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手风琴在欢奏,怎能不叫人翩翩起舞?人们的双脚会不由自主地随琴声跳起来。手风琴声热烈、欢快,人世间的生活多么令人陶醉啊!

今天晚上特别畅快。一群爱说爱笑的年轻人坐在保尔家外面的木头垛上,开怀谈笑,而声音最响亮的是保尔的邻居加利娅。她是石匠的女儿,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跳舞、唱歌。她唱的是女中音,声音嘹亮而又圆润。

加利娅口齿伶俐,保尔一向就有点怕她。她今夜坐在木头垛上,身子挨着保尔,紧紧地搂着他,大声地说笑着:

“你人长得挺帅,琴又拉得棒,真可惜,长得太嫩了点,要不然做我的小丈夫该多好!我就爱拉手风琴,一听见琴声,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保尔羞得满脸通红,幸亏是在夜晚,谁也看不见。他想离这个淘气的女孩远一点儿,可加利娅却紧紧地搂住他,不让他离开。

“啊,亲爱的,你要到哪儿去?想躲开呀!啊,多么叫人心疼的心肝宝贝!”加利娅开玩笑地说。

保尔的肩膀触到了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这使他心慌意乱、躁动不安。周围的笑声回**在静寂的街道上。

保尔用手推着她的肩膀,说:

“你妨碍我拉手风琴了,坐开一点儿吧。”

这又引起一阵笑声、逗趣声和玩笑声。

玛鲁霞插嘴说道:

“保尔,给我们拉一首忧伤一点儿、动人心弦的曲子吧。”

琴箱慢慢拉长了,保尔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地弹跳着。这是一首大家熟悉的乌克兰民歌。加利娅带头唱了起来,玛鲁霞和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纤夫们离开了船,

一起回到了家园。

家里有亲情,

家里有爱恋,

大家唱出了心中的思念……

青年们的嘹亮歌声传进森林,传向远方。

“保尔!”

这是阿尔焦姆的声音。

保尔慌忙合起手风琴,扣好琴带。

“在叫我哩,我得走了。”

“不,再待一会儿,再玩一会儿,还早着哪。”玛鲁霞央求他。

“不,”保尔急忙说道,“明天我们再玩吧,现在该回家了。哥哥在叫我。”说完,他穿过马路,朝家里跑去。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阿尔焦姆的同事罗曼坐在桌子旁边,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叫我?”保尔问。

阿尔焦姆朝保尔点点头,对那陌生人说:

“这就是我的弟弟。”

那陌生人向保尔伸出了一只青筋暴出的大手。

“是这么回事,保尔,”阿尔焦姆对他说,“你不是说你们厂有一个电工病倒了吗?明天你打听一下,看要不要雇一个内行人来代替他。要是雇人的话,你就回来告诉我。”

那陌生人插嘴说:

“啊,不,我跟他一道去,我亲自去和电厂的老板谈谈。”

“当然要雇人。就因为斯坦科维奇病倒了,今天电厂的机器都停转了。老板今天两次找人代替他,都没有找到,他不敢单靠我这个锅炉工来发电。我们的电工害的是伤寒。”

“要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那陌生人说,“明天我来找你,咱俩一块儿去。”

“好。”保尔回答道。

保尔的视线和陌生人留神观察他的那对灰色而安详的眼睛碰在了一起。这坚定、凝视的目光使保尔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陌生人穿着一件灰上衣,上下的纽扣都扣着,衣服紧紧地绷住他那宽大而结实的肩膀,上衣显得太窄了。他的脖子短而粗壮,整个人就像一棵粗大的老橡树,结实、有劲。

陌生人临走的时候,阿尔焦姆对他说:

“好吧,再见了,茹赫来!明天你和我弟弟一块儿去,事情一定会办妥的。”

游击队撤退后三天,德军开进了城。冷清了三天的车站上火车的汽笛声又响了,它宣告了德军的到来。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城。

“德国人来了。”

城里人就像被捣了窝的蚂蚁一般**起来了。虽然大家早就知道德国人迟早要来,但对这件事总是将信将疑。可是,现在可怕的德国人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已经开到城里来了。

