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一个老太婆开了门。她蒙着一条在下巴颏打着结的素净头巾,一副农妇的装束。这是潘克拉托夫的母亲。

“老大娘,伊格纳特(2)在家吗?”

“他刚回来。您找他吗?”

她没有认出保尔,回过头去喊道:

“根卡(3),有人找你!”

保尔跟着她走进房间,把包袱放在地板上。潘克拉托夫急忙咽下一块面包,从桌子上回过头来,对客人说道:

“既然是有事来找我,就请坐下来谈吧!我得把这缸甜菜汤吃完。从一大早到现在只喝了一肚子白开水。”他说着,便拿起一把大木勺。

保尔在他旁边的一把坏了的椅子上坐下来。他脱下帽子,习惯地拿着它揩了揩前额。

“难道我真变得那么厉害,连根卡也认不得我了吗?”

潘克拉托夫吃了两勺甜菜汤,没有听见客人开口,就又转过头来,说道:

“喂,说呀,你有什么事?”

他手里拿着一块面包,正想送进口里,突然停了下来,神色惊恐地眨着眼睛。

“唉……等等。呸,你这是捣的什么鬼!”

看见潘克拉托夫的脸涨得通红,保尔忍不住笑出声来。

“保夫卡!我们都以为你完蛋了!……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潘克拉托夫的叫声,他的姐姐和母亲都从隔壁房间跑了进来。终于,他们三人都毫不怀疑站在他们面前的确确实实是保尔·柯察金。

全家都已熟睡,潘克拉托夫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保尔讲述这四个月来的种种事情:

“扎尔基和杜巴瓦去年冬天就到哈尔科夫去了。这些家伙,不是到别的地方,而是进了共产主义大学!扎尔基和杜巴瓦进的都是预科班。我们总共可以去十五个人。我头脑一发热也递了申请。我想,我脑袋里也得塞进些‘馅儿’,不然空****的。但是,你知道吗?在那考试委员会里我‘搁浅’了。”

潘克拉托夫气得呼哧呼哧,接着又继续说: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各种条件都合格,党证有,团龄也够,至于地位和出身,那也无可挑剔。但是一到政治测试,我就倒霉了。”

“我和考试委员会的一个同志较了劲,给卡住了。他提问了我一个小问题。他说:‘潘克拉托夫同志,请谈谈你对哲学的认识。’你是晓得的,我对哲学一窍不通。可是我当时却想起我们码头一个搬运工人,那家伙四处游**,上过中学,他当码头工人只是装装样子。有一天,他对我们说,从前在希腊有一些自吹自擂的学者,大家把他们叫作哲学家。其中有一个怪人,我记不准他的名字,似乎叫什么第杰阿根(4),他一生都住在木桶里,等等。要是哪个人能用四十种方法证明白就是黑,黑就是白,那他就算是他们中间最有能耐的学者。一句话,他们全都是些信口雌黄的家伙。我想起了那家伙告诉我的这些话,心中想道:‘考试委员会这个家伙从右翼来包围我了。’而他却在那里狡猾地望着我,因此我就单刀直入地说道:‘哲学只是空口说白话,尽搞些驴影之争。同志们,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至于党史呢,我倒乐意全心全意地研究它。’他们就让我说出,我是从哪儿获得这些关于哲学的新奇见解的。我就把那中学生说的话再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他们听了全都哈哈大笑。当时我愤怒地对他们说:‘怎么,你们把我当猴儿耍呀?’我拿起帽子就走了。

