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在拂晓前的薄雾中,第聂伯河呈现出暗淡的微光。河水拍打着岸边的卵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靠近两岸的河水看上去纹丝不动,河水银灰,微微闪亮。河的中间呈深黑色,河水在翻涌,放眼望去,河水在急速奔腾。第聂伯河美丽而又雄伟。果戈理的描写是再好不过的了:“第聂伯河惊人地美,它无与伦比……”高高的右岸悬崖陡峭,俯视河面,像一座高山威逼第聂伯河,只是面对宽阔的河面才骤然停止前进似的。低洼的左岸是一片沙滩,第聂伯河春汛时河水冲来了许多泥沙,河水退走后留下了这片洁净的沙滩。

在河边一条狭窄的堑壕里,有五个人躲藏在里面。他们紧紧地挨着,躺在一挺圆头马克沁重机枪的旁边。他们是第七步兵师的前线潜伏哨。谢辽沙就在机枪旁边,脸朝河面,侧身躺着。

昨天,由于遭到波兰人那狂风般的炮火袭击,被接二连三的战斗弄得精疲力竭,他们的部队被迫放弃了基辅,撤到了第聂伯河的左岸,在此设防固守。

但是,退却、惨重的损失及最后连基辅也不得不放弃,这对战士们的情绪产生了严重的影响。第七步兵师曾英勇地冲破重围,穿过森林,进抵马林车站附近的铁路沿线,以猛烈的进攻赶跑了车站上的波兰部队,把他们撵进了森林,打通了通往基辅的道路。

可现在这个如同美女般的城市又被迫放弃了!红军战士们人人神情沮丧,个个闷闷不乐。

波兰白军在击退了达尔尼查城的红军之后,便占领了第聂伯河左岸铁路桥附近一个不大的据点。

波兰白军尽管全力以赴,但是要想再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了。他们的每次进攻都遭到红军的猛烈反击。

谢辽沙凝视着奔腾的河水,不禁想起了昨天的情景。

昨天晌午,战士们群情激奋,谢辽沙义愤填膺,他们向波兰白军发起反攻。谢辽沙第一次和一个没长胡子的年轻波兰士兵进行面对面的搏击。那家伙举着步枪,枪上插着跟指挥刀一样的法国式的长刺刀,一边莫名其妙地喊着什么,一边像野兔似的蹦着朝谢辽沙扑了过来。这时,谢辽沙已能看清他那对愤怒圆睁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谢辽沙用刺刀尖猛击那波兰兵的长刺刀,闪闪发亮的法国式长刺刀被拨到了一边。

波兰士兵倒下去了……

谢辽沙的手并没有颤抖。他知道以后还要杀人。他,谢辽沙,一向待人温存,爱护别人,珍视友谊,情笃义重。他不是一个心肠狠毒的青年。他一点儿也不残忍,然而他却知道,那些被世界上的寄生阶级所欺骗、所教唆、所驱使的士兵都满怀禽兽般的憎恨来进攻他亲爱的苏维埃祖国。

因此,他,谢辽沙,为了使人类不再互相残杀的日子快点到来,也动手杀人了。

就在谢辽沙正想得入神的时候,巴拉莫诺夫拍着他的肩膀说:

“咱们走吧,谢辽沙,很快敌人就会发现咱们的。”

保尔·柯察金坐在炮车上疾驰。他骑着一匹一只耳朵的灰马,在祖国的大地上南征北战已经一年了。他已长大成人,而且身强力壮。他历尽艰辛,饱受磨难,成长了起来。

被沉重的炮弹袋擦出血的皮肤早已长好,步枪的皮带磨出的那厚厚的硬茧却难以蜕掉。

在这一年中,保尔经历了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他和千千万万同他一样衣衫褴褛、家贫如洗的战士一起,为了建立本阶级的政权坚韧不拔地战斗。他们的斗志如同烈焰越来越旺。保尔的足迹踏遍了全乌克兰,只有两次他离开过这革命的风暴。

第一次是因为他大腿上受了伤,第二次是因为在严寒的一九二〇年二月他染上了高烧久久不退的伤寒。

斑疹伤寒给第十二军各师团战士们所造成的致命威胁比波兰白军的机枪扫射可怕得多。这个军当时分布在辽阔的地区,几乎遍布整个乌克兰北部,阻挡着波兰白军的进一步推进。保尔尚未痊愈,便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那时候他那个团占领了喀查丁——乌曼支线上的弗龙托夫卡车站附近的阵地。

车站位于森林里。车站上的站房很小,旁边是一些破旧不堪、被人遗弃的小房子,因为这种地方再也不能住人了。三年来,在这个小站上一场激战停息,另一场血战又起,拉锯战不断。弗龙托夫卡车站在这一时期见到的各色部队可真是太多了!

