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一八三〇年的作风

语言是给人用来掩饰思想的。

——可敬的神父马拉格里达(1)

一来到维里耶尔,于连就责备自己错怪了德·雷纳尔夫人。如果她性格懦弱,在跟德·雷纳尔先生的交锋中失手,我就会把她当作软弱无能的女子鄙视她!她像个外交家一样大获全胜,而我却同情失败者——我的敌人。在我的行为里有着小市民的狭窄心胸。我的虚荣心受到冒犯,因为德·雷纳尔先生也是个男人!男人结成一个鼎鼎大名的庞大的行会,我有幸属于它。其实我只不过是个傻瓜。

谢朗神父在被撤职以后,被迫搬出了本堂神父住宅,当地最有声望的自由党人争先恐后地向他提供住所,他都一一谢绝了。他租下的两个房间里堆满了书籍。于连想让维里耶尔人看看教士是怎样一种人,便到父亲那里拿了十二块枞木板,亲自扛在背上,走过大街。他向一个老朋友借了一些工具,不久就做好了一只木橱,放上了谢朗先生的书。

“我还以为你被尘世的虚荣心腐蚀了,”老人对他说,快乐得流出了眼泪,“那身亮闪闪的仪仗队军服给你招来了一大帮敌人,现在这件孩子气的事完全弥补过来了。”

德·雷纳尔先生吩咐于连住在他家里。没有人疑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达后的第三天,于连看见一个并非微不足道的人物,就是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上楼来到他的房里。在长达两个小时枯燥乏味的闲聊,以及对人心叵测、对负责管理国库收入的人的贪赃枉法、对这个可怜的法兰西面临的危险等呶呶不休地哀叹过以后,于连才终于看到他透露出来意。当时已经来到楼梯平台上,可怜的、半失宠的家庭教师,不卑不亢地把某个幸运省份的未来省长送出去。这时,未来省长倒很乐意关心于连的前程,赞扬他老成持重,不追名逐利,等等。最后,德·莫吉隆先生慈父般地把他抱在怀里,建议他离开德·雷纳尔先生,到一位官员家里去。这位官员有几个孩子需要教育,而且像菲利普国王一样,要感谢上天,并非因为上天赐给他孩子,而是因为上天让孩子们降生在于连先生的近邻。“他们的家庭教师可以领到八百法郎的月薪,不是按月支付,这是不像话的,”德·莫吉隆先生说,“而是按季度,并且总是预先支付。”

现在轮到于连说话了,他已经厌烦地等了一个半小时,他的答复完美无缺,尤其是长得像一篇主教训谕。它让人意会,却绝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同时可以在里面找到对德·雷纳尔先生的尊敬,对维里耶尔公众的崇敬,以及对鼎鼎大名的专区区长的感激。专区区长发现于连比自己还要诡谲,不禁吃了一惊,徒劳地想得到一点明确的表示。于连非常高兴,抓住这个锻炼的机会,又用别的措辞来答复。还从来没有哪一位能言善辩的大臣,在议会一次会议的结尾,看到会场似乎要活跃起来,想加以利用时,比他说的话更多,却更空洞无物的了。德·莫吉隆先生刚走,于连就狂笑起来。他利用这种弄虚作假的兴致,给德·雷纳尔先生写了一封九页长信,转述了别人对他所说的话,并且谦卑地讨主意。但是这个坏蛋没有告诉我建议者的名字!大概是瓦勒诺先生,他把我被放逐到维里耶尔看作他的匿名信起的作用。