“后来,我在省党委会遇到了那位考试委员,我们谈了大约三个小时,我这才知道那中学生全是瞎扯,哲学原来是一门很不简单的大学问哩。

“但是杜巴瓦和扎尔基考取了。当然杜巴瓦以前学得不错,而扎尔基并不比我高明多少。不用说,这是他的勋章帮了他的忙。一句话,只有我空欢喜了一场。我被派到这里做码头上的管理工作,代理码头货运主任的职务。从前,我总是为了各种青年工作和码头上的一些什么‘主任’起冲突,现在我自己倒当起码头主任来了。有时候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一个懒虫落在我手里,或者碰到一个又笨又马虎的家伙,那时我只好以团委书记和码头主任的身份开导并督促他们。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好了,关于我的情况往后再谈。那么,我还应当告诉你一些别的什么消息呢?阿基姆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了。省团委那里始终没有调动工作的只有图夫塔一人。托卡列夫做了索洛明克区的党委书记。你们公社的社员奥古涅夫在共青团区委会工作。达丽亚在政治教育部任职。你从前在铁路工厂担任的职位已由一个名叫茨维塔耶夫的顶替。这个人我不大熟悉,只在团省委见过几面,看样子倒还精干,但很自负。此外,你也许还记得安娜·波尔哈尔特吧,她也在索洛明克,是区党委妇女部主任。别人的情况我早已告诉你了。保夫鲁沙,现在党组织送很多人去读书。老干部现在都在省苏维埃党校学习。他们答应明年也送我去。”

直到后半夜他们才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保尔醒来时,潘克拉托夫已经起身到码头上去了。他的姐姐杜西亚是个身体结实、样子像他的姑娘。她招呼保尔吃茶点,很愉快地和保尔谈着各种琐事。潘克拉托夫的父亲是轮船上的大副,正在出航途中。

保尔打算出去,临走时杜西亚提醒他说:

“别忘了,我们等你回来吃午饭。”

团省委总是那样繁忙,门不停地开关,走廊上和屋子里人来人往。办公室里不断地响着打字机的嗒嗒声。

保尔在走廊上徘徊了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熟人,但没碰到,他便走到书记室去。团省委书记穿着一件蓝色的俄罗斯紧身便服,正坐在一张大写字台旁。他匆忙瞟了保尔一眼,便头也不抬地继续写他的字。

保尔在他的写字台对面坐下,谨慎地注视着这个接替阿基姆的人。

“你有什么事?”当这位穿俄式便服的书记在写好的文件上最后点了一个句号之后,这样问保尔。

保尔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末了对他说:

“同志,请务必恢复我的组织关系,再把我派到铁路工厂去,并请就此做出指示。”

书记靠在椅背上,含糊地回答道:

“自然,你的团籍应当恢复,这是毫无问题的。不过要把你派到铁路工厂去,可就有点儿不大好办,那儿已由茨维塔耶夫负责,他最近当选了省团委委员。我们派你到别处去工作吧。”

保尔眯起了眼睛。

“我到铁路工厂去不会妨碍茨维塔耶夫的工作。我只是下车间干我的本行,而不是去当团委书记。眼下我身体还不大好,请你不要派我干别的工作。”

团省委书记同意了。他在一张字条上匆匆地写了几个字。

“把便条交给图夫塔同志,他会安排好的。”团省委书记说道。

人事处里,图夫塔正在狠狠收拾他的助手——统计员。保尔听他们两人吵了一会儿,但当他发觉他们会吵个没完没了时,就拦住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事处长,说道:

“图夫塔,等会儿你再斥责他吧。这是给你的便条,先把我的证件办一办吧。”

图夫塔接过便条看了好长时间。他一会儿看看便条,一会儿看看保尔。最后他像茅塞顿开似的说道:

“啊!这就是说,你并没有死?但是该怎么办呢?你的名字早已从团员名单上勾掉了,是我亲自把你的卡片寄到中央委员会去的。再说,你又错过了全俄罗斯团员登记的机会。根据团中央的指示,凡是没有进行登记的人都予以除名,因此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按照规定重新履行入团手续。”图夫塔说话的口气非常武断。

保尔皱起眉头,对他说:

“你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你是个年轻人,但却比档案库里的老耗子还迂腐。瓦洛佳(5),老朋友,你什么时候才会有点儿长进呢?”

