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一个官员的烦恼

Il piacere di alzar la testa tutto l'anno, è ben

pagato da certi quarti d'ora che bisogna passar.

——Casti(1)

且不提这个卑劣小人在惶恐不安。他需要一个奴性十足的人,为什么却雇用了一个大胆的人到家里来呢?为什么他不会挑选仆人呢?十九世纪的通常做法是,有权有势的贵族遇到一个大胆的人,就杀死他、放逐他、监禁他,或者百般凌辱他,以致他痛苦而死,干出蠢事。在这里,意外的是,感到痛苦的不是有胆量的人。法国小城以及像纽约那样通过选举产生的政府,深感不幸的是,不能忘却在世界上还存在像德·雷纳尔先生这样的人。在一个有两万居民的城市中,这些人制造舆论,而舆论在一个有宪章的国家里是可怕的。一个高尚、宽厚的人,假设是您的朋友,但住在一百法里以外,他要根据您的城市的舆论来判断您,而舆论是由那些运气好,生来出身高贵、有钱和稳重的傻瓜制造的。谁出类拔萃,谁就该倒霉!

吃完饭以后,一家人马上再回到维尔吉。但第三天,于连看到他们又返回了维里耶尔。

一小时还没有过去,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有什么事对他保守秘密。他一出现,她便中止同丈夫的谈话,几乎像是希望他走开。于连不用她做第二次表示。他变得冷淡而矜持。德·雷纳尔夫人发觉了,也不想做解释。她要给我找一个替身吗?于连心想。前天还和我如胶似漆呢!据说这些贵妇人就是这样行事的。如同那些国王一样,他们对待某个大臣从未有过这样关怀备至,这个大臣回到家里,却会看到失宠的函件。

于连注意到,每当他一走近,谈话便戛然而止,往往提到的是一幢属于维里耶尔市政府的大房子,这所房子年代久远,但是宽大、舒适,面对教堂,在城里最繁华的商业区。在这幢房子和新情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于连心想。他在烦恼中反复念着弗朗索瓦一世(2)的精彩诗句。他觉得这两句诗很新颖,因为德·雷纳尔夫人教给他还不到一个月。当时,第一行诗用多少誓言、多少温存也驳斥不掉啊!

女人多水性杨花,

轻易信她实在傻。

德·雷纳尔先生坐驿车到贝桑松去了。这次旅行花了两个小时才决定下来,他看来忧心忡忡。回来时,他把灰纸包着的一大捆东西扔在桌上。

“瞧,这件事真愚蠢。”他对妻子说。

一个小时后,于连看到贴布告的工人带走了这一大捆东西。他急忙跟在后面:“我在头一个街角就可以知道秘密了。”

他焦急地等在贴布告工人后面。这个工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满糨糊。布告一贴好,于连便怀着好奇心去看写得非常详细的通告,原来要公开投标出租那所古老的大房子,它的名字在德·雷纳尔先生和他妻子的谈话中时常出现。投标出租定在第二天两点钟,在市府大厅举行,以第三根烛火熄灭为时限。于连大失所望,觉得期限太短了,所有的竞争者怎么来得及通知呢?再说,这个布告落款是在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地点再全文看了三遍,还是莫名其妙。

他去看看要出租的房子。门房没有看到他走近,神秘兮兮地对一个邻居说:

“嘿!嘿!白费劲。马斯隆先生已经答应他,出三百法郎就可以租到手。由于市长不答应,他被德·弗里莱代理主教召到了主教府。”

于连的到来好像大大地扰乱了这两个朋友,他们默不作声。

于连没有错过去看出租投标。灯光幽暗的大厅人头攒动,但大家都古怪地互相打量。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上的一只锡盘里,点着三根蜡烛头。工作人员喊道:“三百法郎,先生们!”