于连发信以后,高兴得像一个猎人,在秋高气爽的一天,早上六点钟就来到处处有猎物的平原上,他出门去向谢朗先生讨主意。可是,在到达善良的本堂神父的住所之前,老天爷想给他一点享受,让他遇上了瓦勒诺先生。他丝毫不对瓦勒诺先生隐瞒,他已经心碎了。像他这样贫穷的小伙子,应该完全献身于上天在他心里安放的志向,但在尘世上光有志向是不够的。为了有资格在天主的葡萄园里打工(2),又为了无愧于那么多博学的合作者,就必须受教育,必须到贝桑松的神学院,待上费用浩大的两年。因此,必不可少的是——可以说这是一种责任——积蓄一笔钱,要做到这点,靠每季度支付的八百法郎月薪,要比靠逐月吃光的六百法郎容易得多。另外,上天把他安排在雷纳尔家的孩子们身边,尤其使他产生对他们的爱,难道这不像是向他指出,不该放弃教育他们,而去教育别家的孩子吗?

雄辩术已代替了帝国时期的行动迅速,于连则达到了这种雄辩术的妙境,他终于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厌倦了。

回到家里,他看到瓦勒诺先生的一个仆人,穿着华丽的号衣,带着一张当天赴宴的请柬,跑遍全城找他。

于连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人的家里。仅仅几天以前,他还一味考虑用什么办法揍他一顿棍子,又能避免被送上轻罪法庭。尽管宴会定在一点钟,于连还是认为中午十二点半就来到乞丐收容所所长先生的书房里,更恭敬。他看到所长神气活现地坐在一大堆文件夹中间。黑色的大团颊髯,异常浓密的头发,斜戴在头顶上的希腊便帽,巨大的烟斗,绣花拖鞋,胸前纵横交错的粗金链,以及自以为交上桃花运的外省金融家的所有装饰品,丝毫没有令于连产生敬意。于连反而更想给他一顿他一直欠着的棍子。

他希望有幸见到瓦勒诺夫人。可她正在打扮,不能见客人。作为补偿,他荣幸地看到了乞丐收容所所长先生如何打扮。随后他们来到瓦勒诺夫人房里,她噙着泪水把孩子们介绍给他。这位夫人是维里耶尔最为声名显赫的女子之一,她有一张男人的大脸盘,为了这次盛会,她涂脂抹粉。她把显示母爱的所有夸张辞藻全都用上了。

于连想到了德·雷纳尔夫人。他生性多疑,只有对比唤起的这种回忆他才能接受,但这时他几乎感动至深。在看了乞丐收容所所长的房子以后,这种心绪分外强烈了。他们让他参观房子。里面的一切都是华丽和崭新的,他们还告诉他每件家具的价钱。可是于连感到这有点卑污,而且有一股偷来的气味。所有人,连仆人在内,都摆出沉着姿态,以对付别人的蔑视。

税务官、间接税征收入、宪兵军官和另外两三个公务员,偕同他们的妻子到来。紧跟着他们而来的是几个富有的自由党人。仆人禀报开宴了。于连心情已经非常恶劣,忽然想到,餐厅墙壁的另一边,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或许从他们一人一份的肉食上揩了油,才买到所有这些俗气的奢侈品,他们却想以此来使他目眩神迷。

“这当儿兴许他们正在挨饿呢。”他自言自语说。他的咽喉抽紧,难以下咽,几乎说话都困难。一刻钟以后,情况更糟。久久地不时传来一首民间的、应该承认有点下流的歌曲曲调,是一个禁闭在里面的人在放声歌唱。瓦勒诺先生望着其中一个穿华丽号衣的仆人,这个仆人退了出去,一会儿以后就听不到歌声了。这当口儿,一个仆人给于连在一只绿酒杯里斟上莱茵河出产的葡萄酒,瓦勒诺夫人特意向他指出,这种葡萄酒购自产地,每瓶九法郎。于连拿着绿酒杯,对瓦勒诺先生说:“没人再唱这支下流的歌曲了。”

“当然!我看绝不会再唱了,”所长得意扬扬地回答,“我派人叫这些乞丐闭嘴。”

对于连来说,这句话太过分了。他具有他的职业所需要的举止,但还没有他的职业所需要的心肠。尽管他的虚情假意经常得到锻炼,他还是感到一大颗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竭力用绿酒杯遮住眼泪,但是他绝对不可能津津有味地品尝莱茵河的葡萄酒了。不许他唱歌!他心想,噢,我的主!你居然容许!

