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青春终于战胜了病魔,伤寒没有夺走保尔的生命。这是他第四次死里逃生。一个月后,保尔脸色苍白,身体消瘦,但已能勉强迈着颤颤巍巍的双腿,扶着墙壁,在房间里艰难地走动了。母亲搀扶着保尔走到窗口,他凭窗久久地凝望着外面的道路。一汪汪雪水在阳光下闪亮。外面已是初春解冻的天气。

一只胸脯灰白的麻雀神气活现地在正对着窗户的樱桃树上跳来跳去,小眼睛贼溜溜地望着保尔。

“瞧,咱俩总算熬过了冬天啊!”保尔一面用指头敲着玻璃窗,一面低声说道。

母亲吃惊地看了看保尔,问道:

“你在那里跟谁说话?”

“我在跟那只麻雀说话……现在它飞走了,这狡猾的小精灵。”他无力地笑了笑。

到了春暖花开时节,保尔开始考虑回城里去工作。现在他健壮多了,能够自己走路了,不过他体内还潜伏着严重的病根。有一天,他在花园里散步,骤然间脊椎一阵剧痛,随后就摔倒在地上。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蹒跚着回到房间里。第二天医生给他做了一次仔细的检查,发觉他脊椎骨上有个部位陷进去很深。医生吃惊地问道:

“这是怎样得的?”

“医生,这是公路上的石头砸伤的。在罗夫诺城郊,一颗三英寸口径野战炮的炮弹在我的背后爆炸……”

“你后来怎么还能走路?不碍事吗?”

“不碍事。当时我躺了两个小时,又骑马作战。现在才第一次发作。”

医生皱着眉头,将那深陷的部位又查看了一次。

“不,不,亲爱的孩子,这可是个极讨厌的玩意儿。脊椎骨是容不得这样的碰伤的。但愿它将来不要再发作。柯察金同志,穿上衣服吧。”

医生怀着同情和掩饰不住的担心看着自己的病人。

阿尔焦姆住在他妻子的娘家。他妻子名叫斯捷莎,是个模样丑陋的少妇。这是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有一天,保尔去看望阿尔焦姆。一个两眼斜视、衣服肮脏的小孩在一个脏兮兮的小院子里跑着。他一看见保尔,便毫不怕生地用小眼睛瞪着他,一面专心地抠着鼻子,一面问他道:

“你干啥?是来偷东西的吧?你最好快走开,我妈挺凶的。”

破旧而低矮的木房的小窗子推开了,阿尔焦姆对弟弟喊道:

“进来吧,保夫鲁沙!”

一个脸黄得像牛皮纸的老太婆手里拿着火叉在灶边忙着烧火。她冷冷地瞟了保尔一眼,让他过去。老太太故意用火叉把铁锅碰得当当响。

两个留着粗短辫子的小姑娘迅速地爬上火炕,像野孩子一样用好奇的眼光窥视着来人。

阿尔焦姆坐在桌旁,显得有些难为情。他这门亲事无论是母亲还是保尔都不赞成。他本来是个世袭的工人,不知道为什么竟和交往了三年的石匠的女儿、漂亮的裁缝女工加利娅断绝了关系,而娶了难看的斯捷莎,入赘到这没有一个男劳动力的五口之家。一做完机务段的工作,他便把全部精力都使在犁耙上,企图来振兴那衰败的家业。

阿尔焦姆知道保尔是不赞成他离家当入赘的女婿的,保尔说这是堕入“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泥坑的行为,因此他此刻担心地观察着保尔对周围一切的反应。

他们俩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通常见面时所说的无关紧要的寒暄话。保尔起身告辞,阿尔焦姆挽留他,说:

“等一等,我们一块儿吃饭,斯捷莎马上就拿牛奶回来。怎么,你明天就要走?保夫鲁沙,你身体还很虚弱呀!”

