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咱们一块儿走走,有件事想和你谈一谈。”保尔对茨维塔耶夫说道。

“什么事?”茨维塔耶夫问保尔,口气很冷淡。

保尔挽住茨维塔耶夫的手臂,两人走了几步,到一条长凳跟前停下来。

“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儿。”保尔首先坐下。

茨维塔耶夫点燃的烟卷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我问你,茨维塔耶夫,你为什么老忌恨我?”

几分钟的沉默。

接着,茨维塔耶夫佯装惊讶,声音不自然地说道:

“啊,原来你想谈的就是这事呀。我还以为是谈工作呢!”

保尔的一只手坚定地放在对方的膝盖上。

“基姆卡(9),别装模作样了。只有外交家才像你那样摆架子。给我一个痛快的回答——我为什么叫你那样讨厌?”

茨维塔耶夫不耐烦地说道:

“干吗纠缠不休呢?我忌恨你什么呀!是我亲自提议,请你参加团委工作,你一口拒绝了,到头来,倒好像是我排挤你。”

保尔听出茨维塔耶夫的话没有诚意,仍旧用手按住他的膝盖,神情激动地说道:

“既然你不愿意说,我来说好了。你认为我会挡你的路,你认为我在觊觎书记的职位。要是你心里没怀这个鬼胎,就不会因费定事件而和我发生纠葛!这种关系会损害我们的整个工作。如果这只使你我小小失和,那就让它见鬼去吧,没什么了不起的,悉听尊便好了!可是明天咱们还得在一起工作。这会有什么好结果?喂,请注意,咱们俩并没有决裂的理由。我们两人都是青年工人。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的事业高于一切,就请把你的手伸给我,明天开始我们友好相待。要是你不下决心抛弃你头脑里乌七八糟的东西,一味地钩心斗角,今后由此而在工作中所造成的每一个损失,都要引起你我无情的斗争。瞧,这是我的手,握住它吧,这还是同志的手。”

保尔非常满意地感觉到,茨维塔耶夫把那长满硬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一个星期过去了。区党委下班了,各处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可是托卡列夫还没走。他坐在靠背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最新的文件。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应道。

走进来的是保尔,他把两张写好的履历表放在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

“老伯,这是我要铲除自己不负责任的表现。我想,是时候了。要是你同意的话,我请求你给我支持。”

托卡列夫看了看那表上的名称,望了望他面前的青年,然后一声不响地拿起笔来。在写有“介绍保尔·安德烈耶维奇·柯察金同志为俄罗斯共产党(布尔什维克)预备党员的介绍人党龄”字样的那一栏里,托卡列夫毅然决然地填上了“一九〇三年”和他那刚劲、工整的签名。

“孩子,拿去吧,我相信你是不会叫我这老头子丢脸的。”

房间里闷热难熬,大家都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房间,到车站附近的索洛明克栗树林荫大道上去。

“保尔,快点结束吧,我快闷死了。”汗从茨维塔耶夫的脸上成串地往下淌,他央求道。卡秋莎和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保尔合上书,当天学习小组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正当大家纷纷起身要走的时候,挂在墙上的那架老式“埃里克森”电话机令人心烦地响了起来。茨维塔耶夫跑去接电话,他竭力压过叽叽喳喳的人声和对方通了话。他挂上了听筒,转身对保尔说:

“车站上停着两节波兰领事馆人员乘坐的专车。车上的电灯坏了,列车一小时后就要开动,需要检修检修线路。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修一下吧。这是件紧急任务。”

两节漆得锃亮的国际客车停在第一站台。一节窗户很大的餐车灯火通明,另一节车里却一团漆黑。

保尔走到那华丽的普尔曼式卧车跟前,抓住把手,正要上车。

突然,一个人从车站的墙壁那儿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问:

“公民,您干什么?”

这声音非常耳熟。保尔掉过头一看,见那人穿着皮夹克,戴着宽檐帽,高窄的鹰钩鼻,用一种警惕的、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

抓住保尔的是阿尔丘欣。这时阿尔丘欣也认出了保尔,他的手放开保尔,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刚才那么冷峻,不过他的眼睛还是疑惑地注视着保尔的工具箱。

“你要上哪儿去?”