幸亏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种失礼的怜悯。税务官哼着一首保王主义的歌曲。在齐声合唱副歌的喧闹声中,于连的良心在说:“这就是你要追求到手的肮脏的荣华富贵,你只有在这种条件下,跟这种人一起享受!或许你会得到一个两万法郎的职位,但是,在你狼吞虎咽地吃肉时,你必须禁止可怜的被囚禁者唱歌。你举行宴会用的钱是从他可怜巴巴的口粮中窃取来的,宴会进行时,他要更加不幸!——噢,拿破仑!在你的时代,要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才能发迹,那是多么美好啊!但是,如今却要无耻地加剧穷人的痛苦!”

我承认,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来的弱点,使我对他产生不以为然的看法。他可以毫无愧色地成为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行,这些人企图改变一个大国的存在方式,却不愿让自己的名声有分毫损伤。

于连猛地一下子被拉回到他扮演的角色上来。人家邀请他赴宴,同这样高雅的客人聚会,可不是让他沉思冥想和一言不发的。

有一个歇业的印花布厂主,贝桑松科学院和于泽斯(3)科学院的通讯院士,从餐桌的另一端对他讲话,问他说,广为流传他在研读《新约》方面取得了惊人进步,这是否属实。

顿时鸦雀无声。一本拉丁文的《新约》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身兼两个科学院院士的博学院士手里。听了于连的回答,他随意念了半句拉丁文。于连背了下去。他的记忆准确无误,这个奇迹受到交口称赞,宴会结束时才会有这种闹闹嚷嚷的劲头。于连望着那些太太红通通的脸,有几个长得不坏。他看中的是那个有副好嗓子的税务官的妻子。

“说实话,在这些夫人面前,我讲了这么久的拉丁文,深感惭愧,”他望着她说,“如果身为两个科学院院士的吕比尼奥先生愿意随便念一句拉丁文,我可以尝试不再接下去背拉丁文,而是当场译出来。”

这第二个考验给他的荣耀锦上添花。

在场有几个富有的自由党人,他们是幸福的父亲,因为他们的孩子有可能获得奖学金。在上一次讲道以后,他们由此改变了信仰。尽管他们在政治上采取了这个精明的行动,德·雷纳尔先生还是不愿意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正人君子只是耳闻于连的大名,在国王进城那一天看到他骑在马上,他们是他最热烈的赞赏者。他想,这些傻瓜对《圣经》的笔法一窍不通,这种风格的奇特使他们感到有趣,他们笑个不停。可是于连生厌了。

六点钟敲响时,他庄重地站起来,说是他要学习利古奥里(4)的新神学中的一章,第二天要背给谢朗先生听。“因为我的职业,”他愉快地补充说,“是让人背书,自己也背书。”

大家朗声大笑,赞不绝口。这种风趣适合维里耶尔人的口味。于连已经站了起来,大家也不顾礼仪站起身,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勒诺夫人还把他留住一刻钟,请他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他们背得颠三倒四,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他绝对不会纠正他们。他想,对宗教的基本原理都这样无知啊!末了,他行了礼,以为可以溜之大吉,但他还得硬着头皮听了一首拉封丹(5)的寓言。

“这个作家很不道德,”于连对瓦勒诺夫人说,“有一首关于让·舒阿尔神父阁下的寓言(6),竟敢百般嘲弄最值得敬重的事。他遭到最优秀的评论家的强烈指责。”