斯捷莎走进房间来,和保尔问了声好。她叫阿尔焦姆到打谷场上去帮她搬什么东西,留下保尔独自一人和那寡言少语的老太婆在一起。教堂的钟声从窗外传了进来,那老太婆放下火叉,不满地喃喃自语道:

“啊,主啊,我成天忙家里这些鬼事,连祷告的时间也没有!”她把脖子上的披巾取下来,斜睨了客人一眼,然后走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那里放着因时代久远而发黑的、显得凄凉的圣像。在圣像跟前,她把三个瘦削的指头合在一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主啊,我天上的父,在我心中您是神圣。”她用干瘪的嘴唇喃喃地说着。

在院子里,小孩骑在一头耷拉着大耳朵的黑猪身上,双手紧抓住猪鬃,用一双赤脚拼命踢它,高声吆喝那扭摆身子号叫的畜生:

“喏——喏喏,开步走!嘟——嘟呜,别淘气!”

那头猪驮着小孩在院子里四处奔跑,它竭力想把小孩摔下来,但那斜眼小淘气紧紧拽住它不放。

老太婆停止祈祷,探头到窗外,喝道:

“看我告诉你爹去!瘦猴子,叫你爹揍死你!快下来,会把你摔死的!你这淘气鬼!”

最后,那头猪把小家伙摔了下来。老太婆得意地又回到圣像跟前,样子虔诚地继续祈祷:

“愿天堂降临人间……”

那啼哭的小孩出现在门口。他用袖口揩着碰伤的鼻子,哭着喊道:

“妈——妈,给我甜饺子。”

老太婆转过身来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斜眼鬼,就不让我好好祈祷。好,看我给你这兔崽子吃个够……”她说着就从凳子上抓起一根皮鞭。那小孩立刻跑掉了。屋里那两个小姑娘扑哧笑了起来。

老太婆转过身去第三次做祈祷。

保尔没有等他哥哥回来就起身走了。当他关篱笆门时,注意到那老太婆又从木房的小窗里探出头来,监视着他。

“真是鬼迷心窍,阿尔焦姆竟入赘到这种家庭!现在他一辈子也摆脱不掉了。斯捷莎每年会给他生一个,而阿尔焦姆得像牛粪堆里的甲虫,不停地奔劳!弄不好,他还会把机务段的工作也扔掉。我竟还想把他往政治路上拉呢!”郁郁不乐的保尔在小城那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的时候,心里这样想。

保尔一想到他明天就要回到那个大城市去了,那儿有他的朋友和他心爱的人,他又高兴起来。大城市那巨大的威力、勃勃的生机、奔波不息的人流、电车的轰鸣和汽车的喇叭声吸引着他,而最最吸引他的,是那石砌的巨大厂房、被煤烟熏黑的车间、轰隆的机器和皮带轮柔和的沙沙声。他的心早已飞到巨轮高速旋转的地方,飞到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的地方,飞到他难以分离的地方。而这里却是一个僻静的小城,当他在街上行走时,他感到有一种压抑感……这也难怪,这座小城已使他感到格格不入,使他感到厌恶,甚至白天出去逛逛心里也觉得憋闷。当保尔从坐在台阶上的两个长舌妇身旁走过时,就会听到她们的交谈声:

“瞧,大娘,打哪儿跑出这么个丑八怪?”

“看来是得了肺病,是个痨病鬼。”

“他身上的短皮大衣阔得很,准是偷来的……”

还有不少类似的令人气愤的人和事。

保尔情随事迁,他压根儿就不愿待在这座小城市。那座大城市才使他感到亲切,那里有友情深厚、生龙活虎的伙伴,又有热火朝天的劳动。

保尔不知不觉来到了松林跟前,在三岔路口驻足而立。右面,用高高的尖头木栅栏与树林隔开的是阴森森的旧监狱,监狱的后面是医院的白色楼房。

就在这里,在这空旷的广场上,瓦莉娅和她的同志们在绞刑架下英勇就义。保尔在从前竖立绞架的那个地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就走向陡坡。他顺坡而下,来到烈士墓前。

