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读《源氏物语》,感知『物哀之心』

要了解歌道(1)的本意,就必须认真阅读并深入理解《源氏物语》;要了解歌道的状况,也应该认真阅读并深入理解《源氏物语》。《源氏物语》之外无歌道,歌道之外更无《源氏物语》。歌道与物语,其本质是完全相通的。因此,上文中关于物语的论述,也就是关于歌道的论述。吟咏和歌的人,与爱读这部物语的人,其心情是完全一致的。故而中古(2)以来,歌人们都对《源氏物语》加以把玩,然而只是从中撷取用词、从中取意,以便构思,或者将《源氏物语》作为作文的范本,而没有人从这部物语中整体上体会歌道的实质。所以读《源氏物语》的人固然多,却没有人对它有深刻领会,也没有人由此而对歌道三昧有深刻理解,岂不是可悲的事情吗?

吟咏和歌的人,必须知道什么是歌道的本质。但吟咏和歌的人虽多,对歌道的总体理解却不尽正确。对歌道趣旨不甚了解,却又咏歌,则完全不成体统。所以咏歌者必须深知歌道趣旨。如果不知歌道趣旨,就要好好阅读体会这部《源氏物语》。而要弄懂《源氏物语》的趣旨,就要好好阅读我在本书中所阐述的《源氏物语》的“大意”部分,并将物语与和歌联系起来加以思考。

对于《源氏物语》,古来注释之书甚多,但不够细致,晚近的注释书虽然趋于细致,但由于作者对歌道不甚了解,因而许多看法不合作品本意,难以成为读者理解歌道的指南。晚近以来的许多人貌似懂歌道实则一窍不通,所以对《源氏物语》的解读也出现了偏差。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为此我才详细阐发《源氏物语》的本意,以解读者之惑。关于这部分内容,读者可以阅读其中的“大意”部分。对于《源氏物语》的趣旨有了深刻理解,自然可以弄懂和歌之道。弄懂和歌之道,则所咏和歌无论水平高低,都不会重拾古人之牙慧。

或问:为什么说《源氏物语》与歌道是完全一致的呢?

答曰:和歌由“感知物哀”而来,换言之,读和歌可以“知物哀”。《源氏物语》的宗旨是让人“知物哀”,换言之,要感知物哀,就可以读此物语。所以,和歌与《源氏物语》在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

或问:这么说的话,能知物哀,则能咏歌;而能咏歌,则知物哀,那还有什么必要通过阅读《源氏物语》来理解歌道的本质呢?

答曰:如前所述,人情不分古今贵贱,人皆有之,但人情也随着时代、风俗、环境而有所不同。和歌由感物而生“哀”,理应没有古今贵贱之别。中古以来学习古代歌风,并由此接触古代风俗人情,了解古代风俗人情。而所学习的古代和歌都是中等以上阶层的歌人所吟咏,其所表现的风俗人情也是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所以要学习古代和歌,就要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为此,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阅读《源氏物语》。所以说,要理解歌道的本质,就要认真阅读《源氏物语》。

不过,也许有人会认为即便不看《源氏物语》,也能了解古代中等阶层的精神世界与风俗人情。这种看法不免舍本逐末,是糊涂之念。如今的歌人都是这么想的。譬如看到了一件出自工艺大师之手的精美工艺品,就仿照它制作了一件。看上去仿制品在外观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仔细观察之后,或在具体使用的过程中,就会发现赝品绝不同于真品。同理,只从古代和歌中无法充分了解古代风俗人情,所作和歌也不会本色地道。只有好好阅读《源氏物语》,充分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然后再设身处地地阅读他们的和歌,如同走到工艺师的身边认真请教和学习,并仔细观察其作品,模仿外形,领会实质,其作品方能做到形神毕肖。

今人作歌,往往是看了古代和歌就模仿之,却对古代和歌何以作出,懵懂无知,结果多半与古代和歌貌合神离。只有好好阅读《源氏物语》,深入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才能理解古代和歌创作的根本,才能使今人的和歌与古人的和歌,在精神上相通无阻。

或问:为什么说看了《源氏物语》就可以了解古代和歌的根本呢?