图夫塔跳了起来,好像被蝎子蜇了似的。

“请别来教训我。我要对我的工作负责。上级指示发下来,不是叫人随意违反的。至于你侮辱我,骂我是‘耗子’,我可要控告你。”

图夫塔用恐吓的口气说了这几句话。他把一大摞没有拆过的公文函件示威似的拖到自己面前,这举动的意思很明显,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保尔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但他想起了什么,便又转回到桌子边,拿回放在图夫塔面前的那张团省委书记的便条。人事处处长图夫塔窥视着保尔。这个年轻的“老头儿”长着一对大招风耳,气势汹汹地坐在那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一丝不苟的架势,叫人看了又生气又好笑。

“好吧,”保尔用一种讥讽而又镇定的口吻说,“你当然可以给我扣上一个‘破坏共青团干部制度’的帽子,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你有什么高招儿处置那些事先没有向你申请而忽然就‘死’了的人呢?要知道,任何人都可能这样:说不定就得了病,又说不定就死了,关于这种事,你大概没有得到上级的指示条文吧。”

图夫塔的助手听了这话,再也不能保持中立,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图夫塔手里的铅笔尖折断了。他把铅笔扔到地板上,但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敬保尔。这时,一大群人说说笑笑拥了进来,其中有奥古涅夫。他们一见保尔,又惊又喜,问长问短说个没完。几分钟后,又有一群青年走了进来,与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奥丽雅·尤列涅娃。她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没说一句话,然后高兴地握住保尔的手。

老朋友们又让保尔把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从头说了一遍。同志们由衷的喜悦、真挚的友谊与同情、热忱的握手和亲切的拍肩,这一切都表明他们情笃谊深,这使保尔暂时忘却了图夫塔惹起的不快。

最后,保尔终于把与图夫塔的不快告诉了他们。大伙儿听了群情激愤。尤列涅娃恶狠狠地瞪了图夫塔一眼,就向团省委书记的办公室走去。

“我们去找涅日丹诺夫!他会使这号人开窍的。”奥古涅夫边说边搂住保尔的肩膀。于是大伙儿就一齐跟着尤列涅娃走了。

“应当撤图夫塔的职,送他到潘克拉托夫那里当一年码头工人。这家伙是死板的官僚!”尤列涅娃气愤地说。

团省委书记和蔼地微笑着,倾听着奥古涅夫、尤列涅娃和其他人所提出的撤销图夫塔人事处处长职务的要求。涅日丹诺夫这样安抚他们说:

“恢复柯察金团籍的事是不成问题的,马上就给他发团证。我也同意你们所说的,图夫塔是个形式主义者,这是他主要的缺点。不过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把共青团人事卷宗和统计表格弄得井然有序。在我工作过的地方,共青团的档案与数字全都一塌糊涂,简直没有一个数字能叫人相信。但这地方却做得十分出色。你们也都知道,图夫塔有时在办公室一直干到半夜。因此,我以为随时都可以撤他的职,只要有把握找到一个无私、能干的人来代替他。要是找到一个不中用的人,那么,官僚主义是没有了,可是团干部统计工作也就完蛋了。让图夫塔干下去吧。我要好好洗洗他的脑子。暂且如此,以观后效吧!”

“好的,这次就饶了他吧,”奥古涅夫同意了,“保夫鲁沙,让我们到索洛明克去吧。今天,正好在俱乐部召开共青团积极分子大会。他们还没有人知道你‘死而复生’。我们突然宣布:‘现在,请柯察金同志讲话!’准叫他们大吃一惊。好样的,保夫鲁沙,你没有死。喂,老朋友,要是你真死了,无产阶级的损失岂不是太大了?”奥古涅夫开玩笑地说道。他扬起双臂搂着保尔,把他推到走廊里:“你来吗,奥丽雅?”