一场大的行动又在酝酿之中。就在第十二军人员锐减、部分队伍已经失散、全军又在波兰白匪压迫之下向基辅退却时,无产阶级共和国却在部署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准备给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波兰白军以致命的打击。

身经百战的骑兵第一军(1)各师迅速由遥远的北高加索向乌克兰调动,这是军事上史无前例的大进军。第四、第六、第十一及第十四骑兵师陆续向乌曼挺进,集结在离前线不远的后方。在由高加索奔赴决战的途中,他们还清除了马赫诺匪帮。

啊,这一万六千五百把军刀,这一万六千五百名在草原上经受炎炎烈日煎熬的勇士!

红军最高统帅部和西南前线指挥部都全力以赴,务使这个富有决定意义的部署不为波兰白匪将军毕尔苏斯基的部下所发觉。共和国和前线司令部对这支庞大骑兵的集结严格保密。

乌曼地区停止了积极的军事行动。由莫斯科通往哈尔科夫的前线司令部里,由此发至第十四军和第十二军司令部的直达电报不断嘀嘀嘀嘀地响着。“莫尔斯”牌电报机在狭长的抄报纸上敲出密码命令:“切勿使波兰人发觉骑兵的集结。”只有在波兰部队的进军有可能迫使布琼尼的骑兵师卷入战争时,才允许进行积极的战斗。

篝火冒出团团的红色火焰,大股大股黄褐色的烟柱不断升腾。蚊虫不喜欢火、烟,它们成群地飞来飞去,时上时下,忽东忽西,从不停留。战士们围着火堆,坐成扇形,面孔映着火光,呈现出古铜的颜色。

在篝火旁边,有几只军用饭盒煨在蓝色炭灰中。

饭盒里的水开始冒泡了。火舌贼头贼脑地从燃烧的木柴下面蹿了出来,舐了一下正低头看书的一个战士的蓬乱头发。那人慌忙向后一躲,嘟囔道:“呸,真见鬼!”

周围响起了一阵笑声。

一个穿着呢子制服、留着短胡子的中年战士对着火光查看了枪筒,然后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

“瞧这小伙子多用功,火烧着了头发都不知道。”

“柯察金,把你看过的书讲给我们听听吧!”另一个人说道。

年轻的红军战士保尔用手摸着烧焦了的头发,笑着说:

“啊,安得罗秀克同志,这本书真称得上是一本好书。我一拿到手就舍不得丢下。”

坐在保尔旁边的一个翘鼻子青年战士在忙着补子弹盒皮带。他用牙咬断一根粗线,好奇地问道:“喂,书里写的什么呀?”说着,他把针插进军帽,将剩线缠在针上,然后补充道,“要是写恋爱的,我倒蛮感兴趣。”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马特维丘克抬起他那剪平的头,眯着一只狡黠的眼睛,斜睨着那个青年,说道:

“不错,谢列达,谈情说爱是件好事。你又长得漂亮,简直跟油画里的美男子一模一样!无论你到哪里,那里的女孩子们就会成群地跟在你的屁股后面,鞋跟也会磨破几双。可惜呀,你还有个小小的缺陷:鼻子像老猪。不过,这个缺陷倒有办法补救,只要把一颗十磅重的‘诺维茨基’手榴弹挂在鼻尖上,保证明天早上鼻子就会端端正正!”

