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在“玫瑰”纸牌的反面,醒目地写着一行字:您是我的意中人。保尔转过脸去,尽量使口气温和些,对那姑娘说道:

“你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无聊的游戏上呢?”

穆拉有些不好意思,被问得张口结舌。

“难道您不喜欢我的坦诚吗?”她撒娇地噘起嘴唇,说道。

保尔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然而他非常想知道这个和他交谈的姑娘是什么人,于是向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穆拉也都高兴地做了回答。几分钟后,保尔了解到,她正在七年制学校学习,她的父亲是车辆检查员。保尔还了解到这个姑娘早就知道他,而且老早就想和他结识。

“你叫什么名字?”保尔问道。

“穆拉·沃伦采娃。”

“你哥哥是不是机务段团支部书记?”

“是的。”

现在保尔已经知道和他谈话的姑娘是谁了。沃伦采夫是区里最积极的共青团员之一,但看来他根本没关心他妹妹的成长,所以穆拉渐渐变成了一个生活庸俗的小市民。近一年来,她着了迷似的参加朋友们家里办的这种“喂鸽子”式的晚会。穆拉在哥哥那里曾见过保尔几面。

现在穆拉感觉到保尔很不赞成她的行为,所以当别人叫她去“喂鸽子”的时候,她一看见保尔脸上那种讥讽的微笑,就断然拒绝了。他们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穆拉把自己的情况全告诉了保尔。这时卡秋莎跑到他们跟前,说道:“我们去把手风琴拿来,你一定会拉吧?”接着她又诡谲地眯着眼睛,向穆拉问道,“怎么,你们俩已经互相认识了吧?”

保尔叫卡秋莎在他旁边坐下。在周围的一片笑声和谈话声中,保尔对卡秋莎说:

“我不想拉了,我和穆拉马上就要走了。”

“哦嗬!讨厌这儿了?是——不——是?”卡秋莎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说。

“是的,讨厌。你告诉我,这儿除你我之外,还有别的共青团员吗?还是说只有你我参加这种‘喂鸽子’的无聊游戏?”

“再也不玩这无聊的游戏了,”卡秋莎调解似的说,“马上开始跳舞。”

保尔站了起来。

“好吧,你去跳你的舞吧,‘老太婆’,我和沃伦采娃反正得走了。”

一天晚上,安娜·波尔哈尔特来找奥古涅夫。房里只有保尔一人。她说:

“保尔,你很忙吗?和我一块儿去参加市苏维埃全体会议,行不?两个人结伴走惬意些,而且很晚才能回来。”

保尔很快就收拾停当。他的毛瑟枪挂在床头上,可是太重了,不好带,因此他就从抽屉里取出奥古涅夫的勃朗宁手枪,把它放进口袋。他给奥古涅夫留了张字条,又把钥匙藏在约定的地方。

在会场里他们遇见了潘克拉托夫和尤列涅娃,于是大家坐在一起。会间休息时,他们一块儿在广场上散了一会儿步。果然不出安娜所料——直到深夜才散会。

“到我那儿去住一宿吧?天已经很晚了,你住的地方又那么远。”奥丽雅·尤列涅娃对安娜说道。

“不,我和保尔已经约好一块儿回去。”安娜推辞说。

潘克拉托夫和尤列涅娃沿着大街向下走,保尔他们这些索洛明克的团员则朝山冈上走去。

夜闷热,深黑。全城人已经入睡了。参加会议的人沿着寂静的街道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也渐渐听不见了。保尔和安娜很快地走过了市中心的几条大街。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一支巡逻队拦住了他们,验过了证件后就放他们走了。他们穿过林荫大道,走过了一片旷地,来到了一条没有路灯、没有行人的小街。再往左一拐,就走到了和铁路中心仓库平行的公路上。这个仓库是一排长长的水泥建筑,阴森、可怕,安娜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她睁大眼睛注视着暗处,断断续续、答非所问地和保尔交谈着。直到看清楚那可怕的黑影不过是一根电线杆的时候,安娜才笑了起来,并把她刚才的心情告诉了保尔。她挽着保尔的胳膊,肩紧挨着肩,心神才安定下来。

