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冬妮娅站在敞开的窗户跟前,神情忧郁地望着她熟悉、心爱的花园,望着花园周围那些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着的高大挺直的白杨。她不敢相信,她离开亲爱的故居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就像昨天才离开这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今天又乘早班火车回来了似的。

这儿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一排排马林果树丛修剪得整整齐齐,几何图案一般、两旁栽着母亲喜爱的蝴蝶花的小径依然如故。花园里洁静、清爽,处处呈现出一个园艺家苦心孤诣的劳绩,然而这些整洁的、图案似的花径却使冬妮娅感到郁郁不乐。

冬妮娅拿着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了通往凉台的门,沿着台阶走进了花园。她又推开了花园里油漆过的栅栏门,向车站水塔旁的池塘缓步走去。

她踏过小桥,悠闲地走到大路上。这条路像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四周种着白杨和茂密的垂柳;左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她正想到池边废弃的采石场去,但她看见水波粼粼的池塘上垂着一根钓竿,于是她便停住了脚步。

冬妮娅俯身在弯弯曲曲的柳树上,用手拨开柳树枝,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他光着脚,裤筒卷到膝盖上,身旁放着一只生锈的铁罐,里面装着蚯蚓。那小伙子正聚精会神地垂钓,没有留意到冬妮娅在注视着他。

“难道这里可以钓到鱼吗?”冬妮娅问道。

保尔生气地回头看了看。

他看见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抓着柳枝,身子几乎俯到了水面上。她上穿领子饰着蓝条的白色水手装,下着浅灰的短裙子,脚蹬一双棕色的皮鞋,一双花边短袜紧紧地套在她那晒黑了的长腿上,栗色的头发编成了一根粗大的辫子。

他拿着钓竿的手轻微动了一下,鹅毛做的浮子在平静的水面上点了几点,**起了一圈圈涟漪。

他身后响起了轻柔、激动的声音:

“咬钩了,瞧,鱼咬钩了……”

保尔心烦意乱,他迅速地拽起鱼竿,把穿着蚯蚓的鱼钩提上来,水珠四溅。

“真见鬼,这还能钓到鱼!从哪里跑来这么个女妖精。”保尔心里非常生气,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使劲把鱼钩抛到远远的水中,抛到两棵牛蒡中间。这恰恰是不应该下钩的地方,因为鱼钩会挂在牛蒡的根上。

保尔心里明白鱼钩下的地方不对,便头也不回地向坐在身后的姑娘嘟囔道:

“干吗叽叽喳喳的?把鱼都吓跑了。”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上面传来一种嘲弄、讥讽的声音:

“嗬,鱼儿看见您那模样早就吓跑了!再说,哪有中午钓鱼的?瞧,多能干的渔夫呀!”

保尔尽量避免失礼,可这个姑娘也太过分了!他站了起来,把帽子往前额一拽——这是他一向生气的表示——但还是挑选最文雅的字眼说:

“小姐,请您还是走开一点儿,好不好?”

冬妮娅眯起眼睛,脸庞掠过一丝微笑,两眼闪着愉快的光芒。

“我真的打扰您了吗?”

冬妮娅的声音里已听不出嘲笑的味道,而是带着一种友好、和解的口吻。保尔本想对这位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姐”骂几句粗鲁话,但听到姑娘这么一说,倒被解除了武装。

“要是您喜欢看的话,那就请看吧。我不是嫌您坐在这里。”说完,他又坐下,注视着鱼钩的浮子。可是浮子紧贴在牛蒡上,很明显,鱼钩是挂在牛蒡的根上了,保尔不敢把鱼钩提起来。

“钩子要是挂住了,就没法儿把它拉脱,那女孩一定会笑话我的。她要是走开该多好!”保尔心里暗想。

冬妮娅非但没有走开,反而在弯曲的、微微摇晃的垂柳上坐得更舒适,她把书放在膝盖上,开始注视着这个眼睛乌亮、皮肤黝黑、举止粗野的小伙子。他刚才对她的到来那样不礼貌,这会儿又故意不理睬她。