答曰:古代和歌所吟咏的各种事物,均由“知物哀”而得,其创作的根本,就是“知物哀”。将古人“知物哀”的途径方法搞清楚了,也就搞清了他们创作的根本。而《源氏物语》对古人的“知物哀”做了具体生动的描写,因而读此书,可以得知古人是如何“知物哀”的。

或问:“知物哀”古今贵贱不应有别,为什么强调“要感知古代中等以上阶层的物哀”呢?

答曰:如上所说,人情没有和汉、古今、贵贱之分。但随着时代风气、地方风俗、生活环境的不同,人情也有所不同。鉴于中古以来的和歌都向古代和歌学习,而古代和歌都是中等以上阶层的歌人所作,平民百姓中没有歌人,所以要学好古代和歌,就要好好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否则就不能理解其和歌创作的根本。古今、贵贱的不同,造成了人情的些微差异。情有不同,对物哀的感知也会有所不同。因而,需要深入了解古代中等以上阶层对物哀的感知方法。

或问:读古代的歌与读当今平民的歌,感觉没有什么不同。见樱花则生其趣,见梅花则闻其香,逢春天而心**漾,遇秋季则感悲凉,望明月而感物哀,思情人而欲断肠,寄旅途则思故乡,遇哀事则心悲伤,遇喜庆则心花放,如此之类,并无古今贵贱之别。古代中等以上的人情,果真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吗?

答曰:这只是说出了其不变之处,另外,古代与现代、富贵与贫贱,也有所不同。古代和歌所吟咏之事,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人感到是当今之事。当今所吟咏之歌,也不会让人感到是古人之歌,这就是古与今的不同。而今天的和歌吟咏方法,大多学习古人。当今有许多和歌并无新意,仅仅模仿古歌,当今有特色的事物,只因古歌未曾吟咏而不吟咏。如此,古与今怎能不变?

可以举一两个例子加以说明,古人和今人都爱吟咏月亮与花朵,两者可以加以比较。今人无论怎样喜好风雅,也很难像古代和歌或物语那样对花月如此深爱。阅读古代和歌与物语,就会发现古代人热爱花月之心,以及由花月而感触人生、感知物哀之深,与今人有云泥之别。今人虽也表现了花儿的可爱,月儿的可哀,然而能够深深打动人心者殆无所见,这能说古今没有变化吗?就吟咏花月的和歌而言,以今人之心所吟咏出的相关和歌皆无甚可观。有的和歌看上去与今人之心不同,模仿的是古代和歌与古人之心,而吟咏方法却是现代的,这就需要对古代的人情加以仔细体味。

再举恋歌的例子。今人谁都有风流好色之情,但像古人那样为恋爱而不惜性命者却越来越少了,即便有为恋爱而舍命者当今仍时有所见,但其情趣、心情却与古代大不相同。未恋爱者也能吟咏恋歌,那是因为模仿了古人的恋歌。要吟咏恋歌,不了解古人的风俗人情是不可能的。以此可知,古人之情与今人之情有所不同,其他方面也可以此类推。

即使在古代,和歌所吟咏的也有许多是无中生有之事,要学习这些和歌,就要学习上古歌人之心,或者吟咏所思所想的事物,由心灵的想象而沛然成篇。正如《源氏物语》中所说的那样,“对于好人,就专写他的好事”,无论是和歌还是物语,要深深地表现“物哀”,使读者、听者也能深深地感知“物哀”。古代和歌,即使所吟咏的并非实有,这也并不妨碍我们学习古代和歌,也不妨碍我们向古人学习咏歌之心。

学习古人之心,将物语中所描写的古人情态与古代和歌统一起来,便能更好地理解《源氏物语》里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当自己身临其境咏歌时,所咏之歌无论优劣,都不会有违古人之心。如果长期浸**于《源氏物语》,朝夕赏玩之,并以其境界咏歌,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悟得古人风雅之情,心也自然与古人有所相通,尽可能远离俗人之心,则见风花雪月时,也与俗人所见有异,而能深深感知物哀。这就是歌人读《源氏物语》的好处,因此《源氏物语》为歌人所必读。