居民们靠着篱笆或院墙门张望,没人敢到街上去。

德国人穿着墨绿色的军服,平端着上了宽边刺刀的步枪,头戴着沉重的钢盔,肩背着大行军袋。他们沿马路两旁鱼贯而行,石子路上无人行走,德国人像一条连绵不断的长带,由车站开进城来。他们个个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进,准备随时应付反抗,虽然并没有一个人打算反抗他们。

队伍前头走着两个手拿毛瑟枪的军官。担任翻译的是乌克兰的傀儡准尉,他穿着蓝色的乌克兰短上衣,戴着高高的乌克兰羊皮帽,走在马路的中间。

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德国军队排成了方阵,鼓手们敲起了号鼓。他们召集了一小群胆大的市民,穿着蓝色短上衣的乌克兰准尉军官走到一家药房的高高台阶上,大声宣读城防警备长官科尔夫少校所签发的命令。

命令如下:

第一条:全体市民应于二十四小时内交出一切火器及其他冷兵器,违者枪决。

第二条:本市宣布戒严,晚八时起禁止通行。

此令

城防警备长官 科尔夫少校

从前的市参议会大楼革命后成了工人代表苏维埃办公楼,现在又变成了德军警备部所在地。在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哨兵,他头上戴的不是钢盔,而是缀着帝国鹫徽的礼仪军帽。警备部的院子里有个做仓库用的地方,现用来堆放收缴的武器。

整天不断有人来交武器,他们怕被枪毙。成年人没敢露面,交枪的大都是青年或是些小孩子。德国人没有扣留一个人。

一些不愿当面去交枪的人,趁黑夜偷偷地把枪丢到街上,第二天早上就由德国巡逻兵把这些枪支捡起来,装在军用马车上,运送到警备部去。

中午十二点多钟,交枪的限期到了,德国士兵清点了他们的“战利品”,共收缴步枪一万四千支,也就是说,还有六千支枪没有交。于是他们就挨家挨户地搜查,结果收效甚微。

第二天黎明,在城外犹太人的古墓旁边,有两个铁路工人被枪毙了,因为在他们的屋里搜出了藏匿的步枪。

阿尔焦姆听到了缴枪的命令,就慌忙跑回家。在院子里阿尔焦姆遇到了保尔,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小声但非常执拗地问:

“你从仓库里拿什么东西回家没有?”

保尔本打算把步枪的事瞒住,但他不愿对哥哥说谎,就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他们俩一块儿跑向板棚。阿尔焦姆把藏在木梁上的枪拿下来,抽出枪栓,卸下刺刀,抡起枪身,使出浑身的力气,朝篱笆柱子猛砸,枪托被砸了个粉碎。他把没被砸碎的枪身丢到了花园外面远远的荒草地里,把刺刀和枪栓扔进了粪坑中。

阿尔焦姆干净利落地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就转身对保尔说:

“好兄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明白武器可不是好玩的。我严肃地给你说——往后可不许把这类玩意儿带回家来。你知道,如今会因此送命的。听着,今后不许瞒着我,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家,要是给查出来,第一个被抓去枪毙的就是我。你倒不会有事,你还是个毛孩子。现在可是豺狼当道,明白吗?”

保尔答应往后再也不带这类东西回家来。

当他们穿过院子往家里走的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列申斯基家的大门口。律师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孩子——聂莉和维克多——正走下车来。阿尔焦姆愤恨地说:

“瞧,这群候鸟又飞回来了。好戏又要开场了。他娘的!”他说完就走进屋里去了。

保尔整天郁郁不乐,为他的步枪而难过。就在这时,他的好友谢辽沙正在一座荒废的棚子里用铁锹使劲地铲着墙根,终于掏好了一个大坑。他把发枪时弄到的三支新枪用破布包好埋了起来。他可不愿把枪交给德国人。他折腾了一个通宵,为的是不要失去这些好容易才弄到手的心爱东西。

他用泥土把坑填满,用力把土压平,然后又弄了些垃圾和破烂盖上。他审慎地查看了一番,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摘下帽子揩去头上的汗珠。

“好吧,现在就让他们搜查好了,就是真的搜出来了,又有谁能知道这是哪家的棚子呢!”