“三百法郎!太低了。”有个人低声地对旁边的人说。于连站在他们两个中间。“这幢房子租金值八百法郎以上,我想加码。”

“这是为难人。你得罪了马斯隆先生、瓦勒诺先生、主教和他们可怕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得罪了那一帮子人,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三百二十法郎。”另一个人喊道。

“坏蛋!”他旁边的人做出反应,“这里恰好有市长的一个奸细。”他指着于连添了一句。

于连猛然回过身去,要惩罚说这句话的人,但是那两个弗朗什—孔泰人根本没理会他。他们的冷静使他平复如初。这当口儿,最后一根蜡烛熄灭了,工作人员的拖腔把房子判给省政府的局长德·圣吉罗先生,为期九年,租金三百三十法郎。

市长刚走出大厅,谈话就开始了。

“由于格罗若的冒失,市政府多挣了三十法郎。”一个人说。

“但是德·圣吉罗先生会向格罗若报复的,”有人回答,“他会尝到苦头。”

“真卑鄙!”于连左边一个大块头说,“这幢房子我可以出八百法郎给我的工厂使用,而且还是便宜的呢。”

“哼!”一个年轻的自由党制造商回答,“德·圣吉罗先生不是圣会里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都得到了奖学金吗?可怜的人!维里耶尔市政府应该给他的薪水额外加五百法郎,这不就结了。”

“真想不到市长也阻止不了!”第三个人指出,“因为他恰好是个极端保王党人,但是他不窃取。”

“他不窃取?”另一个人接口说,“不,这是一种鸽子飞游戏。将这一切装进一只公共的大钱袋里,到年终全部瓜分掉。瞧,小索雷尔在这里,咱们走吧。”

于连回来时心绪恶劣。他发现德·雷纳尔夫人十分忧郁。

“您看过投标吗?”她问他。

“是的,夫人,在那里,我荣幸地被人看作市长先生的奸细。”

“如果他相信我的话,他本应外出旅行。”

就在这当儿,德·雷纳尔先生出现了。他一脸阴沉。晚饭时人人噤若寒蝉。德·雷纳尔先生吩咐于连跟孩子们一起到维尔吉,一路上气氛沉闷。德·雷纳尔夫人安慰她的丈夫。

“您本应习惯这种事,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默默无声地围坐在炉火旁,倾听燃烧的山毛榉木柴发出的噼啪声是唯一的消遣。这是在最和睦的家庭里可以见到的那种愁闷时刻。一个孩子高兴地叫起来:“有人拉门铃!有人拉门铃!”

“见鬼!如果是德·圣吉罗先生以道谢为借口来纠缠不清,”市长大声地说,“我就直言不讳地谈出我对他的看法。这太过分了。他应该感谢瓦勒诺先生,而且受到连累的是我。如果那些该死的雅各宾派报纸掌握了这段逸事,把我说成是一个诺南特-散克先生(3),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蓄着浓密的黑颊髯,非常英俊的男子,跟在仆人后面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il signor Geronimo’(4)。这是驻那不勒斯大使馆随员德·博韦齐骑士在我动身时,让我转交的一封信。不过是九天以前的事,”杰罗尼莫先生一面愉快地补充说,一面望着德·雷纳尔夫人,“德·博韦齐先生,您的表兄,我的好朋友,夫人,他说您会意大利语。”

那不勒斯人的欢快情绪,把这个忧愁的晚上变成了一个非常愉悦的夜晚。德·雷纳尔夫人一定要请他吃一顿夜宵。她把整幢房子的人都调动起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使于连忘却“奸细”这个称呼。白天,他两次听到耳畔响起“奸细”这个词。杰罗尼莫先生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很有教养,又非常开朗,这些品质在法国几乎不能再并存了。吃过夜宵以后,他和德·雷纳尔夫人唱了一支二重唱小曲。他讲了一些很动听的故事。凌晨一点钟,当于连建议孩子们去睡觉时。他们都叫了起来。

“再讲一个故事。”老大说。

“这是关于我的故事,‘signorino’(5)。”杰罗尼莫先生说,“八年前,我像您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戏剧学院的年轻学生,我是说那时我的年纪跟您一样。但是,我没有荣幸做维里耶尔这座美丽城市的著名市长的儿子。”

这句话使德·雷纳尔先生叹了口气,他望着妻子。

“辛加雷利(6)先生,”年轻的歌唱家继续说,夸大一点他的本国口音,使孩子们忍俊不禁,“辛加雷利先生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师。他在音乐戏剧学院得不到敬重,但是他希望大家表现得像敬重他一样。我一有机会就出去。我到圣卡利诺小剧院去听神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哪!怎样才能凑足八个苏买一张正厅的票呢?这可是一笔大数目,”他望着孩子们说,孩子们笑了,“圣卡利诺剧院经理乔瓦诺内先生听我唱歌。当时我十六岁。‘这孩子,他是个宝’,他说。”

“‘你希望我雇用你吗,亲爱的朋友?’他走过来对我说。

“‘您付给我多少薪水?’