不知道是哪些有心人在那一排坟墓前敬献了用枞树枝编成的花圈,在这小小的烈士陵园四周又围上了一圈绿色的篱笆。陡坡的上面高耸着挺拔的松树。幼嫩的青草如同绿茸茸的地毯铺满了峡谷的斜坡。

这儿是小城的近郊,幽静、肃寂。松林轻轻低语。复苏的大地散发出早春的清凉气味。保尔少年时的伙伴们英勇地牺牲在这里。他们为了使那些一生下来就饥寒交迫、注定要当奴隶的人能过上美好的生活,而在这儿英勇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保尔慢慢地摘下帽子,心头充满了悲痛,充满了莫名的悲痛。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卑鄙庸俗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要赶紧投入生活。否则,意外的疾病或者悲惨的事故会突如其来地夺去生命。

保尔思绪万千,离开了烈士的陵墓。

母亲在家里悲伤地给儿子收拾出门的行装。保尔窥视母亲,看见母亲背着他流泪。

“保夫鲁沙,你不能留下吗?我这么大岁数了,孤零零地一人待在家多难过啊。孩子养了不少,可一长大就都跑光了。城里就那么勾你的魂?在这里不也一样生活吗?你是不是在那里相上了‘秃尾巴鹌鹑’?你们全都一样,什么也不肯对我这老婆子讲。阿尔焦姆成亲也没给我说一声,你就更不用说了。我能见到你,只有在你重病、受伤的时候。”她一面低声诉说着,一面把儿子简单的衣物放进洗得干干净净的布袋。

保尔双手抓着母亲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说道:

“妈妈,亲爱的,哪里来的秃尾巴鹌鹑?你老人家知道鸟儿都要寻找它的同类,那你把我当成雄鹌鹑啦?”

保尔把母亲说笑了。

“妈妈,我发过誓,没有把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消灭以前,我是不会去找女孩子谈恋爱的。你说什么?你问还要等多久?不,妈妈,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马上就要成立一个为所有人谋福利的共和国。将来像你们这些老太太、老大爷、年老的劳动者,都会送到意大利去养老。那是一个三面环海、气候温暖的国家。妈妈,那里从来没有冬天。让你们住在从前资产阶级的宫殿里,让你们在太阳下舒舒服服地晒晒老骨头。那时我们再到美洲去消灭资产阶级。”

“不,孩子,我活不到你说的那神话般的一天了……你爷爷也像你这样好逞能,他是一个水兵,一条真正的好汉,愿上帝保佑他!他们打到了塞瓦斯托波尔,返回家时,他只有一只胳膊一条腿,胸前倒是挂着两个‘十字架’和两个吊在丝带上的五十戈比银币(1),到头来还是穷死了。他的脾气很倔强,有一次他拿他那根拐棍打一个官老爷的头,弄得他在牢里蹲了差不多一整年。‘十字架’也帮不了他的忙,还是给关了起来。我看你就和你爷爷一个德行……”

“哎呀,亲爱的妈妈,我们干吗要这样不愉快地分别呢?来,把手风琴给我,我已经好久没有拉了。”

他把头俯在那一排珠母色的琴键上方,奏出了新的音乐,这从未听过的乐声令母亲感到惊异。

现在保尔奏的音乐与过去大相径庭。在他奏出的乐曲中再也听不出胆大冒失的旋律和剽悍号叫的乐章了,也听不出那种曾经使这位青年手风琴手闻名全城的如醉如狂的奔放曲调了。他现在奏的音乐嘹亮悦耳、坚定有力、内涵深刻。