也许会有人认为,不读《源氏物语》,只学古代和歌,歌心与古人也会趋同。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如上文所述,只读古代和歌而知古人之心,远远不够。只有读《源氏物语》,又学古代和歌,才能深刻理解古代和歌的本质。在只看古代和歌集的题解而不看物语的人眼里,古代的风俗人情就仿佛异国他乡的事物,颇有隔膜之感,和歌也是如此。对古代和歌有所隔膜,是因为对古代的风俗人情不甚了解,只有认真阅读《源氏物语》,对古人的情趣加以仔细理解、体会,在读一首古代和歌的时候,甚至在读一行和歌题解的时候,就仿佛听到的是自己所熟悉的家乡的事情,很快理解并能深深感知其物哀。正如听到陌生人的事情与听到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的事情,感受有所不同,同是感知物哀,熟悉者与不熟悉者则有很大差异。

或问:吟咏和歌必须了解古人的心情,这一点已经明了,但说需要了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仍然难以理解。因为古人之情应该与身份高下、贵贱没有关系,为什么要特别强调需要了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呢?

答曰:如上文所述,人情因其境遇而有所不同,贵人有贵人之情,贱人有贱人之情,僧人有僧人之情,俗人有俗人之情,男人有男人之情,女人有女人之情,老人有老人之情,壮夫有壮夫之情,其间都有细微的差异。而在《源氏物语》中,对这些差异都有细致的描写,不仅是情有不同,而且言语表现也有差别。《源氏物语》在描写时对此都有分别,读者一定要加以注意、认真体会,其中高贵之情与卑贱之情不同,是毋庸赘言的。

或许有人认为,既然和歌所吟咏的都是人之所思所想,那么卑贱者只将卑贱者之情加以吟咏即可。这种想法有其道理,但中古以来,歌人所咏之歌都是学习古代,并非按自己的所思所想随意吟咏。如上文所述,今人未曾想的事情也可以模仿古代和歌而加以吟咏,如此则当今的和歌皆与古人的和歌之心相通。在今人视为楷模的古代和歌中,却未见身份极为低贱者的作品。身份低贱者当然也曾经吟咏了与他们身份相适应的和歌,但那些歌并没有流传下来,或许是因为那些歌不值得流传于后世吧。流传至今的和歌集中的作品,都是有官位俸禄的人所吟咏的,所表现的是有身份地位者的风俗人情。他们眼中所见风花雪月、恋爱之情,与卑贱的庶民之心情必然有所不同。既然以这些和歌为楷模,学习并模仿之,就必须深入了解他们的风俗人情,而要了解他们的风俗人情,就必须要好好阅读《源氏物语》。

问曰:卑贱者吟咏与其卑贱者的身份境遇相适应的和歌,才是和歌之“誠”(3)。如果隐去自己的卑贱身份而模仿贵人,则有悖和歌之“誠”了。这岂不是僭越的行为?

答曰:在论述和歌本质的时候,确实应作如是观,但要吟咏出好的和歌,词与意都应该加以仔细选择。要选优,则不能不学习古代和歌,要学习古代和歌,就不能不了解中等以上阶层的风俗人情。如果随心所欲地吟咏自己所处时代的卑俗之情,则无好歌可以吟咏。

问曰:假如说贵人之情就值得学习,那么如今的宫廷贵族(4)都属贵人,难道他们的和歌就比庶民(5)的和歌优秀吗?而且,即使不看《源氏物语》,贵人也自然有其贵人的风俗人情,对此如何理解?

答曰:古代的贵人和当今的贵人不能作同一观,古代的宫廷与当今也多有不同。古代的高雅多值得追怀,但后来有了很多变化。到了中古(6)时代,正如一首和歌所吟咏的那样:“古殿生杂草,断壁残垣情未了,今与昔遥遥。”(7)何况当今的风俗人情,怎能如同古代一样呢?有许多事物,古代和歌中多有吟咏,如今则几乎不见了,这是因为随着时事推移,风俗人情也在发生着变化。看看如今那些贵人吟咏的和歌,有不少与古代和歌已大异其趣,证明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与其直接观察当今宫廷贵人的风俗人情,不如认真阅读《源氏物语》,从中了解古代贵人的风俗情态,然后吟咏和歌,将受益无穷。在读《源氏物语》时,以源氏为中心,将好事集于其一身,描写了古代贵族的生活世界,读者观其容姿,听其言语,学其行为,知其心底,便可对宫廷的生活情景、贵人的风度、朝廷的仪式、四季的节日宴会悉数了然于胸。还有比这更有助于和歌之道的吗?歌人若修身养性,就需将《源氏物语》置于案头,朝夕赏玩。