临走时,他接受了四五起赴宴的邀请。“这个年轻人为省里争光!”宾客全都兴高采烈地嚷道。他们甚至议论到通过表决,从市政基金中提取一笔补助金,让他到巴黎继续深造。

这个贸然提出的主意在餐室里引起反响时,于连已经轻快地来到大门口。“啊!坏蛋!坏蛋!”他低声地喊了三四遍,享受着呼吸新鲜空气的快乐。

这时,他感到自己完全具有贵族气派。长久以来,他在德·雷纳尔先生府上,从别人对他的彬彬有礼中发现轻蔑的微笑和高傲的优越感,深受伤害。对此,他不能不感到天壤之别。他一边走一边想,怎能忘掉从可怜的被囚禁者那里窃取金钱,还有禁止他们唱歌呢!德·雷纳尔先生竟然会告诉他的客人,他请他们喝的葡萄酒每瓶多少钱吗?而这位瓦勒诺先生不厌其烦地列举他的产业,如果他的妻子在场,他谈到他的房子、他的产业等,总是说你的房子,你的地产。

这位夫人看来对占有财产的乐趣十分敏感,刚才在席间,有个仆人打碎了一只高脚酒杯,让她的一打酒杯缺了一只,不成套了,她对他发了一大通脾气。这个仆人回答时也蛮横到极点。

真是一丘之貉!于连心想,即使他们把窃取来的东西分给我一半,我也不愿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自我暴露。他们在我心里引起的轻蔑,我不可能不流露出来。

可是,按照德·雷纳尔夫人的吩咐,必须参加好几次同类的宴请。于连名噪一时,人们原谅他穿过仪仗队的服装,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冒失的行动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不久,在维里耶尔,问题是要看在争夺博学的年轻人的斗争中谁能取胜,是德·雷纳尔先生呢,还是乞丐收容所所长。这两位先生同马斯隆先生结成三头政治,多年以来,专横地统治着全城。有人嫉妒市长,自由党人指责他,但他毕竟是贵族,生来要高人一等,而瓦勒诺先生的父亲连六百利弗尔的年金也没有给他留下。他年轻时人人见过他穿一身苹果绿的蹩脚衣服。从怜悯他穿这身衣服,到羡慕他的诺曼底骏马、金项链、来自巴黎的衣服、他眼下的全部财产,是要有一段时间的。

于连在一大堆新认识的人中间,似乎发现了一个正派人。他是几何学家,名叫格罗,被人看作雅各宾党人……于连曾下决心只说十足的假话,如今不得不怀疑,对格罗先生是否也这样做。他从维尔吉收到捆成大包的翻译作业。有人劝他常常去看看他的父亲,他不得已而为之。总之,他相当成功地挽回了他的声誉。一天早上,他发觉有两只手捂住他的眼睛,醒了过来,大吃一惊。

这是德·雷纳尔夫人,她刚回城里一趟,上楼时四级一步,让她的孩子们照看带来的一只心爱的兔子,比他们早一点来到于连的卧房。这个时刻是美妙的,但是非常短暂,孩子们想让他们的朋友看看兔子,当他们带着兔子到来时,德·雷纳尔夫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于连热烈欢迎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兔子。他觉得似乎又见到了家里人。他感到他爱这些孩子,喜欢跟他们说长道短。他们柔和的嗓音,朴实而高尚的一举一动,都使他感到惊讶。他在维里耶尔庸俗的作风和卑劣的思想中呼吸,他需要在自己的想象中把它们清除掉。他总是担心出错,他周围的奢侈和贫困总是发生冲突。宴请他的人谈到他们的烤肉时,会说出一些心里话,言者丢脸,闻者恶心。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理由骄傲。”他对德·雷纳尔夫人说。他把自己硬着头皮熬过来的宴会境况全都讲给她听。

“这么说,您闻名遐迩啦!”她想到瓦勒诺夫人每次恭候于连到来时,都自认为应该涂脂抹粉,便由衷地笑起来。“我想,她打算得到你的欢心呢。”她添上说。

午餐时一片乐融融。孩子们在场虽然表面上碍事,其实增加了彼此的快乐。这些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怎么表达再见到于连的喜悦。仆人们不会忘了告诉他们,有人提出多给于连两百法郎,教育那些小瓦勒诺。