“‘每月四十杜卡托(7)。’

“先生们,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似乎看到天堂大门打开了。

“‘但是,’我对乔瓦诺内说,‘怎么才能让严厉的辛加雷利允许我外出呢?’”

“Lascia fare a me.(8)”老大高声地说。

“不错,小少爷。乔瓦诺内先生对我说:‘Caro(9),首先订一个小小的合同。’我签了字,他给我三个杜卡托。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接着他告诉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求见可怕的辛加雷利先生。他年迈的贴身男仆放我进去。

“‘你找我干什么?坏蛋!’辛加雷利说。

“‘Maestro(10),’我对他说,‘我后悔犯了错误,以后我再也不翻过铁栅门,溜出音乐戏剧学院。我要加倍用功。’

“‘要不是我担心糟蹋了我听到过的最出色的男低音,我就会把你禁闭半个月,只准吃面包喝清水,淘气鬼。’

“‘Maestro,’我又说,‘我要做全校的楷模,credete a me(11)。但是我有事向您提出要求,如果有人要我到外面唱歌,请您替我婉言谢绝。求求您,您就说您不能答应。’

“‘见鬼,你指望谁会要你这样一个小无赖?难道我会同意让你离开音乐戏剧学院?你想愚弄我吗?快滚,快滚,’他说着,想朝我屁股上踢一脚,‘否则就禁闭你,让你啃干面包。’

“一个小时以后,乔瓦诺内先生来找院长。

“‘我来求您帮我发财,’他说,‘把杰罗尼莫交给我吧。让他到我的剧院去唱歌,今年冬天,我要把女儿嫁出去。’

“‘你要这个坏小子干什么?’辛加雷利对他说,‘我不答应,你得不到他。况且,即使我同意,他也绝不肯离开音乐戏剧学院。他刚对我发过誓。’

“‘如果只取决于他的愿望,’乔瓦诺内严肃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carta canta(12)!这就是他的签字。’

“辛加雷利勃然大怒,立即使劲拉铃。‘叫人来把杰罗尼莫赶出音乐戏剧学院。’他怒火满腔地叫道。这样他们把我赶走了,我却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演唱莫蒂·普利柯的歌曲。驼背丑角想结婚,屈指计算他成家后所需要的东西,越算越糊涂。”

“啊!先生,请给我们唱一唱这首曲子。”德·雷纳尔夫人说。

杰罗尼莫唱了起来,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杰罗尼莫先生直到凌晨两点钟才去睡觉,离开了这家人,他们被他的高雅举止、殷勤态度和开朗性格迷住了。

第二天,德·雷纳尔夫妇把他到法国宫廷所需要的推荐信交给他。

“如此说来,到处有弄虚作假,”于连说,“瞧,这位杰罗尼莫先生到伦敦去,薪金有六万法郎。没有圣卡利诺剧院经理的斡旋,他的金嗓子或许要推迟十年才被人赏识和赞赏……说实话,我宁愿做杰罗尼莫,也不愿做德·雷纳尔家的人。杰罗尼莫在社会上没有那么高的声望,但他也没有像今天招标那样引出的烦恼,他的生活是十分快乐的。”

有一件事使于连惊讶:在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单独度过的几星期,对他来说,是一段幸福的日子。他只有在别人邀请他参加的宴会上,才产生厌恶和忧郁。在这所僻静的房子里,他不是可以阅读、书写、思索,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浮想联翩,用不着苦苦研究卑劣的人的内心活动,还要用虚伪的手段和言辞去欺骗这个人。

幸福离我这么近吗?……这种生活的花费微不足道。我可以随意选择,要么娶上艾丽莎小姐,要么做富凯的合伙人……但是,旅行者刚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坐在山顶,会觉得休憩真是快哉。如果强迫他永远休憩下去,他会快活吗?