或问:记述古代之事的书籍很多,物语也有不少,为什么要特别提倡读这部《源氏物语》呢?

答曰:书籍诚然很多。但国史之类都是仿照中国书籍的写法,读之不能尽知人情的细微之处。假如拿中国的书籍与日本的和歌、物语相比拟,那么中国书就是别人的家,那里固然描写了人情,但只是写表面的大门、客厅和装饰,看上去漂漂亮亮、一尘不染,但家里内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而和歌与物语所描写的,是从厨房到内宅卧室,家内的种种一切虽然显得杂乱,但却让你对整个家的情形有完全的了解。所以,要想对真实的人情不加遮蔽地详细了解,最好还是读物语。而《源氏物语》在众多物语中又是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阅读它,可以胜过阅读其他一切作品。

《源氏物语》的优异之处无须多言,古人对它的赞词也相当多。总体来说,人们都认为《源氏物语》文笔优美,令读者美不胜收,叹为观止;对万事万物用心详细描写,令读者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印象鲜明、深受感动;大部分的叙事首尾连贯,有始有终,广泛涉及世态人情,令读者通过其叙事状物而广知世事,感知“物哀”。而且不写荒诞不稽之事,只将世间寻常事,付诸流畅优美的文字,令读者身临其境,深感共鸣。这一切都为其他的物语作品所不能及,故而显得卓尔不群。

像《源氏物语》这样细腻真实地表现世态人情,让人感知物哀的作品,无论和汉还是古今,都是绝无仅有的。孔子若知道有此书,必放下“诗经三百篇”,而将此书列入“六经”之中。而了解孔子之意的儒生们,也不会以我的这番话为夸张之言了。

问曰:所谓学习古代和歌,其“古代”具体指的是哪个时代?

答曰:中古以来,我们所学习模仿的首先是《古今集》,其次是《后撰集》和《拾遗集》,以此“三代集”(8)为楷模,“心”与“词”皆效仿之。至于和歌体制因时代变化会有所不同,对此将另文详论(9),在此不赘。

问曰:《咏歌大观》(10)有云“情以心为先”,而您在上文中却说“学习古歌之情”,这与当今的吟咏方法有所不同,何也?

答曰:所谓“情以心为先”的“情”,指的是“心”(こころ),不能囿于汉字的“情”字来理解,它指的是现今一首首和歌中的“意”(こころ),就是说一首首和歌之“意”(こころ),虽经古人反复吟咏,仍能推陈出新。这和我所说的“学习古代和歌之情”意思并不相同。举例来说,将樱花比作彩云,将红叶比作锦绣,说“滴泪成海,渔夫可泛舟”之类,就是我所说的“情”。如今和歌的情感表现方式,大都从古代学来。托物言志、直抒胸臆等,也都不出于古人之情。

然而《咏歌大观》中所说的“情”字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所说的将樱花看作彩云,将红叶看成锦绣之类的古代和歌之“情”,是在古代和歌的表现方法中,将同一个事物赋予新意加以吟咏,并非在吟咏雪时,写出“空海降雪而成盐”之类的新奇语句。如果不模仿古代和歌之“情”,而一味追新求奇,必然会作出这类和歌,所以“词”与“心”,都要向古人学习。

问曰:要以《古今集》,其次是《后撰集》《拾遗集》为楷模,就要对那时的风俗人情好好加以理解。但《源氏物语》较这些和歌集晚出,时代岂不是并不相同吗?而且紫式部时代,和歌已经呈现颓势,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通过读《源氏物语》来了解其中的风俗人情呢?