“我还不到二十三岁,可神经衰弱得像个老太婆。你也许以为我是个胆小鬼,那可就错了。不过,今天我的心情特别紧张。可是此刻,当我觉得有你在身边时,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甚至觉得这样提心吊胆实在难为情。”

漆黑的夜晚,荒凉的旷地,会上听到的前一天波多尔区发生的凶杀案——这一切使安娜感到恐怖,但保尔的镇定,他的烟卷的闪光,刹那间被闪光照亮的脸庞和眉宇间的刚毅神情——这一切却又驱散了她的恐怖情绪。

长长的仓库已落在身后了。他们走过河上的小桥,沿着车站旁的公路向拱道走去。这拱道在铁路的下面,是市区和铁路区连接的地方。

车站远远地落在后面了。一列火车向机务段后面的铁路死岔线上驶去。到了这里差不多就算到家了。在上面,每一条铁道的道岔处和信号机上都闪着各种颜色的信号灯,而机车段旁那台专司调动列车的机车疲倦地喘息着,开到备用线上去夜间“休息”。

在拱道的入口处上面,一个路灯挂在生了锈的铁钩上,风吹得它来回地摇晃。它那暗淡的黄光,一会儿照在拱道这边的墙上,一会儿照在拱道那边的墙上。

离拱道入口十来步光景,紧靠马路旁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两年以前,一颗重型炮弹轰的一声落到小屋上,屋内全被炸坏,正面成了一片废墟。此刻它张着一个大洞,就像一个乞丐坐在路旁展示他那残缺不全的形体。这时一列火车在路基上风驰电掣般驶了过去。

“好了,这会儿咱们算是快到家了。”安娜松了口气说。

保尔打算悄悄地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安娜不肯放。他们走过了那被炸毁的小屋。

突然,背后像有什么东西跌落下来。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见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有人在追赶他们。

保尔想赶快把手抽出来,但是因为惊恐,安娜使劲拉着他的手不放。等到保尔终于用力把手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保尔的脖子已被铁钳似的手指掐住了。保尔使劲往旁边猛地一冲,掉转脸对着那个袭击他的人。那个匪徒一只手伸向保尔的脖子,把他的上衣领口紧紧地扭住,另一只手掏出了手枪,画了个弧形,把枪口对准了保尔的脸。

保尔那双像是中了魔法的眼睛,极度紧张地注视着枪口。死神就在眼前晃动,他没有力量,也不情愿把眼睛稍稍从枪口移开一会儿。他静等着开枪,但是枪没有响,保尔那睁得大大的眼睛看清了那匪徒的面孔:大大的脑袋、方方的下巴、满脸的络腮胡子,而眼睛隐在帽子宽遮檐下的阴影里。

保尔用眼角一扫,看见了安娜那惨白的面孔。就在这一刹那,她被三个匪徒中的一个拖到倒塌的房子里去了。那个匪徒扭着她的双手,把她摔倒在地上。这时保尔又看见映在拱道墙上的一条黑影也蹿上前去。身后倒塌的屋子里正在进行厮斗。安娜正在拼命反抗,匪徒用帽子堵住她的嘴,她那近乎窒息的喊叫声停止了。掐着保尔的那个大脑袋匪徒本是个禽兽,显然不愿意只做强暴的目击者,他恨不得马上就把猎物弄到手。看得出,他是匪徒的小头目,对于眼前这种“分工”很不满意。而且他觉得手里的这个小青年太嫩,看样子不过是机务段的一个小学徒,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只消用我手中的家伙对准他的脑门敲两三下,再指一指通往旷地去的路——他准会头也不回地拼命朝城里逃跑的。”匪徒心里这样想,于是他松了手,对保尔说:

“赶快给我滚……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要敢犟一句嘴,我就崩了你。”“大脑袋”用枪敲了敲保尔的脑门儿,嘶哑着嗓子说,“滚!”说完就把枪口朝下,免得这小青年担心背后朝他开枪。

