝晾衣服或是在上面挂起自己的被子。在两根柱子之间,还贴上了一张小条子,上面写有患者的身份信息和主治医生。

**已经放好了枕头和被子,看了看床铺边有电源插口,从床铺里伸出了一根电线。

原来每张**竟然是有电热毯的!

这可太好了!

我本来就怕冷。妈妈在隔离点的时候,就说别的都还好,只是太冷了。酒店里担心交叉传染,不让开空调,然而也没有其他保暖设备,带去的被子也不太够。于是我来方舱之前,爸爸特地给我装了好几床被子和被单。

我所在的方舱内部有温度控制,护士告诉我说在22摄氏度左右,这个温度加上电热毯足够了。

方舱医院国旗下的医护人员

看来带来的被子有点多了,于是我把方舱提供的被子先装起来,用了自己准备的被子和毛毯。

床的旁边还放置有一张小小的钢质小桌子和一个塑料小箱子,箱子上放有一件打包好的军大衣。

方舱医院里的鼓励卡

来方舱的时间有点晚,办完入院手续和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之后,就到了睡眠时间。但我还是大致看了看,熟悉了一下周边环境。和医护区对称的地方有一小片零食区,上面摆放了好几种口味的优酸乳,供病患直接拿去享用。隔着几个分割区的地方有一台饮水机和一台微波炉。

最可怕的是洗手间,想必是护士刚刚说“条件艰苦”中最典型的。在方舱里绕了几圈之后,一直没找到洗手间,找人问了,对方只是大致用手指指了一下。就在我依旧困惑找不到地方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洗手间在外面。

原来进了这个方舱之后,还能走到外面。

于是我拉开厚重的塑料幕帘,走出方舱,看到两边一排排的小型盒子。我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到有的盒子上贴着“厕所”二字。

厕所箱子无法冲水,打开第一个塑料门后,因为没做好心理准备而吓了一跳。

厕所箱子是一个较为局促的空间,门关上后,里面就会变得黑暗,所以使用时需要稍微留点缝,借外面的灯光。

因为厕所箱子里没水,所以即使有很小的洗手台,依旧是没办法洗手的。还好,顺着来时的方向,不用走多远就有个洗漱区,也有好几个房间,每个里面设有十个洗手台和一个经常能在火车站看到的钢制热水器。

其他病友已经在钢桌上和塑料箱子里放上了各种物品,呈现出疫情下的生活化画面。

我来的时间比较晚,周围的阿姨们基本上已经躺在**,刷刷手机准备睡觉。隔壁64床的阿姨似乎情况更为严重,一直不断干咳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对古人来说肺痨是一种特别可怕的病。现在看来,严重咳嗽真的非常让人揪心。病人紧蹙着眉,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伴随着咳嗽,肩膀不断紧缩,甚至用手轻轻捶击自己的胸口,试图减缓咳嗽的力度。看着他人痛苦咳嗽的样子,目睹着对方的神情,再加上声音的渲染,你很容易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同时也加剧了个人的紧张情绪。

在64床阿姨止不住咳嗽的时候,不难发现周围人的神色略微惊慌,大概害怕被传染,也有可能是担心自己之后也会变成这样。

躺到**后,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其他阿姨会在铁丝上悬挂被罩和床单。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入睡时间,但依旧亮着灯。看到旁边的阿姨们已经开始闭目休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我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于是起身去问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

“嗯,方舱是不关灯的。”

这下有点头疼了,有光源的时候我一向是睡不着的。

我在方舱医院的床位

我希望能想办法缓解光源对睡眠的影响。由于没有带眼罩过来,我只好把被单折叠起来,蒙在眼睛上。然而,新的问题出现了。进方舱之后,就得一直戴着口罩,除了吃饭能摘下来片刻,其他时候,包括睡觉,都不能摘下来。

大概因为生病,肺部本来就不健康,而在家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一直戴口罩,还不习惯。现在用被单遮住眼睛之后,感觉更加堵住了口罩的出气口,我只觉得呼吸无比艰难。

进方舱的第一夜实在是睡不好。一来是半夜起夜上厕所,室内有暖气和电热毯,厕所却在室外,需要披上大衣穿上棉裤出门,这一来一回中基本上已经醒了大半。

再就是戴着口罩睡觉,有点呼吸困难。有时候平躺着,似乎觉得呼吸动力不足,需要坐起身来大口呼吸。呼吸艰难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心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