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菲多尔·茹赫来心事重重地把粗短的烟斗从嘴里抽出来,细心地用手指抠烟灰,烟斗熄灭了。

十来支烟卷冒出的灰色烟雾像云霭一般在毛玻璃圆形灯罩下面缭绕着,笼罩在省执行委员会主席的坐椅上空。在朦胧的烟霭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围着屋角圆桌就座的几个人的面孔。

在省执行委员会主席旁边,胸脯贴着桌子坐着的是托卡列夫。这老人愠怒地抚摩着胡须,不时斜睨着那个秃顶的矮胖子,此人用尖厉、响亮的男高音滔滔不绝地说着些空洞得像蛋壳一样的废话。

阿基姆注意到老钳工托卡列夫斜视的目光,便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的往事——那时候他家里有一只绰号叫“啄眼鸡”的公鸡,每当它准备进攻时,就斜睨着对手,那光景就跟现在的托卡列夫一模一样。

省党委会议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了。那秃头的矮胖子是铁路林业委员会主席。他一边用敏捷的手指翻动一叠文件,一边像放机枪似的说道:

“……就是这些客观原因使得省党委和铁路管理局的决议无法实现。我再说一遍,就是再过一个月,我们也不能供应超过四百立方的木柴。至于要完成十八万立方的任务……那更是……”他在脑海中寻找恰当的字眼,“那更是乌托邦!”他说完后,就闭紧那张小嘴巴,委屈地噘起两片薄嘴唇。

会场上一阵沉默,仿佛这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茹赫来用指甲敲了敲烟斗,想磕出烟灰。托卡列夫用他那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得了,别再嚼舌根了。您的意思是说,铁路林业委员会过去没有木柴,现在也没有木柴,将来也还是没有木柴……是不是?”

那秃顶的矮胖子耸了耸肩膀,说道:

“同志,对不起,木柴是现成的,只是没有马车运……”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住,用一块方格手帕揩了揩光秃的头顶。他好久未找到衣服口袋,就急躁地把手帕塞到公文包下。

“可是,为运木柴您都做了些什么呢?要知道,那些与阴谋叛乱有牵连的领导和专家已抓了好些天了。”德涅科在角落里说道。

秃头转向他说:“我已向铁路管理局打了三次报告,没有运输工具就没法运木柴……”

托卡列夫打断他的话说:“这一点我们早听你说过了,”他讥讽地哼了一声,敌视地朝矮胖子瞪了一眼,“怎么,您当我们都是傻瓜?”

这问话使那家伙的脊背起了鸡皮疙瘩。他低声回答道:

“反革命分子进行破坏活动,责任不能全推给我。”

“可他们是在离铁路线很远的深林里伐木,这一点您是清楚的吧?”阿基姆问道。

“我听说过。但是我不能把别人辖区内不正常的现象向上级报告。”

“您那里究竟有多少人伐木?”工会理事会主席向秃顶提出了这个问题。

“大约二百人。”

“这些废物平均每人一年只伐一立方!”托卡列夫使劲啐了一口,愤愤地说道。

“铁路林业委员会全体工作人员都领特等口粮。我们克扣工人的口粮发给你们,可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还有,我们给伐木工人的那两车皮面粉,您都弄到哪里去了?”工会理事会主席继续说道。

尖锐的问题从四面八方向秃顶矮胖子袭来,但他对这些问题只是一味回避,就像逃避索还债务的讨厌债主似的。

他像一条泥鳅,溜脱正面的回答,眼睛却不住地东张西望。他内心感到大祸就要临头,又心虚又紧张。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尽快离开这里回家去,在家里,他那个还不算老的妻子已经给他预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会儿她大概正在读保罗·杰·科克(1)的小说消磨时间呢。

茹赫来一面注意听秃顶矮胖子答话,一面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我认为对此人应更深入地审查,这绝不是单纯的工作能力差的问题。我已经掌握了一些有关他的材料……我们最好不要再和他啰唆,让他滚开,我们着手讨论正题。”

省执行委员会主席读完了递给他的字条,对茹赫来点了点头。

茹赫来站起身来到前厅去打电话。当他回来的时候,省执行委员会主席已念到决议的结尾:

“……鉴于确凿的怠工行为,特罢免其铁路林业委员会的领导职务,并交侦查机关做进一步的审查。”

秃子本来等着更糟的处罚。不错,因怠工而撤职,显然已对他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但这毕竟是小事。至于波雅尔卡伐木一事,他用不着担心,因为这不归他管辖。“呸,见鬼去吧,我还以为他们真的摸到了我的什么底细呢……”