保尔简单地说明了来意。这时另一个人从车厢后面走了出来,他对保尔说:

“我马上叫列车员来。”

保尔跟着列车员走进华丽的餐车,好几位穿着时髦旅行服的人正在那里。一位妇女坐在铺着绘有玫瑰花的绸台布的桌子旁边,背朝着门,正和一个站在她面前的高个儿官员谈话。电工保尔一走进去,他们的谈话就马上停止了。

保尔迅速地检查了通往走廊的电线,没有找到毛病。他又走出餐车,继续检查线路。那个脖子粗得像拳击运动员的列车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列车员服装上那几颗大铜纽扣都刻有单头鹰。

“这里没有什么毛病,蓄电池也没有坏。咱们到那一节车厢去看看,看来毛病出在那儿。”

列车员开了门上的锁,两个人就走进黑洞洞的走廊。保尔用手电筒照着电线,很快就找到了电线短路的地方。几分钟后,走廊上的一只灯泡亮了,灰暗的灯光泻到了走廊上。

“您得把这个包间门打开,我好换灯泡,里面的灯泡烧坏了。”保尔转身对那个一直监视着他的人说。

“那我还得去请太太,钥匙在她那里。”列车员不愿让保尔独自留在那儿,就带着他一块儿走。

那女人先走进包间,保尔跟在她后面。列车员站在门口,肥胖的身子把门整个儿堵住了。保尔一进包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壁网里的两只精致手提皮箱、一件随便放在沙发上的丝绒大衣、车窗旁小桌子上的一瓶香水和一个翡翠色的小脂粉盒。那女人在沙发的一角就座,撩了撩她那淡黄色的头发,注视着电工保尔安装灯泡。

“太太,请允许我出去一下,少校老爷要喝冰镇啤酒。”列车员奉承地说道。他边说边鞠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那水牛般的脖子弯下去。

那女人娇滴滴、扭扭捏捏地回答道:

“好的,您去吧。”

他们说的是波兰话。

从走廊里射进来的一束灯光落在那女人的肩上。她穿着巴黎第一流裁缝做的里昂绸料连衣裙,胳膊和双肩**着。两耳上的来回摇晃着的、水珠似的钻石闪闪发光。保尔只能看见那女人的肩膀和胳膊,她的肩膀和胳膊好像是用象牙雕刻的。保尔敏捷地用改锥换好了车顶上的花形灯,包间里立刻亮了起来。接着,他又得检修另一只恰好在那女人座位上面的电灯。保尔站在那女人的面前,对她说:

“我得检修这一只。”

“啊,是的,我碍您的事。”她用地道的俄国话回答了保尔,便轻盈地站了起来,紧靠保尔旁边站着。现在保尔看得一清二楚了,他看见了那熟识的弓形眉毛,那傲慢的、紧闭的双唇。一点也没有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聂莉·列申斯基。这个舍佩托夫卡律师的女儿,不能不注意到保尔那惊愕的目光。保尔认出了她,她却没有发现,这个四年来长得这么快、变得认不出的电工正是她那个爱惹事的邻居。

看到保尔那惊讶的表情,她轻蔑地扬了扬眉毛。她走到包间门口,站在那儿不耐烦地用软皮鞋尖敲着地板。保尔开始动手修理第二只电灯。他取下灯泡,对着亮光看了看,突然出乎他本人意料,尤其是出乎聂莉·列申斯基意料,保尔用波兰话问道:

“维克多也在这儿吗?”

保尔问的时候并没有转过身来,所以他没有看见聂莉的脸,但那长时间的沉默说明了她的困惑。

“难道您认识我的哥哥?”

“甚至可以说我们非常熟。我们从前是邻居。”保尔说着,转过身来。

她吃惊地口吃起来:

“怎么,您是保尔,是那……”

“是的,”保尔接下去说,“是那老妈子的孩子。”

“您长得多快啊,记得您那时还是一个野孩子。”

聂莉放肆地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保尔。

“您问维克多干什么?据我所知,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聂莉又用她那歌唱般的女高音这样说,想以这一幕偶然的邂逅来驱赶她心中的郁闷。

改锥很快地将螺钉旋入车顶。保尔说:

“有一笔账他还没有还清。您见到维克多时,请转告他,我还希望和他清这笔账。”

她知道保尔说的是一笔什么“账”。保尔和那彼得留拉分子格斗后被捕的全部真情她都知道,但是一种想拿这个“土包子”开心的念头,驱使她说道:

“请告诉我,他欠您多少钱,我替他偿还。”

保尔故意避而不答。接着她用一种忧郁的声调问保尔:

“告诉我,我们家是否真的已经给抢了个精光,我们的房子也毁得不成样子了吧?大概凉亭和花坛也全毁了。”

“那房子不是你们的,现在是我们的,我们干吗要毁掉它呢?”