“当然要来。”

潘克拉托夫一家人没等到保尔回去吃午饭,到了夜里,他还没回去。奥古涅夫把朋友领到自己住的地方去了。他在“苏维埃之家”有个单间,他尽其所有,用最好的东西款待保尔,然后又拿出一大摞报纸和两大本共青团区委会会议记录放在他面前,对他说:

“你最好把这些浏览一遍。自从你害了伤寒,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你读一读,看看我们做了些什么,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天黑时我才能回来,那时我们再一块儿到俱乐部去——要是你累了,就躺下睡一会儿。”

奥古涅夫把文件、证件和公函塞进各个口袋里,他压根儿就讨厌公文包,总是把它丢在床底下。奥古涅夫在房间里告别似的兜了一圈,方才出门。

当奥古涅夫晚上回来的时候,房间地板上到处放满了打开的报纸,一大堆书从床底下给拖了出来,一部分还堆在桌子上。保尔坐在**,正在读中央委员会最近发的函件,这些是他从奥古涅夫的枕头下找出来的。

“你这强盗,看把我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奥古涅夫装着生气的样子喊道,“喂,停一停,同志!你怎么偷看机密文件?我这可是‘引盗入闼’了!”

保尔微微一笑,把他正在读的那份文件放在一边,说道:

“这一张刚好不是机密的,而你当灯罩用的那一张,才真正是不应该公开的密件。连它的边儿都给烧焦了。你看见没有?”

奥古涅夫把那张边儿已经烧焦的纸拿下来,看了一下上面的题目,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喊道:

“真见鬼,我一连找了三天,好像不翼而飞了,怎么也找不着。现在我记起来了,前天沃伦采夫拿它做了个灯罩,后来他自己也找得大汗淋漓。”奥古涅夫拿起那张纸,小心地折好,然后塞在褥子下面,“以后再收拾吧,”他平心静气地说,“现在我们吃点东西,待会儿好到俱乐部去。保夫鲁沙,坐到桌子这边来!”

奥古涅夫从一只口袋里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一条里海长鲤鱼,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了两大块面包。他把文件移到桌子一边,又在空的地方铺上一张报纸,然后拿着鱼头,在桌子上拍打着。活泼愉快的奥古涅夫坐在桌边上,一面大口大口地吃着,一面有说有笑却又正儿八经地把近来的一些新闻告诉保尔。

奥古涅夫带着保尔,穿过工作人员出入口,向俱乐部的后台走去。在宽敞的大厅的角落里,在讲台后面的钢琴旁边坐着的是达丽亚和安娜,她俩挤在紧紧坐在一起的铁路共青团团员中间。在安娜对面椅子上摇晃着身子坐着的是沃伦采夫——铁路机务段共青团书记——他那红润的面孔好像一只八月的苹果,头发和眉毛都是麦秸黄色,身上穿着一件烂得不能再烂的黑皮夹克。

在沃伦采夫旁边,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懒洋洋地坐着的是茨维塔耶夫。他长着浅褐色头发,嘴唇轮廓分明,是一个漂亮青年。他的衬衫领子敞开着。

当奥古涅夫走近这群青年时,他听见了安娜说的最后几句话:

“有些人总是竭力把吸收新同志的工作复杂化。茨维塔耶夫就是其中的一人。”

“共青团可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穿堂院!”茨维塔耶夫固执地、带着粗鲁和蔑视的口气反驳道。

这时候达丽亚看见了奥古涅夫,便喊道:

“你们瞧,你们瞧!尼古拉(6)今天多风光,活像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铜茶炊!”

他们把奥古涅夫拖到中间,纷纷向他提出问题: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快开始吧,快开始吧!”

奥古涅夫伸出一只手摇动着,让大家静下来。

“同志们,别急嘛!”他说,“托卡列夫一到,我们就开会。”

“瞧,那不是他来了。”安娜指着正朝他们走来的区党委书记托卡列夫喊道。

奥古涅夫走过去迎接托卡列夫,对他说道:

“老伯伯,跟我到后台去,我让你见一见你认识的一个人。你见了准要吓一跳!”

“有那种事?”托卡列夫咕噜道。他用力抽了口烟,奥古涅夫拽着他的手把他直往后台拖。

奥古涅夫使劲地摇着铃,就连那些最爱叽叽喳喳的人也立刻停止了谈话。

在托卡列夫后面,用绿色松树枝编成的像框里是《共产党宣言》的天才作者那浓发密须如同雄狮一样的头像。当奥古涅夫宣布开会的时候,托卡列夫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站在后台过道上的保尔·柯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