德·雷纳尔夫人的脑际冒出了一些要命的想法。尽管下了决心,她还是把招标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于连。他会使我忘掉一切誓言,她想。

倘若她看到丈夫的生命危在旦夕,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挽救他的生命。这是那种心灵高尚,而且富于浪漫色彩的人,看到有可能做一件宽宏大量的事而不去做,会悔之莫及,几乎就像犯了罪一样。然而,有一些抑郁寡欢的日子,她无法驱赶这幅无上幸福的情景:如果她突然成了寡妇,她就可以嫁给于连,享受到这种幸福。

他爱她的孩子们,远胜过他们的父亲。虽然他管教严厉,他还是受到他们敬爱。她明白,嫁给于连,就必须离开维尔吉,尽管这里的浓荫她是多么珍视。她想象自己生活在巴黎,继续让她的儿子们接受得到人人赞赏的教育。她的孩子们、她、于连,生活在融融乐乐之中。

这就是十九世纪婚姻造成的奇异结果!要是爱情先于婚姻,夫妻生活的烦闷准定要扼杀爱情。哲学家会说,这种烦闷不久就会给相当富有、不用工作的人,带来对一切平静快乐深深的厌倦。在妇女中间,只有对那些干枯的心灵,这种烦闷才不至于使她们坠入情网。

哲学家的这种思考,使我原谅德·雷纳尔夫人,但维里耶尔人不能原谅她,她还毫无觉察,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的爱情丑闻。由于这件大事,这年秋天,维里耶尔人不像往常那样百无聊赖了。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匆匆而过。该离开维尔吉的树林了。维里耶尔的上流社会人士看到诅咒对德·雷纳尔先生作用很小,开始义愤填膺。有些道貌岸然的人,总是以完成这类使命的快乐,来补偿他们一贯的严肃态度。不到一星期,他们便使他满腹狐疑,痛不欲生,虽然他们使用的是轻描淡写的词句。

瓦勒诺先生谨言慎行,把艾丽莎安排在一户很有名望的贵族之家,这家有五个女人。据艾丽莎说,她担心在冬天找不到工作,向这家提出的工钱,只有她在市长先生家得到的三分之二。这个姑娘想出一个好主意,她向以前的本堂神父谢朗忏悔,同时又向新本堂神父忏悔,把于连的爱情详尽地告诉他们两人。

在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六点钟,谢朗神父派人把他找来。

“我什么也不问您,”他对于连说,“我请求您,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我要求您在三天之内动身到贝桑松的神学院去,或者到您的朋友富凯家去,他始终准备给您创造一个美满的前程,我已经预见到和安排好一切,但是必须离开,一年之内不要回到维里耶尔。”

于连一声不吭,他在考虑,谢朗先生毕竟不是他的父亲,那么,是否应该认为,谢朗先生对他的关心,是对他的荣誉的冒犯。

“明天同一时间,我再见到您将很荣幸。”他终于对谢朗神父说。

谢朗神父打算压服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他口若悬河。于连用低首下心的态度和表情作掩护,缄口不言。

他终于告辞出来,跑去通知德·雷纳尔夫人,看到她处在绝望之中。她的丈夫刚才同她相当坦率地谈过话。她天生性格软弱,他又指望将来能得到贝桑松那笔遗产,使他决定把她看成清白无辜。刚才他向她承认,他发现维里耶尔的舆论陷入莫名其妙的状态中。公众错了,被嫉妒者引入了歧途,可是究竟该怎么办呢?

德·雷纳尔夫人一时抱有幻想,以为于连可以接受瓦勒诺先生的建议,留在维里耶尔。但是她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个单纯、胆怯的女人了。她无法抗拒的爱情、她的愧疚,使她变得心明眼亮。她一面倾听丈夫讲话,一面很快就痛苦地确认,至少暂时的分离是必不可免了。远离我,于连会像一无所有的人那样,重新投入合乎情理的、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去。而我呢,伟大的天主!我非常有钱!但对我的幸福毫无用处!他会忘却我。像他那样可爱的人,他会被人爱上,也会爱上别人。啊!不幸的女人……我能抱怨什么呢?上天是公正的,我没有使犯罪停止,将功补过,上天不让我来自我裁决。我只要用钱就可以收买艾丽莎,对我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我没有费心去思索一下,爱情的狂热想象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我完了。