聂莉嘲弄地冷笑说:

“哎呀!看来您也学会了这一套了。不过,这是波兰使节团的专车,而我是这个包间里的主人。您呢,从前是奴仆,现在还是用人。就连今天您也得来给我干活儿,让我这里有灯光,好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看书、翻翻报。从前您母亲替我们洗衣服做饭,您给我们挑水打杂,现在我们的地位还是一如既往。”

聂莉说话时扬扬自得,尖酸刻薄。保尔用电工刀修电线的一端,面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神情,俯视那波兰女人,说道:

“母公民,我是根本不会为您上半个锈螺钉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发明了所谓外交官,我们也就得师从他们那一套规矩。我们不会砍他们的头,甚至也不会像您那样吐出脏话来。”

聂莉的面颊顿时红到了耳根。她说:

“要是你们真的夺取了华沙,你们会拿我怎么办?是把我剁成肉泥呢,还是拿我去做你们的小老婆?”

她站在门口,歪斜着身躯,做出娇媚的姿势。她那嗅觉灵敏的鼻孔——闻惯可卡因麻醉剂的鼻孔——轻佻地翕动着。沙发上面的电灯亮了。保尔挺直了身子,说道:

“谁要您这样的女人?用不着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送您上西天。像您这样的女人,白给我当老婆我都不要!”

保尔拿了工具箱,两步就走到了门口。聂莉闪到了一旁。走到走廊的尽头时,保尔听见她声音很低地用波兰话骂道:

“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第二天晚上,保尔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到了卡秋莎。她紧紧地拉住保尔的工作服袖口,开玩笑地堵住他的路,说:

“你这么匆匆忙忙到哪儿去,我们的大政治家兼教育家?”

“到图书馆去,老太婆,让我走吧!”保尔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同时轻轻地抓住她的肩膀,小心地把她推到马路上。卡秋莎挣脱他的手,并排跟保尔一道儿走。

“我说,保夫鲁沙,你也不能成天光读书呀……喂,你知道吗?今天晚上季娜·格拉德什家里有聚会,姑娘们早就要我带你去参加。你呢,只热衷政治,难道你不想消遣消遣、轻松轻松?保尔,今晚别看书了,让你的脑子清爽清爽!”卡秋莎煞费苦心地劝说他。

“什么样的晚会?晚会上都干些什么?”

“都干些什么?”卡秋莎开玩笑地模仿他说,“反正不是做祷告,而是快活地消磨时光,如此而已。你会拉手风琴,是不是?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听你拉过。今天就请你拉拉手风琴,让我饱饱耳福。季娜的叔叔有一架手风琴,只是他拉得太不像样子。姑娘们都很喜欢你,你却成天熬夜看书,脸都熬瘦了。我问你,哪儿规定共青团员不能娱乐?走吧,别叫我把唾沫都说干了。这回你不答应,我一个月内跟你吵个没完。”

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女油漆工卡秋莎是个好同志,而且又是个表现不错的共青团员。保尔不愿意使姑娘扫兴,因此,虽然心里觉得别扭,感到不好意思,但还是答应跟她一道去。

火车司机格拉德什的家里又挤又吵。成年人为了不妨碍青年们,都到另外一间房子里去了。在通往小花园的走廊上和前面的大房间里,聚集着十五六个男女青年。当卡秋莎领着保尔穿过花园踏上走廊的时候,那里正玩着一种游戏,名叫“喂鸽子”。在走廊的中央,背靠背地放着两把椅子。女主人充当这游戏的主持人,听从她的召唤,一男一女背靠背分坐在两把椅子上。当主持人喊道:“喂你的鸽子!”那两个人就扭过头去,嘴唇对着嘴唇,当众接起吻来。接着,他们又玩“丢戒指”和“邮差敲门”。每一种游戏都要接吻。特别是“邮差敲门”,为了避免大家的监视,接吻不是在走廊的灯光下,而是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进行。对这些玩意儿感到不满足的人,还可以玩另一种游戏,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上,放着一摞纸牌,这纸牌名叫“花弄情”。坐在保尔旁边的那个自称穆拉的女孩子,年约十六岁,一对蓝色小眼睛脉脉含情地看着保尔,给他递了一张纸牌,轻声说:

“紫罗兰。”

几年以前,保尔曾在舍佩托夫卡见过这样的晚会,虽然他自己当时没有玩过,可是他那时并不认为这些玩耍不正当。但是现在,当他早已彻底摆脱了小市民生活习气的现在,这样的晚会在他看来是畸形的,是荒唐可笑的。

无论他怎么想,一张“弄情”牌还是放在他的手中了。

“紫罗兰”纸牌的反面写着:我非常喜欢您。

保尔看了看那姑娘。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两眼直视着保尔的眼睛。保尔问道:

“为什么?”

这问题提得有点难以回答,但穆拉早已准备好了答案,所以随口答道:

“玫瑰。”她又递给了他第二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