答曰:随着时代推移,世间风习有所变化,《万叶集》之前暂且不说,都城迁移之后(11),歌道开始式微,朝廷对和歌很不重视。但自仁和(12)年间开始有所复兴,宽平、延喜(13)之后歌道方盛,世间风俗虽有所变化,但插图物语的盛行似乎是在宽平、延喜年间,物语文学所描写的大体上也是这个时代的情景。《伊势物语》等出现的时间稍早于此时,但作品所描写的风俗人情也没有多大不同,虽然稍有变化,但文体上仍保留古风。此外,物语文学所表现的大体上都是宽平、延喜前后的风俗情态,未见有很大的变化。

此后,若将一条天皇(14)年间与宽平、延喜年间加以对照,就可看出其间歌风发生的些微变化,但世间风俗情态却依然如故,未有改变。贵人的风情、宫廷的情景大体相同。所以,要学习“三代集”的和歌并了解那时的风俗人情,就要读《源氏物语》,这在时序上没有任何问题。若为学习《万叶集》的歌风而要求读《源氏物语》,那就离谱了,因为其间的风俗人情很不相同。“三代集”的和歌则与《源氏物语》的风俗情态没有变化,完全相同。因而咏歌者应该朝夕浸**于《源氏物语》之中,从中仔细体察古代的风俗人情。身临其境、情临其景,知其“物哀”时,今人吟咏的和歌才能尽得古代和歌之精髓。

问曰:关于读《源氏物语》而“知物哀”的方法,愿闻其详。

答曰:《源氏物语》将世间一切,包括所见、所闻、所思、所触加以描写,动之以心,感知物哀,通过写作将心中郁积之情加以抒发,又通过读者的阅读将心中郁闷向人倾诉,从而得以排遣。紫式部是将日常心中所淤积的“物哀”,在《源氏物语》中尽情写出,使读者也深有所感,并留下强烈印象。关涉“物哀”之事,作者表现全面细腻、无一遗漏,读者也会深以为然,并感知其“物哀”之情。为了让读者感知“物哀”,就要深刻地描写出“物哀”,只有深刻地描写了“物哀”,读者才容易感知“物哀”。

例如,读者看到物语中的人物抑郁而不得排遣的时候,就会将其引为同道,推敲作品中的人物心理,并由此而“知物哀”。因作品详细描写了人物郁郁寡欢的缘由,读者就可以设身处地地推敲人物的抑郁之情。其他描写也是如此。当作品中的情景与当事人的心情合二为一的时候,读者就会感到身临其境、心有所通。知其事而思,见其物而感,由此推敲万事,这便是读物语而“知物哀”。

像这样将物语中所描写的一切事物,包括人们的行为、心理,加以深入推敲理解,便会对古代的风俗人情了如指掌。赏花时与古人一起赏心悦目,观月时与古人一起心心相印,春之心、秋之情相通,闻杜鹃啼叫而心动,遇恋情而相思,不见情人而伤感,重逢则欢愉。将这一切加以细腻描写,读者就会将自己的心投注于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与人物发生强烈共鸣,这就是“知物哀”。这对于当今的和歌创作,是大有裨益的。

和歌创作的根本宗旨就是“物哀”,而要“知物哀”,不如读《源氏物语》。《源氏物语》源于紫式部的“知物哀”,当今读者的“物哀”则从这部物语中来。《源氏物语》集中表现“物哀”,是为了让读者感知“物哀”,此外别无他意。读者除了“知物哀”之外,也没有其他意义,而“知物哀”也是歌道的本意,“知物哀”之外,没有物语,也没有歌道。所以《源氏物语》之外没有歌道,对此,后学者应认真思考并加以理解,力求“知物哀”。而要“知物哀”就要知《源氏物语》,知《源氏物语》就是悟得了歌道。

然而,此前《源氏物语》的各种注释书却将这部物语视为教诫之书,认为作者是为了劝诫读者,这种观点是理解《源氏物语》的魔障。《源氏物语》实则毫无劝诫之意。我为这些魔障对读者造成的迷惑深感可悲,故撰写此书,仔细分析作者的本意,以解后学者之惑。