突然爆发的笑声把拴在运重机枪车上的马吓得打起了响鼻。

谢列达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说道:

“漂亮顶屁用,这买卖才值钱。”他活灵活现地拍着自己的前额说,“瞧你,舌头如利剑,脑袋像木头,耳朵长得大,却听不懂别人的话。”

班长塔塔里诺夫把两个眼看就要厮打起来的同志用力拉开。他说:

“得啦,得啦,伙伴们,干吗吵架呢?要是这本书真有价值,还是让柯察金读给我们大家听吧。”

“快读吧,保夫鲁沙,快点儿读吧。”篝火四周的人一齐这样喊着。

保尔把马鞍移近火堆,坐了上去,然后把那本厚厚的小开本书打开,放在膝盖上。

“同志们,这本书叫《牛虻》(2),是我从营部政委那里借来的。这本书使我深受感动。要是你们静静地坐着听,我这就开始读。”

“快读吧,保尔!有什么好说的!谁也不会打搅你的。”

当团长普泽列夫斯基和政委骑马悄悄走到篝火跟前时,他看见十一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读书的人。

团长普泽列夫斯基回过头来,指着这群战士,对政委说:

“我们团的侦察兵一半就在这里,其中四个还都是极年轻的共青团员,但个个都不愧为优秀的战士。你瞧,那个念书的叫保尔·柯察金,还有那边的一个,看见了吧?那个眼睛像小狼的叫扎尔基。他们两个是好朋友,可是暗地里却在争强斗勇。柯察金一向是我团顶好的侦察兵,现在他可遇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了。你瞧,他们此刻就在不露声色地进行政治工作,但影响却非常大。有人给他们起了个荣誉称号,叫‘青年近卫军’。”

“那个念书的是不是侦察队的政治指导员?”政委问道。

“政治指导员叫克拉默尔。”

普泽列夫斯基驱马向前。

“同志们,你们好!”他大声地喊了一声。

所有在场的人都转过头来。团长敏捷地跳下马,走到围坐着的战士们跟前。

“烤得舒服吧,朋友们?”团长脸上现出亲切的微笑。他那刚毅的面孔和有点像蒙古人的细长眼睛,使人感到他并不是特别严厉。

大家把团长视为朋友,视为好同志,对他表示热烈欢迎。政委依旧骑在马上,因为他急于赶路。

普泽列夫斯基把装着毛瑟枪的枪套推到背后,蹲在保尔坐的马鞍旁边,向大家提议道:

“大家都抽口烟好不好?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烟叶。”

他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转过脸来对政委说:

“你先走吧,多罗宁,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司令部要有事找我,请通知我一声。”

多罗宁走了之后,普泽列夫斯基对保尔说道:

“继续念吧,我也想听听。”

保尔读完了最后几页,把书放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篝火。

大家好几分钟没有说一句话,所有的人都被牛虻的死深深感动。

普泽列夫斯基抽着自卷的烟,等着听大伙儿的议论。

“这个故事太悲壮了,”谢列达打破了周围的沉寂,“这就是说,世界上真有那样的人。本来这个人是难以忍受那种磨难的,但当他获得了某种思想的时候,他就能战胜一切!”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常激动,这本书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安德留沙·富米乔夫是白教堂城一个鞋匠的手下,他也愤怒地喊道:

“那个把十字架往牛虻嘴里塞的该死的神甫,要是让我碰到,我会马上揍死这畜生!”

安得罗秀克用一根小木棍把一个军用饭盒往火中间推了推,然后大发其宏论:

“知道为什么而死是至关重要的。明白这一点的人就能产生巨大的力量。要是你感到真理在你那一边,你就会从容就义。英雄的行为就是这样产生的。我曾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名叫波莱卡。事情是这样的:当他在敖得萨被白匪围困时,他怒火中烧,就只身一人朝整整一个排的敌人冲了上去。白匪军的刺刀还没来得及刺着他的时候,他拉响了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在他脚下爆炸了,他被炸得血肉横飞,而那些白匪军也被炸死了一大堆。从外表上看,他平平常常,他的英勇事迹也没有被人写成书,但他是值得写的啊!在咱们的弟兄们中间这种人多的是!”

他用汤匙在军用饭盒里搅了搅,舀了一点儿茶,噘起嘴唇用勺子试烫不烫,又继续说:

“可也有像癞皮狗一样死去的,死得糊里糊涂,极不光彩。有一次,我们在伊贾斯拉夫城下作战,这是一座古城,早在基辅大公统治时代就已建立起来了,它就在戈伦河岸上。那时我遇到了这样一桩事:那里有一座波兰天主教堂,就像一座堡垒,很难攻下它。我们向那里冲了过去,排成散兵线,沿着小巷偷偷前进。拉脱维亚人为右翼。待我们冲到公路上一看,一座花园的栅栏上拴着三匹马,全都备着马鞍。”