保尔连忙往后跑,开头几步还侧着身子,眼睛注视着匪徒。“大脑袋”明白这个小青年还是怕吃枪子儿,便转身朝小屋子走去。

保尔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他心里想:“千万慢不得,千万慢不得!”他一个急转身,连忙平举左臂,对准匪徒,“啪”的一枪。

匪徒懊悔已经迟了。在他举起枪还击之前,一颗子弹已击中了他的腰部。

他挨了这一枪,身子向拱道边一晃,喑哑地叫了一声,手抓住墙壁,慢慢瘫倒在地上。这时,一个影子从倒塌的墙洞钻出来,往下面的深沟里溜走了。保尔朝影子放了一枪。第二个影子也弯着腰,抱头鼠窜地向拱道的黑暗处逃去。保尔又是一枪,子弹打在拱道的水泥墙上,尘土散落在匪徒的身上,那黑影往旁边一闪,便消失在黑暗中。保尔的勃朗宁手枪又朝黑影逃走的方向连放了三枪,枪声惊动了宁静的夜晚。而倒在拱道墙边的那个大脑袋匪徒,像一条蛆虫似的扭动着身体,在那里垂死挣扎。

安娜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得失魂落魄,她看见躺在地上抽搐的匪徒,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得救。

保尔用力扶着安娜,避开灯光所及的地方,回头往城里跑。他们向车站奔去。这时在拱道旁的路基上,灯光闪烁,铁路线上响起了报警的步枪声。

他们终于到了安娜住的房子里。这时,巴蒂耶瓦山冈上的雄鸡已在喔喔地啼叫了。安娜靠在**,保尔坐在桌子旁边。他抽着烟,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灰色的烟圈向上飘动……在他的一生中,刚才那个匪徒是他亲手杀死的第四个人。

世界上有没有永远完美、无可指责的勇敢?他回忆起自己刚才的感受和体验,不得不承认面对匪徒的枪口,在最初几秒钟内他的心确实吓得冰凉。另外两个匪徒未受到应有的惩罚就逃走了,这难道只怪他右眼失明而不得不用左手射击吗?不,在几步远的距离之内,本来有更大的命中希望,但由于紧张与心慌,加之操之过急,而妨碍了射击。

台灯的光亮照着保尔的头,安娜注视着他,不放过他面部的任何一种表情变化。不过,他的眼睛非常安详,只有从他脑门上的皱纹才可以看得出他在紧张思索。

“你在想些什么呀,保尔?”安娜问他。

被她这一问,保尔的思绪就像烟圈似的由半明的地方飘到半暗的地方去了,于是他就把刚刚撞进脑海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必须到城防大队部去报告这件案情。”

保尔竭力克服疲劳,勉强站了起来。

安娜没有马上放开他的手——她不愿一个人留在家里。终于,她还是起身把他送到门口,直到这个对她来说如此亲密、如此可贵的人在薄暮中消失了的时候,她才把门关上。

保尔到了城防大队部,这才使大家明白了铁路护卫队尚未查清的凶杀案件是怎么回事。尸体很快查明,这是一个记录在案、正在通缉的盗窃、杀人惯犯,名叫大脑袋费姆卡。

第二天,拱道案件尽人皆知。可是这件事却引起了保尔和茨维塔耶夫之间的意外冲突。

活儿干得正紧张的时候,茨维塔耶夫走进车间,喊出了保尔,把他带到走廊尽头的僻静角落里。茨维塔耶夫很激动,不知从何说起,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谈谈昨晚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通通都知道了吗?”

茨维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耸了耸肩膀。保尔不知道,为什么茨维塔耶夫对昨天在拱道里发生的事件比别人格外关心。保尔并不曾料到,这个锻工出身的团委书记表面上虽然冷峻,内心里却热恋着安娜。对安娜有好感的不止他一个,不过茨维塔耶夫对安娜钟情的动机却比别人要复杂得多。当他刚刚从拉古金娜那里知道了拱道事件后,脑子里就产生了一个苦恼的、不能解决的问题。他知道他不能开门见山地询问保尔,但他又非常想知道事情的原委。茨维塔耶夫也意识到,他的这种不安心情完全是由于自私的、卑鄙的念头在作祟。但是,在他内心里矛盾的感情经过激烈斗争,他那愚昧而贪婪的情感终于占了上风。他压低声音说:

“你听我说,保尔,咱们的谈话只限你我知道。我明白,你不会说出来的,你怕刺伤安娜。但是我,你应当信得过。告诉我,当你被一个匪徒掐住喉咙的时候,另外两个匪徒是否强奸了安娜?”当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忙把眼睛避到了一边。

保尔开始模糊地明白了茨维塔耶夫的心思。保尔心里想:“要是他对安娜无所谓的话,就不会那样激动;要是他真的爱安娜,那……”保尔不禁替安娜感到委屈、难过。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呢?”

茨维塔耶夫显得语塞,感到保尔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便恼羞成怒地说:

“你耍什么滑头?我请你答复我,你反倒审问起我来了。’

“你爱安娜吗?”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茨维塔耶夫才面带难色地说:

“是的。”

保尔竭力抑制住心头的怒火,头也不回地沿走廊走去。

一天晚上,奥古涅夫心事重重地在保尔的床前来回地踱步,看来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开口。后来,他在保尔的床边坐下,一只手按住保尔正在读的书。

“我说,保夫鲁沙,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一方面,可以说是小事一桩,但另一方面,可又正好相反。我和达丽亚·拉古金娜两人的事……怪不好意思的。你知道,一开始我就非常喜欢她……”他内疚似的搔了搔头,但是看到自己的朋友并没有笑话他,于是就鼓起了勇气,说道,“后来,达丽亚……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总之,用不着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你,事情明摆着。昨天我们已决定共同生活,共享幸福。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们俩都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我想平等地与达丽亚建立共同生活。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保尔沉思了一下,然后说:

“柯里亚,我能说些什么呢?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出身相同的兄弟姐妹,别的方面也有相同之处,达丽亚又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我举双手赞成你们的婚事。”

第二天,保尔把自己的衣物搬到机务段青工宿舍去了。几天之后,在安娜·波尔哈尔特那里举行了一个没有吃喝但友好热烈的晚会——为庆贺拉古金娜与奥古涅夫同志喜结良缘的一个共产主义式的晚会。这是一个追忆往事、朗诵动人心弦的作品片段、歌唱优美歌曲的喜庆晚会。战斗的歌声传到了远方。后来卡秋莎和穆拉拿来了手风琴,于是那深沉的男低音的歌声、手风琴演奏的清脆悦耳的曲调声响到了深夜。那天晚上,保尔的手风琴拉得非常出色。而当瘦高个子的潘克拉托夫出人意料地开始跳起舞来的时候,保尔拉得更加陶醉。于是琴声一改时下流行歌曲的味道,奏出了火一般热烈的调子:

喂,街坊们,请注意!

坏蛋邓尼金在痛哭流涕,

西伯利亚的肃反人员,

已把高尔察克打翻在地……

这手风琴的曲调诉说过去,诉说战火纷飞的年代,歌唱今天的情谊、斗争与喜悦。但是当手风琴交给了沃伦采夫时,他拉起了紧张热烈的《小苹果》舞曲。这时候开始像旋风一样舞蹈的不是别人,正是保尔·柯察金。保尔跺着脚,疯狂地旋转着,他第三次跳起了切乔特卡舞,这也是他一生中跳的最后一次舞蹈。

(1) 十字架:旧俄十字勋章,授予建立军功的官兵。五十戈比银币:有沙皇头像的、如同五十戈比银币大小的奖章。

(2) 伊格纳特:潘克拉托夫的爱称。

(3) 根卡:伊格纳特的小名。

(4) 第杰阿根:第欧根尼 (公元前约404—前323) ,古希腊哲学家。

(5) 瓦洛佳:图夫塔 (姓) 的小名。

(6) 尼古拉:奥古涅夫 (姓) 的名字。

(7) 柯里亚:奥古涅夫的名字尼古拉的爱称。

(8) 红色角:学校、机关、厂矿等单位为进行政治教育而开辟的一小块地方。

(9) 基姆卡:茨维塔耶夫 (姓) 名字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