他已经很放心了,他一面将文件收拾到了公文包里,一面说:

“有什么可说的,我是一个非党专家,你们有权怀疑我,但我问心无愧。要是我有什么工作没完成,那是因为我无能为力。”

谁也没有搭理他。秃子走出房间,急匆匆地走下楼梯。当他推开临街的大门时,放心地舒了一大口气。

“公民,您贵姓?”一个穿军大衣的人在门口截住他,问道。

秃子心中一怔,讷讷地回答道:

“车尔……文斯基……”

现在这个“外人”已经走了,在省执行委员会主席的办公室里,十三个人在那大桌子旁紧紧地凑在一起商谈起来。

“你们看……”茹赫来的手指用力指着打开的地图,“这是波雅尔卡站,离这里大约七公里是伐木场。这里堆着二十一万立方木柴。劳动大军干了八个月,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结果却是一场骗局,铁路和我市还是得不到燃料。要到七公里开外把木柴运到波雅尔卡车站,就是用五千辆马车搬运,并且按一天运两趟计算,至少也要花整整一个月的工夫。再说,最近的村庄也在十五公里以外,而且奥尔利克匪帮又时常在附近骚扰……诸位明白了吧?这意味着什么?……你们瞧,按照计划伐木本应从这儿开始,然后沿着这条路线直向车站方向砍伐,但这些浑蛋却背道而驰,往森林深处砍伐。他们的算计是显而易见的: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把伐倒的木柴运到铁路上来。事实也果真如此,我们连一百辆马车都难弄到。他们想以此来打击我们……这一招不比暴动委员会对我们的威胁小。”

茹赫来将握紧的拳头沉重地落在上了蜡的地图上。

在座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地想象到面临的可怕局面,这一点茹赫来虽然没有明说。冬天即将来临,医院、学校、机关以及千千万万居民,都将受到严寒的侵袭,而车站呢——人挤得像蚁窝里的蚂蚁,火车因燃料奇缺每星期只能开一次。

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同志们,”茹赫来松开拳头说道,“有一个办法:在三个月之内,由波雅尔卡站修一条窄轨铁路通到伐木场去。七公里的距离,可争取在一个半月内将窄轨铁路修到伐木场的边缘。为筹划这件事我已忙了一个星期了。要想完成它,”茹赫来喉咙发干,声音沙哑地说,“我们需要三百五十名工人和两名工程师。我们在普斯切·沃吉查有现成的铁轨和七个火车头,这些是共青团员们在仓库里找到的。战前曾经计划从那里铺一条窄轨铁路通到城里。只是工人们在波雅尔卡没有住的地方,当地只有一座已经倒塌的林业学校。工人们只好分批去,每两周轮换一次,要是时间太长,恐怕就支持不住。阿基姆,我们派共青团员去,你看怎么样?”

茹赫来不等回答,就又继续说道:

“共青团应当尽可能把团员派到那边去。首先是索洛明克区的团员以及城里的部分团员。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但是,如果我们向小伙子们说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拯救全市居民和铁路运输,他们一定会乐意去完成的。”

铁路管理局局长怀疑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未必能奏效!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秋天,连绵雨季,即将到来的冷冻,要在荒凉的地方铺设一条七公里长的铁路,能成吗?……”他有气无力地说。

茹赫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你要是早点抓伐木工作,就没这些麻烦事了。这条铁路支线我们是修定了,不能袖手旁观,坐等冻死。”

最后几只工具箱已装上了火车,列车乘务员各司其位。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丽达的皮夹克被雨水淋得发亮,大滴的水珠从皮衣上直往下滚。

分别时丽达紧紧握住托卡列夫的手,轻轻地对他说:

“祝你们成功。”

老人从他那灰白的蚕形眉毛下亲切地看了看她。

“是啊,难题既然交给了我们,就得铭刻在心,尽力完成!”老人把心里想说的话咕噜了出来,“不过,你们在这里可得随时注意!要是有人拖拖拉拉,你们可要施加压力。不管在哪里,都是如此。要知道,这帮废物工作起来总是磨洋工!好了,孩子,我该上车了。”

老人裹紧了短大衣。火车就要开车了,这时丽达好像无意中问道:

“怎么,难道保尔不跟你们一道去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昨天就跟技术指导员坐检道车打前站去了。”

扎尔基、杜巴瓦沿着站台匆忙朝丽达和托卡列夫这边走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把短大衣随便披在肩膀上、瘦瘦的手指夹着一根熄了火的烟卷的安娜·波尔哈尔特。

丽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又向托卡列夫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保尔跟你学功课学得怎么样?”