保尔独自来到了车站。

他劝母亲不要送行,他不愿看到母亲在分别时流泪。

车厢里的人越上越多。保尔占了个上铺,从那里可以看见下面过道上那些大叫大嚷、急躁紧张的人。

乘客们一个个拖着口袋,匆忙地将口袋塞到座位下面。

列车缓缓地开动了,乘客们慢慢静了下来,这时大家照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来。

保尔很快就入睡了。

保尔要去的第一所房子坐落在基辅市中心的主要街道克列夏吉克。到了天桥,他慢慢拾级而上。周围的一切非常熟悉,没有多大改变。他走在天桥上,手扶着光滑的栏杆,开始往桥下走。这时桥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保尔驻足而视,夜空深不可测,壮丽的夜景使他着迷。黑暗如同黑色天鹅绒覆盖着地平线,不可胜数的星星布满苍穹,闪着微光。极目远眺,天地相连,模糊难辨,在城市的夜空里镶嵌着万家灯火……

有几个人迎面朝保尔走来。他们热烈地争论着什么,那尖厉的吵闹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保尔这才停止观赏夜景,走下天桥。

当他来到克列夏吉克大街州特勤处时,值班室的警卫长对他说,茹赫来早已另谋高就了。

警卫长给保尔提了许多问题,盘问他,直到证实这个年轻人的确是茹赫来的故交,才对他说,茹赫来两个月前已调到塔什干,在土耳其斯坦前线供职。保尔大失所望,他不再刨根问底,便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出去。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便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一辆有轨电车开了过去,街上出现一片车轮的叮当声和发动机的轰隆声。人行道上行人熙来攘往,形成一股无尽的人流。城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妇女们幸福的欢笑声、男低音断断续续的哼歌声、青年男高音的歌唱声、老人们呼哧呼哧的沙哑声交织在一起。人群川流不息,行人的脚步匆匆忙忙。电车灯光通明,汽车前灯耀眼地闪着,隔壁电影院那广告牌周围的电灯照耀得周围如同白昼。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不绝于耳的说话声。这就是大都市的夜啊。

街上的喧闹声与繁忙的景象多少减轻了保尔因茹赫来的调离而产生的极大烦恼。他该往哪儿去呢?回索洛明克?那儿有他的许多朋友,但是太远了。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离此不远的大学环路的一幢房子。自然,他此刻应该到那儿去。本来嘛,除了茹赫来外,他最想见的不就是丽达吗?而且在那儿,他还可以在阿基姆的房间里过夜。

远远地他就看见楼上角落处的窗户里有灯光。他竭力保持镇定,推开了那扇橡木大门。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丽达的房间里有几个人的说话声,还有个人正在弹吉他。

“啊哈!现在她连吉他也准许弹了,制度倒有点松动了。”保尔轻轻地敲了敲门。他感到十分激动,便紧咬双唇。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年纪很轻,两鬓垂着鬈发。她惊疑地看着保尔。

“您找谁?”

那个女人没有立即把门关上。保尔瞟了一眼那不熟悉的家具和布置,就不问而知了。但他还是说道:

“我要找乌斯金诺维奇。”

“她不住在这儿。一月她就到哈尔科夫去了,后来我听说她又从哈尔科夫去了莫斯科。”

“那么,阿基姆同志还住在这里吗?他是否也走了?”

“他也走了,现在他是敖德萨共青团省委书记。”

保尔只好转身走出大楼。回城市来的喜悦之情已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该认真地考虑过夜的问题了。

“再这样挨个地找老朋友,就是踏破了铁鞋也是不会找到一个的。”他抑制住烦恼,阴郁地嘟囔道。然而他还是决定再去碰一碰运气——不妨再去找一找潘克拉托夫。这码头工人就住在码头附近,找他究竟比去索洛明克近得多。

最后,精疲力竭的保尔终于来到了潘克拉托夫家的门口。他一边敲着那漆成赭色的门,一边心里盘算着:“要是他也不在,我就再也不乱跑了,就钻到哪条船上睡一夜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