于连对此感到震惊。他把离去的可怕消息告诉德·雷纳尔夫人时,没有听到任何为自己着想的反对意见。她显然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哭泣。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出什么事,”她对他说,“如果我死了,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们。无论如何,你要尽力把他们培养成正直的人。如果再发生革命,所有贵族都将遭到屠杀,他们的父亲也许会因为那个躲在屋顶上被打死的农民而流亡国外。请你照看这一家子……把你的手给我。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我们的最后时刻。做出这个巨大的牺牲以后,但愿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能硬着头皮考虑到我的名节。”

于连原以为她会痛苦绝望。这番诀别话言简意赅,打动了他。

“不,我不接受您这样的告别。我即将动身,他们希望这样,您自己也希望如此。不过,在我离开三天之后,夜里我要再回来看您。”

德·雷纳尔夫人的生活顿时变了样。这么说,于连很爱她,因为他自己想到要再来看她!她内心的可怕痛苦,变成了她有生以来所感到的最强烈的快乐。对她来说,一切都变得容易办到。在这依依惜别的时刻,确信能再见到她的情人,消除了令人心碎的诀别痛苦。从这时起,德·雷纳尔夫人的举止像她的表情一样,是高雅、坚定、完全得体的。

德·雷纳尔先生不久就回来了。他气急败坏。他终于对妻子谈到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想把信拿到娱乐场去,向大家表明,信是这个卑鄙的瓦勒诺写的。他落难时,我搭救了他,让他成为维里耶尔最富有的市民之一。我要公开出他的丑行,然后跟他决斗。他这样做太过分了。”

“我可能变成寡妇,伟大的天主!”德·雷纳尔夫人心想。但几乎同时,她又想,“我肯定能阻止这次决斗,如果我不阻止,我就成了杀死我丈夫的凶手。”

她从来没有这么灵巧地迁就他的虚荣心。不到两小时,她就让他看出,而且一直是通过他找到的理由来说服他,应该向瓦勒诺先生表示比以往更多的友谊,甚至再在家里雇用艾丽莎。德·雷纳尔夫人需要拿出勇气,才能决定再见这个姑娘——她的一切不幸的根由。不过这个主意倒是来自于连。

经过三四次指点,德·雷纳尔先生终于独自得出了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在经济上却令人难以接受。正当维里耶尔所有人沸沸扬扬、众说纷纭的时候,于连要留下来,当瓦勒诺先生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这对他来说是最不愉快的事。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的提议,显然符合于连的利益。相反,于连离开维里耶尔,进入贝桑松的神学院或第戎(13)的神学院,对德·雷纳尔先生的荣誉则至关重要。但是怎样才能让于连同意呢?他以后在神学院怎样生活呢?

德·雷纳尔先生看到牺牲金钱的迫切性以后,比他的妻子要更绝望。而对她来说,经过这次谈话,她的处境恰如一个有勇气的人,厌弃了生活,服用了一剂曼陀罗(14),可以说她的行动只靠毅力支持,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临终时,路易十四就是这样说的:我登基的时候。真是妙语惊人!

第二天一大清早,德·雷纳尔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用的是最带侮辱性的笔调。那些粗俗不堪的字眼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见。这封信出自身份低下的嫉妒者的手笔,使他重新萌生和瓦勒诺先生决斗的念头。他的勇气不久就增长到想立即行动。他独自出门,到武器商店买了几把手枪,让人装上子弹。

总之,他心想,即使拿破仑皇帝严格的行政管理制度转世还魂,我也没有诈骗过一个苏,要自我责备。我至多是闭目不看。但是我的书桌里有几封信,表明我是奉命行事。

德·雷纳尔夫人被丈夫憋着的那股怒火吓得坐立不安,她又想到要当寡妇,她很难驱散这个阴郁的念头。她同他一起关在屋里。她徒劳地跟他谈了几个小时,新收到的匿名信促使他下定决心。末了,他终于把打瓦勒诺先生一记耳光的胆量,变成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六百法郎的勇气。德·雷纳尔先生成百上千次咒骂,那天他怎么会这样倒霉,想起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他忘掉了匿名信。

他有一个想法,感到聊以**,但他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他要巧妙地利用年轻人的浪漫思想,让他接受一笔较小的数目,拒绝瓦勒诺先生的提议。

