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人为何在不堪『物哀』时咏歌呢

问:歌是从“知物哀”中产生,这一点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说在不堪“物哀”之时就会咏歌呢?

答曰:不堪“物哀”的时候才会咏歌,是在接触到可以引发“物哀”之事物的时候,不懂“物哀”的人不会感受到“哀”,不能感受“哀”就不会咏歌。例如,雷电轰鸣的时候,耳朵失聪的人听不到,他就意识不到雷鸣的存在,也就不觉得可怕。所以,“知物哀”者,遇到可哀的事情即便极力平心静气,也仍然禁不住感到可哀。正如耳朵灵敏的人,听到雷鸣努力克制畏惧之心,但仍然感到可怕,是一样的道理。

当被“物哀”所打动的时候,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心中依然不能自已,这种情况就叫作“不堪物哀”。

在情有不堪的时候,自然就会将感情付诸言语,这样吟咏出来的词语,有了一定的节奏长度,就具备了“文”,这也就是“歌”。所谓“兴叹”“咏歌”(1),正是如此(详后)。词语一旦有文采,一旦将声音拉长,就可以将心中郁结的感情尽情抒发出来。这并非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行为。不堪物哀的时候,即使努力克制,最终还是会表达,也就像以上所引纪贯之翁所说的“不叹又不行”。所以,在情有不堪的时候,歌自然就会产生。

或问:一般而言,相比于恋情,世人最根本的愿望是追求荣华富贵,并常常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和歌为何不对此加以吟咏?

答曰:“情”和“欲”是有区别的。首先,人心之所想均是“情”,在所思所想中最想得到的那一部分叫作“欲”,两者互为依存。一般而论,“欲”是“情”的一种。如若加以区别,对人加以怜爱,或者对人寄予思念、担忧之类,谓之“情”。出于“情”者即涉及“欲”,而出乎于“欲”者也涉及“情”,两者难以截然区分。但无论如何,歌是出乎于“情”之物。因出于“情”,则易感物兴叹,“物哀”之情尤深。至于“欲”,则是一味想要获得某物,并无细腻婉曲之感。仅仅有“欲”,则面对风花雪月、鸟木虫鱼也很难深有感动,遑论泣下。

那种获取财富的愿望就是“欲”,它与“物哀”无关,所以不能以此咏歌。“美色之情”原本也出乎“欲”,但与“情”深深相连,此事一切生物概莫能免,何况人乎?人是“知物哀”之物,对情欲刻骨铭心、不堪其苦,此外世间一切事物,都使人触而生情,于是付诸歌咏。虽说如此,关于“情”,如上文所述,及至后世,人皆以柔肠纤弱为耻,常常加以掩饰,因而看起来,“情”比“欲”为浅。不过只有和歌不失上代之心,将人心如实加以表现,也绝不以心地柔弱为耻。及至后世,欲咏出优雅美丽之歌,必得以“知物哀”为本,于是“欲”的方面似乎隐而不见,“欲”也难以付诸歌咏。

偶尔也有歌吟咏“欲”,例如《万叶集》卷三赞酒歌之类。汉诗中以“欲”为题者很多,而和歌则不喜此种题材,对此全然不感兴趣,勉强付诸歌咏也无甚可观。这是因为“欲”是不洁之思,无关乎“物哀”之情。然而在外国却耻于表现“物哀”之情,将不洁之“欲”加以堂而皇之的表现,奈之若何?

(1) “兴叹”“咏歌”:原文分别为“なげく”“ながむ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