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大病初愈,脸色还很苍白,饭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母亲,他那套银餐具,还有他喝饮料的平底大口杯,值多少钱。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卖掉,把钱交给于连先生,好让他留下跟我们一起不感到上当。”

于连热泪盈眶,抱吻了他。他的母亲泪水涟涟,这时,于连把斯塔尼斯拉斯抱在膝上,向他解释,不应该用“上当”这个词,它用在这个意义上,是仆人们的讲法。看到自己能让德·雷纳尔夫人高兴,他便设法用一些逗乐孩子们的生动例子,解释什么是上当。

“我明白了,”斯塔尼斯拉斯说,“就说乌鸦吧,真够蠢的,让奶酪掉在地上,给拍马屁的狐狸叼走了。”(7)

德·雷纳尔夫人欣喜若狂,吻着她的孩子们,这样一来便不能不稍稍靠在于连身上。

蓦地,门打开了,这是德·雷纳尔先生。他的脸严肃、不快,他的出现冲散了融洽欢乐的气氛,两者形成古怪的对照。德·雷纳尔夫人脸色发白,感到自己无法否认什么。于连抢先开口,他声音很高,开始告诉市长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想卖掉那只大口银杯。他有把握这个故事不会受到欢迎。德·雷纳尔先生一听到“银”这个字,便习惯地皱起眉头。“提到这种金属,”他经常说,“总是想从我钱袋里掏出汇票的开场白。”

但是这一次不仅仅与金钱有关,他的狐疑增加了。他不在时,幸福气氛笼罩着他的家庭,对于一个自尊心异常敏感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不会促使情况朝好的方面发展。他的妻子向他夸奖于连用充满魅力和风趣的方式,教给学生新思想。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使我的孩子们厌恶我。对他们来说,他很容易变得比我可爱百倍,因为说到底,我是主人。在这个世纪里,一切都趋于使人憎恨合法的权力。可怜的法兰西啊!”

德·雷纳尔夫人不断地观察她的丈夫对待她的细微变化。她刚看到了有可能和于连在一起度过十二小时。她有一大堆东西要在城里购买,她表示一定要上酒馆去吃饭。无论她丈夫会说什么和做什么,她还是坚持她的主意。孩子们一听到“酒馆”这个词,便兴高采烈。即使是现代假正经的人,说到酒馆时也是多么欣喜啊。

德·雷纳尔先生在他的妻子走进第一家时新用品商店以后,就丢下她,去拜访几个人。他回来时比上午还要闷闷不乐。他确信全城的人都在关注他和于连。事实上,还没有人让他对流言蜚语起疑心。人们搬给市长先生听的话,仅仅关系到于连是肯留在他家里拿六百法郎呢,还是接受乞丐收容所所长先生出手的八百法郎。

这位所长在社交场合遇到德·雷纳尔先生,对他非常冷淡。这样做并非缺乏心机。在外省,很少有冒冒失失的行动,轰动的事极其罕见,以致要完全压下去。

在离巴黎一百法里的地方,瓦勒诺先生就是所谓自命不凡的人。这种人生来厚颜无耻、粗俗卑鄙。从一八一五年起,他的一帆风顺促进了他的出色才干的发挥。可以说,他是在德·雷纳尔先生的指挥下统治着维里耶尔。不过,他活跃得多,从不脸红,样样要插手,不断地走动、书写、说话,将侮辱抛之脑后,没有任何个人奢望,终于在教会当权人士眼里动摇了市长的声望。瓦勒诺先生几乎是这样对当地的食品杂货商说:把你们中间最愚蠢的两个人交给我。对司法界人士说:把最不学无术的两个人指给我看;对没有得到医学博士学位的医生说:把最无能的两个庸医告诉我。当他把各行各业最厚颜无耻的人聚集起来时,他对他们说:让我们一起统治吧。