德·雷纳尔夫人向于连证明这一点,则要困难得多:为了给她丈夫行个方便,牺牲收容所所长公开向他提出的八百法郎的职位,他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一笔补偿。

“但是,”于连始终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过,甚至一刹那也没有打算过接受这个提议。您已经使我过分习惯于高雅地生活,这种人的粗鄙会让我受不了。”

极度贫困使出铁臂,迫使于连的意志屈服。他的自尊心给他一种幻想,维里耶尔市长的赠款他只作为贷款来接受,他出示一张借据,五年之内连本带利还清。

德·雷纳尔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小山洞里。

她战战兢兢地提出送给他,心里明白会遭到愤怒的拒绝。

于连对她说:“您要让我们的爱情不堪回首吗?”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里耶尔。德·雷纳尔先生非常高兴。于连待到不可避免地从他手里接过钱来时,感到这个牺牲实在太大了。他断然拒绝。德·雷纳尔先生含着眼泪,热烈地拥抱他。于连请他写一份品行良好的证明,他在激动中找不到足够华丽的辞藻来赞扬他的品行。我们的主人公有五个路易的积蓄,打算向富凯要同样数目的一笔钱。

他非常激动。他在维里耶尔留下了如许的爱情。但是,在离开维里耶尔一法里的地方,他只想着看到一座省城,像贝桑松那样的一座军事重镇时感到的幸福。

在这短暂的三天分离期间,德·雷纳尔夫人经历了一种最残酷无情的爱情失落感。她的生活还能将就挨过去,在她和极端不幸之间,横亘着跟于连的最后一次会面。她计算着隔开的小时与分钟。最后,在第三天夜里,她听到远处发出的约定信号。在克服了千难万险之后,于连出现在她的面前。

从这时起,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她非但不对情人的殷勤表示做出反应,反而活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即使她硬要对他说她爱他,她那不自然的神态所表明的几乎恰好相反。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远分离这难以忍受的念头。多疑的于连有一会儿以为自己已被遗忘。他为此所说的气话,迎来的只是默默地淌下的大颗泪珠和几乎是**着的握手。

“但是,伟大的天主!您要我怎么相信您呢?”于连向他的情妇冷冰冰地保证,“您对德维尔夫人,对一个普通的熟人,会表现出比这真诚一百倍的友谊。”

德·雷纳尔夫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不可能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希望我即将死去……我感到我的心冰凉……”

他得到的最长回答不过如此。

天快亮了,他必须离开,这时,德·雷纳尔夫人的眼泪完全止住。她看着他把一根打着许多结的绳子系在窗上,一言不发,也没有给她报以亲吻。于连这样对她说也是白搭:“我们终于走到您翘首盼望的一步。今后,您可以毫无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们一旦不舒服,您也不会以为他们要进坟墓了。”

“您不能抱吻斯塔尼斯拉斯,我感到很遗憾。”她冷冷地对他说。

这个活尸般的女人毫无热情的拥抱,终于使于连深为震惊,他走了好几法里,无法想别的事。他伤心断肠,在翻过高山之前,只要还能看到维里耶尔教堂的钟楼,他就不时回过头去。

(1) 引文是意大利文,意为:整年昂头挺胸的快乐,是以几刻钟的不愉快换来的。——卡斯蒂。按:卡斯蒂(1721—1803),意大利小说家、诗人、神父,他的作品抨击了时代风尚。

(2) 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

(3) 诺南特-散克先生,法国马赛法官梅兰多尔在1830年1月判决政治小册子作者巴泰勒米罚款1000法郎时,使用了方言“nonante-cinq”(九十五,音译为:诺南特-散克),自由党人给了他这个绰号。

(4) 意大利文:杰罗尼莫先生。

(5) 意大利文:少爷。

(6) 辛加雷利(1752—1837),意大利作曲家,洛雷托音乐戏剧学院院长,被看作那不勒斯学派的最后一个代表。

(7) 杜卡托,威尼斯金币。

(8) 意大利文:让我去办。

(9) 意大利文:亲爱的。

(10) 意大利文:老师。

(11) 意大利文:请相信我。

(12) 意大利文:演唱合同。

(13) 第戎,法国东部城市。

(14) 曼陀罗,一年生植物,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