托卡列夫迷惑地看着她:

“什么功课?小伙子不是由你辅导吗?他好多次在我面前提到你,对你赞不绝口呢!”

丽达不大相信他说的话,接着又问道:

“托卡列夫同志,你说的是真话吗?保尔早就离开我这儿了。他曾说过,他时常到你那儿补习呢!”

老头子笑了起来。

“到我那儿?……我连他的鬼影儿都没见到过。”

汽笛尖叫了起来。克拉维契克在车厢里喊道:

“喂!乌斯金诺维奇同志,你让我们的老伯伯上车吧!他不上车可不行啊!没有老伯伯我们还能干什么呀!”

这位捷克人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一看见朝车厢走来的那三个人,就沉默不语了。他的视线刹那间和安娜那神情不安的视线碰在一起,看见安娜给了杜巴瓦一个送别的微笑时,他的心凉了半截,于是他便迅速地从窗口消失了。

秋雨打在脸上,深灰色的雨云低低地慢慢地滚过低空。已经是深秋了。一望无际的树木都已光秃,老榆树阴郁地耸立在林间,褐色的苔藓掩住了百年古树身上的皱褶。冷酷的秋天剥下了它们美丽的服装,它们只好干枯光秃地站在寒风中。

小站孤零零地隐在树林里。站上有一个石头砌的装卸货物的站台。一条被翻挖的路基从站台一直通到森林里。人们在翻开的泥土上像蚁群一样地忙碌着。

黏泥在靴子下讨厌地吧唧吧唧响着。人们在路基上拼命地挖着土,铁钎在石头上碰得叮当叮当响,铁锹在石头上发出咔嚓咔嚓声。

蒙蒙细雨像筛子筛过一般不停地下着,冰冷的雨点淋透了衣衫。雨水冲毁了他们的劳动成果,泥土变成稠泥浆从路基上向下流淌。

他们人人如同落汤鸡,衣服又重又冷,但是,青年们从未停止工作,每天干到深夜。

被挖掘翻松的狭长路基像带子似的一天天伸长,一天天向森林延伸。

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阴郁地耸立着一座石头砌的空房子。里面一切可以搬走的、可以拆卸的、可以砸下来的东西,都逃不脱匪徒们罪恶的手。炉灶的铁门被卸跑了,门窗变成了张口的大窟窿,屋顶有的地方被掀掉了,露出了房屋的椽木。

唯一完好无损的是四间大房子的水泥地面。每天夜里,四百个人就穿着被雨水淋透了的和被泥污浆硬了的衣服,躺在这水泥地板上睡觉。大家在门口拧衣服,从衣服上拧出的水成了条污浊的小溪流。大家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天气和泥泞的道路。他们在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的水泥地上紧紧地挤着睡,想用彼此的体温来取暖。衣服冒着热气,但却焐不干。雨水渗过遮着窗户的麻袋流到地上,雨滴敲打着屋顶上残存的铁片,冷风从破门缝里吹了进来。

厨房是在一间东倒西歪的棚子里。每天早上,修路的青年们在破烂不堪的棚子里吃完茶点,就去路基上干活。他们的正餐食品是极其难吃的扁豆汤和一磅半像煤一样黑的硬面包。天天都是如此,单调得要命。

城里能供给他们的只能是这些东西。

技术指导员是一个高大、干瘦、脸颊有两条深皱纹的老头儿,名叫瓦列里安·尼科季莫维奇·帕托什金。技术员是瓦库连科,一个矮胖、鼻子肥大、样子粗鲁的人。他们两人都住在站长家里。

托卡列夫住在一个名叫霍利亚瓦的车站肃反委员会工作人员的斗室里。霍利亚瓦是一个腿短、走起路来像水银那样活泼的人。

筑路队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忍受着种种艰难困苦。

路基一天天向森林延伸。

筑路队已经有九个人开了小差,几天之后又有五人脱逃。

筑路工程队遇到的第一个打击是开工后第二个星期发生的事:有一天晚上,由城里开来的火车没有运来面包。

杜巴瓦叫醒托卡列夫,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他。

筑路队的党组织书记托卡列夫把他的长毛腿垂到地板上,使劲地搔着胳肢窝。他很快穿好衣服,嘟囔道:

“简直是开玩笑!”

“水银”霍利亚瓦像球一样地滚了进来。

“快去打电话到特勤处。”托卡列夫对霍利亚瓦说。

“面包的事你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老头子接着又这样警告杜巴瓦。

霍利亚瓦跟电话员吵了半个小时,他据理力争,终于和特勤处副主任茹赫来通了电话。托卡列夫听着霍利亚瓦和电话员争吵,不耐烦地踱来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