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现象学性格与哀愁

以上,我们分析了作为悲哀、忧愁这样一种特殊感情的“哀”发展为一个美学范畴的条件,对构成一般审美范畴的诸种因素做了分析。现在,我们有必要再换一个角度,考察一下审美范畴本质中的要素在何种意义上与“哀”的感情相照应;简言之,就是考察在悲哀的感情中,是否含有接近于审美的一种因子。

在这里谈到审美本质,至少要在基本的诸范畴的范围内加以考察。例如,悲剧美(悲壮美)这一特殊范畴在本质上而言含有悲哀忧伤的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而在其他基本的美学范畴中,“崇高”(壮美)和“幽默”也在某种程度上含有哀愁和苦痛的因子,这也是无须多言的。至少,已有的心理学美学已经在很多场合予以证实,在这些范畴的审美体验中,某种程度的不快之感与快感形成了一种“混合感情”。但这些证实仅仅是从心理学的视角进行的,还不能直接充分地证明“哀”如何与审美的本质问题发生关联。

从存在哲学的立场上看,在美学的基本范畴“美”(das Schone)当中,正如贝克所说(对他学说的评述,详见拙著《现象学派的美学》),美的本质的存在方式与其“崩落性”或“脆弱性”(はかなさ)相关,因而,要在“美”中寻求那些与悲哀忧愁的感情相照应的因素,就要考察“美”与这种因素的关联。若从这个角度来考察,从而使“哀”作为一个派生的美学范畴得以确认,那么我们就可以判定,“哀”与基本美学范畴的归属关系主要是建立在“美”之上的。这是因为作为审美概念的“哀”毕竟是从“哀愁”的感情中转化而来的。另外,美的“脆弱性”是美自身的本质属性。在我们的体验中,“脆弱性”与“哀愁”这两个审美概念之间在美的本质上有着必然关联。不过,在这里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所面对的问题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哀”,而是原本作为普通概念的“哀”,即“哀愁”的感情与“美”之间的关联。所以我们在考察时要注意不能混淆两者之间的界限。

所谓“脆弱性”或“崩落性”,是客观事象的性质与人们内心中的“哀”的特殊感情相结合而产生的。但尽管如此,我们却不能将“美”的本质与普通意义上的“哀”直接联系起来,因为作为“美”的存在方式的“崩落性”或“脆弱性”与我们对事物形态的“易损坏”或“易死亡”的观感并不是一回事。“美”的崩落性是我们所体验的美的“存在方式”,其性质只不过是我们对事物的现象学反省的一种反映,因而,作为对“崩落性”或“脆弱性”之反应的悲哀感情,在审美体验中并不是被直接意识到的。对于“美”本身所做出的纯粹的感情反应,无论在何种场合都带有明朗、谐调、快乐之色调的一种满足感。它只要不被转化为一种特殊的“范畴”,人们就不会在其中直接感受到悲哀、忧愁、痛苦的成分。因此,在思考作为美的“存在论”之本质的“脆弱性”时,我们还不能直接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作为哀感的“哀”的脆弱性存在于审美体验的感情要素中。

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随着“美”的感受性的显著发达、审美体验的进一步丰富多彩,对美的本质加以谛观的现象学的反省也自然变得敏锐起来。基于这种自然的精神倾向,一种特别的审美意识、一种特别的哀愁感情,虽不是恒常的,但往往也会在某些时代民众的生活方式中,作为“美”的一种背景乃至nimbus(12)而被敏锐地意识到。即便这种“哀愁”本身在审美体验中并没有直接浮现出来,但接下去,“美”的脆弱性作为一种特殊的氛围——或者说是在脆弱性的瞬间产生的“灭亡”感——必然地会被预感到。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于精神世界中的这种“美”的脆弱性、崩落性的痛苦感受,必然会想方设法有意地在自己的感情上采取一种超越性的“反讽”的态度,这就是所谓“浪漫的反讽”形成的根源。对于“美”具有感受特别敏锐、特别执着追求的浪漫主义者、唯美主义者,都会最深切地体会到这种哀愁。

我认为,上述意义上的哀愁,与艺术美相比在自然美中会存在更多的体验。严格的现象学存在论意义上的崩落性与脆弱性,无论是在自然美的体验还是在艺术品的体验中,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对“美”的体验。实际上,在我们的日常意识中,将体验对象的“美”与对象物本身加以严格区别是很困难的,正如我们通常所使用的“艺术美”与“自然美”的概念一样,在通常的反省意识中,自然物的美与艺术品的美,这两种美既是对对象物性质的区别,也是从对象物自身条件出发对各自不同的审美特性所做出的规定。一般说来,自然物的美在性质上是不稳定的、流动的,具有易变动性、易灭性。这是因为,作为审美对象的许多自然物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方式与艺术品是有所不同的。就艺术品而言,它的性质是人为赋予的,有着鲜明的轮廓和边界,并能将瞬间的印象加以永恒固定。与之相对,自然物使得我们的审美态度极其不稳定,容易受到那些进入我们的意识世界的非审美要素的干扰。在这个意义上,正如古典主义的美学家所反复强调的那样,艺术美是将自然美提纯,并将自然美加以永恒化的东西。

就对自然美有着深深眷顾的我们国民而言,特别是在审美意识特别发达的平安朝时代,一定会深深地体会到伴随着“美”的那种荫翳般的哀愁氛围。这样说并不是牵强附会的臆断。从这个角度来看,在那个时代,就所有的普通日本人而言,正如“飞花落叶”这个词所形容的那样,能够在自然现象中特别敏锐地感受到的美,有许多都是带有显著的变化性和流动性的。对自然美的感受性越是发达,就越能在自然变化的微妙之处见出美来,这是毋庸多言的。

简言之,哀愁的因素或者“哀”的特殊感情,是与“美”相生相伴并内含于其中的。它们相互作用、相互融合,使得带有平安朝时代色彩的特殊的审美范畴“哀”得以形成。