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方舱的第一天 2月14日 星期五

清晨,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有人在哭号着,赶紧睁眼去看,只见斜前方床位的阿姨正两臂前举向上伸着,抽搐着向前扑去,口中含混不清却悲怆地叫唤着。

我吓了一大跳。

不是说方舱里的都是轻症吗?难道轻症也会这样?还是轻症恶化后会变成这样?

我看到周围的阿姨也在迷惑又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该不会是需要紧急抢救吧!

这个念头一闪,我赶紧穿上鞋子冲到阿姨面前。这个阿姨特别消瘦,肤色偏黄黑,而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向前扑的手和她的眼睛。

这个阿姨的手特别干枯,指节中的皱纹看起来像年老的树轮一样有些泛黑。由于整个人体形过瘦,手指是细而长的,向前抓的时候让人感觉有些凄厉。她的双眼似乎想要睁开却睁不开,只瞧得出特别用力的样子,黑眼圈深重,眼睛下方还挂着特别大的眼袋。

从阿姨的眼睛和手上,皆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我微微俯下身来,靠近阿姨,问道:“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但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旁边,发出极为含混的声音,似乎是想要跟我讲什么,但是讲不清楚。

是因为呼吸困难吗?

在方舱医院,每天都会按时收到写着自己名字的药品

我心里突然沉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不是病情加重的表现。

“要我帮你去叫护士吗?”

不知道这个阿姨是在点头,还是在试图表达什么,我赶紧冲向了护士站。

走出我们所在隔间没多远,我就看到有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赶紧向对方告知了隔间里阿姨疑似紧急情况的表现。

这几个医护人员似乎是刚刚查完身体表征,一个护士手中拿着体温枪和血氧仪,另一个护士正拿着记录的纸和笔,旁边也刚好走过一个护士,听到我说的话也一起赶了过来。

把他们带到那个阿姨床前,我就回到自己的**,只是看着他们。

那个阿姨依旧是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护士们看着她,先测测体温和血氧,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又翻了翻她的眼睛,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和她说话。

“阿姨,阿姨,”一个护士轻轻地叫着,“你怎么了?”

阿姨转过头去,带着哭腔和医护人员说话,医护人员也蹲下身来静静地听。

因为距离有点远,我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他们沟通过后,我刚刚求助的那个护士走到我床边,微笑着向我交代一下。

“别担心,这个阿姨是做噩梦了。”

“啊?”

“她说梦到打麻将,老公出轨了牌桌上的另一个女人。”

我顿时感觉哭笑不得。我还以为是她的身体出了状况,结果竟然还是儿女情长。

今天恰好是情人节。由于疫情,网上也挺冷清,平时秀恩爱发段子的人,很多都没心情发了。没想到来到方舱,我竟然还目睹了一场和感情有关的事件。看着阿姨刚刚哭号得那么悲痛,我顿时感觉无论在什么时候,人始终是感情动物。

护士继续补充着:“阿姨说出轨也就算了,他们竟然抢过了她的包,从包里拿走了1000块钱。”

我向前瞟了一眼,阿姨正在翻找着自己的包,检查自己的钱是否被抢走,似乎是心有余悸。这下我更说不出话了,一时间竟然搞不清楚,阿姨究竟是因家庭事务、感情纠纷而痛苦,还是为那1000块钱而忧愁。但我看阿姨真的去检查自己包里的钱时,隐约觉得这种1000块钱的纷争可能是她的生活常态,顿时生出一点心酸的感觉。

护士给我交代过后,表示:“你是这片区里年纪最小的,应该身体也更好,有什么情况你就看着随时告诉我们。”

虽然方舱夜间不熄灯,但大家的生物钟特别规律。

这里的医护人员会准时发放餐点和药品,昨晚有医生看过我登记的基本情况后,护士姐姐给我拿来了中药,叮嘱我吃完饭后用微波炉热一热喝。

我猜大概是因为我清早为斜对床的阿姨去找过医护,赢得了隔壁64床阿姨的好感。她经过我床位的时候都会对我微笑示意。

晚上没睡好,早上又清醒了那么一会儿,所以我很快又睡了个回笼觉。当我睡得差不多要起来的时候,我看到64床的阿姨正皱着眉头看着我。

“快起来吃饭啊,得定时吃饭。”

我愣了一下,倒不是不高兴,只是人们说话都需要某种语境,这取决于熟悉程度和安全距离。和陌生人大多保持着基本的礼貌礼仪,而越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我们越容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性格和脾气。不过,武汉人性格挺豪爽,倒是很容易让人有自来熟的感觉。64床的阿姨略带责怪的表情和语气,让我觉得她像是我的某个长辈。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听到“长辈”的如此叮嘱,我不会觉得烦,反而感觉挺温暖。

“好,昨晚没睡好,我马上吃。”

我很快起身,拿起早餐的食盒,是冷的。

“发的早餐都是这样,你先拿去微波炉里热一热。”

来方舱之前,爸爸把家里的药基本都给我了。然而,这里会发连花清瘟胶囊,只是还会加上中药一号方。中药一号方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难喝,我只是不知道用药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但是方舱里大部分患者刚开始都会使用此方。

昨天我说到自己确诊来了方舱,朋友圈有很多人表示关心。从早上聊到晚上,聊得多了自然能发现,很多朋友是真的关心你,但也有人大概是出于八卦想法。能够意识到对方并非真的关心你,不问也罢,若是客套地问了问,我也得客套地回答下,想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生病之后一个非常清晰的认识是,觉得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特别宝贵。也许是身心比较疲惫,对于很多真心关心我的人,我都实在没办法持续地聊天和回复。

于是,和朋友们聊天之余,我开始不断地删掉好友。我以前是一个特别不舍得删好友的人,即使只是在某种场合上有过一面之缘,我也会珍惜这样的萍水相逢。现在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精力实在是有限,看到一个好友,如果清晰地知道“大概我不太关心他,他也不关心我”,便直接删除了。

就这样一点点删完好友之后,我看了看竟然删了近百位。

感觉竟然还挺好的,难得体验下人生“断舍离”的过程。以前我总觉得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的时间,现在突然觉得时间不够了。这个疾病有太多未知,看新闻说免疫力很差的会感染和病重,而免疫力太强则可能会引发“炎症风暴”。生病的感觉就好像身体里有一座火山,我知道它存在那里,但不知道会不会爆发、哪天会爆发,那么我活着的每一天就像和火山共存。我可以习以为常,不必害怕,但总免不了会把每一天视作人生的最后一天,去思考这样度过是否浪费。

来方舱之前满心恐惧,来方舱的当天,看到这陌生的环境,我内心竟然有一丝诡谲的兴奋,大概是种特别的生命体验吧,感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而更像是我误入了一个平行时空,正在感受着平行时空里“我”的人生,可能和现在这个时空里的“我”会有着类似的人际关系,然而我们有着不同的人生际遇。

我便尝试跳出来,用旁观者的视角抽离地去看,希望这样去观察自己生病来方舱的这段经历——由于太过真实而感觉有些不真实的体验。

然而到了晚上,恐惧减少,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也过去了,更多的是无尽的失落和人生的虚无感。看着这偌大的体育馆改造的方舱,再环视周围这用隔板简单隔起来的各个分区,只觉得像是一个战区。抬头望向顶棚的时候,只觉得似乎有无声的战机飞过,扔下了炮弹,冒出隐形的硝烟。

天气有点冷,竟然下起了小雪。

这时候方舱提供的军大衣可简直太好用了,如果要去室外,披上就好。

裹着大衣走出方舱,用手去接雪花的时候,看到也有很多人出来看雪。这雪花看起来真纯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