茹赫来在电厂干了一个月。保尔不知不觉地和这个神情严肃的电工亲近起来了。

电工茹赫来给这个当锅炉工下手的保尔讲发电机的构造,教他发电这一行。

水手茹赫来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伙子,一有空他就去阿尔焦姆家。这个深明事理、冷静严肃的水手,总是耐心地倾听他们讲家庭生活和日常琐事,当母亲唠叨保尔的种种恶作剧时,他更是耐心地听着。保尔的母亲痛苦地诉说家庭的不幸时,他总能使她平静,让她忘掉痛苦,快活起来。

有一天,在电厂的院子里,在柴垛中间,茹赫来拦住保尔微笑地说:

“你母亲告诉我,你喜欢打架。他说你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茹赫来笑了起来,好像蛮赞赏似的。接着他又说,“打架倒不是件坏事,可是得知道该打谁和为什么打。”

保尔不知道茹赫来是在开他的玩笑还是说的正经话,他回答说:

“我可不是平白无故地打架,我总是得理时才打。”

茹赫来出人意料地问道:

“你愿意我把正儿八经的打法教给你吗?”

保尔惊奇地注视着他:

“什么叫正儿八经的打法?”

“那好,你瞧着。”

于是保尔聆听了第一堂简要的英国式拳法课。

这套本领学起来并不轻松,保尔为了掌握它吃了不少苦头。有好几次,茹赫来的拳头使他倒栽葱地摔在地上,但这个徒弟一直很勤奋、顽强地跟着学。

有一次,天气炎热,保尔从克里姆卡家回来,在屋里来回地闲踱着,想不出该做什么事,就决定到他最喜爱的地方去——爬到屋后园子角落里的小木棚顶上。他穿过后院,走进小园子,到了木板棚跟前,沿着墙壁突出的地方爬到了棚顶。他钻过低垂在板棚上面的茂密的樱桃树枝,爬到棚顶中间,面朝和煦的阳光舒服地躺下。

这木板棚的一面正对着列申斯基家的花园,要是爬到棚顶的边上,便可看清整座花园和他们家房子的一面。保尔把头伸过棚脊,看见了院子的一角和停在那儿的四轮马车,他看见了那个住在列申斯基家里的德军中尉的勤务兵正在洗刷他长官的衣物。保尔时常在列申斯基家的大门口看见那个德军中尉。

那位中尉矮墩个子,脸色红润,蓄着剪得短短的小胡子,戴着夹鼻眼镜和漆皮帽舌的军帽。保尔知道中尉住在厢房里。厢房的窗子朝着花园,里面的一切从棚顶上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中尉正坐在桌旁写着什么,然后拿着写好的东西走了出来。他把那封写好的信交给他的勤务兵,就沿着花园的小径向通往大街的栅栏门走去。当他走到螺旋状的亭子时,止住了脚步——看得出是在跟谁说话。列申斯基的女儿聂莉从亭子里走了出来,中尉挽着她的胳膊,两人就一同走出栅栏门,上大街去了。

这一切保尔全看在眼里。他本打算睡一小会儿,这时他又看见那勤务兵走进中尉的房间,把主人脱下的军服挂在衣架上,推开朝花园的窗子,将屋子收拾停当之后就走了出去,并随手把门关上。不大一会儿,保尔看见他已在拴着马匹的马厩旁。

保尔朝敞开的窗户望去,整个房间都看得清清楚楚,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副武装带和一件发亮的东西。

保尔被难耐的好奇心所驱使,就悄悄从棚顶溜下来,攀住樱桃树,跳到列申斯基家的花园里。他猫着身子,轻跳了几步,跑到了敞开的窗前,朝窗里窥视。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副带刀鞘和枪套的武装带,枪套里面装着一把漂亮的装十二发子弹的“曼利赫尔”自动手枪。