这种人的作风令德·雷纳尔先生感到不快。而瓦勒诺先生生性粗俗,什么都不能触怒他,即使是年轻的马斯隆神父当众不放过戳穿他的谎言,他也无动于衷。

但在万事亨通中,瓦勒诺先生还需要在小事上蛮不讲理,推拒那些众所周知的道理,可是他明白,大家有权向他提出来。自从阿佩尔先生的参观引起他担忧以来,他的活动剧增。他到贝桑松去过三次,每个邮班他都要写好几封信,他还让一些陌生人带过别的信,这些陌生人天黑以后才到他家里去。他让人撤掉老本堂神父谢朗的职务,也许做错了,因为这个报复手段使好几位虔诚的名媛淑女把他看作恶毒透顶的人。况且,受人之惠使他绝对从属于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先生,他接受了代理主教交下来的古怪的任务。他等而下之,乐意写匿名信,他的政治生涯正处在这一步。另外,使他为难的是,他的妻子对他说,她希望于连来到他家。他的虚荣心迷上了这个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瓦勒诺先生料到和以前的同盟者德·雷纳尔先生会有一次决定性的冲突。德·雷纳尔先生会对他说出尖刻的话,这个他倒无所谓,但德·雷纳尔先生可能写信到贝桑松,甚至写信到巴黎。有位大臣的堂兄弟会猝然来到维里耶尔,把乞丐收容所夺走。瓦勒诺先生想到接近自由党人,正因如此,在于连背诵拉丁文的那次宴会上,有几个自由党人受到了邀请。他会得到强有力的支持来对付市长。但是,很可能突然进行选举,显而易见,保住收容所和投错了票是相互抵牾的。德·雷纳尔夫人完全猜中这种策略,于连让她挽着手臂,出入于一家家铺子时,她就给于连讲这种策略。他们不急不忙地来到“忠诚大道”,在那里过了几个小时,几乎跟在维尔吉一样心境平静。

这时,瓦勒诺先生力图避免跟以前的上司发生一次决定性的冲突,却又对他摆出放肆的神态。这一天,这套方法获得成功,但是使市长更加恼火了。

虚荣心和爱钱如命、锱铢必较的斗争,使德·雷纳尔先生走进酒店时嗒然若丧,这种情况实在少见。相反,他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快活过。这种对比终于使他发起火来。

“我能看出,我在自己家里是个多余的人。”他进来时说,竭力使口气变得威严。

作为回答,他的妻子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需要把于连支开。几个小时以来,她获得了幸福,于是恢复了自在与坚定的神态,足以执行半个月来她深思熟虑的行动计划。使可怜的维里耶尔市长心烦意乱到极点的是,他知道了城里人公开取笑他贪财嗜钱。瓦勒诺先生像盗贼那样慷慨大方,而他呢,在最近为圣约瑟夫兄弟会、圣母会、圣体会等举行的五六次募捐中,他表现得缩手缩脚,而不是出手不凡。

维里耶尔和附近一带的乡绅,根据他们捐款的数额,经过巧妙的排列,写在搜集捐款的修士的登记册上。人们不止一次看到,德·雷纳尔先生的名字排在最后一行。他徒劳地说,他毫无收入。教士在这种问题上是不开玩笑的。

(1) 马拉格里达(1689—1761),意大利神父,耶稣会士,曾在巴西传教。1761年,因卷入谋杀国王约瑟夫一世的案件,被宗教裁判所作为异端分子处以火刑。

(2) 指当教士传教。

(3) 于泽斯,法国南部加尔省的村子。

(4) 利古奥里(1696—1787),意大利那不勒斯神学家,创立赎世主修会(1732)。

(5) 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著有《寓言诗》。

(6) 指《本堂神父和死者》,诗中叙述本堂神父让·舒阿尔在送葬时想着能从送葬中得到多少好处,不小心撞死了。

(7) 见拉封丹的寓言诗《乌鸦和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