保尔呢,他可以在那明净如镜的水里清楚地看见姑娘坐着的倒影。她正在看书,保尔趁机开始轻轻地拽那挂住了的钓丝。浮子直往下沉,钓丝执拗地绷得紧紧的。

“真的挂住了,妈的!”保尔心里闪着这个想法,一斜眼便看见水里的一张顽皮的笑脸。

就在这时候,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们是八年制学校的学生,正上七年级。其中一个是机务段主任、工程师苏哈尔科的儿子。他是个地道的蠢材,浪**公子,今年十七岁,淡黄头发,满脸雀斑,在学校里大家都喊他“麻子舒尔卡”。这小子手里拿着一副精美的钓竿,嘴里流里流气地叼着一支烟。同他一道走的是维克多·列申斯基,一个身材细长、娇生惯养的青年。

小苏哈尔科向维克多挤眉弄眼,俯身在他耳旁说:

“你瞧,这个女孩长得花容月貌,本地没有一个女孩比得上她。我告诉你,她是个非常非常浪——漫——的——青——春——靓——女。她在基辅上学,读六年级,现在是到父亲这儿来度暑假的。她父亲是本地的林管局主任。我妹妹丽莎和她要好。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信,你知道,信中情意缠绵、词句动人。我在信中说:‘我狂热地爱着您,我心情焦灼地期待着您的回信。’我甚至还把纳德松(1)的爱情诗句也抄了一些进去。”

“哦,她回信怎么说?”维克多饶有兴趣地问。

小苏哈尔科面带难色。他说:“嗨,还不是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她说什么‘不必糟蹋信纸啦’,但是这种事开头总是这样。干这种事我倒的确是个‘老手’。我才不愿与她周旋哩,要想向她献殷勤得跑破几双鞋底!倒不如夜里到修理工棚去,只要花三卢布,就可弄到一个你一见就想流口水的美人儿,而且不会对你忸怩作态。我常和瓦里卡·吉洪诺夫一道儿去,你认识这个铁路工头儿吧?”

维克多·列申斯基轻蔑地皱着眉头,说道:

“舒尔卡,你小子还干这种下流勾当?”

小苏哈尔科吸了两口烟,吐了出来,讥笑地说:“哈哈,你还想装成个‘干净’人儿。你干的那些好事,我们一清二楚。”

维克多打断他的话,说:“得啦,你可以把这靓女介绍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们快点去,别让她给溜掉了。昨天早晨,她也在这儿钓鱼呢。”

这两个狐朋狗友走到冬妮娅跟前。小苏哈尔科吐掉嘴里叼的烟,派头十足地鞠了一躬,说道:

“您好,杜曼诺娃(2)小姐,怎么,您在钓鱼吗?”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娅回答道。

接着,小苏哈尔科拉着维克多·列申斯基的手急忙说道:“你们两位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多·列申斯基。”

列申斯基装着腼腆的样子,把手伸给冬妮娅。

“今天您怎么不钓鱼呢?”小苏哈尔科想和冬妮娅搭上话,便故意问道。

“我没带钓竿。”冬妮娅回答。

“我这就再去拿一副来,”小苏哈尔科忙不迭地说,“请您先用我的好了。我马上就去拿来。”

他履行了对维克多·列申斯基许下的诺言,把冬妮娅介绍给他了,他想借故走开,好让他们俩在一起。

“不用了,我们会打扰别人的,这儿有人在钓鱼。”冬妮娅说道。

“打扰谁?”小苏哈尔科问道,“啊,是这小子呀?”这时他才看见坐在树丛旁的保尔,“我立马就叫这小子滚蛋。”

冬妮娅还没来得及阻止,小苏哈尔科已跳到池塘边,走到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

“喂,马上收起钓竿,赶快滚蛋!”小苏哈尔科冲着保尔嚷道。他看见保尔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继续钓鱼,就又喊道,“你听见没有?快点滚开!快点!”

这时保尔才抬起头,用一种毫不客气的眼光斜睨着小苏哈尔科。

“轻点好不好?扯着嗓子喊什么?”

“什——什么!”小苏哈尔科勃然大怒,“你这个可恶的下流坯,还敢顶嘴!老子叫你给我滚!”说着,他就用皮鞋尖朝装着蚯蚓的铁罐用力一踢。铁罐飞了起来,在空中打着转儿,扑通一声掉到水里,激起了一阵水珠,溅了冬妮娅一脸。

“苏哈尔科,你真不害臊啊!”冬妮娅喊道。

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小苏哈尔科就是哥哥做工的机务段主任的儿子,要是他现在下手揍这张虚胖、红得像猪肝的脸,小苏哈尔科一定会向他父亲告状,这桩事就会牵连到阿尔焦姆。这是保尔克制住自己,没有马上跟他算账的唯一原因。