“好,这一回应该可以活捉波兰人了。我们十来个人一齐向那个小院子冲去。连长拉脱维亚人拿着毛瑟枪走在前头。

“冲到房子跟前,看见门开着,我们立即冲了进去。我心想里面是波兰兵,可结果却出人意料:原来是我们自己的骑兵侦察小分队在这一带活动,他们早到了一步。我们目睹了屋里发生的令人难堪的恶劣行径:这三个人正在欺负一个女人。原来这里住着一个波兰小军官,他们这三个人把军官的老婆按倒在地上。连长拉脱维亚人全都看在眼里,就用拉脱维亚语喊了些什么。那三个人被抓起来拖到了院子里。我们十来个人里只有两个俄罗斯人,其余全是拉脱维亚人。连长名叫布列吉斯。虽然我不懂他们的话,但一看就非常明白,他们要把这三个人‘送上西天’。拉脱维亚人性情刚烈,是个坚强耿直的民族。他们把那三个人拖到石砌的马厩跟前,啊,这下子可完了,我想他们准要枪毙这些家伙。其中有一个小伙子身壮如牛,脸红得像烧制的红砖,虽被捆绑,仍极力挣扎,还破口大骂:‘他娘的,难道为一个女人就该枪毙?’而其余两人则哭丧着脸求饶。

“看到这情形,我不寒而栗,就跪到布列吉斯跟前说道:‘连长同志,把他们交给军事法庭去审判好了,犯不着用他们的血玷污你的手。城内的战事还没结束,我们怎好跟自家人算账。’他骤然转向我,脸色非常可怕,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我真后悔自己多嘴。我打了七年仗,没出一点儿岔子,这回可真有点害怕。看来,他会不容分说把我也干掉。他用勉强能听得懂的俄语喊道:‘军旗是用鲜血染红的,这些家伙却给全军丢了脸!是土匪就得枪毙。’

“我不忍心看下去,就三步并成两步跑到了街上。顷刻间我听到了身后的枪声,那三个家伙全给报销了。当我们又列成散兵线前进时,这座城市已经是我们的了。瞧,这几个家伙像癞皮狗似的死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几个侦察兵是在梅里托波尔战役中投降过来的。他们从前为马赫诺匪帮卖命,本来就是些坏种。”

安得罗秀克把饭盒放在双脚旁,打开背囊,又继续说:

“有些败类混在我们的队伍里,哪能把所有的人都看准呢?他们好像也在努力干革命。少数几个人坏了大家的名声。这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他讲完这番话便开始吃茶点。

骑兵侦察员们入睡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谢列达鼾声如雷,普泽列夫斯基也枕着马鞍睡着了,只有政治指导员克拉默尔还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第二天,保尔侦察归来,把马拴在树上,将刚吃完茶点的克拉默尔叫到跟前,对他说:

“指导员,我想调到骑兵第一军去,你看怎么样?他们往后定会大干一场。他们绝不是为练习骑马而聚在一起的。我们好像要永远待在这儿似的。”

克拉默尔惊奇地看了看他,然后说:

“怎么个调法?你把红军看成什么了?是电影院吗?这成何体统?要是我们大伙儿都要求从这个部队调到另一个部队,那可就热闹了!”

“在这个部队或在另一个部队不都是一样打仗吗?”保尔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又不是临阵脱逃。”

但克拉默尔断然反对,说道:

“不行,你把纪律看成啥了?保尔,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无政府主义。你想干什么就非得干什么不可,但我们的党和团有铁的纪律。党高于一切。谁都不能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而是什么地方需要,就到什么地方去。普泽列夫斯基不是拒绝了你调动的要求吗?那就什么都用不着说了。”

面黄肌瘦、高个儿的克拉默尔因为太激动而咳嗽起来。印刷厂的铅尘严重地感染了他的肺,他的双颊时常现出病态的红晕。

当克拉默尔平静了些后,保尔低声却坚决地说:

“你说得都对,不过我还是要到布琼尼的骑兵部队去,我已下定决心了。”

第二天晚上,在篝火旁边已看不到保尔的身影。

在邻近小村庄里的一所学校附近,许多骑兵聚集在小山丘上,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布琼尼骑兵部队的一名身体健壮的战士,小帽戴在后脑勺,坐在运机枪马车的车尾上,狂热地拉着手风琴。手风琴失拍走调,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一个穿着红色宽大马裤的人豪放而不合节拍地跳起狂热的乌克兰“戈帕克”民间舞。