保尔的心狂跳不止,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剧烈地斗争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不顾死活地探进身子,抓住枪套,抽出了那把崭新的乌黑手枪,连忙又跳回花园。保尔环顾周围,小心翼翼地把手枪装进衣袋,跑到花园里的樱桃树边,像猴子一般攀着樱桃树爬到了棚顶。这时他又回头看了看,见那勤务兵正安闲地跟马夫在聊天。花园里依然静悄悄的。保尔溜下板棚,跑回家去。

保尔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没有注意到他。

保尔抓起箱子后面的一块破布,藏进衣袋,趁人不注意就一声不响地溜出房门,穿过园子,越过篱笆,沿着通向森林的大路奔去。他用一只手握住那沉沉地碰着他大腿的手枪,飞一般地向着那座倒塌的砖窑拼命跑去。

他的双脚像腾了空似的奔跑,风在他耳畔呼啸。

旧砖场上寂静无声。木板房顶有几处已经坍塌下来,堆积如山的碎砖和毁掉的砖窑令人感到凄凉。这儿野兔出没,荒草丛生,只有他们三个好友有时会聚到这里来玩耍。保尔知道,在这儿有许多既安全又秘密的地方可以藏他偷来的宝贝。

保尔从一个豁口钻进砖窑里,随后又伸出头来,小心地环视四周,路上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松树飒飒地低诉,微风扬起了路畔的尘土,空气中充溢着浓烈的松脂气味儿。

保尔把那把用破布包好的手枪放到窑底的角落里,再用一堆旧砖块将它盖住。他钻出窑来,用砖堵死旧炉门,留了个记号,然后回到路上,慢慢地朝回走。

他的双膝一路上微微地颤抖。

“这件事的后果会怎么样?”想到这里,保尔感到惶恐不安,他的心不禁瑟瑟发抖。

为了早点儿离开家,还不到上班时间保尔就到厂里去了。他从门卫那里拿了钥匙,打开了宽阔的大门,走进了机房。无论是在擦风箱时、往锅炉里抽水时,还是在生火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

“列申斯基家里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了?”

已经很晚了,大概快到深夜十一点的时候,茹赫来跑来找保尔,把他叫到院子里,小声地问道:

“今天为什么有人到你们家里去搜查?”

保尔吃惊地颤抖了一下:

“结果怎么样?”

茹赫来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

“嗯,情况不太妙。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在搜查什么吗?”

自然,保尔很清楚德国人要搜查什么,但他没敢把偷枪的事告诉茹赫来。他非常担心,浑身发抖,问道:

“哥哥被逮捕了吗?”

“谁也没有被捕,可是你们家被翻了个底朝天!”

听到没有人被捕,保尔感到轻松了些,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有好几分钟他们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一个知道搜查的原因,担心事情的后果,心里非常害怕;另一个却由于不知道原因,因而提心吊胆。

“天知道,也许他们暗中探听到我的一点儿风声了?连阿尔焦姆也一点儿不知道我的情况,可为什么去他家搜查呢?往后行动得格外小心。”茹赫来心里想道。

他们俩心事重重,默默地去干各自的事情。

的确,今天列申斯基家里闹得地覆天翻。

那位德军中尉回来,发现手枪不见了,便把勤务兵喊来。弄清手枪确实是丢了,这位平时看来持重得体、彬彬有礼的德军中尉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勤务兵一个耳光。勤务兵身子晃了晃,然后又挺直身子站在那儿,自觉罪过地眨着眼睛,恭顺地等候发落。

律师列申斯基被叫来。问明了情况,他为在自己家里发生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感到十分愧疚,向中尉深深道歉。

这时维克多也在场,他对父亲说,手枪可能是被邻居偷去的,尤其是小流氓保尔嫌疑更大。他父亲连忙把儿子的想法告诉了中尉,于是中尉立刻下令搜查。

搜查毫无结果。这次德国军官丢失手枪的事件使保尔深信,即使像这样有生命危险的事有时也可以平安度过。

(1) 崩得:犹太社会民主主义总同盟的简称,是孟什维克的一个派别,崩得分子为其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