可是小苏哈尔科却以为保尔要动手,就抢先扑了过去,双手猛推站在池塘边的保尔。保尔双手一扬,身体晃了晃,但保持了平衡,没有跌到水里。

小苏哈尔科比保尔要大两岁,又是一个出了名的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的好手。

他这一推可把保尔气坏了,他实在忍无可忍。

“怎么,要打架?好,接招儿!”说着他就抡起拳头,直朝小苏哈尔科的脸上猛揍一拳。趁小苏哈尔科还没回过神,保尔又紧紧抓住他的制服,使劲一拉,把小苏哈尔科拖到了水里。

小苏哈尔科站在没膝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熨平的裤子都浸湿了。他竭力想挣脱保尔那紧拽不放、如同铁钳一般的手。保尔把他朝水中猛推了一把,自己很快跳到了岸上。气得发狂的小苏哈尔科向保尔猛扑过来,好像要把保尔撕成碎块才解恨似的。

保尔跳上岸后,就立刻转身朝向猛扑过来的小苏哈尔科,他想起了茹赫来教的招数:“左腿支撑,右腿绷弓,全身用力,由下而上,对准下颏,出拳猛击。”

“咔——咔!”保尔依法狠狠出了一拳。

小苏哈尔科牙齿咯咯作响,舌头也咬破了,下巴挨了可怕的一拳,痛得惨叫。他两手可笑地乱舞,整个身子沉重地扑通一声又倒在水里。

站在岸上的冬妮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喊道,“打得太漂亮了!”

保尔抓起钓竿,拉断了挂在牛蒡上的钓丝,朝大路跑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听见维克多·列申斯基对冬妮娅说:

“这是远近有名的恶棍,他名叫保尔·柯察金。”

车站上又动**不安起来。铁路沿线流传工人要开始罢工。邻近某火车站机务段的工人们已闹腾起来了。德国人抓了两个司机,因为他们有传送罢工号召书的嫌疑。德军横征暴敛,地主纷纷重返庄园,这也使那些与农村有联系的工人义愤填膺。

乌克兰盖特曼伪政权的武装卫队用皮鞭抽打农民的脊梁。全省游击活动蓬勃开展,由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游击队已有十来个。

在这些日子里,茹赫来忙得不可开交。他到城里来的这些日子里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经常参加青年的晚会,建立了一个由机务段工人和锯木厂工人组成的强有力的组织。他曾试探过阿尔焦姆。当他问阿尔焦姆对布尔什维克和该党的事业有什么看法时,这个身体健壮的铁路工人回答道:

“哦,菲多尔(3),你知道,我分不清这派那党。要是你需要我帮忙,我随时准备尽力。你就相信我吧。”

这回答使茹赫来很满意,他知道阿尔焦姆这小伙子是自己人,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至于入党一事,他觉得对阿尔焦姆来说还为时过早。“没关系,现如今人是会很快成熟起来的。”茹赫来心里想道。

这时候,茹赫来已离开电厂,调到机务段工作。这样对工作更方便,在电厂时跟铁路方面没有什么联系。

现在,车站上运输格外繁忙,德国人由乌克兰掠夺的东西:黑麦、小麦和牲畜……一车皮一车皮地运往德国,已经运了成千上万车皮了。

有一天,乌克兰盖特曼警备队突然逮捕了车站上的报务员波诺马连科。他们把他押到警备队队部,对他严刑拷打。显然,他把罗曼开展鼓动工作这一情况供了出来。罗曼是阿尔焦姆在机务段的同事。

两个德国兵和一个盖特曼军官——车站警卫队副官,在上工时来抓罗曼。那副官走到罗曼的工作台前,一句话也没说就举起皮鞭抽他的脸。

“畜生,跟我们走!有话要跟你说。”那副官随后又龇牙咧嘴地狞笑了一下,猛地拽住罗曼的袖子,“走,到我们那儿煽动去吧。”

这时阿尔焦姆正在邻近的钳台上干活儿,见此光景,他就扔下锉刀,高大的身躯逼近那副官。他竭力抑制着胸中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说:

“凭什么打人,你这坏蛋!”

那个副官倒退了一步,忙伸手去解枪套。一个矮个儿、短腿的德国兵立刻摘下肩上那支上着宽边刺刀的笨重步枪,扣动机枪,大声叱道:“不许动!”