村里的男女青年都跑来看热闹,他们有的爬上运机枪的马车,有的爬上篱笆,好奇地观看这些刚开到村里来的骑兵跳着豪放欢快的舞蹈。

“托普塔洛,使劲跳!把地都跳平吧!小伙子,快跳呀!喂,拉手风琴的,加油呀!”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

但是,拉手风琴的战士手指粗大,扳弯一只马蹄铁倒很容易,要灵活地按动琴键可真犯难。

一个脸色黝黑的骑兵这时惋惜地说道:

“唉!真可惜,阿法纳西·库里亚布卡被马赫诺匪帮杀害了。他是一流的手风琴手,是骑兵中队的排头兵,可惜他死了。他是个好战士,也是个呱呱叫的手风琴手。”

保尔也站在舞圈里。当他听到这最后几句话时,就挤到运机枪的马车跟前,把手放在手风琴的风箱上,手风琴马上不响了。

“你干什么?”手风琴手斜视着保尔。

托普塔洛也立刻停住了舞步,周围发出了不满的叫声:

“怎么回事?干吗捣乱?”

保尔伸手握住手风琴的皮带,说:

“给我,让我拉一会儿。”

那个拉手风琴的布琼尼骑兵不信任地看了看这位陌生的红军战士,犹豫不决地从肩上把皮带解下来。

保尔娴熟地把手风琴放在膝盖上,把琴箱像扇子一样展开。他一只手使风箱伸缩,另一只手灵巧地按动琴键,兴致勃勃地奏出了抑扬顿挫的动听歌声:

喂,小小的苹果呀,

你滚到哪儿?

要落到省肃反人员手里,

就别想再回来啦!

一听到熟悉的歌声,和着手风琴的节拍,托普塔洛又立刻跳了起来。他的两只手臂像鸟的翅膀一样扇动,他的身子绕着圆圈旋转,做出各种新奇的花样。他豪爽地拍皮靴筒、拍膝盖、拍后脑勺、拍前额,接着又用手掌狂拍靴底,最后拍张开的嘴巴。

琴声铿锵,旋律激昂。托普塔洛在手风琴的激励下,兴奋、豪放得像只陀螺一样团团旋转,蹲着身子,双腿交替伸缩,跳得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一九二〇年六月五日,经过几次激烈的短暂战斗,布琼尼骑兵第一军在波兰第三军和第四军的接合部突破了波军的阵地,把企图堵截的沙维茨基将军的骑兵旅杀了个落花流水,然后向鲁仁方向挺进。

波兰军司令部为了弥合战线的缺口,仓促而玩命地拼凑突击队,并把刚从波格列比雪车站平车上卸下的五辆履带装甲坦克急忙开赴战场。

但布琼尼的骑兵已经绕过了波军组织反攻的根据地查鲁德尼奇,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波军的后方。

波兰科尔尼茨基将军统率的骑兵师跟踪追击布琼尼骑兵第一军。这个师奉命进攻骑兵第一军的后方。波军总司令部断定布琼尼第一军要进攻波兰白军后方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重镇喀查丁。但波军骑兵师的这一行动并未使自己摆脱困境。虽然他们于第二天已堵住了前线被冲破的缺口,在布琼尼大军的背后将战线连接了起来,但强大的布琼尼骑兵第一军已在他们的后方出现,并摧毁了许多后方根据地,准备袭击基辅的波兰白匪军。布琼尼各骑兵师继续前进,沿途还摧毁了许多铁路和桥梁,断了波兰白匪军的退路。

从俘虏的口供中得知,波兰的一个军司令部设在日托米尔,事实上连前线司令部也设在那里。因此布琼尼骑兵集团军指挥员决定占领重要的铁路枢纽和行政中心日托米尔与伯尔季捷夫。六月七日黎明,骑兵第四师就向日托米尔飞驰。

在右翼的一个中队里,顶替牺牲的库里亚布卡的是保尔,他正策马前进。战士们不愿放走这位出色的手风琴手,在他们的集体要求下,保尔被编进了这一中队,成了排头兵。

骏马急速地奔驰,骑兵呈扇形向日托米尔猛攻。军刀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银光。

大地在呻吟,战马在喘气,战士们立马奋进。

大地在脚下飞奔,迎面是一座大花园城市。骑兵已驰过一些花园,冲到了市中心。像死神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杀呀!杀呀”的喊声在空中回**。