要问劝诫之说如何成为理解物语的魔障?是因为以劝诫之心阅读,就无法正确地理解这部物语。为什么说劝诫之心会影响对《源氏物语》的理解呢?是因为只看到劝善惩恶,对“物哀”的感受就会受到遮蔽。“物哀”被遮蔽,岂不就是《源氏物语》的魔障吗?岂不就是歌道的魔障吗?要问为什么劝诫之说会遮蔽“物哀”?是因为,大凡儒教、佛教的道德教诫,多是对自然的人情加以抑制和压迫,处在“知物哀”的成长时期,而被引导于道德劝诫中,就会多受压抑与钳制。因此,以道德教诫的观点读《源氏物语》,就会对“物哀”的感知造成妨碍。以教诫之心看物语,则“物哀”会被遮蔽。因此可以说,教诫之论是理解《源氏物语》的魔障。

无论是《源氏物语》还是和歌之道,都不以宣扬儒佛之道为本意,而以“物哀”为宗旨,如果将物语与和歌视为道德教诫的书籍,则完全有悖于物语、和歌之本意。不同的书籍各有其本意,各有其用处,不明白这一点就会将不同性质的书籍混为一谈,徒添蒙昧、徒增混乱。儒教有儒教的本意,佛教有佛教的本意,物语有物语的本意,将这些加以混同、一概而论,就会胶柱鼓瑟、牵强附会。只有站在和歌、物语的立场上,深明其本意,才能得出正确结论。外国书籍的本意无论多么正确,也不能作为衡量和歌、物语的尺度,否则就会堕入牵强附会的邪说。将和歌、物语拉入道德教训之道,是一种卑贱可耻的行为,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和歌、物语自有其本意,不知道一旦将和歌、物语强行纳入教诫之道,必然会扭曲和歌、物语的本质。从事道德训诫的书多得数不胜数,完全没有必要将与此无关的物语拉入其中。

以道德教诫的眼光看待《源氏物语》,就好比要看樱花,却将樱花树砍掉当柴烧一样。薪柴是日常用物,不可或缺,因而薪柴也不是坏东西。然而将不应用作薪柴的樱花树砍作薪柴,那就可恨可憎了。因为可做薪柴的树木另外还有很多,不砍樱花树也不会缺少薪柴。樱花树本来是为赏花所栽,用作薪柴有悖栽植的本意。砍掉它而做薪柴,岂不是无情无“心”之举吗?樱花无论何时都是“物哀”之花,这才是它的本质。

(1) 歌道:和歌之道。

(2) 中古:原文亦写作“中古”,与古代,即“古へ”(いにしへ)相对而言。本居宣长所谓的“中古”是一个不太确指的时代概念,大体指的是《源氏物语》出现之后,即平安王朝中期至14世纪末期的南北朝时代结束。

(3) “誠”:日语读作“まこと”(makoto),是日本文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其含义与汉语的“诚”大致相通,兼指“心”之“诚”(诚实、真诚)与“物”之“诚”(真实)两个方面。

(4) 宫廷贵族:原文作“堂上”,指的是“公家”(与“武家”相对),即宫廷贵族。

(5) 庶民:原文作“地下人”,指平民、庶民,是与“堂上”相对而言的。

(6) 中古:原文作“中顷”,指的是古代与现代之间的时代,所指界限较为模糊。

(7) 出典《续后撰集》,总第1202首,又见《百人一首》,作者是顺德院天皇。

(8) 三代集:指《古今和歌集》及此后的两部敕撰和歌集《后撰集》和《拾遗集》。

(9) 本居宣长在《排芦小船》第五十九段中对此问题做了论述。

(10) 《咏歌大观》:藤原定家的歌论文章,写于1213—1218年间。

(11) 指都城从奈良迁往平安京(今京都)之后,亦即平安王朝时代。

(12) 仁和:平安时代的年号,相当于885—889年。宇多天皇在位时(887—897),“歌合”(和歌比赛会)频繁召开,和歌开始复兴。

(13) 宽平、延喜:平安时代年号,宽平,相当于889—898年;延喜,相当于901—923年。

(14) 一条天皇:平安王朝时期的天皇,986—1011年在位,紫式部所侍奉的藤原彰子就是一条天皇的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