他大喝一声,只要阿尔焦姆一动就要开枪。

这个又高又大的铁路工人,无能为力地站在这模样丑陋的小兵面前,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两个人都给抓走了。过了一个小时阿尔焦姆被释放了,而罗曼被关在放行李的地下室里。

十分钟后,机务段的全体工人开始罢工。大家聚集在车站的公园里。扳道上和材料库的工人们也都赶来参加。工人们群情激昂,当场有人写了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的呼吁书。

当盖特曼军官带着一小队卫兵赶到公园时,群众更加愤怒了。那军官挥动手枪高声叫道:

“马上去上工,要不,我就把你们都抓起来!有的就地枪毙!”

但是工人们愤怒的吼声吓得他退回车站去了。这时候车站警卫队长调来的德国兵分乘数辆大卡车从城里飞驰而来。

工人们这才四散跑开。全体工人都罢了工,就连车站值班站长也走掉了。茹赫来的工作起了作用。这是车站上第一次群众性的示威。

德国兵在站台上架起了重机枪,它架在那儿就像一只随时准备追寻猎物的猎狗。一个德军班长蹲在它旁边,手指按着机枪。

车站上立刻空无人影。

到了夜里,逮捕开始了。阿尔焦姆也被抓了去。茹赫来那天晚上没有回家,德国人没有抓到他。

被捕的人全给拘留在车站的大货物仓库里,德军向他们提出要求:要么复工,要么上战地军事法庭受审。

几乎全线的铁路工人都罢了工。这一昼夜连一列火车也没过。同时,在离车站一百二十公里处发生了战斗,一支强大的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线并炸毁了几座铁桥。

当晚有一列德国军车开进了车站,但车一到站,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就都跑光了。除了这一列军车之外,还有两列火车也停在车站等候发车。

货物仓库笨重的铁门开了,担任车站警卫队队长的德军中尉、他的副官及一队德国兵一齐拥了进来。

那副官喊道: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鲁查克(4),你们三人组成乘务组马上去开车。如果拒绝——就地枪决!你们去不去?”

三个工人沮丧地点了点头。他们被押上了机车。接着那副官又念了开另一列火车的司机、副司机和司炉的名字。

机车呼哧呼哧地响了起来,愤怒地喷出闪亮的火星。它沉重地喘息着,冲破夜的黑暗,沿着铁轨飞驰而去。阿尔焦姆往炉膛添好了煤,用脚把炉门关上,从工具箱上面拿起翘嘴茶壶喝了一口水,转身对着上了岁数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

“老爷子,我们真的就乖乖地给他们开车吗?”

老司机浓眉下的一双眼睛愤怒地眨了眨,说道:

“是啊,刺刀顶着脊背!有什么办法?”

“跳下机车,逃生去吧?”布鲁查克斜睨着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提议说。

“我也这么想,”阿尔焦姆低声说,“就是这家伙在背后监视着,不大好办。”

“是——啊。”布鲁查克未知可否地拖长了声音说道。他探出头来朝窗外看。

老波利托夫斯基凑近阿尔焦姆,低声说:

“我们绝不能给他们开,你明白吗?那边在打仗,起义的伙伴们炸毁铁路,我们反倒运送这批狗杂种,他们一到就会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们的同伴干掉。你知道吗,孩子,就是在沙皇时代,罢工时我也不曾开过车。现在更不能。送敌人去镇压自己人是一辈子都洗不清的耻辱。这台机车原来的司乘人员也都逃走了。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但还是逃脱了。我们不管怎样也不能把这列火车开到目的地。你说对不对?”

“你说得对,老爷子,我们咋样对付那个家伙?”阿尔焦姆用目光示意后面那个德国兵。

老司机皱着眉头,用棉纱团揩了揩额上的汗水。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气压表,好像希望能从那里得到这折磨人的难题的答案似的。接着他又带着怨恨、失望的神情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阿尔焦姆喝了一口水。两个人都想着同一件事,但谁也不肯先开口。突然,阿尔焦姆想起了茹赫来的问话:“老弟,你对布尔什维克和共产主义思想有什么看法?”

他也想起了他当时的回答:“我随时准备尽力。你就相信我吧。”

“多么出色的尽力——运送敌人讨伐自家的弟兄!”

波利托夫斯基弯腰凑近阿尔焦姆身旁的工具箱,鼓足勇气对他说:

“我们得把这家伙干掉。明白吗?”