惊慌失措的波兰白军几乎没有抵抗就全军覆没。城里的波兰卫戍部队也土崩瓦解。

保尔伏在马背上向前奔驰,旁边骑着一匹瘦腿黑马的是那个跳舞的战士托普塔洛。

保尔亲眼见到前面一个剽悍的布琼尼骑兵挥起军刀,勇猛地砍死了一个来不及举枪射击的波兰兵。

马蹄踩着马路上的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出现了一挺机枪,三个穿蓝色制服、戴四角军帽的波兰士兵弯着腰跑向机枪。另外还有一个衣领上镶着蛇形金绦的军官,看见红军向他驰来,便举起手中的毛瑟枪。

保尔和托普塔洛已勒不住疾驰的马,只好听任马迎着死神的魔爪朝机枪奔去。那波兰军官先朝保尔射击,但没有打中,弹丸像只麻雀似的从他的面颊旁嗖的一声疾飞过去。这时保尔的马已冲到跟前,马的胸脯将那军官撞倒,白匪军官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头猛撞在路面的石头上。

就在这一刹那间,机枪猛烈而疯狂地嗒嗒嗒地叫了起来。跳舞的战士托普塔洛和他那匹像被无数大黄蜂蜇着一样的黑马一起倒在了地上。

保尔的马吃惊地扬起前蹄,立起来嘶叫。它立刻又驮着保尔,蹿过死者的尸体,向机枪旁的人冲去。保尔的军刀在空中一闪,划了个弧形,向那个戴四角帽的头猛劈过去。

保尔的军刀再度在空中挥舞,刚要砍另一个白军,但烈马却蹿到了路旁。

这时中队的人马像一股奔腾的山洪,向十字路口冲了过去,几十把军刀在空中闪光、飞舞。

监牢的狭长走廊上响起了一片叫喊声。

在挤得满满的牢房里,那些受尽折磨、面容憔悴的犯人激动起来。战斗正在城里进行。真的是自己的军队又从什么地方冲进了城?他们真的马上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监牢的院子里也响起了枪声。走廊里有人在跑动。突然一个无比亲切的声音喊道:

“出来吧,同志们!”

保尔跑到了锁着的牢门跟前。牢门上的小窗里出现了几十双眼睛。保尔狂怒地用枪托猛砸牢门的铁锁,一下、两下,就是砸不开。米罗诺夫拦住保尔,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手榴弹,说道:

“等等,我用这玩意儿炸开它。”

排长齐加尔琴科夺过手榴弹,说道:

“住手,傻瓜!你怎么了,疯了?钥匙就要拿来了。锁子砸不开,就用钥匙开嘛!”

人们把看守押到走廊里来了,用手枪逼着他开门。接着,走廊上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大喜若狂的人。

保尔推开大门,走进牢房喊道:

“同志们,你们统统自由了。我们是布琼尼的骑兵,我们师已占领了全城。”

一位两眼含泪的妇女扑到保尔跟前,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起来,好像见到了亲生的儿子似的。

解救了被波兰白军关在石砌牢房里等着枪毙或绞死的五千零七十一名布尔什维克和两千名红军政治工作人员,这比任何战利品都更为珍贵,比任何一次胜利都更有价值。对这七千多名革命者来说,这如同漆黑一团的寒夜骤然变成了烈日炎炎、阳光灿烂的六月天!

在这些被解救的囚犯中有一个脸黄得像柠檬的人,他欣喜若狂地跑到保尔跟前。此人是舍佩托夫卡的排字工人沙木伊尔·列赫尔。

保尔听着沙木伊尔的叙述,脸上蒙上了灰暗的阴影。沙木伊尔是在讲述故乡舍佩托夫卡的流血悲剧,他的话就像熔化了的铁水一样一滴一滴地滴在保尔的心上。

“在一个深夜里,我们全都被抓了起来,就是因为一个无耻的奸细出卖了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大家全都落入宪兵的魔爪。保尔,我们被拷打得多么厉害呀!我吃的苦头倒比别人少,我挨了几下打就昏倒在地板上,别的同志身体比我结实。我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宪兵们知道得比我们还详细。我们的每个步骤他们全都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