阿尔焦姆大吃一惊,但波利托夫斯基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又继续说道:

“没有别的出路。先干掉他,再把调速器和操纵杆扔到炉膛里,等机车减速,就跳下机车逃跑。”

阿尔焦姆感到好像肩上的千斤重担卸了下来似的,忙说道:

“好。”

阿尔焦姆贴着副司机的耳朵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布鲁查克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们这样做可要冒极大的风险,他们每人都拖家带口。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他有一大家人,九口人得靠他养活。然而每个人又都清楚,他们绝对不能把这列火车开到目的地。布鲁查克终于说道:

“好,我同意,这家伙谁去……”他没有说完,阿尔焦姆已经懂得他的意思。

阿尔焦姆转身过去,向正在操纵调速器的波利托夫斯基点了点头,示意布鲁查克也赞同他们的意见。但他又为另一个还没有解决的难题苦恼了,他弯腰凑近波利托夫斯基,对他说道:

“那咱们咋样下手哩?”

波利托夫斯基看了看阿尔焦姆,然后说:

“你去干,你最健壮。用铁钎狠狠敲一下——他就会完蛋。”这老头说话时情绪非常激动。

阿尔焦姆紧皱着眉头。

“这可不成,我不忍心下手。要知道,他是个小兵,他没有罪。他也一样是被刺刀逼着来的!”

“你说他没有罪?”波利托夫斯基张大眼睛瞪着他,“我们也没有罪,我们也是被迫才来开车的。你可知道,我们是在运送讨伐队。就是这些没有罪的家伙要去无情地枪杀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有罪?……哎,你这个糊涂虫,壮得像头熊,可脑袋就是开不了窍!……”

“好,我去。”阿尔焦姆一面声音嘶哑地说着,一面去取铁钎。波利托夫斯基低声说:

“我来吧,我更有把握些。你拿铁铲爬到煤水车上去铲煤。到时需要的话,你再用铁铲敲他。我这就装作去用铁钎挑选煤块。”

“你说得对,老爷子。”布鲁查克点了点头,就站到调速器旁。

那个德国兵戴着一顶无帽舌、镶红边的呢帽,两腿夹着枪,坐在煤水车的边儿上,正抽着雪茄烟。他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望一望机车里干活儿的工人。

当阿尔焦姆爬到煤水车上面去铲煤时,并没引起那兵士的特别注意。而当波利托夫斯基又装着要把煤水车旁一些大块的煤扒下来,做着手势让他挪开点儿时,那德国兵也顺从地溜了下来,走到了机车的门边。

骤然间,短促而沉重的铁钎猛击德国兵头盖骨的声音使阿尔焦姆和布鲁查克像被火燎了似的哆嗦了一下。那德国兵的尸体像死猪似的倒在了走道上。

无舌呢帽立刻渗出了鲜血。步枪碰在铁板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完蛋了。”波利托夫斯基低声说,并把铁钎丢在一旁,他的脸**地**了一下,继续说,“现在,生米已煮成熟饭,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但立刻他又打破令人压抑的沉寂,喊道:

“把调速器拧掉,快!”

十分钟后,一切都处理停当,无人驾驶的机车缓慢地在减速。

火车头上的灯形成的光圈照亮了铁路两旁一闪而过的树木,然后又把它们抛在无边的黑暗里。车头的灯光想穿透夜幕,但夜幕是浓重的,灯光只能射到前面十米内的地方。现在火车好像已精疲力竭了似的,喘息声越来越弱。

“跳下去,孩子!”阿尔焦姆听见身后波利托夫斯基的声音,于是他的手放开了紧抓着的扶手。他那粗壮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飞跃,双脚触到了急速往后移动的地面。他踉跄了两步,便栽倒了,翻了一个跟头。

接着另外两个人的身影也从机车两侧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布鲁查克一家人愁眉不展。安东妮娜·瓦西里耶芙娜——谢辽沙的母亲——四天来变得憔悴不堪。丈夫杳无音信,她只知道她丈夫和阿尔焦姆、波利托夫斯基一道被德国人抓去开一列军车。昨天,三个盖特曼警备队员来到她家,粗暴地、嘴里不干不净地对她审问了一番。

她从问话里隐约地猜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所以,当警备队员们走后,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便扎起头巾,决定到阿尔焦姆的母亲那里打听丈夫的消息。

她的大女儿瓦莉娅正在厨房里收拾家什,一看见母亲要出门,便问道:

“妈妈,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安东妮娜眼泪汪汪地看着女儿,说道:

“我到阿尔焦姆家里去,也许能从他们那儿打听到你爸爸的一点儿消息。要是谢辽沙回来,你告诉他,让他去车站波利托夫斯基家问问情况。”

瓦莉娅关切地搂着母亲的肩膀,送她到门口,竭力安慰她说:

“妈妈,你别太焦急。”

保尔的母亲跟平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妮娜。这两个妇女都希望能从对方那儿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但刚一交谈,她们都大失所望。

保尔家里昨夜也被搜查过。警备队是来抓阿尔焦姆的,临走时命令保尔的母亲说,如果她儿子阿尔焦姆一回家,要马上到警备队队部去报告。

警备队夜里的搜查使保尔的母亲非常害怕,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人,保尔夜间一向在电厂上班。

保尔大清早才回家。当他听到母亲说警备队昨夜曾到家里搜查和寻找阿尔焦姆之后,他的心惴惴不安,为哥哥的命运担心。尽管他们彼此性格不同,阿尔焦姆的外表看起来很严厉,兄弟俩彼此的爱却非常深厚。这是一种诚挚而严肃的爱,这是一种用不着表白的爱。保尔心里非常明白,他哥哥需要他时,他什么都可以牺牲,而且毫不犹豫。

保尔顾不上休息,立即动身到车站机务段去找茹赫来,但没有找到。从认识的那些工人处,他打听不到一点儿阿尔焦姆几个人的消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在院子里保尔碰见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那里保尔知道,警备队昨天夜里也到他们家搜查过,想抓他父亲。

保尔并没有给他母亲带回一点儿消息。他困乏地往**一倒,马上就坠入让人烦躁不宁的噩梦中。

瓦莉娅听到了敲门声就回过头来。

“谁呀?”她问了一声,便去开门。

在敞开的门口站着的是一头蓬乱的棕色头发的克里姆卡。他显然是飞快地跑着来的,满脸通红,喘着粗气。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莉娅。

“不在家,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大概到柯察金家去了。你找她干啥?”克里姆卡刚想跑开,瓦莉娅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克里姆卡望了望她,迟疑地说:

“是这么回事,我有要紧的事找她。”

“什么事呀?”瓦莉娅缠住克里姆卡,央求道,“喂,快说呀,你这棕毛小熊,你倒是说话呀!把人都要急死了。”姑娘用命令的口气这样说。

克里姆卡忘记了一切警告,忘记了茹赫来叫他只能把字条交给安东妮娜本人的严格命令。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又脏又皱的字条递给了瓦莉娅。他没法拒绝这个头发淡黄的女孩,因为克里姆卡对她总是言听计从。自然,这老实巴交的小厨工连自己也不敢承认自己爱着她。他把字条递给瓦莉娅,瓦莉娅急忙读道:

亲爱的!不要担心,我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安无事。详情以后告知。请转告那两家,他们也都安好,让他们别挂念。看后烧掉。

布鲁查克

瓦莉娅一念完字条,便跑到克里姆卡跟前:

“棕毛小熊,亲爱的,这字条是从哪里拿来的?告诉我,你究竟从哪儿拿来的?快说呀,你这头小笨熊!”她拼命地央求手足无措的克里姆卡,于是他糊里糊涂地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是茹赫来在车站交给我的。”刚一说完,他就想起了他不该说出这句话来,就又补充说,“不过他告诉我,千万不能把字条交给别人。”

“啊,好的,好的!”瓦莉娅笑着说,“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喂,亲爱的棕毛小熊,赶快到保尔家去吧,在那儿你会碰见我妈的。”说着她就轻轻地推小伙子的脊背。

克里姆卡那棕黄色的头立即在篱笆门外消失了。

阿尔焦姆他们三人谁也没有回家。当天晚上,茹赫来到了保尔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保尔的母亲。他尽力安慰被吓坏了的老妪,说他们三人都平安无事,住在偏僻农村中布鲁查克的叔叔家里,只是此刻还不便露面。不过德国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局势可能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由于发生了这件事,三家的关系更加亲密了。他们三家极其高兴地读着那些偶然带来的字条,但是各家更加寂寞、更加冷清。

有一天,茹赫来装着路过的样子去看波利托夫斯基的妻子,交给她一些钱,说道:

“大妈,这是你丈夫捎来的家用钱,你要注意,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老太太非常感激地握着他的手。

“啊,谢谢你,我们正穷得要命。孩子们都没吃的东西了。”

这钱是从布尔加可夫留下的经费中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